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吃人意象的演變
(一)吃人問題的提出:歷史上的吃人傳統(tǒng)(題敘、第1—3段)
《狂人日記》前面有一段文言文的題敘,說明這本狂人日記的事實來源,這是用非常寫實的手法來寫的。說有兩兄弟,是作者中學時代的同學,他聽說其中的一個生病了,有一次回鄉(xiāng)時特地繞道去探望,碰到病人的哥哥,哥哥就說,我弟弟過去確實生過病,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赴某地候補矣”。就是說,那個狂人曾經(jīng)有一度瘋狂,現(xiàn)在病愈了,就去做官,又重新融入這個正常人的社會,也就是又融入這個吃人的社會。所以,大家可以看到,魯迅一開始已經(jīng)給這個狂人定了一個很不妙的結(jié)局。別看你今天很深刻,明天你一旦恢復理性了,你就“候補”去了。這里,他把一個人的覺醒看成是一場瘋狂,由于一場病,他才覺悟到某些真理,但這個東西很快就被抹平了。就像魯迅后來寫的呂緯甫、魏連殳、涓生等人物,差不多都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对诰茦巧稀穮尉暩τ幸欢沃谋扔鳎核裆n蠅那樣飛了一圈又飛回原來的點上。(注:《在酒樓上》呂緯甫的原話是:“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刹涣犀F(xiàn)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7頁。))魯迅的懷疑精神和悲觀主義使他在處理狂人這樣的知識分子的結(jié)局時表現(xiàn)得非常老辣,這與“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自信與樂觀態(tài)度是很不同的。
《狂人日記》里用了兩套文本,一套文言文,一套白話文,文言文是代表了現(xiàn)實世界的聲音,而白話文則是代表了一個狂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聲音。這兩個不同的文本,反映了兩種語言空間,也就是新舊文化的對照。前面的序言是用文言文,非常流暢,但一進入狂人語言就是很歐化的語言了。這也是一種暗示:我們正常的生活當中,語言是非常流暢的,就是一般的文言文,這個文言文誰都能夠讀;只有當狂人感受到另外一種問題,進入到另外一個思想空間,他才會進入一個歐化的現(xiàn)代的特殊語境。這個語境被一般世俗認為是狂人狂語。
接下去我們讀正文,狂人留下的日記應該是互不連貫的,魯迅介紹說:“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之書。間亦有略具聯(lián)絡者,今撮錄一篇……”但魯迅作為整理者將其中有內(nèi)在邏輯的篇什綴連起來,組成了一個狂人的完整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我們讀到的是魯迅整理過的狂人日記,而不是原始的狂人日記。這樣的話,這個被整理過的日記里,其“狂人狂言”已經(jīng)寄寓了整理者的心聲,它雖然是無意識的產(chǎn)物,但作為整理者的魯迅卻在里面寄托了明確的意圖。雖然魯迅假托是“供醫(yī)家研究”,其實各界都有可能從中了悟某種人生的信息。
這個信息的主題詞就是“吃人”。整理者魯迅是有清醒的目的來做這份材料的,所以這十三段日記,雖然篇內(nèi)所記語無倫次,可每篇之間的連接相當有序,其表現(xiàn)外部世界的故事邏輯是完整的,表現(xiàn)內(nèi)心世界是充分而豐富的。第一段就描寫狂人發(fā)作精神病時的狀況: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這段話是一個神經(jīng)病者的胡言亂語。但胡言亂語也很有意思。那個狂人那天看見月光很好,腦子開始出毛病了。然而他說:“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蔽覀兗俣ㄟ@個狂人是三十多歲,就是說,這個狂人三十年來一直處于一個昏暗的世界,而今天他看到了月光,一種感受使他覺悟了,看到另外一個空間了。因為看到了月光,他精神爽快(其實是發(fā)精神病變得興奮了),然后他說,原來以前的三十多年都在發(fā)昏。這里的“發(fā)昏”既可以暗示環(huán)境的黑暗,也可以暗示主觀的麻木不仁,實際上,就好像是魯迅說的那個鐵屋子里面人都在昏睡,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去,可是有一天,也就是錢玄同說的,你喚醒一個人,也許有了毀壞這鐵屋子的希望。于是,那天,他被喚醒了,喚醒他的是月光,他開始了拆鐵屋的行動。這故事仿佛是魯迅在思索和回答錢玄同與他討論的問題,答案暫時還沒有。
關于月光的意象,日本學者伊藤虎丸曾經(jīng)做過比較有意思的研究,他指出魯迅在狂人的日記里完全沒有涉及狂人如何成狂的過程和原因,而只是將主人公的開始“發(fā)狂”作為小說的開端,而作為發(fā)狂的契機的“月亮”,則象征著某種超越性的東西。這就是說,主人公是遭遇了某種超越性的東西才引起“認識主體脫離了賦予它的現(xiàn)實(包括自身在內(nèi))”,因此,月光在小說里具有某種象征的意義。(注:伊藤虎丸《〈狂人日記〉——“狂人”康復的記錄》,王寶祥譯,收入樂黛云編《國外魯迅研究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73頁。其中引號內(nèi)的話是伊藤轉(zhuǎn)引自丸山真男的《日本的思想》。)小說在第二段馬上就說“今天全沒月光”,再以后就變得“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了,暗示了狂人越來越恐怖的心理世界。那么這“超越性的東西”象征什么呢?這當然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我想如果結(jié)合時代風氣的話,應該是暗示啟蒙主義者所獲得的來自西方的新的思想武器。把啟蒙稱作“光”是很普遍的意象。古希臘柏拉圖說過一個“山洞人”的寓言,山洞里的囚徒都是昏睡無助的,根本看不到外面世界的真相,要把他們松綁和拉出山洞面對陽光,他們也會感到很痛苦。這山洞里的囚徒和洞外舉著火光的人,就成了啟蒙與被啟蒙的關系。(注:柏拉圖《理想國》第7卷,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72頁。)這個關系轉(zhuǎn)化為《圣經(jīng)》的故事,就是“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那就是說,啟蒙是從“光”開始的。在這里,魯迅用的是月光,月光照亮了狂人,使狂人由此而覺悟,然后他就精神爽快,“爽快”實際上就是發(fā)精神病了。就是說,這兩套話語,它是套在一起的,現(xiàn)實意義上他發(fā)瘋了,精神意義上他是被啟蒙了,他覺醒了,他也成了啟蒙者。
也有人曾經(jīng)說,魯迅這個故事里包含了他的老師章太炎的故事。因為章太炎早期有過癲癇,所以人家稱章太炎為“章瘋子”。章太炎曾經(jīng)說過,世人都說我是瘋子,我就承認自己是瘋子,我就是這個時代的瘋子。(注:章太炎先生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里這樣說:“大概為人在世,被他人說個瘋癲,斷然不肯承認……獨有兄弟卻承認我是瘋癲,我是有神經(jīng)病,而且聽見說我瘋癲,說我有神經(jīng)病的話,倒反格外高興。為什么緣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jīng)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后,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jīng)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意己行。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yè)的,必得有神經(jīng)病,才能做到?!?陳平原選編《章太炎的白話文》,貴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頁。))章太炎先生是個無所畏懼的革命學者,他說話是有點大義凜然的。魯迅是章太炎的學生,對章太炎一直很尊敬,到臨終前不久,還寫了最后一篇文章《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所以,有的學者就考據(jù)說,《狂人日記》里的狂人的原型就有章太炎的影子,是敢于與這個傳統(tǒng)社會進行決裂的一種狀態(tài)。(注:我讀過的論著中陳鳴樹先生的《魯迅小說論稿》舉過章太炎的例子,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26—27頁。)
但如果是這樣,這個精神病者應該是一個英雄,一個啟蒙主義者。我們通常認為,一個人真理在握,他就有資格教育別人,啟蒙主義者就是大眾的教師。但是,魯迅筆下的這個狂人恰恰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因為覺悟了而害怕。如果不覺悟,昏昏沉沉和大家混在一起,你吃我,我吃你,誰都以為很正常,可是,他一旦覺悟了,看清了自己周圍的環(huán)境的真相,就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恐怖和害怕。這里又是一個悖論,我們把覺悟者等于啟蒙者,可是這位覺悟者又是跟恐懼心理聯(lián)在一起的。恐懼使他與自己的環(huán)境血肉與共地聯(lián)系起來,而不是一個事不關己的外來和尚,可以高高在上地弘揚佛法,氣壯如牛??袢酥皇沁@批罪孽深重的凡人中的一個,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趙家的狗看了他兩眼時,就說“我怕得有理”。
為什么說“怕得有理”?魯迅對自己的處境有一種非常經(jīng)驗化的理解。他曾經(jīng)有一次說:
中國的筵席上有一種“醉蝦”,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嘗加倍的苦痛……(注:魯迅《答有恒先生》,《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54頁。)
作為啟蒙者其實就是最初的覺醒者,如果他真實地感受到當時的處境,也同樣會對這樣一種現(xiàn)實處境抱著恐懼心理。雖然“五四”時期新文化的主要領導者都是很樂觀的,但魯迅卻不是這樣,他的小說常常給讀者帶來與那個時代的思想主潮不一致的情感導向。他后來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藥》,就是從《狂人日記》的故事生發(fā)開去的另一段插曲,由于顧慮到《新青年》的主將們是不主張消極的,不惜用曲筆在悲涼的革命先烈的墓上加了一個花圈,結(jié)果是減弱了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力度。他自己說他并不愿意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傳染給正做著好夢的青年。但既然是夢就遲早會醒的,所以,他一直對于啟蒙的教育,對于喚起民眾,對于自己寫那種深刻的文章,都懷有一種難以克制的困惑與矛盾。他害怕把人家喚醒以后,讓人徒然感到走投無路的痛苦。我想,這種痛苦首先是魯迅自己的痛苦,他作為一個先知先覺者,對于社會的弊病和自己在這個社會當中的處境非常清楚。正因為清楚,他感到了絕望的痛苦。他在創(chuàng)作里將這種痛苦折射到他所描寫的對象身上,他筆下的主人公經(jīng)常是處于深刻的痛苦、絕望和懺悔之中?!犊袢巳沼洝防锼ㄟ^狂人這樣一個先覺者、一個啟蒙者對自己處境的恐懼(比害怕更深一層的心理),把他所有清醒和狂熱的心理都表現(xiàn)出來。
第一段日記是一個引子,緊接著第二段開始,狂人開始了對恐懼的探究。這種研究當然也是病態(tài)的。他要探究鄰居為什么恨他,于是就找到了以前對古久先生的一本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什么的,那是狂人在找原因。第三節(jié)開始直奔主題,把吃人的問題提出來了。原來最大的恐懼是“吃人”。
第三段開始狂人就說: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
魯迅深諳醫(yī)學上的被迫害狂的心理特點,一下子就把狂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象征性病象沖突凸現(xiàn)出來,狂人所劃定的吃人行列里,沒有特指的某個吃人者(即妖魔化的“壞人”),不是后來學者們分析的丁舉人、魯四老爺們,而是那些“給知縣打枷過的”、“給紳士掌過嘴的”、“衙役占了他妻子的”、“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都是受苦受害的被統(tǒng)治階級,這些人也不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壞人”,狂人說他們原來的臉色沒有那么怕,也沒有那么兇,就是說他們沒有吃人的時候,也是很平常的人。這里有一個很復雜的問題:所謂吃人者是無意識的社會角色,它需要人去扮演或者充當,而不是某些人固定的社會身份和階級本性。不是某些人而是所有的人都可能去扮演和充當這個社會角色,也不是所有時間和空間都需要扮演這個角色,而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下人會轉(zhuǎn)換成吃人者,就仿佛是演員上臺表演,他在臺上可能是妖魔鬼怪吃人生番,但一下臺卸裝后就跟常人一樣,吃人是一種社會環(huán)境,人人都有份。這涉及群眾暴力的問題。魯迅以前說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這“眾數(shù)”就是群眾。魯迅為什么主張排斥眾數(shù)?他不相信這個東西,在長時間的專制社會里,被壓迫被奴役的群眾表面上是沉默的,但就像一頭沉默的巨大野獸,其內(nèi)在世界里隱藏著極其盲目的破壞力量,一種暴力傾向。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在研究德國法西斯的時候把這個問題解釋為“法西斯主義群眾心理學”,法西斯主義的產(chǎn)生是有一個廣泛的群眾基礎的。(注:奧地利醫(yī)生、馬克思主義者威爾海姆·賴希在《法西斯主義群眾心理學》(張峰譯)一書里詳細探討了法西斯主義在歐洲的群眾基礎。他以大量的資料讓人信服地認識到:“法西斯主義”不是一個希特勒或一個墨索里尼的行為,而是群眾的非理性性格結(jié)構(gòu)的表現(xiàn)。(參見“第三修訂增補版序言”,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11頁。))這種情況在中國也存在。(注:20世紀60年代的“文革”時代,紅衛(wèi)兵瘋狂地大搞階級斗爭,在某些瘋狂場合,誰如果說一句不合時宜的話,可能當場被活活揍死。后來在清算這些血腥事件時,都含糊地推到“四人幫”的極“左”路線上。其實從“四人幫”到普通人被迫害之間有許多過渡環(huán)節(jié)。其中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所謂的“群眾專政”。什么叫“群眾專政”?就是對一個夠不上犯罪判刑或者已經(jīng)服刑后出獄的人,仍然剝奪他的公民權,給他帶個政治“帽子”,然后把他放到群眾當中去,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管制他,折磨他。這個人即使待在家里,也有鄰居甚至家里人監(jiān)督他;走到馬路上,任何一個行人都可以管教他。這種恐怖的環(huán)境中,這個人被逼得走投無路,生不如死,時時刻刻都處于毫無法律保護的被迫害之中。這種利用群眾法西斯精神來整人的“群眾專政”,反映了一種群眾暴力傳統(tǒng)。)魯迅對這種群眾暴力非常警惕,他在文章里一再提到。他在《狂人日記》中就明確提出來:作為一個先驅(qū)、一個狂人,他首先面對的恰恰就是他周圍的這些群眾。
為什么這樣?狂人還要找原因,在后面一段里他找到了歷史的原因: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這是《狂人日記》里被人們廣為引證的一段語錄,為什么普普通通的人都會犯了這個吃人的嫌疑?魯迅從歷史上去找原因。他往上推,推到幾千年來的中國歷史傳統(tǒng),以證明中國人尚是食人的民族。(注:魯迅在一封信里談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起因時說:“后以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種發(fā)見,關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魯迅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裳信,《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53頁。))后來狂人還把春秋時期發(fā)生在齊國的易牙蒸子的故事年代往上推至桀、紂時代,當然是因為狂人的緣故,但我想很可能是魯迅故意讓他犯的一個錯誤,桀、紂并非同一個時代的人,這里不過是借喻為一般暴君,但時代往前推到了夏商之間,顯然是為了將中國文明與吃人歷史并置起來,同時又將吃人傳統(tǒng)延續(xù)到清末的徐錫麟被殺慘相,幾乎鎖定了全部的中國歷史。所以我對魯迅后來說的“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注: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39頁。)之說始終不能完全認同,因為狂人所描繪的吃人意象的內(nèi)涵要廣闊深遠得多??袢俗x的是沒有年代的歷史,“吃人”兩個字深藏在歷史之中,而滿頁的“仁義道德”只是遮蔽歷史真相的表象,它屬于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與歷史的吃人實質(zhì)互為表里。因此,與其說是禮教吃人還不如說中國歷史是一部吃人的歷史。魯迅的作品里充滿了辯證的概念,他把“仁義道德”和“吃人”作為一個對立的范疇結(jié)合在一起。這就是我們的歷史,這就是我們的道德史。
魯迅在中國歷史上證明“吃人”與后來所漫布開來的所謂“禮教吃人”的主題不是一個層次上的理解。前一個理解具有延伸性,因為“歷史吃人”的概念中,歷史本身不會吃人,只是說明在中國吃人現(xiàn)象是有傳統(tǒng)的;而“禮教吃人”在這里只是被理解為:歷史上那些吃人者,經(jīng)常是表面上很講究“仁義道德”,并不是說仁義道德本身“吃人”,所以這部小說的文本引申不出后來頗為流行的“吃人的禮教”的說法。但是有位老秀才吳虞讀了《狂人日記》,立刻寫了一篇響應文章《吃人與禮教》,他從歷史中找出了齊桓公、漢高祖、臧洪和張巡的例子,那些吃人者有的是霸主,有的是皇帝,還有就是忠臣烈士了。吳虞把禮教與吃人具體地聯(lián)系起來,舉例來說明,中國人的吃人行為是由封建道德觀念(禮教)導致的,這里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唐代的張巡,安史之亂中他堅守睢陽城,城中無食,他殺了自己的愛妾,分給士兵們吃,士兵都不忍,他說:“諸公為國家戮力守城,一心無二。巡不能自割肌膚以啖將士,豈可惜此婦人?”(注:此處為吳虞《吃人與禮教》中轉(zhuǎn)引《唐書·忠義傳》的話,原載《新青年》第6卷第6號,現(xiàn)據(jù)《吳虞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0頁。)于是城中風行殺了女人來吃,吃完了又吃老人和孩子,一共吃了二三萬人口,結(jié)果還是城破人亡,那些被吃掉的人都成了冤死鬼。但是由于這個吃人行為被落實在忠君愛國的大道理上,也就成了值得歌頌的行為了。歷史書上把張巡這個吃人魔鬼一直當作英雄來歌頌,文天祥的《正氣歌》里就有“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的名句。為什么?就是因為在中國的歷史教育里,所謂的忠君愛國等名節(jié)都重重地壓在個人之上,仿佛為了國家或者統(tǒng)治者利益這個大目標,就可以輕易犧牲人的生命,個人的生命輕如灰塵微不足道。這當然不完全是禮教的問題,而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漠視個人生命和權利的問題。誰也不會否認人吃人是滅絕人性的獸性的表現(xiàn),但是一旦被罩上愛國主義的外衣似乎就合法化了,譬如岳武穆的《滿江紅》里就有“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豪言壯語,現(xiàn)在教科書里還在被當作愛國主義教材,這不是愛國吃人不犯法的證據(jù)嗎?所以,吳虞老先生在文章里大聲疾呼:“到了如今,我們應該覺悟: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圣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而生的!”(注:《吳虞集》,第171頁。)我覺得這幾句話是說到要害上了,“吃人”看起來是狂人的象征性語言,仔細想起來卻是與中國歷史上的傳統(tǒng)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今天仍有一定的市場。
(二)吃人問題的深化:現(xiàn)實遭遇的吃人威脅(第4—10段)
狂人日記到第三篇的時候,狂人所研究的吃人問題還是與他本身無關的。他發(fā)現(xiàn)的只是歷史上的吃人傳統(tǒng),并為之感到恐懼而已。但是我們要注意到這個問題提出的背景,魯迅指出中國歷史上有“吃人”傳統(tǒng),吳虞進而指出傳統(tǒng)道德觀念(禮教)是吃人的,這在“五四”反傳統(tǒng)的時代氛圍下是可以得到社會認可的,我們可以把這些口號看作是時代的一種“共名”??墒请S著故事的發(fā)展,狂人對吃人問題的研究也一點點深入下去了,狂人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沖突變得尖銳起來——他發(fā)現(xiàn)在他周圍也聚集了一批吃人者,正在密謀要吃人,而這次被吃的對象就是他本人。
從故事表面來看這是一個典型的被迫害狂的心理病例,狂人的周圍所發(fā)生的事件過程是非常真實的,如果我們用第三人稱來改寫這個故事,可以很具體地寫出狂人的生活狀況:一天,大哥請醫(yī)生去給狂人診脈開方,狂人懷疑醫(yī)生是吃人者一方派來的,他從醫(yī)生與大哥的對話中發(fā)現(xiàn)他大哥也加入了吃人者一伙。于是,問題一下子變得嚴重起來??袢艘驗樽陨淼纳踩艿酵{而萬分緊張:吃人不再是遙遠的歷史里所暗示的故事,竟是現(xiàn)實中正在發(fā)生著的罪惡!
從狂人表述出來的文本里,我們能感覺到在他的周圍似乎有一個陰謀吃人的集團:大哥是主要人物,他是家長,象征著家族的權力,而醫(yī)生何先生與仆人陳老五則是文武兩個幫兇,其他模模糊糊的群眾都是看客或者也參與其間。但是在狂人不甚清晰的意識里,大哥畢竟還是自己兄弟,是脅從者,他認為在這些人的背后還有一個更大的陰謀吃人團伙,在日記里屢屢用“他們”來稱呼這個團伙。由此他意識到一個非常恐怖的環(huán)境,他們隱蔽在日常的現(xiàn)實生活中,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但又不能確切地知道他們到底是哪些人??袢俗鳛橐粋€戰(zhàn)士的姿態(tài)在這一部分里充分展現(xiàn)出來,這是一個戰(zhàn)士與一群蒙面人的作戰(zhàn),他仔細研究了對方的各種戰(zhàn)法,都是通過他與大哥的較量逐步歸納起來的:
第一是從歷史上科學上找到吃人的合法依據(jù):“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么?”“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也就是“從來如此”的東西就是合法的意思,這是“吃人合法論”的老譜。但這里魯迅又故意強調(diào)了狂人所犯的一個知識性錯誤,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對唐代的一本《本草拾遺》中記載的用人肉治癆病表示了異議,但狂人卻誤以為李時珍是提倡吃人肉的,用錯誤的理解來確認歷史與科學上的傳統(tǒng),間接地暗示了這傳統(tǒng)本身就不可靠。
第二是用無形的威脅來逼迫對方自己消滅自己?!拔視缘盟麄兊姆椒?,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wǎng),逼我自戕。……他們沒有了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愿,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fā)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這是“殺人不見血”的做法,把對方逼迫尋了短見,還要給對方加上個罪名:“經(jīng)不起考驗”。劊子手的手上一點血腥也沒有。
第三是把對方宣布為非正常范疇的人:“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狂人舉了一個狼子村佃戶吃惡人的例子,“惡人”就等同于“瘋子”,即非正常范疇的人,可以不受正常人所需要的法律和道義的保護。這當然也是“老譜”。
魯迅與形形色色的鬼蜮作戰(zhàn),一向重視研究對方搞陰謀的手法,并隨時公開揭露“搗鬼心術”??袢说膽?zhàn)術也是魯迅的戰(zhàn)術,他所歸納的對手們的搗鬼手段,正是統(tǒng)治集團對人民實行專制、鉗制對手的基本手法,魯迅稱之為“老譜”。我們從歷史上各種法西斯式的統(tǒng)治中都可以找到這些“老譜”的陰影。以德國法西斯迫害猶太人為例:先是從人種理論上強調(diào)民族有優(yōu)劣之分,劣等民族就應該消滅,即“吃人合法論”;然后用各種殘酷的政策手段和意識形態(tài)宣傳來摧毀猶太人的自信心和安全感,以致許多人都被逼瘋嚇傻,或者自絕于世——天才思想家本雅明就是這樣被迫害致死的;最后就兇殘面目畢露,宣布猶太人為不正常的族群,于是大開殺戒,公開吃人肉了。
魯迅的深刻處往往表現(xiàn)在這里,他有時候為了揭露所謂正人君子的陰險手法,忍不住要用文學詞匯來強化效果,如“吃人”就是一個強化效果的修辭,這些夸張的修辭背后卻包含了代代世襲的血腥的故事。但是魯迅的深刻并非是狂人的深刻,狂人胡言亂語的深刻里仍然包藏著一種天真和軟弱,那就是他對大哥的認識始終是模糊的,不忍心給予充分的揭露,他對大哥加入吃人者的行列感到不可理解,他不明白:大哥吃人“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所以他采取的對策是委婉的“勸轉(zhuǎn)”,于是就有了長篇的勸說。
第十段是這部分的高潮,也是狂人唯一的一次主動出擊。但是他在出擊以前經(jīng)過了長期的思想斗爭,第六段的兩行字,可以看作是狂人內(nèi)心掙扎和思想斗爭的痛苦表現(xiàn)。第七段他下了決心要去“勸轉(zhuǎn)”大哥,但是第八段又做了一個夢,經(jīng)歷了一次激烈的自我辯論:從“忽然來了一個人……”開始,到“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無疑是一場夢,夢中那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相貌不很看得清楚,我以為是狂人自己的又一個自我,代表著狂人頭腦里的傳統(tǒng)理性在起作用,企圖說服他,不要與大哥攤牌。但是在夢里他仍然戰(zhàn)勝了自己的理性,所謂“從來如此,便對么?”
為了說服大哥,他引用了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的進化觀點和尼采(Nietzsche,1844—1900)的超人學說,把人要吃人看作是動物進化過程中殘留著的原始性,就是說,人是從動物遺傳過來的,所以身上還殘留了動物的本性。他運用了尼采的一個觀點:從動物進化到人,然后到超人(superman,德語是Obermensch,超人就是真人,魯迅用的是真人,有一種翻譯是超人),是人類進化的全過程。人是動物和超人的一個中間物。這個中間物,既有人性的一面,也有獸性的一面。用進化論來理解,人為什么有魔鬼性,就是因為人本來是從動物進化來的,動物本來是要吃人的,人本來也吃人的,這個野蠻的本性還留在人身上,這是人沒有辦法把它取消掉,只有慢慢進化,進化到未來“真”的人,即完美的人,那個時候,他才可能達到一個不吃人的純潔的狀態(tài)。有沒有這個狀態(tài)還不知道,進化論其實也有點烏托邦。
但是狂人的出擊沒有成功,大哥也沒有接受他的“勸轉(zhuǎn)”,第十段的最后狂人筆下又出現(xiàn)了這樣一段描寫:
那一伙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到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fā)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
這分明是夢的感覺和夢里的情景,還是一場噩夢,以此往上讀,才可明白狂人與大哥的談話本身也是夢的一部分,節(jié)奏上顫顫抖抖,情節(jié)上恍恍惚惚,顯然不是狂人在現(xiàn)實中的故事。從這么兩個夢境的安排中,我們不僅能夠了解狂人在發(fā)病中精神仍然十分緊張,而且了解到狂人在現(xiàn)實世界里與周圍環(huán)境的沖突根本沒有發(fā)生。一部《狂人日記》所記載的只是狂人的心理史。
最后一個問題是關于狂人的“勸轉(zhuǎn)”。過去研究者對這個問題有過討論(注:關于狂人的“勸轉(zhuǎn)”,學術界在1970年代末有過討論:吳中杰、高云認為魯迅當時思想認識上有和平進化的弱點,這是產(chǎn)生勸轉(zhuǎn)情節(jié)的基礎;魏澤黎也提出《狂人日記》是以進化論為武器對封建社會進行批判的。(見《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5冊,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651頁。)),大致因為預設了狂人是反帝反封建的斗士的理念,所以對于他采取的“勸轉(zhuǎn)”的斗爭手法頗為不容。在我的理解中,狂人與歷史環(huán)境的對立本身通過他的病癥來表現(xiàn),他的堅決與徹底的態(tài)度都是與他對歷史環(huán)境的恐懼聯(lián)系在一起的,狂人是被迫害狂,不具有對他人的攻擊性,他的聯(lián)想與發(fā)作都是由他對外界的恐懼所引起,所以,他想用“勸轉(zhuǎn)”的方式來緩和他與環(huán)境的沖突是順理成章的,但同時還包含了狂人的另一種心理,當他在幻覺里已經(jīng)意識到大哥歸入了吃人一伙時,他不能、也不想承認這一點。除了親人之間的感情使他不愿意面對這一事實以外,我覺得還隱藏了另外一個因素,那就是狂人不能不顧忌到,他與大哥是親兄弟,他不敢面對的是他是“吃人的人的兄弟”,在血緣里他也保留了吃人者同樣的遺傳因子?!皠褶D(zhuǎn)”也許是他企圖改變這一事實的唯一的方法,但是他失敗了。
(三)吃人問題的反思:對人性黑暗的批判(第11—13段)
這是《狂人日記》的最后三段,有點急轉(zhuǎn)直下的味道,情節(jié)一下子就有了轉(zhuǎn)折??袢嗽瓉聿桓抑苯用鎸Υ蟾绯匀说幕糜X,潛意識里他害怕的正是面對自己也吃過人這個曾經(jīng)有過的經(jīng)驗。但在他企圖“勸轉(zhuǎn)”大哥的夢破碎以后,他終于面對了這個想象中的“事實”:從大哥吃人聯(lián)想到妹妹的死,又聯(lián)想到母親也可能是贊成吃人的,為什么呢?因為中國歷史上向來提倡孝道,孝道有一條就是當父母生病的時候,子女可以割自己身上的肉給父母吃,給父母治病。既然孝道提倡這樣一種“割股”,那么,父母也就理所當然地認可吃人了。這個狂人進一步亂想,想到他的妹妹在五歲的時候就死去了。死去以后,他母親還在哭,哥哥卻說不要哭,哥哥肯定是把妹妹的肉和在菜里給大家吃掉了。讀到這里,是不是感到有點惡心了?可是還有更加惡心的事實緊接著出現(xiàn):那么,你狂人自己吃過嗎?按照這個故事的邏輯推到最后,狂人終于發(fā)現(xiàn),“我”也吃過人,雖然是在無意之中,但未必沒有吃過人。等到他想到這里的時候,整個小說就進入到最后的高潮,那是在第12段。他非常痛苦,連說話都不通順。中國原來的傳統(tǒng)白話文沒有這種語言,如反復用“未必”這個詞,拗口兮兮的: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
每個人都在無意或有意中吃別人的肉,可是每個人也有自己充當被吃者的義務。這個社會是一個人不斷吃人的社會,現(xiàn)在輪到“我”了: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這個“真的人”指的是尼采所說的“超人”。人看猴子,猴子一定是很丑陋的,人與猴子在一起時自我感覺一定很好,因為人要比猴子漂亮和聰明;但他說,如果人不改掉吃人的野蠻性,那么未來“真的人”看我們這些人時,就像現(xiàn)在的人看猴子一樣,我們其實也是很丑陋的。所以他就說:“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他很羞愧,不能見未來的人。最后第13段,只記錄了他的一句非常著名的話: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這個狂人終于從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難以擺脫的原罪。就是說,吃人不是他要吃,也不是出于他的本性,而是歷史遺傳給他的一種動物本性。他身上有這種吃人的遺傳因子,然后他在無意當中也吃過人。在這個前提下,他就想,現(xiàn)在的孩子可能還沒有吃過人,并不是說他們身上沒有吃人的因子,還是有的,只是還沒有發(fā)生,沒有成為既成事實。所以他說:“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然后說“救救孩子”。為什么我這么強調(diào)?因為我們過去在討論“救救孩子”的時候,都是把孩子看成弱勢群體,似乎是需要我們保護的,保護孩子不讓封建禮教吃掉??墒囚斞覆皇沁@個意思。魯迅是說,我們的孩子也有吃人的可能性,我們要救救孩子,就從“我”做起,開始反省這個吃人的罪惡,然后喚起大家的反省,我們的未來不要再重蹈我們的覆轍。魯迅在這里涉及一個很深的問題,即“人的懺悔”(注:關于“人的懺悔”,請參考拙文《中國新文學發(fā)展中的懺悔意識》,原載《上海文學》1986年第2期,后收入《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和《陳思和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魯迅這個思想跟當時的時代共名不太一樣。魯迅的思想與時代共名有相通的地方,他也接受了時代共名,比如反封建、反專制、批判禮教吃人等等,他的小說也是從這個起點開始的??墒钱斝≌f的情節(jié)按照他自己的思想邏輯一步步推向深入的時候,就穿透了時代的共名。所謂“共名”是指一種時代的主題,它可以涵蓋一個時代全民族的精神走向?!拔逅摹边\動的時代,反帝反封建、個性解放、人道主義、愛國主義等等,這些思潮一旦成為時代的主題,誰不遵守,就是保守派、反動派。這種能夠籠住全民族的精神走向,并且可以用二元對立的方法作為識別標志的時代主題,我們稱它為“共名”。共名對知識分子的思考既是一種推動,也是一種制約。那么,如何來理解一個好作家與時代共名的關系?我覺得這里有雙重的含義。通常來說,一個偉大作家,他是不會回避時代主題的;不僅不回避,他要包容、穿透這個時代主題,使自己的思想超越這個時代的共名。我覺得魯迅就是這樣的偉大作家?!犊袢巳沼洝肥欠浅5湫偷?。魯迅是從承認這個時代共名開始,慢慢深入下去,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主題,甚至是相反的主題。俄羅斯思想家車爾尼雪夫斯基(Nikolay G.Chernyshevsky,1828—1889)討論托爾斯泰(Leo Tolstoy,1828—1910)的創(chuàng)作特色時,就分析過托爾斯泰的“心靈的辯證法”。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一開始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然后說:“奧布浪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亂了?!?周揚譯文)他開始是指責這種不幸的、混亂的家庭,安娜·卡列尼娜是去哥哥奧布浪斯基家做和事佬,維護家庭的,但她從這里出發(fā),慢慢就變了,最后,她本人變成了一個家庭制度的叛逆者。托爾斯泰抓住了安娜·卡列尼娜這樣一種心靈的變化過程。車爾尼雪夫斯基把托爾斯泰的這種藝術手法稱為“心靈的辯證法”,他能夠抓住一種感情向另一種感情、一種思想向另一種思想的戲劇性的變化。托爾斯泰的才華不僅僅表現(xiàn)為善于描寫心理過程的結(jié)果,他更關心過程本身,關心那種難以琢磨的內(nèi)心生活現(xiàn)象,把人的心理世界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演變過程展示出來。(注:車爾尼雪夫斯基《〈童年〉和〈少年〉、〈列·尼·托爾斯泰伯爵戰(zhàn)爭小說集〉》,《俄國作家批評家論列夫·托爾斯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2頁。)我們再來看魯迅。魯迅寫狂人,一開始他是認識到中國歷史上有吃人傳統(tǒng)的,“仁義道德”和“吃人”是同一范疇的兩面?!叭柿x道德”表面上是維護人性,實際上是壓抑人性的,所謂“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要壓制人欲來維護“天理”,維護一種道德。這是禮教的核心思想。魯迅把這樣的思想與“吃人”現(xiàn)象等同起來,很明顯這是維護人的利益的人道主義思想??墒?,魯迅慢慢深入下去,到最后,他發(fā)現(xiàn)人的本性里有吃人的遺傳,不僅統(tǒng)治階級吃人,被統(tǒng)治階級也吃人,隔壁鄰居、哥哥、最后輪到自己也吃人,他最后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逃脫了吃人的命運。從遺傳角度來說,動物進化中還保留了這么一個遺傳基因,每個人身上都有黑暗的一面、獸的本性的遺留,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獸性。
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想法,也是一個很恐怖的想法。開始狂人說“我怕得有理”,只是怕趙家的狗,狗是要咬人的;然后是怕人;最后是怕自己,怕內(nèi)心深處的野獸本性。這樣一種恐懼,如果大家認真地去思考,就會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屬于“人的懺悔”的范疇。這樣的命題在中國歷史上是沒有的。中國儒家有反省的傳統(tǒng),反省是非常理性化的思維活動,是對錯誤的承認和改進。而“懺悔”與反省是不一樣的概念。“懺悔”兩個字是從佛教過來的,在西方還有更大的基督教背景,基督教的前提就是懺悔。懺悔什么?一種無法彌補的罪惡——由于你的過失,做錯了一件不能挽回的事情。懺悔里面不僅有悔過有反省,還有一種無以挽救的痛苦。魯迅最典型的懺悔文章是《傷逝》,涓生說:
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注: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30頁。)
這就是懺悔。魯迅對痛苦非常敏感。人如果意識到自己有吃人本性,而且已經(jīng)吃過人了,想吐也吐不出來,要洗也洗不干凈,這叫懺悔,是對人性之罪無以挽回的痛苦。
魯迅就這么第一個提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
“五四”時代是人文主義高揚的時代。人道主義和個性解放是那個時代的共同主題,思想提倡個性解放,文學高唱“人的文學”。魯迅的弟弟周作人,本來沒什么名氣,后來寫了一篇《人的文學》,強調(diào)“人的文學”要維護人性權利,一切反人性的文學都要打倒,強調(diào)“人的文學”是歐洲的文學、人道主義的文學。他由此名聲大振,成為“五四”時期的著名理論家?!度说奈膶W》的中心思想就是要維護人性,他宣傳人是完美的,人是至高無上的。這是我們最愿意聽的。但是,魯迅恰恰就在那個時代唱了反調(diào),他說人的身上有著吃人的遺傳,人性有著野蠻的因子。這些思想觀念,我想當時讀這部小說的人肯定是無法感覺到的。這就是魯迅對時代共名的一種穿透,他包容了這個時代,又超越了這個時代。但在很長時間里,這樣一種超越時代的思想無法被時代所接受,所以社會就停留在第一個層次上,也就是吳老先生說的“禮教吃人”的層次上,接受了《狂人日記》。
那么,魯迅這種超越時代的感受是從哪里來的?這個問題恰恰跟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現(xiàn)代主義思潮有聯(lián)系。西方人文主義思潮的出現(xiàn)是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那個時候,人從無知狀態(tài)一下子覺醒過來,感受到自己的力量。這個力量主要是通過大批古希臘的出土文物認識到的。當時主要發(fā)掘兩種文物,一種是大批古希臘文的科學文獻。因為古希臘文化在中世紀全部湮沒了,出土文物使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古希臘的文化那么燦爛,古希臘的哲學、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醫(yī)學、光學、天文學等等,都為現(xiàn)代科學奠定了基礎。有學者說,文藝復興以后的近代科學,在古希臘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注:沃爾夫在《十六、十七世紀科學技術和哲學史》中明確指出:“新時代所承擔的許多任務,古代人大都早已注意過了,只是在中世紀遭到漠視。因此,新時代也不得不幾乎就是接著古代人繼續(xù)把這些任務搞下去?!?周昌忠等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0頁。))如此輝煌的追求真理的傳統(tǒng),一下子點燃了歐洲人的覺悟,于是出現(xiàn)了像哥白尼、伽利略、布魯諾等科學家,為了真理,不惜自己被燒死,不惜上宗教法庭。這個精神就是從古希臘傳統(tǒng)傳下來的,我們可以把它概括為“求知”或者“愛智”的傳統(tǒng)。另外一個就是藝術和美的傳統(tǒng)。當時發(fā)掘了很多古希臘古羅馬的藝術雕塑,雖然都是斷頭斷胳膊的,但是給人的整體感覺非常美。你看,像維納斯,你很難再去給它裝胳膊,它就是一個整體的美。藝術喚起了人們對人體美的自豪,原來我們?nèi)耸悄敲疵?。中世紀的宗教把人都看成是有罪的,是從天國罰下來的,身體里面是邪惡的。但古希臘這種健康的崇尚本體、自然美的藝術一下子就點燃了人對自我的自信,只有美的人,才是好的人。所以,歐洲出現(xiàn)了人是至高無上的這么一種精神。
人文主義的哲學思潮對歐洲工業(yè)革命以后的經(jīng)濟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它慢慢地就成為一種社會科學基礎。那個時代人的自我感覺最好。在科學上,牛頓定律探索宇宙運行規(guī)律,人以為能夠掌握宇宙;在社會上,英國工業(yè)革命使資本主義生產(chǎn)力突飛猛進,使人們充滿了信心,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以及法國大革命產(chǎn)生的自由、平等、博愛、人權等觀念,都適應當時的生產(chǎn)力發(fā)展。那個時候,人們覺得社會矛盾,比如勞資矛盾、失業(yè)問題啊,都是局部的矛盾。社會制度已經(jīng)確定下來了,資本主義的民主制度是最理想的制度。對于自我,由于這樣從美引申到自我肯定,就覺得人是最完美的,人是至高無上的,人可以代替上帝。
到了20世紀初,或更早一點,19世紀后期,人這個圓滿的理想開始動搖了。19世紀中葉以后,社會主義運動蓬勃興起,在斗爭中發(fā)展起來的馬克思主義揭露了資本主義制度的不合理性,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神話被打破。接下來是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用相對論證偽了牛頓定律,強調(diào)人對天體的認識還很遙遠,很多問題都沒有解決。人對宇宙的既定概念被動搖了。再接著出現(xiàn)了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無意識理論,他認為除了意識,還有無意識支配著人的行為,就是說人本身還有很多陰暗的充滿犯罪欲望的因素,是非理性的,人有自己不可控制的地方。這樣一來,人對自我的信心也被打破,原來人文主義所宣揚的“人是上帝”的概念動搖了。人對自然、對國家、對社會、對自我,都失去了絕對的自信。從文藝復興時期的莎士比亞一直到19世紀的歐洲文學,都是高唱人性贊歌,對人充滿了自信,對社會也是有信心的。但是到了20世紀,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出現(xiàn)了,整個現(xiàn)代主義運動,包括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的作品里,人都出現(xiàn)了問題。為什么出現(xiàn)這個問題?就是人的信念動搖了。
我們再回過來看魯迅的《狂人日記》。這部小說發(fā)表于1918年,這個時代正是卡夫卡他們寫作的時代,是現(xiàn)代主義風行的時代。魯迅在對人的認識方面,所達到的深度與當時的世界人文思潮是接軌的,與世界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是同步的。比魯迅的作品晚得多,英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戈爾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寫過一部小說《蠅王》(Lord of the flies)。我們把魯迅的《狂人日記》跟《蠅王》對比一下?!断壨酢穼懙木褪菓曰诘膯栴}、人性黑暗的問題、群眾暴力的問題,一個虛假神話迷惑了所有的人?!断壨酢芬虼双@得諾貝爾獎。可是,你仔細想一想,《蠅王》里所有的主題,魯迅《狂人日記》里都包含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之所以了不起,就是它以魯迅的《狂人日記》為標志,不僅在語言上是一種根本變化,而且在思想內(nèi)容所達到的深度上也遠遠在世界文學的一般水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