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不可遏制的新詩潮
——從舒婷的創(chuàng)作和爭論談起(節(jié)選)
劉登翰
一群年青的詩人向我們走來。帶著他們的思考與探索,帶著他們的成就與不足,引起詩歌界和評論界廣泛的注意:贊揚或者非難。
舒婷是他們之中的一個。
像任何時代每一個帶來新的藝術的詩人一樣,他們走著自己時代所賦予的獨特的生活道路,也開拓著自己與這生活經(jīng)歷相一致的藝術道路。他們從不成熟到成熟,從不被理解到被理解,從被拒絕到被接受。有時候這個過程甚至是相當漫長和曲折的。而往往,那些不易被理解和接受的部分,恰正是最有光彩和預示著發(fā)展的部分。因為,固有的藝術傳統(tǒng)的慣性力里,往往本能地拒絕突破這種慣性的新的生命的到來。
我想從這個角度來談談對舒婷創(chuàng)作的一些想法,因為,對于舒婷作品的許多爭論,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也是對于包括舒婷在內的一批勇于探索的青年詩人的爭論。
并非偶然的文學現(xiàn)象
舒婷的出現(xiàn)不是孤立的,偶然的。
一九七九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新詩的發(fā)展史上將是值得記載的一年。一大批新人的出現(xiàn),是這一年詩歌繁榮的重要標志之一。
如果追溯一下這群年青詩人走向文學的歷程,便可以發(fā)現(xiàn),恰是耽誤了這一代人青春的十年“文革”,造就了這一代人的歌手。他們的一個共同特點是:都成長在“文化革命”這波譎云詭的動蕩的十年間。歷史的曲折發(fā)展使他們普遍地都經(jīng)歷了從狂熱的迷信到痛苦的覺醒,從苦悶的徘徊到真理的探求這樣一個曲折而豐富的心靈歷程。對十年變幻莫測的政治斗爭的厭倦和反抗,使一部分不倦于思索的青年從政治轉向文學。當他們發(fā)而為聲,在表現(xiàn)自己冷靜的思索時,便不能不帶著這一代人的精神特征,展示出自己這個曲折的認識過程和復雜的心理變化,他們開始于“四人幫”時期的創(chuàng)作,便帶著對于“四人幫”推行的那一整套極左政治的強烈的叛逆情緒,追求表現(xiàn)自己內心的真實,表現(xiàn)自己這一代人產(chǎn)生于那個特殊年代的真切的感受和思考。這就給新詩提出了一個富有挑釁性的問題:新詩能不能有詩人自己對于人、對于生活、對于政治獨立的思考、評價和把握的形式?能不能有超出于那些傳統(tǒng)的英雄主義感情和頌歌主題的,更廣闊地表現(xiàn)普通人的,也是詩人自己的憤懣、痛苦、憂慮等等感情領域的天地?
思想上的“叛逆”,必然地要帶來對于某些僵化了的藝術觀念和形式的叛逆。時代孕育了一股新的感情潮流,也一定要給這股感情潮流開拓一條新的渠道。就新詩自身的藝術說來,建國以來它的發(fā)展是比較緩慢的。新詩反映生活的手段,基本上還是五十年代開始就形成的描寫英雄主義感情和頌歌主題的借助生活場景描繪直抒激情的方法。對于表現(xiàn)日益豐富和復雜起來的社會生活和人的感情世界,這種植根于五十年代初期的感情土壤、相對說來比較單純的藝術方法,當然是不夠用的。特別經(jīng)過“文化革命”以后,這種矛盾就更加尖銳了,藝術本身發(fā)展的要求,也在呼喚新的突破。
一批新人在傾訴自己豐富和復雜的感情世界時,同時也追求著更為豐富和復雜的表現(xiàn)手段。當然,他們的風格和形式上的藝術追求,也不盡相同。一部分作者的探索,主要表現(xiàn)在內容方面,以敏銳的思索和犀利的鋒芒見長,大膽而深刻地觸及了現(xiàn)實生活中某些重大而敏感的領域,在藝術上雖然也吸取了某些現(xiàn)代派的手法,但激情的直抒和生活場景的正面描繪,依然是他們主要的表現(xiàn)手段。另一部分作者則尋求內容和形式一致的創(chuàng)新。他們對于“時潮”的叛逆情緒和某些孕育自那個特定年代的感情,不是新詩傳統(tǒng)的手法所允許表達的,而需要尋求概括生活的新的途徑。他們開始于“四人幫”時期的創(chuàng)作,便回避直露而傾向含蓄的意象和象征;而他們展示自己內心歷程和探索人的感情世界的趨向,又使他們比較容易地從某些西方現(xiàn)代派的詩歌藝術(或者間接從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某些接受現(xiàn)代派影響的新詩)中找到借鑒。通過自己內心的折光來反映生活,追求意象的新鮮獨特、聯(lián)想的開闊奇麗,在簡潔、含蓄、跳躍的形式中,對生活進行大容量的提煉、凝聚和變形,使之具有一定象征和哲理的意味,是他們的主要特點。
舒婷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和藝術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的。從風格上講,她屬于后一派,但又比這一派更為明朗。弄清了這一背景,我想對于理解舒婷的作品是有益的。
歷史上每一種文學潮流的出現(xiàn),都有它的必然性。有一個時期,一些反對這種“陌生而奇異”的探索的人,曾經(jīng)想以無視的辦法,來否認這股詩歌潮流的存在。他們或者輕易地判定這是二十年代徐志摩、李金發(fā)、戴望舒等“資產(chǎn)階級詩歌流派”(?)的沉渣泛起,或者反對刊物為他們提供可憐的一點篇幅,以期把它和讀者隔開,使其自生自滅。但是無視它的存在并不等于它不存在,更不能遏制它的發(fā)展?!陡=ㄎ乃嚒烦掷m(xù)將近一年的關于新詩創(chuàng)作問題的討論,就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這股詩潮的生命力。勇于探索的新人們走在了前面,眼下需要評論家們嚴肅對待的,不是輕率地否定,而是像這批勇敢的探求者一樣認真地思索一下,這股影響越來越廣的新詩潮,已經(jīng)給,并將繼續(xù)給新詩帶來一些什么新的東西,怎樣才能促其更健康地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