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親往事

日子瘋長 作者:龔曙光 著


母親往事

母親屬雞,今年本命年。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按男虛女實的計歲舊制,母親今年是個坎。不過,母親一輩子生活儉樸,行止規(guī)律,身子骨還算硬朗,加上平素行善積德,這個坎她邁得過去。

畢竟,母親還是老了。

近幾次回家,母親會盯著我看上好一陣,怯怯地問:“你是哪個屋里的?”過后想起來,又歉意地拉起我的手,連連道歉,“看我這記性!看我這記性!你是我屋里的啊!”一臉孩童的羞赧半天退不去。

當醫(yī)生的大妹夫提醒:母親正在告別記憶!話說得文氣,也說得明白。我無法想象一個沒有記憶的世界是什么樣子,更無法接受母親獨自走進那個世界。小時候在星空下歇涼,母親每每一口氣背下屈原的《離騷》和《九歌》,母親的同學(xué)都說讀書時她記憶力最好,母親怎么可能失去記憶呢?

妹夫說在醫(yī)學(xué)上目前無法治愈,甚至延緩的方法也不多。我感到一種涼到骨髓的無助和無奈!我不能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母親走進那個沒有記憶光亮的黑洞!我要記下母親的那些往事,讓她一遍一遍閱讀,以喚回她逝去的記憶……

母親小姐出身丫鬟命,是個典型的富家窮小姐。

母親的外婆家很富有。老輩人說澧州城出北門,沃野數(shù)十里,當年大多是向家的田土。向家便是母親的外婆家。湘西北一帶,說到富甲一方,安福的蔣家、界嶺的向家,在當?shù)赜锌诮员?。蔣家便是丁玲的老家。后來有考證稱,兵敗亡命到石門夾山寺的李自成,將家人和財富安置在距夾山幾十里外的安福,改姓為蔣。能與當年的蔣家齊名,可見母親外婆家不只是一般的有錢人家。

有一回,聊到《紅樓夢》里的大觀園,母親輕描淡寫地說:我外婆家有新舊兩個園子,每個都有大觀園那么大。盡管母親淡淡的語氣不像吹牛,但母親離開外婆家時尚小,兒時對空間的記憶往往會夸大許多。母親見我懷疑,便說有一年躲日本飛機,國軍一個團的官兵及武器糧草,藏在老園子里,日本飛機竟沒有找到一個兵。大學(xué)時我去了一趟界嶺,在母親描述的老園子前待了許久。園子1949年后分給了農(nóng)民,據(jù)說住了一個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戶。我去時絕大多數(shù)住戶已搬走,房屋坍塌得不成樣子,只是輪廓還在。前面一口巨大的水塘,呈腰子形橫在一座陡峭的山峰前,老園子便建在山水之間一塊開闊的平地上。主人在水塘上修了一條路,路上建了一座吊橋,如果將吊橋拉起來,外人除非游泳才可能進到園子。一位靠在斷墻邊曬太陽的老人告訴我,當年賀龍率兵攻打澧州城,有當?shù)厝它c水,建議賀龍中途攻打向家園子,順手牽羊撈些金銀糧草回去。據(jù)說賀龍一看,園子不好打,怕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誤了攻打澧州的正事,老園子僥幸躲過一劫。母親的記憶也好,老人的傳說也罷,如今已都不可考,不過向家的富甲一方,卻是毋庸置疑的。

母親的母親嫁到戴家,鄉(xiāng)鄰公認是明珠暗投。母親的父親家姓戴,那時已家道中落,除了一塊進士及第的鎦金大匾,當年的尊榮所剩無幾。

母親的父親很上進,立志中興家道,重振門庭,于是投筆從戎。先入黃埔,后進南京陸軍大學(xué),在民國紛繁復(fù)雜的軍閥譜系中,算得上嫡系正統(tǒng)。母親的父親身在軍旅,平常難得回家,年幼的母親沒和父親見過幾面。

作為向家大小姐的母親的母親,似乎并不在意夫君的這份志向,也不抱怨這種聚少離多的生活,更樂意生活在娘家的老園子里。母親便一年四季待在向家的時候多,住在戴家的日子少。

記憶中母親的舅舅很多,有在外念洋書并出洋留學(xué)的,也有在當?shù)厝慰h黨部官員的,還有在家什么都不做,成天酗酒燒煙、納妾收小的。舅舅們各忙各的,沒人關(guān)注這個寄居向家的外甥女,甚至對這個嫁出門的妹妹亦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冷漠。嬸娘們更是你一言我一語冷嘲熱諷,雖有外婆疼愛,母親和母親的母親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尷尬和郁悶。沒多久,母親三四歲時,母親的母親抑郁而死,將母親孤零零地扔在了向家。

談及母親的母親的死因,一位嬸娘隱約告訴母親,說母親不是戴家的骨肉。言下之意是向家大小姐另有所愛,而且與戴家公子是奉子成婚。那時母親尚小,并不明白這事意味著什么,對她的命運會有什么影響,只當是嬸娘們慣常的饒舌。懂事后母親想起向家的這則飛短流長,又覺得將信將疑,因為母親對婆家的冷淡,父親對母親的疏遠,除了家世和個性的原因外,似乎另有隱情。多年后母親和我說起,我倒覺得以向家當年的家世與家風(fēng),大小姐以愛情抵抗婚約,做出點紅杏出墻的壯舉,似乎也在情理中。

這件事的后果是苦了母親。母親的父親不久便續(xù)弦再娶。有了上次迎娶富家千金的教訓(xùn),這次娶了一個貧寒人家的女兒,并很快生下一男一女。在這個新組建的家庭里,母親成了外人。母親的父親依然在外戎馬倥傯,繼母帶著三個孩子在家。即使繼母不是生性刻薄,母親在家也要帶弟妹,洗尿片,打豬草……

母親的外婆去世后,母親成了真正的孤兒。在富有的向家和敗落的戴家,母親都是無人疼愛的無娘崽!就在外婆死去的那一刻,“家”便在母親的情感世界中徹底坍塌了。

母親輟學(xué)在家,一邊細心照料弟妹、侍奉繼母,一邊熱切地盼望軍旅在外的父親回來,她相信在外做官的父親,一定會支持自己返校讀書的想法。

住在向家時,母親已經(jīng)發(fā)蒙讀書。起先是在私塾,之后是在新式學(xué)校。新校是母親的三舅創(chuàng)辦的。國立湖南大學(xué)畢業(yè)后,三舅原打算留學(xué)歐洲,適逢二戰(zhàn)爆發(fā),歐洲一片戰(zhàn)火,只好回到老家。三舅不愿像其他舅舅那般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便拿出自己名下的家產(chǎn)辦了一所新式學(xué)校,一方面想用新式教育培養(yǎng)向家子弟,以使其免蹈父輩覆轍,一方面收教鄉(xiāng)鄰學(xué)童,也算報效桑梓。開學(xué)那天,三舅將母親從昏暗的私塾里拉出來,帶進敞亮的新式教室,開啟了母親的學(xué)校生活,也由此奠定了母親對三舅的好感。在母親數(shù)十年的人生里,三舅是唯一一個母親在心里敬重和感激的向家人。母親的外婆去世后,母親回到戴家,沒能再返學(xué)校。其間三舅到過一次戴家,希望將母親帶回學(xué)校。母親的繼母一面客客氣氣地招呼客人,一面將弟妹打得大呼小叫,一會兒喊母親換尿布,一會兒呼母親剁豬草,母親忙得團團轉(zhuǎn)。三舅的話沒說出口,便被戴家那忙亂的場面堵回去了。

母親指望在外從軍為官的父親回來,相信父親一定會同意她返校讀書。她雖然不知道父親在外當多大的官,但父親曾就讀黃埔,而黃埔在母親那輩青少年心中,是一個神圣的殿堂。然而就是這位黃埔畢業(yè)的學(xué)生,徹底摧毀了母親的讀書夢想?!耙粋€丫頭讀那么多書做什么?就在家里好好帶弟妹,過兩年找個人嫁了!”父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將母親滾燙的心,凍成了一坨冰疙瘩,之后幾十年也沒有化開。不再讀書也罷了,還要草草地嫁出去,十三四歲的母親忽然醒悟,她真不是戴家的骨血。

母親一聲沒吭,卻止不住淚水決堤一般地往下流。半夜,母親跑到生母的墳頭,撕心裂肺地大哭,哭到不能再流出一滴眼淚,不能再發(fā)出一絲聲音……下弦月牙從絮狀的云層中露出來,清冷地照著雜草蓬亂的墳頭,遠近的松濤嗚嗚地吼著,像海潮也像鬼叫。母親蜷縮在墳頭,那么弱小,那么孤單,孤單得像夜風(fēng)中飄飄蕩蕩的一根游絲,像黑壓壓的樹林里一明一暗的一點螢火,無所寄寓,無所依傍,只有茫茫蒼蒼的天地任其漂流!

從敗草叢生的墳頭出發(fā),母親星夜兼程去了澧州城。先考上了澧縣簡師,后來又考上了桃源師范學(xué)校。從此,母親作別了繁華的向家和衰敗的戴家,再也沒有返回,甚至沒有遙遙地回望一眼。

在近代,無論在湖湘教育史,還是革命史上,桃源師范都是一所名校。民國總理熊希齡曾在該校主持教務(wù),武昌首義將軍蔣翊武、民國政治領(lǐng)袖宋教仁、著名文學(xué)家丁玲等,都曾就讀于此。母親能考入桃?guī)熥x書,算是圓了夢想。對母親而言,桃?guī)煵粌H是學(xué)習(xí)的新起點,更是精神朝圣的起點,是擺脫封建家庭奔向新制度、獻身新時代的起點。剛迎來新中國成立的桃?guī)煟巳藷崆檠笠?,處處生機盎然,在人生暗影中待久了的母親,第一次感到“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敞亮心情,接下來的校園生活,大抵也是母親一生中最自由舒展的日子。

1978年我考上湖南師院后,母親囑咐我去拜訪在該校工作的幾位伯伯叔叔,那是母親在桃?guī)煏r的同學(xué)。聽說我是戴潔松的兒子,一個個奔走相告,仿佛見了久違的親人。在后來長達四年的時間里,我一次又一次聽伯伯叔叔們說起桃?guī)熐髮W(xué)時的掌故,主題都是當年的母親。后來他們之間有了走動,每回聚會,我都能從伯伯叔叔們已不清澈的眼神中,看到母親學(xué)生時代如花如朵、青春激揚的靚麗身影。

母親那時十六七歲,是學(xué)生會主席,也是學(xué)校的歌星,被譽為桃?guī)煿m英。在那個時代,郭蘭英是全社會的偶像,以她來喻母親,可見母親當時在學(xué)校受追捧的程度。母親嗓子亮有歌星范兒,這一點我在童年里幾乎天天見識。嗓子是否好到可以與郭蘭英媲美,兒時的我無法鑒別,然而母親的美麗,卻是郭蘭英沒法相比的。那時的母親看上去有些像秦怡,端莊賢淑而又充滿靈氣。去年在黨校學(xué)習(xí)時,遇到了桃?guī)煹默F(xiàn)任校長。他聽說我母親是桃?guī)煹膶W(xué)生,竟在學(xué)校的檔案室里找到了母親六十多年前的學(xué)生檔案,其中有學(xué)籍表,是母親用毛筆填寫的,一筆顏體小楷十分漂亮,還有一張照片,短發(fā)、大眼,一絲淺笑含蓄中透出自信。嘴角微微后翕,似乎是為了藏著稚氣,又似乎是為了斂著靈性。照片雖已泛黃,邊緣疊了好些白斑,但歲月的斑痕依然掩不去照片上母親青春的光彩。

在偏遠封閉的桃源縣城,母親有這樣一張俏麗的面孔,一副亮麗的歌喉,加上若有若無的大家小姐氣質(zhì),同學(xué)們?nèi)缧侨缭碌刈放醯挂沧匀涣?。母親學(xué)習(xí)刻苦,記憶力又好,屈原《離騷》《九歌》之類的詩詞,可以倒背如流。假期母親無家可回,便獨自留在學(xué)校苦讀。伯伯叔叔們說,每回考試,母親都是第一名。

臨近畢業(yè),同學(xué)們忙著報考大學(xué),有報武大的,有報湖大的,更多的是報湖南師院,只有母親報考了上海音樂學(xué)院。得知母親以優(yōu)異成績通過了考試,女同學(xué)羨慕中略帶嫉妒,男同學(xué)欣喜中略帶失落。后來,同學(xué)們的錄取通知書陸續(xù)到了,母親的卻遲遲沒有收到。直到畢業(yè)離校的前一天,校長將母親叫到辦公室,告訴母親政審沒有通過,因為母親的父親率領(lǐng)潛伏特務(wù)攻打鄉(xiāng)公所,被人民政府槍斃了!

時至今日,母親從未跟我談及那個時刻。也許這塊人生的傷疤,母親一輩子都不愿意再次撕揭!一位當年和母親同寢室的阿姨告訴我,那一晚上母親都在清行李,幾本書,幾個筆記本,幾件換洗校服,母親翻來覆去倒騰了整整一晚上,母親沒流一滴淚,沒嘆一聲氣……

大概就是在那個晚上,年輕的母親洞悉了自己的命運!自己決然叛逆的那個家庭,其實永遠也逃不出,她用一個夜晚逃離了那個家,也逃離了那個舊的制度,卻要用一輩子來證明那一次叛逃的真實與真誠。母親的生命之舟逃離了舊有的碼頭,卻始終馳不進她理想中的新港灣,只能孤寂地漂蕩在無邊的大海上!

母親離家后再沒回去過,也沒和戴、向兩家人聯(lián)絡(luò),并不知道在外從軍的父親1947年解甲歸田賦閑在家,不知道他當初配合老蔣反攻大陸,在湘鄂一帶帶領(lǐng)潛伏敵特同時攻打鄉(xiāng)公所,更不知道他是老蔣親自任命的湘鄂川黔邊區(qū)潛伏軍總司令。在母親的眼里,父親是一位不可親的父親、不稱職的家長,一個她永遠也扔不掉的政治包袱,卻不知道父親還是一位效忠國民黨的司令。

在歡送同學(xué)們走向大學(xué)的喧天鑼鼓里,母親背著簡單的行李,形單影只地去了桃江二中,那是一所藏在大山窩里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暑期放假,學(xué)校只有一位年過六旬的老校工駐守,迎接母親開啟職業(yè)生涯的,正是這位神情木訥、行動遲緩的白發(fā)老頭。

命運多舛的母親,似乎天然地和山里那些純樸而貧困的學(xué)生親近,每個月除了留下生活費和買書的錢,余下的工資全都接濟了學(xué)生。母親三年后從桃江調(diào)往澧縣,路費竟是向同事借的。離開桃江二中時,母親擔心學(xué)生知道了跑來還錢,便趁天色未明離開了學(xué)校?!拔母铩焙笃冢壹蚁路诺綁粝?zhèn),有天家里來了一位陌生的客人,自稱是母親在桃江二中時的學(xué)生,當年因為母親的接濟才把中學(xué)讀完??腿诉呎f邊抹淚,母親卻淡淡地說:“我都不記得了?!?/p>

我知道,母親說的是真話。

調(diào)回澧縣,母親仍被分在二中。那時澧縣一中設(shè)在津市,二中便是縣城里的第一中學(xué)。民國時叫九澧聯(lián)中,在澧水流域久負盛名,不僅臨澧、石門一帶富家子弟多求學(xué)于此,就連大庸、桑植乃至龍山、來鳳幾縣的大戶人家,也多順澧水而下,將子弟送至該校就讀。

母親調(diào)來時,父親已在二中,是頗受重視的學(xué)生干事。一個是農(nóng)家出身的進步青年,一個是富家出身的叛逆女性,在那個時代相戀相愛似乎是一種時尚,如今看來,其實是一種宿命。諸多從舊家庭叛逆出來的知識女性,在政治上靠不上新制度的碼頭,最后便在家庭中建了一個小小的港灣,多多少少躲避一點社會變革的風(fēng)浪。

豆蔻年華的母親,有看得見的美麗面孔、聽得到的美妙歌喉、品得出的美好德行,追求者理當結(jié)隊成群。而父親只有初中學(xué)歷,身體亦不壯碩,一米七〇高矮的個子,體重只有八十來斤,瘦得像根麻稈。論學(xué)歷論外貌,母親的選擇都令人不得其解。

很多年后,我問母親當年選擇父親的理由,母親的回答出奇的簡單:他追求進步!我不知道母親是因為擁有共同理想而看重父親的追求進步,還是為了尋求庇護而看重?;蛟S兩者皆有,但結(jié)果卻是父親娶了母親,便失去了追求進步的資格,作為入黨積極分子的父親,之后再也沒人談及他的入黨事宜。

父親倒也心安理得,祖父教給他的人生哲理是有一得必有一失,父親得到美麗賢淑的妻子,失去政治上進的機會,倒也兩抵相當。我后來想,父親的追求進步與母親的追求進步,其實并不相同。父親是為了吃飯,為了發(fā)達,并非為了明了而堅定的社會理想,假若民國政府遲幾年倒臺,難說父親不是在另一面旗幟下舉拳宣誓。母親飽受舊制度的歧視,見多了舊家庭的丑惡,新制度是她已經(jīng)做出的選擇,即使意識到這種追求是飛蛾撲火,母親也會義無反顧。

婚后的日子,證明了母親選擇的正確。父親實用主義的政治態(tài)度,成全了他們的愛情,更成全了之后幾十年的婚姻生活。在當年,也并不是每一位進步青年,都愿意以一位漂亮妻子置換政治前程的。父親不僅愿意,而且心滿意足,無怨無悔。父親這種無所謂的心態(tài),減輕了母親心靈的壓力,支撐了母親放不下的精神追求。

逛完1959年新春的元宵燈會,母親在津市分娩了我。父親推開產(chǎn)房的窗戶,澧水之上一抹淡淡天光,父親脫口而言“黎明”,這便成了我最早的名字。一年多后,母親又生下了大妹妹黎莎。

眨眼之間,母親由花季少女變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不知是來不及適應(yīng),還是根本就拒絕改變,母親的生活依然以工作為軸心。我和妹妹給母親的生活帶來了快樂,更給她的工作帶來了拖累。母親為了不影響工作,先讓我們寄居在保姆家,后來索性將我們送回鄉(xiāng)下,交給了祖父祖母。弟弟和小妹出生后,又被寄養(yǎng)在一對沒有生養(yǎng)的裁縫家里。盡管如此,母親仍覺時間不夠,每天工作到夜半三更。母親批改作文,常常批語比學(xué)生的作文還長。母親退休后,還有學(xué)生拿著當年的作文本來家里,讓母親看她當時的批語,紙張雖已泛黃變脆,而母親一絲不茍的筆跡卻依舊醒目。

像那個時代絕大多數(shù)出身不好的子女一樣,母親堅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的政治教諭,以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的工作,證明自己選擇了新的道路。然而沒有多久,母親便被逐出了縣城,下放到靠近湖北的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

母親被“貶”的那個鄉(xiāng)下小鎮(zhèn)叫夢溪,是父親老家的公社所在地。小鎮(zhèn)依水而筑,在兩條交匯的小河邊,拉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木板房街道。河岸邊的大碼頭,河面上的石拱橋,還有街面上鋪排的石板,是清一色油潤光亮的青石,踩踏久了,便光滑得照出人影。有雨的夜晚,每家每戶的燈光從板壁縫里瀉出來,照在濕漉漉的青石街上,沁人的古樸和溫情。鎮(zhèn)上的居民是日積月累聚攏的,值夜的更夫、趕腳的叫化、花癡的遺孀、坐診的郎中,賣魚的、殺豬的、補鍋的、剃頭的、挑水的、算命的,還有南貨的、五金的、農(nóng)資的、信用社的,每個人都說得出來歷,每個人的營生都彼此依存,哪家有了難處,大家會心照不宣地去額外多做兩筆生意,算是搭把手,受惠的人家也不過分客套,只是把這一切記在心里,等到別家有了難事,便早早地跑過去……

在母親的生命里,小鎮(zhèn)是一個獨特的生存空間,既不像她逃離的舊家庭,又不像她融不入的新單位,小鎮(zhèn)渾然天成的人事與風(fēng)物,讓母親感到了一種人性的本質(zhì)和人情的寬厚!禍兮福兮!母親被逐出縣城,卻意外地落到了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小鎮(zhèn),過了相對安定的二十多年。

完小來了一對一中下來的好老師,小鎮(zhèn)人當作天大的喜訊奔走相告。沒有人打聽是否犯了錯誤,或者被揭發(fā)了什么歷史問題,大家只覺得這是小鎮(zhèn)的福祉。一中的老師,九澧聯(lián)中的先生,怎么了得!母親的歌聲很快就彌漫了學(xué)校,彌漫了整個小鎮(zhèn)。母親除了上音樂課,還要教唱各種革命歌曲,排練各種文藝節(jié)目,母親不是主演便是主唱,母親的聲名一下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小鎮(zhèn)人習(xí)慣將一種精神上的尊重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上的表達,初夏新出了黃瓜辣椒,一定要先摘一籃送去;臘月殺了年豬,必定挑一塊后腿肉送來;至于那時節(jié)都要憑票供應(yīng)的煙酒糖等,供銷社里賣貨的掌柜們總是貨到便早早包好留在那里,一次一次捎信讓我家去取,后來干脆讓上學(xué)的學(xué)生帶過來……

這種市井的平靜與鄉(xiāng)俗的祥和,終究被工聯(lián)紅聯(lián)武斗的槍聲打破。兩派分別在石拱橋兩端堆起沙袋,架起機槍,用嗒嗒嗒的機槍聲宣示對小鎮(zhèn)的控制權(quán)。學(xué)校里也有了大字報,有好些是針對父親的,看著“火燒”“油炸”之類的赫然標語,父親擔心身體經(jīng)不住造反派的洗禮,便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逃到了湖北。造反派找母親要人,拉著母親批斗過一次,之后便再沒有人逼問母親父親的去向,也沒有人批斗母親。造反派里哪一派的頭頭,似乎都拉不下面子去為難戴老師。慢慢地今天紅聯(lián)請母親去教歌,明天工聯(lián)請母親去排戲,母親成了這些文攻武衛(wèi)戰(zhàn)斗隊的休戰(zhàn)區(qū),成了混亂世道里小鎮(zhèn)的一道人性風(fēng)景。

在這場風(fēng)雷激蕩的大革命中,出身尚好的父親被逼亡命,而作為革命和專政對象的母親卻相對安寧,令人匪夷所思。“文革”后有一年過年,當時的幾個學(xué)生領(lǐng)袖相約來家拜年,圍著一盆炭火聊起“文革”造反的事,父親問他們當年為什么沒有為難母親,學(xué)生們眾口一詞地說:“戴老師人太好,誰好意思揪她斗她呵!”

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從來都是一面宮廷政治的哈哈鏡。不管廟堂的說辭如何言之鑿鑿、一派堂皇,百姓卻習(xí)慣將這種是與非的糾纏,演繹為成王敗寇的江湖恩仇,本能地將這類罪與罰的法律控辯,混淆成善惡報應(yīng)的因果輪回。也正因為這種演繹和混淆,保持了市井眾生抱團取暖的人性體溫,維系了鄉(xiāng)土社會超然事外的生存安寧?!拔母铩敝械男℃?zhèn),是文化革命的另一種樣本,是多多少少被史學(xué)家們忽視卻具有普遍政治學(xué)意義的樣本。中國的政治風(fēng)暴來襲,鄉(xiāng)土生活亦會為其創(chuàng)損,但深植的人倫根須難為所動,慣性的生活節(jié)律難為所變。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從未有幸置身事外,也從未不幸陷身事中。風(fēng)暴依然,生活依舊,這或許便是鄉(xiāng)土中國數(shù)千年不變的政治生態(tài)。

父親打小病病歪歪,祖父怕他養(yǎng)不活,便為他取了一個極賤的小名:“撿狗”,就是現(xiàn)今流浪狗的意思。父親活雖活下來了,卻始終瘦骨伶仃,一陣風(fēng)便可吹倒刮跑。除了每天課堂上那幾十分鐘打起精神,其他時間都是躺在一把黑舊的布躺椅上,懨懨地假寐,只有間或一兩聲咳嗽,證明他依然活著。我的妻子第一次進家門,父親就是那樣一動不動地躺著,把這個新媳婦嚇得半天透不過氣來。小鎮(zhèn)上過不多久,便會傳言父親故亡的消息,甚至有朋友扛上花圈,到家里上門吊唁。父親也不生氣,依然躺在躺椅上說:“好事好事,閻王聽說我死了,就再也不會來拿命了!”

父親幾乎是將少得可憐的體能,完全給了大腦。家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他躺在躺椅上盤算籌劃的。一個六口之家,靠著父母那點薪資本已十分艱難,加上鄉(xiāng)下還有祖父祖母要贍養(yǎng)、叔叔姑姑要支援,經(jīng)濟上的捉襟見肘在所難免,但父親不僅能精打細算應(yīng)付下來,而且還能讓母親和孩子們感覺不到他的為難,他不希望家里的其他人為錢操心。有兩次他實在束手無策了,便找了別的理由硬扛著,死活不提錢上的事兒。

母親提了一網(wǎng)兜油印的高考復(fù)習(xí)資料,

告訴我又要高考了。

我說考上了也不會錄取……

一回是小妹腹瀉高燒,治了十幾天不退,縣里醫(yī)院土的洋的辦法都用了,一點效果沒有,只能一次一次下病危通知書。父親沒說欠費的事,只說實在醫(yī)不好,也是她的命!一向不理家事的母親卻母獅般地撲過來,從病床上抱起小妹,邊跑邊吼:“到長沙去!到長沙去!”一生不向他人伸手借錢的母親,連夜敲開好幾家同事的門,借了錢便往汽車站跑,獨自將奄奄一息的小妹抱到陌生的省城。幾天后,母親牽著治愈的小妹回到家里,父親仍舊躺在躺椅上,盤算該怎樣還清母親的借款。

另一回是1981年弟弟和小妹高考失利,是否復(fù)讀成了家庭的重大抉擇。那時我已上大學(xué),大妹讀中專,弟弟和小妹在縣一中讀了三年高中,家里已經(jīng)舉債度日了。父親依然躺在躺椅上,一支接一支抽煙,就是不談錢的事,只說其實早點找個工作也好,不是只有讀書才能成才呵。母親也不反駁,只是態(tài)度堅硬得像塊石頭:“一定要復(fù)讀!”母親又一次東乞西求,找人借夠了弟妹復(fù)讀的費用。一年后,弟弟考上了師大,妹妹考上了農(nóng)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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