落葉
前天你們查先生來電話要我講演,我說但是我沒有什么話講,并且我又是最不耐煩講演的。他說:你來吧,隨你講,隨你自由的講,你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們這里你知道這次開學情形很困難,我們學生的生活很枯燥很悶,我們要你來給我們一點活命的水。這話打動了我??菰铩?,這我懂得。雖則我與你們諸君是不相熟的,但這一件事實,你們感覺生活枯悶的事實,卻立即在我與諸君無形的關(guān)系間,發(fā)生了一種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煩悶是怎么樣一個不成形不講情理的怪物,他來的時候,我們的全身防佛被一個大蜘蛛網(wǎng)蓋住了,好容易掙出了這條手臂,那條又叫粘住了。那是一個可怕的網(wǎng)子。我也認識生活枯燥,他那可厭的面目,我想你們也都很認識他。他是無所不在的,他附在各個人的身上,他現(xiàn)在各個人的臉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們的臉上有他,你自己照鏡子去,你的臉上,我想,也有他,可怕的枯燥,好比是一種毒劑,他一進了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性情,我們的皮膚就變了顏色,而且我怕是離著生命遠,離著墳?zāi)菇念伾?/p>
我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也許我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感情性的人。比如前幾天西風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時候是凍著才醒過來的,我看著紙窗上的顏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窩里的肢體像是浸在冷水里似的,我也聽見窗外的風聲,吹著一棵棗樹上的枯葉,一陣一陣的掉下來,在地上卷著,沙沙的發(fā)響,有的飛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墻角邊轉(zhuǎn)著,那聲響真像是嘆氣。我因此就想起這西風,冷醒了我的夢,吹散了樹上的葉子,他那成績在一般饑荒貧苦的社會里一定格外的可慘。那天我出門的時候,果然見街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窮苦的老頭、小孩全躲在街角上發(fā)抖;他們遲早免不了樹上枯葉子的命運。那一天我就覺得特別的悶,差不多發(fā)愁了。
因此我聽著查先生說你們生活怎樣的煩悶,怎樣的干枯,我就很懂得,我就愿意來對你們說一番話。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遠不是成系統(tǒng)的。我沒有那樣的天才。我的心靈的活動是沖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思想不來的時候,我不能要他來,他來的時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濕衣,難受極了,只能想法子把他脫下。我有一個比喻,我方才說起秋風里的枯葉;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樹上的葉子,時期沒有到,他們是不會掉下來的;但是到時期了,再要有風的力量,他們就只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數(shù)也許是已經(jīng)沒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許有幾張還留著一點秋天的顏色,比如楓葉就是紅的,海棠葉就是五彩的。這葉子實用是絕對沒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愛落葉的癖好。他們初下來時顏色有很鮮艷的,但時候久了,顏色也變,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我的話,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與落葉一樣的無用,至多有時有幾痕生命的顏色就是了。你們不愛的盡可以隨意的踩過,絕對不必理會;但也許有少數(shù)人有緣分的,不責備他們的無用,竟許會把他們撿起來揣在懷里,間在書里,想延留他們幽淡的顏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難得的,是名貴的,是應(yīng)當共有的;我們不應(yīng)得拒絕感情,或是壓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為,與壓住泉眼不讓上沖,或是掐住小孩不讓喘氣一樣的犯罪。人在社會里本來是不相連續(xù)的個體。感情,先天的與后天的,是一種線索,一種經(jīng)緯,把原來分散的個體織成有文章的整體。但有時線索也有破爛與渙散的時候。所以一個社會里必須有新的線索繼續(xù)的產(chǎn)出,有破爛的地方去補,有渙散的地方去拉緊,才可以維持這組織大體的勻整,有時生產(chǎn)力特別加增時,我們就有機會或是推廣,或是加添我們現(xiàn)有的面積,或是加密,像網(wǎng)球板穿雙線似的,我們現(xiàn)成的組織,因為我們知道創(chuàng)造的勢力與破壞的勢力,建設(shè)與潰敗的勢力,上帝與撒旦的勢力,是同時存在的。這兩種勢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著;他們很少平衡的時候,不是這頭沉,就是那頭沉。是的,人類的命運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我們集合的化身,在那里看著,他的手里滿拿著分兩的砝碼,一會往這頭送,一會又往那頭送,地球盡轉(zhuǎn)著,太陽、月亮、星,輪流的照著,我們的運命永遠是在天平上稱著。
我方才說網(wǎng)球拍,不錯,球拍是一個好比喻。你們打球的知道網(wǎng)拍上那里幾根線是最吃重最要緊,那幾根線要是特別有勁的時候,不僅你對敵時拉球、抽球、拍球格外來的有力,出色,并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經(jīng)用,少數(shù)特強的分子保持了全體的勻整。這一條原則應(yīng)用到人道上,就是說,假如我們有力量加密,加強我們最普通的同情線,那線如其穿連得到所有跳動的人心時,那時我們的大網(wǎng)子就堅實耐用,天津人說的,就有根。不問天時怎樣的壞,管他雨也罷,云也罷,霜也罷,風也罷,管他水流怎樣的急,我們假如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大網(wǎng)子,那怕不能在時間無盡的洪流里——早晚網(wǎng)起無價的珍品,那怕不能在我們運命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創(chuàng)造的生命的分量?
所以我說真的感情,真的人情,是難能可貴的,那是社會組織的基本成分。初起也許只是一個人心靈里偶然的震動,但這震動,不論怎樣的微弱,就產(chǎn)生了及遠的波紋;這波紋要是喚得起同情的反應(yīng)時,原來細的便拼成了粗的,原來弱的便合成了強的,原來脆性的便結(jié)成了韌性的,像一縷縷的苧麻打成了粗繩似的;原來只是微波,現(xiàn)在掀成了大浪,原來只是山罅里的一股細水,現(xiàn)在流成了滾滾的大河,向著無邊的海洋里流著。比如耶穌在山頭上的訓(xùn)道(Sermon on the mount)還不是有限的幾句話,但這一篇短短的演說,卻制定了人類想望的止境,建設(shè)了絕對的價值的標準,創(chuàng)造了一個純粹的完全的宗教。那是一件大事實,人類歷史上一件最偉大的事實。再比如釋迦牟尼感悟了生老病死的究竟,發(fā)大慈悲心,發(fā)大勇猛心,發(fā)大無畏心,拋棄了他人間的地位,富與貴,家庭與妻子,直到深山里去修道,結(jié)果他也替苦悶的人間打開了一條解放的大道,為東方民族的天才下一個最光華的定義。那又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件奇跡。但這樣大事的起源還不止是一個人的心靈里偶然的震動,可不僅僅是一滴最透明的真摯的感情滴落在黑沉沉的宇宙間?
感情是力量,不是知識。人的心是力量的府庫,不是他的邏輯。有真感情的表現(xiàn),不論是詩是文是音樂是雕刻或是畫,好比是一塊石子擲在平面的湖心里,你站著就看得見他引起的變化。沒有生命的理論,不論他論的是什么理,只是拿石塊扔在沙漠里,無非在干枯的地面上添一顆干枯的分子,也許擲下去時便聽得出一些干枯的聲響,但此外只是一大片死一般的沉寂了。所以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織成大網(wǎng)的線索。
但是我們自己的網(wǎng)子又是怎么樣呢?現(xiàn)在時候到了,我們應(yīng)當張大了我們的眼睛,認明白我們周圍事實的真相。我們已經(jīng)含糊了好久,現(xiàn)在再不容含糊的了。讓我們來大聲的宣布我們的網(wǎng)子是壞了的,破了的,爛了的;讓我們痛快的宣告我們民族的破產(chǎn),道德、政治、社會、宗教、文藝,一切都是破產(chǎn)了的。我們的心窩變成了蠹蟲的家,我們的靈魂里住著一個可怕的大謊!那天平上沉著的一頭是破壞的重量,不是創(chuàng)造的重量;是潰敗的勢力,不是建設(shè)的勢力;是撒旦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靈。霎時間這邊路上長滿了荊棘,那邊道上涌起了洪水,我們頭頂有駭人的聲音,是雷霆還是炮火呢?我們周圍有一哭聲與笑聲,哭是我們的靈魂受污辱的悲聲,笑是活著的人們瘋魔了的獰笑,那比鬼哭更聽的可怕,更凄慘。我們張開眼來看時,差不多更沒有一塊干凈的土地,那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沖毀了的;更沒有平安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卻了外面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不要以為這樣混沌的現(xiàn)象是原因于經(jīng)濟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數(shù)人的放肆的野心。這種種都是空虛的,欺人自欺的理論,說著容易,聽著中聽,因為我們只盼望脫卸我們自身的責任,只要不是我的分,我就有權(quán)利罵人。但這是,我著重的說,懦怯的行為;這正是我說的我們各個人靈魂里躲著的大謊!你說少數(shù)的政客,少數(shù)的軍人,或是少數(shù)的富翁,是現(xiàn)在變亂的原因嗎?我現(xiàn)在對你說:先生,你錯了,你很大的錯了,你太恭維了那少數(shù)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讓我們一致的來承認,在太陽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認,我們各個人的罪惡,各個人的不潔凈,各個人的茍且與懦怯與卑鄙!我們是與最骯臟的一樣的骯臟,與最丑陋的一般的丑陋,我們自身就是我們運命的原因。除非我們能起拔了我們靈魂里的大謊,我們就沒有救度;我們要把祈禱的火焰把那鬼燒凈了去,我們要把懺悔的眼淚把那鬼沖洗了去,我們要有勇敢來承當罪惡;有了勇敢來承當罪惡,方有膽量來決斗罪惡。再沒有第二條路走。如其你們可以容恕我的厚顏,我想念我自己近作的一首詩給你們聽,因為那首詩,正是我今天講的話的更集中的表現(xiàn):——
毒藥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fā)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jīng)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diào)是像墳堆里的夜鸮因為人間已經(jīng)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jīng)讓路給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話里雖則我的話像是毒藥。真理是永遠不含糊的雖則我的話里仿佛有兩頭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觸須;只因為我的心里充滿著比毒藥更強烈,比咒詛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奧的不忍心與憐憫心與愛心,所以我說的話是毒性的,咒詛的。燎灼的,虛無的;
相信我,我們——切的準繩已經(jīng)埋沒在珊瑚土打緊的墓宮里,最勁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這嚴封的地層:一切的準則是死了的;
我們一切的信心像是頂爛在樹枝上的風箏,我們手里擎著這迸斷了的鷂線:一切的信心是爛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塊烏云似的,已經(jīng)籠蓋著人間一切的關(guān)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親娘,兄弟不再來攜著他姊妹的手。朋友變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頭來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沒了一切;在路旁坐著啼哭的,在街心里站著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處女:池潭里只見些爛破的鮮艷的荷花;
在人道惡濁的澗水里流著,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尸體,它們是仁義禮智信,向著時間無盡的海瀾里流去;
這海是一個不安靜的海,波濤猖獗的翻著,在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寫著人欲與獸性;
到處是奸淫的現(xiàn)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狎褻著勇敢,肉欲侮弄著戀愛,暴力侵凌著人道,黑暗踐踏著光明;
聽呀,這一片淫猥的聲響,聽呀,這一片殘暴的聲響;
虎狼在熱鬧的市街里,強盜在你們妻子的床上,罪惡在你們深奧的靈魂里……
白旗
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里——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涂著不潔凈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里);
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里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shù)那嗵?,不轉(zhuǎn)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盡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咽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涌著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兇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xiàn)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復(fù)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凈了的,讓嚎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沉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里,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
在眼淚的沸騰里,在嚎慟的酣徹里,在懺悔的沉寂里,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
嬰兒
我們要盼望——個偉大的事實出現(xiàn),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
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chǎn)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xiàn)在在劇烈的陣痛里變形成不可信的丑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luò)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里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仿佛她墊著的席子是用針尖編成的,仿佛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
一個安詳?shù)模?zhèn)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xiàn)在在陣痛的慘酷里變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的闔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里反映著的明星,現(xiàn)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兇焰,眼珠像是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后的奮斗,她的原來朱紅色的口唇,現(xiàn)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fā)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發(fā);
這母親在她生產(chǎn)的床上受罪:——
但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扎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微,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斗著,死神的逼迫;
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的胎宮里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
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時機;
因為她知道這忍耐是有結(jié)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仿佛聽著上帝準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仿佛聽著天使們贊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
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斗著……她抵拼繃斷她統(tǒng)體的纖微,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里動蕩著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這也許是無聊的希冀,但是誰不愿意活命,就使到了絕望最后的邊沿,我們也還要妄想希望的手臂從黑暗里伸出來挽著我們。我們不能不想望這苦痛的現(xiàn)在,只是準備著一個更光榮的將來,我們要盼望一個潔白的肥胖的活潑的嬰兒出世!
新近有兩件事實,使我得到很深的感觸。讓我來說給你們聽聽。
前幾時有一天俄國公使館掛旗,我也去看了。加拉罕站在臺上,微微的笑著,他的臉上發(fā)出一種嚴肅的青光,他側(cè)仰著他的頭看旗上升時,我覺著了他的人格的尊嚴,他至少是一個有膽有略的男子,他有為主義犧牲的決心,他的臉上至少沒有茍且的痕跡,同時屋頂那根旗桿上,冉冉的升上了一片的紅光,背著窈遠沒有一斑云彩的青天。那面簇新的紅旗在風前料峭的裊蕩個不定。這異樣的彩色與聲響引起了我異樣的感想。是靦腆,是驕傲,還是鄙夷,如今這紅旗初次面對著我們偌大的民族?在場人也有拍掌的,但只是斷續(xù)的拍掌,這就算是我想我們初次見紅旗的敬意;但這又是鄙夷,驕傲,還是慚愧呢?那紅色是一個偉大的象征,代表人類史里最偉大的一個時期;不僅標示俄國民族流血的成績,卻也為人類立下了一個勇敢嘗試的榜樣。在那旗子抖動的聲響里我不僅仿佛聽出了這近十年來那斯拉夫民族失敗與勝利的呼聲,我也想象到百數(shù)十年前法國革命時的狂熱,一七八九年七月四日那天巴黎市民攻破巴士梯亞牢獄時的瘋癲。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你們聽呀,在這呼聲里人類理想的火焰一直從地面上直沖破天頂,歷史上再沒有更重要更強烈的轉(zhuǎn)變的時期??ㄈR爾(Carlyle)在他的法國革命史里形容這件大事有三句名句,他說,“To describe this scene transcends the talent of mortals.After four hours of world bed'am it surrenders.The Bastille is down!”他說:“要形容這一景超過了凡人的力量。過了四小時的瘋狂他(那大牢)投降了。巴士梯亞是下了!”打破一個政治犯的牢獄不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但這事實里有一個象征。巴士梯亞是代表阻礙自由的勢力,巴黎士民的攻擊是代表全人類爭自由的勢力,巴士梯亞的“下”是人類理想勝利的憑證。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法國人在百幾十年前猖狂的叫著。這叫聲還在人類的性靈里蕩著。我們不好像聽見嗎,雖則隔著百幾十年光陰的曠野。如今兇惡的巴士梯亞又在我們的面前堵著;我們?nèi)缙湓俨话l(fā)瘋,他那牢門上的鐵釘,一個個都快刺透我們的心胸了!
這是一件事。還有一件是我六月間伴著泰戈爾到日本時的感想。早七年我過太平洋時曾經(jīng)到東京去玩過幾個鐘頭,我記得到上野公園去,上一座小山去下望東京的市場,只見連綿的高樓大廈,一派富盛繁華的景象。這回我又到上野去了,我又登山去望東京城了,那分別可太大了!房子,不錯,原是有的;但從前是幾層樓的高房,還有不少有名的建筑,比如帝國劇場、帝國大學等等,這次看見的,說也可憐,只是薄皮松板暫時支著應(yīng)用的魚鱗似的屋子,白松松的像一個爛發(fā)的花頭,再沒有從前那樣富盛與繁華的氣象。十九的城子都是叫那大地震吞了去燒了去的。我們站著的地面平??词窃賵詫嵅贿^的,但是等到他起興時小小的翻一個身,或是微微的張一張口,我們脆弱的文明與脆弱的生命就夠受。我們在中國的差不多是不能想著世界上,在醒著的不是夢里的世界上,竟可以有那樣的大災(zāi)難。我們中國人是在災(zāi)難里討生活的,水、旱、刀兵、盜劫,那一樣沒有,但是我敢說我們所有的災(zāi)難合起來,也抵不上我們鄰居一年前遭受的大難。那事情的可怕,我敢說是超過了人類忍受力的止境。我們國內(nèi)居然有人以日本人這次大災(zāi)為可喜的,說他們活該,我真要請協(xié)和醫(yī)院大夫用X光檢查一下他們那幾位,究竟他們是有沒有心肝的。因為在可怕的運命的面前,我們?nèi)祟惖娜w只是一群在山里逢著雷霆風雨時的綿羊,那里還能容什么種族、政治等等的偏見與意氣?我來說一點情形給你們聽聽,因為雖則你們在報上看過極詳細的記載,不曾親自察看過的總不免有多少距離的隔膜。我自己未到日本前與看過日本后,見解就完全的不同。你們試想假定我們今天在這里集會,我講的,你們聽的,假如日本那把戲輪著我們頭上來時,要不了的搭的搭的搭的三秒鐘我與你們與講臺與屋子就永遠訣別了地面,像變戲法似的,影蹤都沒了。那是事實,橫濱有好幾所五六層高的大樓,全是在三四秒時間內(nèi)整個兒與地面拉一個平,全沒了。你們知道圣書里面形容天降大難的時候,不要說本來脆弱的人類完全放棄了一切的虛榮,就是最猛鷙的野獸與飛禽也會在剎時間變化了性質(zhì),老虎會來小貓似的挨著你躲著,利喙的鷹鷂會得躲入雞棚里去窩著,比雞還要馴服。在那樣非常的變動時,他們也好似覺悟了這彼此同是生物的親屬關(guān)系,在天怒的跟前同是剝奪了抵抗力的小蟲子,這里面就發(fā)生了同命運的同情。你們試想就東京一地說,二三百萬的人口,幾十百年辛勤的成績,突然的面對著最后審判的實在,就在今天我們回想起當時他們?nèi)亲酉褚粋€滾沸的油鍋時的情景,原來熱鬧的市場變成了光焰萬丈的火盆,在這里面人類最集中的心力與體力的成績?nèi)兞巳剂?,在這里面藝術(shù)、教育、政治、社會人的骨與肉與血都化成了灰燼,還有百十萬男女老小的哭嚷聲,這哭聲本體就可以搖動天地,——我們不要說親身經(jīng)歷,就是坐在椅子上想象這樣不可信的情景時,也不免覺得害怕不是?那可不是玩兒的事情。單只描寫那樣的大變,恐怕至少就須要荷馬或是莎士比亞的天才。你們試想在那時候,假如你們親身經(jīng)歷時,你的心理該是怎么樣?你還恨你的仇人嗎?你還不饒恕你的朋友嗎?你還沾戀你個人的私有嗎?你還有欺哄人的機會嗎?你還有什么希望嗎?你還不摟住你身旁的生物,管他是你的妻子,你的老子,你的聽差,你的媽,你的冤家,你的老媽子,你的貓,你的狗,把你靈魂里還剩下的光明一齊放射出來,和著你同難的同胞在這普遍的黑暗里來一個最后的結(jié)合嗎?
但運命的手段還不是那樣的簡單。他要是把你的一切都掃滅了,那倒也是一個痛快的結(jié)束;他可不然。他還讓你活著,他還有更苛刻的試驗給你。大難過了,你還喘著氣;你的家,你的財產(chǎn),都變了你腳下的灰,你的愛親與妻與兒女的骨肉還有燒不爛的在火堆里燃著,你沒有了一切;但是太陽又在你的頭上光亮的照著,你還是好好的在平定的地面上站著,你疑心這一定是夢,可又不是夢,因為不久你就發(fā)現(xiàn)與你同難的人們,他們也一樣的疑心他們身受的是夢??烧娌皇菈?;是真的。你還活著,你還喘著氣,你得重新來過,根本的完全的重新來過。除非是你自愿放手,你的靈魂里再沒有勇敢的分子。那才是你的真試驗的時候。這考卷可不容易交了,要到那時候你才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值多少,有多少價值。
我們鄰居日本人在災(zāi)后的實際就是這樣。全完了,要來就得完全來過,盡你自身的力量不夠,加上你兒子的,你孫子的,你孫子的兒子的兒子的孫子的努力,也許可以重新?lián)纹疬@份家私,但在這努力的經(jīng)程中,誰也保不定天與地不再搗亂;你的幾十年只要他的幾秒鐘。問題所以是你干不干?就只干脆的一句話,你干不干,是或否?同時也許無情的運命,扭著他那丑陋可怕的臉子在你的身旁冷笑,等著你最后的回話。你干不干,他仿佛也涎著他的怪臉問著你!
我們勇敢的鄰居們已經(jīng)交了他們的考卷;他們回答了一個干脆的干字,我們不能不佩服。我們不能不尊敬他們精神的人格。不等那大震災(zāi)的火焰緩和下去,我們鄰居們第二次的奮斗已經(jīng)莊嚴的開始了。不等運命的殘酷的手臂松放,他們已經(jīng)宣言他們積極的態(tài)度對運命宣戰(zhàn)。這是精神的勝利,這是偉大,這是證明他們有不可搖的信心,不可動的自信力;證明他們是有道德的與精神的準備的,有最堅強的毅力與忍耐力的,有內(nèi)心潛在著的精力的,有充分的后備軍的,好比說,雖則前敵一起在炮火里毀了,這只是給他們一個出馬的機會。他們不但不悲觀,不但不消極,不但不絕望,不但不低著嗓子乞憐,不但不倒在地下等救,在他們看來這大災(zāi)難,只是一個偉大的激刺,偉大的鼓勵,偉大的靈感,一個應(yīng)有的試驗,因此他們新來的態(tài)度只是雙倍的積極,雙倍的勇猛,雙倍的興奮,雙倍的有希望;他們仿佛是經(jīng)過大戰(zhàn)的大將,戰(zhàn)陣愈急迫愈危險,戰(zhàn)鼓愈打得響亮,他的膽量愈大,往前沖的步子愈緊,必勝的決心愈強。這,我說,真是精神的勝利,一種道德的強制力,偉大的,難能的,可尊敬的,可佩服的。泰戈爾說的,國家的災(zāi)難,個人的災(zāi)難,都是一種試驗:除是災(zāi)難的結(jié)果壓倒了你的意志與勇敢,那才是真的災(zāi)難,因為你更沒有翻身的希望。
這也并不是說他們不感覺災(zāi)難的實際的難受,他們也是人,他們雖勇,心究竟不是鐵打的。但他們表現(xiàn)他們痛苦的狀態(tài)是可注意的;他們不來零碎的呼叫,他們采用一種雄偉的莊嚴的儀式。此次震災(zāi)的周年紀念時;他們選定一個時間,舉行他們?nèi)珖谋В辉诓恢菐酌牖驇追昼姷钠陂g內(nèi),他們?nèi)珖膰褚恢碌撵o默了,全國民的心靈在那短時間內(nèi)融合在一陣懺悔的,祈禱的,普遍的肅靜里;(那是何等的凄偉?。┤缓?,一個信號打破了全國的靜默,那千百萬人民又一致的高聲悲號,悲悼他們曾經(jīng)遭受的慘運;在這一聲彌漫的哀號里,他們國民,不僅發(fā)泄了蓄積著的悲哀,這一聲長號,也表明他們一致重新來過的偉大的決心。(這又是何等的凄偉!)
這是教訓(xùn),我們最切題的教訓(xùn)。我個人從這兩件事情——俄國革命與日本地震——感到極深刻的感想;一件是告訴我們什么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犧牲,那表面紊亂的背后堅定的站著某種主義或是某種理想,激動人類潛伏著一種普遍的想望,為要達到那想望的境界,他們就不顧冒怎樣劇烈的險與難,拉倒已成的建設(shè),踏平現(xiàn)有的基礎(chǔ),拋卻生活的習慣,嘗試最不可測量的路子。這是一種瘋癲,但是有目的的瘋癲;單獨的看,局部的看,我們盡可以下種種非難與責備的批評,但全部的看,歷史的看時,那原來紛亂的就有了條理,原來散漫的就成了片段,甚至于在經(jīng)程中一切反理性的分明殘暴的事實都有了他們相當?shù)膽?yīng)有的位置,在這部大悲劇完成時,在這無形的理想“物化”成事實時,在人類歷史清理節(jié)帳時,所得便超過所出,贏余至少是蓋得過損失的。我們現(xiàn)在自己的悲慘就在問題不集中,不清楚,不一貫;我們?nèi)鄙?,用一個現(xiàn)成的比喻——那一面半空里升起來的彩色旗,(我不是主張紅旗我不過比喻罷了?。┦刮覀冇醒劬δ芸吹娜硕疾挥傻牟谎鲋^望;缺少那青天里的一個霹靂,使我們有耳朵能聽的不由的驚心。正因為缺乏這樣一個一貫的理想與標準(能夠表現(xiàn)我們潛在意識所想望的),我們有的那一部瘋癲性——歷史上所有的大運動都脫不了瘋癲性的成分——就沒有機會充分的外現(xiàn),我們物質(zhì)生活的累贅與沾戀,便有力量壓迫住我們精神性的奮斗;不是我們天生不肯犧牲,也不是天生懦怯,我們在這時期內(nèi)的確不曾尋著值得或是強迫我們犧牲的那件理想的大事,結(jié)果是精力的散漫,志氣的怠惰,茍且心理的普遍,悲觀主義的盛行,一切道德標準與一切價值的毀滅與埋葬。
人原來是行為的動物,尤其是富有集合行為力的,他有向上的能力,但他也是最容易墮落的,在他眼前沒有正當?shù)姆较驎r,比如猛獸監(jiān)禁在鐵籠子里。在他的行為力沒有發(fā)展的機會時,他就會隨地躺了下來,管他是水潭是泥潭,過他不黑不白的豬奴的生活。這是最可慘的現(xiàn)象,最可悲的趨向。如其我們?nèi)萑踢@種狀態(tài)繼續(xù)存在時,那時每一對父母每次生下一個潔凈的小孩,只是為這卑劣的社會多添一個墮落的分子,那是莫大的褻瀆的罪業(yè);所有的教育與訓(xùn)練也就根本的失去了意義,我們還不如盼望一個大雷霆下來毀盡了這三江或四江流域的人類的痕跡!
再看日本人天災(zāi)后的勇猛與毅力,我們就不由的不慚愧我們的窮,我們的乏,我們的寒傖。這精神的窮乏才是真可恥的,不是物質(zhì)的窮乏。我們所受的苦難都還不是我們應(yīng)有的試驗的本身,那還差得遠著那;但是我們的丑態(tài)已經(jīng)恰好與人家的從容成一個對照。我們的精神生活沒有充分的涵養(yǎng),所以臨著稀小的紛擾便沒有了主意,像一個耗子似的,他的天才只是害怕,他的伎倆只是小偷;又因為我們的生活沒有深刻的精神的要求,所以我們合群生活的大網(wǎng)子就缺少最吃分量最經(jīng)用的那幾條普遍的同情線,再加之原來的經(jīng)緯已經(jīng)到了完全破爛的狀態(tài),這網(wǎng)子根本就沒有了聯(lián)結(jié),不受外物侵損時已有潰敗的可能,那里還能在時代的急流里,撈起什么有價值的東西?說也奇怪,這幾千年歷史的傳統(tǒng)精神非但不曾供給我們社會一個頑固的基礎(chǔ),我們現(xiàn)在到了再不容隱諱的時候,誰知道發(fā)現(xiàn)我們的樁子,只是在黃河里造橋,打在流沙里的!
難怪悲觀主義變成了流行的時髦!但我們年輕人,我們的身體里還有生命跳動,脈管里多少還有鮮血的年輕人,卻不應(yīng)當沾染這最致命的時髦,不應(yīng)當學那隨地躺得下去的豬,不應(yīng)當學那茍且專家的耗子,現(xiàn)在時候逼迫了,再不容我們剎那的含糊。我們要負我們應(yīng)負的責任,我們要來補織我們已經(jīng)破爛的大網(wǎng)子,我們要在我們各個人的生活里抽出人道的同情的纖維來合成強有力的繩索,我們應(yīng)當發(fā)現(xiàn)那適當?shù)南笳?,像半空里那面大旗似的,引起普遍的注意;我們要修養(yǎng)我們精神的與道德的人格,預(yù)備忍受將來最難堪的試驗。簡單的一句話,我們應(yīng)當在今天——過了今天就再沒有那一天了——宣傳我們對于生活基本的態(tài)度。是是還是否;是積極還是消極;是生道還是死道;是向上還是墮落?在我們年輕人一個字的答案上就掛著我們?nèi)鐣倪\命的決定。我盼望我至少可以代表大多數(shù)青年,在這篇講演的末尾,高叫一聲——用兩個有力量的外國字——
“Everlasting y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