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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漫步沉思

舊金山畫記 作者:(美)蔣彝


第二章 漫步沉思

我聽說,市場街(Market Street)從前有個綽號叫“黃金之路”。那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1953年2月,當我第一次到這里閑逛時,它似乎與這個綽號相去甚遠。但每次走到這里,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詩意的名稱。畢竟,這座城市之所以聞名于世,并非因為它是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戰(zhàn)場或一國的首善之區(qū),而是因為人們偶然在它附近發(fā)現(xiàn)金礦??梢哉f整座城市都建立在黃金之上。倘若它附近未發(fā)現(xiàn)金子,也未出現(xiàn)“淘金熱”,舊金山還會舉世聞名嗎?肯定會的。它的自然環(huán)境舒適宜人,氣候溫和,氣氛友好,這一切讓它盡顯魅力。但發(fā)現(xiàn)黃金以及由此帶來的“淘金熱”在人類史上前無古人,與此相關(guān)的故事猶然在耳,不容忽視。每次我順著市場街一路漫步,要么從位于市政中心(Civic Center)附近的起點開始,要么從反方向逛回來,我都會想起那句著名的中國俗語:“金用火試,人用錢試?!痹诓痪弥?,舊金山的很多人確實被金子熔化了,但如今這座城市已變得愈加理智而健康。想起人類的未來,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頗令人欣慰——盡管過去幾年政治上山雨欲來。

我在市場街悠閑漫步——真的是優(yōu)哉游哉,因為它兩側(cè)的人行道相當寬闊,即便它是西海岸最熱鬧的市場,人們也完全可以在此輕松溜達。這讓我想起蒙哥馬利街(Montgomery Street),黃金首先聚攏于彼,由此,它很快成為西方的金融中心。蒙哥馬利街是這座城市第一條在歷史上舉足輕重的街道,因為它直通停泊船只的海濱,且靠近生活在電報山(Telegraph Hill)四周的首批定居者。這座城市便從這里發(fā)展起來。市場街的設計者是都柏林土木工程師賈斯珀·奧法雷爾(Jasper O’Farrell),他早先曾為墨西哥政府工作,在灣區(qū)測量政府撥發(fā)的土地,后來才受雇于美國當局。在他規(guī)劃市場街之時,不同尋常的寬闊街道并不受居民歡迎,因為這會侵犯土地所有者的權(quán)利,于是他們決定對他處以私刑。奧法雷爾被迫逃跑,遠避塵囂。當時的人以暴代法。大約一百年過去了,如今,盡管市場街的人行道依然足夠?qū)掗?,但其機動車道卻似乎過于狹窄,無法順暢地吞吐全部車流?,F(xiàn)在這里的局面與當初已有云泥之別——盡管有些人仍然希望以暴代法。

市場街

順著市場街一路行來,我的思緒不時回到過去。據(jù)說,位于亞美利加河河畔的薩特鋸木廠剛一發(fā)現(xiàn)金子,一眾販夫走卒、酒吧招待、理發(fā)師甚至掃大街的——如果當時有這個行業(yè)的話——都放下自己手頭的工作,鎖好大門,貼上“停業(yè)掘金”的告示便離開了。有些人將妻子留在家中,讓她們等著丈夫背著一袋黃金回家。整座城市肯定都頓時為之一空,看不見一個男人。不過把它稱為“女兒國”也未必合適,因為起初很少有女人來到這里。在早期的拓荒時代,敢于跟隨丈夫或情人乘坐篷車穿越整個國家的女人如鳳毛麟角。然而,這座城市也不會長久淪為空城。發(fā)現(xiàn)金子的消息很快傳遍全世界,一艘艘裝滿新面孔的船只接踵而至,停泊在海灣里。船上的人一上岸便立刻啟程前去掘金。蒙哥馬利大街周邊肯定一直都很熱鬧。幾乎沒人愿意待在城里經(jīng)營提供日用品的商店。各種商品價格飛漲,光是買一只雞蛋就要花一美元,威士忌的售價則高達每桶一萬美元。連洗衣服的人也沒有了。礦工們的臟衣服被成噸成噸地運往三明治群島(Sandwich Islands)亦即現(xiàn)在的夏威夷州去清洗。作為出生于中國的華人,我終于弄清大量華人是如何進入洗衣業(yè)的,不禁啞然失笑。實際上,很多廣東人當時已經(jīng)開始移民,有些在庫克船長(Captain Cook)發(fā)現(xiàn)南太平洋諸島(South Sea Islands)后不久便來到這些島上謀生。廣東人以航海為生,因為他們?yōu)l海而居,習慣了海上和島嶼生活。那些定居于夏威夷的人現(xiàn)在抓住“淘金熱”之機,靠著為金礦工人洗衣來改善生活條件。在他們賺到足夠的本錢后,便遷居舊金山。他們還把自己的很多親戚帶來從事體力勞動,充當仆役、洗衣工或進入餐飲業(yè)。廣東人在中國以“誠懇勤勞、善于經(jīng)商”而著稱。他們很快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將生意擴展到幾乎全美各州。他們還為所有華裔——不管是否廣東人——贏得“洗衣最干凈且用手洗”的名聲。我自己就無數(shù)次碰到別人詢問我的洗衣店店址!在舊金山,我經(jīng)常開玩笑說我有一個以“Yee”為店名的連鎖店,因為在廣東話里葉氏是一個很常見的姓氏,讀音與我的名字相似,不過我其實姓蔣。

關(guān)于“淘金熱”,我的朋友塞爾瑪和鮑勃·莫里斯曾給我講過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盡管很多人什么都沒有淘到,但也有更多的人如愿以償,他們的口袋里日漸裝滿金粉和金塊。他們會在晚上回城掏出袋中的黃金,第二天再繼續(xù)淘金,將袋子重新裝滿。金子在他們的衣兜中閃閃發(fā)光,讓他們因為貪欲而瞪大眼睛,張大嘴巴。某個精明的生意人想到在淘金地附近修建一所豪華旅館,這樣礦工們就可在這里花掉他們的金子了。鐵路已經(jīng)修好,很快旅館也完工了。他從新英格蘭各州招募了一些女子到旅館里充當女仆?;疖囕d著她們,在抵達旅館之前的一個小站停下車來,數(shù)千名金礦礦工爬進車廂,向女人們展示自己裝滿黃金的口袋,并向她們求婚。當火車到達旅館所在的那一站時,車上的女人不論老幼都已下車。旅館沒法經(jīng)營,它也從未開業(yè)。女人成了稀罕的寶貝,成百上千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只好悲哀地望著自己的金子,將它們?nèi)炕ㄔ诹送考缮?。沒有男人的城市是空城,而沒有女人的城市則意味著混亂。

不過,女人稀缺的情況在舊金山?jīng)]有持續(xù)很久。很多女人從世界各地被吸引到這座新的黃金城。很快巴巴里海岸(Barbary Coast)的紅燈區(qū)便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在全球都鼎鼎有名了。來自其他大陸的姑娘們成為各種故事的主角,但中國姑娘似乎在一本題為《巴巴里海岸》(Barbary Coast)的書里占據(jù)了更大的篇幅。中國早就擁有類似于《天方夜譚》和《十日談》的故事書。16世紀的著名小說《金瓶梅》就證明中國人本質(zhì)上與其他民族并無多大區(qū)別。該書的一個全譯本最近已經(jīng)在西方的書店售賣。不到一百年前發(fā)生在巴巴里海岸的那些不同尋常的事情畢竟不算多么稀奇古怪。巴巴里海岸現(xiàn)在已名聲不再,但人的本性是否有變化?關(guān)于人類卑劣本性的問題,我不知道古代埃及人和希臘人是否找到答案,但古代中國人沒有找到?,F(xiàn)在,西方人已經(jīng)聽說過孔子,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儒家思想存在兩個學派,一個倡導“人之初,性本善”,而另一個則相信人性本惡,人需通過訓練才可變得善良?;蛟S第二個學派解釋了為何曾經(jīng)發(fā)生在巴巴里海岸的事情如今已經(jīng)從舊金山消失。

為什么市場街又被稱為“黃金之路”呢?我曾經(jīng)讀到,某位瓊斯博士——他肯定受過良好教育,才敢以博士自詡——曾染上真正的“拜金熱”。他在地上鋪一塊白布,再將金粉撒在布上,然后赤腳踩著金粉走過去。他甚至脫去衣服,赤身裸體地在金粉上打滾。最后他用手捧起所有的金粉,撒到自己頭上,接著便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另一個故事講到一個人在狂熱之中夢見自己擁有一堆堆金子,必須修建一座宮殿,讓幾千名奴隸為他工作,還有幾千名美女爭奪他的愛情。然而,市場街那個特殊的綽號并非來自這些怪人,而是來自舊金山的威廉·C.羅爾斯頓(William C.Ralston),他修建了皇宮酒店(Palace Hotel)。奇怪的是,酒店不是用黃金造的,而是用來自內(nèi)華達的白銀造的,因為他擁有康斯托克礦業(yè)(Comstock Lode mines)最大的股份。不幸的是,盡管他設計并開始修建這座酒店,他自己卻未能活著看到酒店舉行盛大的開業(yè)慶典。有數(shù)百個奇異的故事講述了他在舊金山的生活,被人們津津樂道,甚至到我首次造訪這座城市時也仍在流傳。我沒在市場街找到從前皇宮酒店的絲毫蹤跡,不過,當我走過那片沿著馬林路(Marin Road)延伸的海灘時,卻發(fā)現(xiàn)了一塊孤零零的紀念碑,其水泥基座上有一面羅爾斯頓的浮雕肖像,還不算過分夸諛。在一大片廣闊的草坪上,這塊紀念碑看起來很不起眼,無足輕重。我得知,在皇宮酒店即將竣工時,羅爾斯頓因有人謠傳他的加州銀行損失數(shù)百萬美元而在附近投水自殺。他無法阻止謠言的傳播,此前,在當時擔任鑄幣廠化驗員的一個匈牙利朋友幫助下,他曾阻止過一次。這一次他沒有匈牙利朋友幫忙了,除了自沉,別無他法。他的一生如此起伏跌宕,這樣的結(jié)局是多么悲慘??!在瞬息萬變的舊金山,我不禁懷疑,羅爾斯頓這塊不起眼的紀念碑還能存留多久?

盡管羅爾斯頓的這塊紀念碑早晚會消失,但在未來的幾代人中,他的名聲卻還將繼續(xù)在舊金山流傳。我確信羅爾斯頓深愛著這座城市,希望為它揚名世界而做些事情。憑借他那個喜歡空想的腦子,他規(guī)劃并完成了羅爾斯頓皇宮酒店,它被稱為“鴻運酒店”(Bonanza Inn)[4],是美國首家豪華酒店。它于1875年建成,但在1906年的地震和大火中全部毀于一旦。它僅僅存在了三十年,但那是怎樣輝煌的三十年啊!它助力創(chuàng)造了舊金山的鴻運時期,五光十色,極盡奢華之能事,幾乎令人難以置信。它在為菲利普·謝里登將軍(General Philip Sheridan)舉行并由他致辭的盛大招待會中開門營業(yè)。1879年9月20日,當尤利西斯·S.格蘭特將軍(General Ulysses S.Grant)踏進酒店時,數(shù)千人擠滿其公共大廳、走廊和六個陽臺,歡聲雷動。后來,夏威夷國王大衛(wèi)·卡拉卡瓦(David Kalakaua)、王后卡皮歐拉妮(Kapiolani)和公主利留卡拉尼(Liliuokalani)都曾入住酒店,國王也是在這里去世的。巴西皇帝佩德羅一世(Dom Pedro)、荷蘭女王、俄國大公以及符騰堡和普魯士的國王——沒有慈禧太后——都曾在此就餐。雖然一些現(xiàn)代酒店比它更富麗奢華,但誰能像它擁有這么高貴的顧客?如今,全世界的國王與王后已屈指可數(shù),皇帝更是少見,或許倫敦多徹斯特酒店(Dorchester Hotel)或現(xiàn)代紐約的華爾道夫——阿斯托里亞酒店(Waldorf-Astoria)的客戶名單能夠與之媲美。不過舊金山從來都不是政治中心,在遠離全球重要事務的地方,單單一家酒店怎么能享有如此盛名?據(jù)說羅爾斯頓花了六千五百萬美元才將它建成,很多現(xiàn)代豪華酒店的建筑費用肯定達到它的兩倍甚至三倍,但卻沒有鋪著大理石的寬敞公共空間,也沒有這樣巨大、輝煌的庭院讓那些顯貴的馬車通過。在我看來,這種企業(yè)為全美國贏得了享受鴻運的名聲,直至今日。在美國之外,仍然有很多人相信,所有現(xiàn)代美國人都像舊金山鴻運時期那些淘到金子的人一樣生活。在那時,通往皇宮酒店的市場街人行道上撒著金粉,因此得名為“黃金之路”。

在順著市場街漫步時,另一個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企業(yè)是班克羅夫特的歷史工廠(Bancroft's History Factory)。它并非尋常意義上的工廠,而是休伯特·豪·班克羅夫特(Hubert Howe Bancroft)修建的一座五層磚樓,里面容納著他那家生意興隆的圖書與文具公司。班克羅夫特自己生活在頂樓上,在那里撰寫了他那套鴻篇巨制的歷史著作——關(guān)于太平洋沿岸各州北美印第安人的有五卷,關(guān)于中美洲的有三卷,關(guān)于加利福尼亞的有十一卷,關(guān)于墨西哥的有六卷,還有另外一些涉及西部的十一個州和阿拉斯加。一個人怎么能有如此豐富的著述?班克羅夫特承認并非所有工作都由他自己完成,他雇用了二十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能干員工——其中一些懂得六七門不同的語言——來幫忙,從他收集的六萬份地圖、書籍、手稿以及成千上萬語言各異的報紙中挑選和匯編資料。作為主編,班克羅夫特就像一家大型工廠的經(jīng)理一樣監(jiān)督他們所有人的工作。在那個時候,這肯定是寫作與出版行業(yè)中的一種全新的冒險,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工作,也是此類事業(yè)在美國的頭一家。數(shù)世紀之前,中國便已編纂出類似的著作,例如出生于公元前145年前后的司馬遷獨立編纂出《史記》。這是一部有關(guān)中國的歷史,起于遠古時代,迄于公元前100年左右,凡130卷,多達526,500字。1747年,中國又統(tǒng)一編定了巨著《二十四史》,共219卷。[5]在過去的二十來年里,美國也開始出現(xiàn)大量百科全書式的著作。鮑斯韋爾(James Boswell)的《倫敦日志》(Journals)或許是首部以這種綜合方式完成的名人之作。我的朋友威爾馬斯·劉易斯(Wilmarth Lewis)將自己收藏的霍勒斯·渥波爾(Horace Walpole)文獻悉數(shù)捐給耶魯大學,曾帶著范·威克·布魯克斯和我,去參觀他那個被他戲稱為“工廠”的編輯部,并告訴我們,他希望將渥波爾的所有文獻整理成二十或三十卷,全部出版,當時他正與十八位學者一起編輯這套著作。我的另外兩位朋友萊曼·巴特菲爾德(Lyman Butterfield)和溫德爾·加勒特(Wendell Garrett)也在整理亞當斯(Adams)家族的文集,且剛剛出版了頭兩卷,隨后還將出版更多。而我的第三位朋友朱利安·博伊德(Julian Boyd)——他是熊湖協(xié)會(Bear Lake Congress)的主席,我則是該組織的成員——將在普林斯頓大學推出多卷本的托馬斯·杰斐遜文集。美國幾乎每所大型出版社和大學都在進行此類工作。在目睹其中投入的大量勞動之后,我對班克羅夫特的崇敬更甚于從前了。他從事這樣一項艱巨的工作,卻沒有任何經(jīng)濟支持或鼓勵,而且?guī)褪忠蚕鄬^少。他的拓荒者精神不可征服。彌漫于舊金山全城的正是此種拓荒者精神,此外這里還有如畫的自然環(huán)境,常常讓我流連忘返。班克羅夫特的紅磚大樓已被1906年的地震與大火夷為平地,不幸的是,他的聲名似乎也隨之消失了。我曾向很多人打聽他的生平與脾性,可是就連知曉其姓名的人也寥寥無幾。舊金山應該為本市各個領(lǐng)域的英杰、先驅(qū)如許之眾而自豪。而班克羅夫特便是其中之一。

鑄幣廠


市場街的第三棟樓廈位于鮑威爾街附近。“黃金之路”的綽號更多地歸功于此而非“圖書工廠”。這便是“幸運兒鮑德溫”(Lucky Baldwin)[6]那棟造價兩百萬美元的黃金大廈(House of Gold)。鮑氏雖幸運,然相較于羅爾斯頓,他風云叱咤的一生以及他緊鄰“皇宮”的酒店未免稍稍遜色。

1906年地震與大火之前的市場街是何等風貌?現(xiàn)在難以追想。能保存原貌至今的想必只剩下位于其兩端的渡輪大廈(Ferry Building)和雙子峰了,而前者已是風光不再。在這條3英里(約4.8千米)長的街道上,能代表舊金山昔日光彩的地標恐怕只有一處,那便是洛塔噴泉(Lotta's Fountain),一處無趣粗糙又無足輕重的歷史遺跡,但卻有一段承載了種種情感、令人懷舊的歷史。在這條車流如潮、高樓林立的街道上,它很不起眼。不過,每次我從干尼街(Kearny Street)或吉里大道(Geary Boulevard)順著這條大街走來,它那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污黃色都會吸引我的目光。這座噴泉是為紀念一位出生于他鄉(xiāng)卻成長于舊金山的女優(yōu)洛塔·克拉布特里(Lotta Crabtree)而修建的,在19世紀60和70年代,她曾是響當當?shù)囊淮妗那暗幕貞浗z絲縷縷,縈繞噴泉,許多老輩人都說起它。但現(xiàn)在的舊金山還剩多少老輩人呢?我遇到的其中少數(shù)人認為,要從市場街遷走洛塔噴泉,就會引發(fā)激烈的爭論。

這讓我思索起修建紀念碑的目的來。我曾以為,自己過去在歐洲城市里看到的眾多紀念碑都只是個人捐建的。這確為事實,但現(xiàn)在我也意識到,假若一座紀念碑沒有毀于地震、戰(zhàn)爭或其他災難,那么,除了人們對它所紀念之人的崇敬,能決定它繼續(xù)存在與否的因素還有另外兩個:如果與重要的政治、宗教或文化事件聯(lián)系起來,如果被列入藝術(shù)精品,那么它就能夠繼續(xù)存在下去。很多早期的希臘雕塑雖然其歷史意義已渺不可知,卻仍被當作藝術(shù)品來欣賞。然而,藝術(shù)也有風尚,不同趣味亦會產(chǎn)生沖突。我還記得,大約二十五年前,倫敦為紀念“一戰(zhàn)”中鏖戰(zhàn)沙場的陸軍元帥黑格(Haig)立碑一事,就引發(fā)了種種爭議,碑體設計也受到猛烈批評。此類紀念碑使得許多委員會為籌資、選址、遴選藝術(shù)家和確定揭幕日期而舉行一場場會議。有時委員會的全體成員不得不為此絞盡腦汁,有些會惱怒之至,甚至準備為之而決斗!在紀念碑落成后,一切爭吵暫時平息,而紀念碑本身很快被人忘記。生活就是如此。我很高興自己留意到洛塔噴泉,不禁想知道其設計和選址是如何確定的。我有幸尚能看到它聳立于原處。

洛塔噴泉

從1953年至1960年間,我發(fā)現(xiàn)舊金山新增了三座建筑:一是修建于格蘭特大道(Grant Avenue)一端的“佛教堂”(Buddhist Church,這個名字令我費解),二是電報山上一座比真人還大的哥倫布雕像,三是富國銀行(Wells Fargo Bank)那棟多面體的玻璃大廈,它恰好就位于市場街。玻璃大廈在這條大街上獨樹一幟,因為目前此處尚無類似建筑。我確信,對玻璃和鋼筋大樓的狂熱會蔓延至舊金山;或許不會出現(xiàn)另一棟與銀行大樓一模一樣的建筑,但它也會在同類建筑中變得泯然眾矣,不復特出。不過,目下它仍能吸引眾人的目光,不管是從人行道上還是有軌電車里看去都頗為惹眼。玻璃墻后,身著時髦衣裝的迷人女士和相貌英俊的紳士如同電影中人。不幸的是,羅爾斯頓未能活著看到我們步入現(xiàn)代,否則他必定會成為首個建造玻璃鋼筋酒店的人。

奇怪的是,目前富國銀行的多面體玻璃大樓在許多方面都讓我想起從前的一座小型建筑——位于歌賦街(Gough Street)的著名的八角屋(Octagon House),吾友唐·麥克弗森(Don McPherson)曾跟我說起它。單單好奇心很少打動我,但這一次它做到了。我剛剛找到這個地點,就碰到四名工人,他們正將這座舊屋搬上車,運往大街的另一側(cè)。他們似乎全都知道我為何而來,戲謔地問我是否想看看“墨水瓶屋”(Inkwell House)。我不解何意,詢問這是否即為八角屋。他們解釋說其綽號為“墨水瓶屋”,只因它形如墨水瓶。八角屋最初屬于麥克爾羅伊(McElroy)家族,但在1906年的地震中化為瓦礫堆。此次搬遷由加州協(xié)會(California State Society)與美國殖民地婦女協(xié)會(National Society of Colonial Dames of America)組織,該建筑歸它們所有。我饒有興味地得知,八角形房屋在大約百年之前頗為盛行,整個北美洲就修建了五十座,而舊金山的五座中有四座位于俄羅斯山(Russian Hill),一座位于林孔山(Rincon Hill)。除了歌賦街的這一座,僅存的另一座位于格林街(Green Street)。它們被設計成這種形狀是為了讓房屋的八個面都能見著太陽?,F(xiàn)在富國銀行的多面體玻璃大廈應該更為向陽!果真能夠如此嗎?讀到那位建筑師是為一座銀行大樓發(fā)明這種新的建筑樣式時,我不禁暗自發(fā)笑。

我在市場街的漫步總是在舊金山市政中心結(jié)束。并非我對該大廈存有特殊興趣,我以此作為終點不過因為自己可在其眾多公共長椅上好好休息一下。1953年,我正是在這里首次邂逅我的朋友唐·麥克弗森。從那以后,我們曾多次結(jié)伴出游。唐當時負責照料市政中心的花園,他不僅向我介紹了八角屋,而且還跟我說起兩條蜿蜒的街道,一條便是大名鼎鼎的倫巴底街(Lombard Street),另一條則順著太平洋城(Pacific City)延伸。他甚至驅(qū)車帶去我看了第二條街。我在市政中心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圍繞這座建筑悠閑漫步,尤其喜歡它向南的一面。其花崗巖地基的底層部分經(jīng)過切鑿,有很大一部分露出墻體,讓人感覺整座建筑——從穹頂上的尖頂?shù)剿写皯舻撞俊钾Q立于堅實的基礎(chǔ)上,那是一個近乎方形的基座。我確信,設計這個大廈的建筑師做夢也想不到,大樓突出的花崗巖地基會成為理想的長椅,在午餐時供眾多寫字樓雇員休憩。我往往在正午時分趕到那里,通常已經(jīng)有人或坐于長椅之上,或站立于四周。人越來越多,直到沿著墻根的大部分空間都被占據(jù)。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有趣的場合,有各種坐立姿態(tài)可供我勾畫,而且我還可不時地在一群群人中間聽到活潑愉快的討論。我雖然無法從頭到尾聽完他們的話題,卻仍然感到饒有興味,因為這讓我想起倫敦海德公園(Hyde Park)周日的自由演講和爭論,以及波士頓公園(Boston Common)周末下午的類似集會。唐·麥克弗森告訴我,這堵墻壁有個綽號叫“論戰(zhàn)街”(War Street)[7],但他也評論說,這條“論戰(zhàn)街”早就因為有損市容而備受詬病,很快就會被一些新建筑奪走風頭。言論自由是民主的象征之一,如果“肥皂箱演說家”從海德公園、波士頓公園和舊金山的市政中心消失,我又到哪里尋找這樣貨真價實的民主象征呢?

“墨水瓶屋”與富國銀行

舊金山的市場街確實已不復風光,但仍有其獨特的習俗。我難以忘懷有一年元旦在這里的所見所聞。此前,我在格蘭特大道唐人街上度過了一個熱烈的新年前夜。市場街看起來比平常冷清得多,周圍只有稀稀拉拉的少量行人和車輛。但整條大街的空中都飄著成團的白色紙屑,從一座座高樓大廈的窗戶飄然散落。起初它們?nèi)缤笃难┗?,接著我留意到其中有很多在飄落過程中染上明媚的日光,頓時變成一片片的金箔銀箔。我得知,將剛剛過去的那一年的日歷撕碎并扔出窗外是本城的一種習俗。很快,整條大街都撒滿紙屑,有些地方厚達1英寸(2.54厘米)。此前我從未在造訪的其他城市遇到這樣的習俗,對我來說這是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于是我寫下一首小詩以資紀念:

“論戰(zhàn)街”


火灼金兮金灼人,三藩市里顯前因。

皇宮逆旅無余跡,待渡高樓依舊新。

漫說雙峰時隱現(xiàn),且看浮世嚼沙塵。

啞行一事堪須記,元旦家家散碎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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