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五日,我乘高鐵從北京南至黃山北,攜一路雨雪而來。列車途經(jīng)淮南東時,我望向窗外,見站臺上的路燈照亮斜傾的雪花,滿目冬意,不勝蕭疏。淮南原是我的外婆家。西漢年間,劉安在八公山上招賢納士,著書立說,撰編出《淮南子》。而我的故里,則地處淮河北部的宿州市,尚存一縷若孤松獨立的嵇叔夜的羈魂。九歲那年,我隨家人去了北方。此后經(jīng)年,再回首,已脫換成一位沒有故里的異鄉(xiāng)人。
二十四歲,我只身前往徽州,不過一念。然這個發(fā)愿似一粒種子被日久地掩于心田,待時機成熟,它自動破土而出,發(fā)出青嫩的芽苗兒。其過程雖布滿障礙,但最終愿力轉(zhuǎn)化為行動力,可謂“從初發(fā)心,精進不退。念念相續(xù),無有間斷?!?/p>
那日深夜抵達黃山黟縣碧山鄉(xiāng)——一處袤五十余平方公里的古村。隋開皇十二年(公元五九二年),曾改新安郡為歙州,在此設(shè)州治。這是后面才知悉的淵源。我只記得那夜冬雨又大又冷,老香樟的枝葉徹夜作響。居住的房間地鋪陶磚,墻刷黃泥,窗簾用崇明島的格子土布裁制。由老木門板改造的桌上置一盞琉璃臺燈,數(shù)粒從山中撿的松果及石子。一應(yīng)陳設(shè)擺件皆與“現(xiàn)代”相悖離。用熱水沖掉身上的寒意,我把自己裹進白棉布被中,嗅著夾雜淡淡霉味的冰冷空氣,陷入睡眠。當(dāng)天的日記本中僅有一句:一只喜蛛被我不小心沖進下水道。
撰錄碧山的文獻極少,僅在Lonely Planet中發(fā)現(xiàn)一段關(guān)于它的簡介:黟縣典型的古村落,高山廣田,阡陌相交,古民居和祠堂得以保存,最美的是一座屹立于田野間的古塔。后來,我將它寫進小說,成為《月照海棠》中黃陂的原型,故里的縮影。因碧山偏僻鮮見人影,方得幸保留下農(nóng)耕文化,萬物奇潔而清明。彼時,我寄宿于村中一家名叫“豬欄酒吧”的鄉(xiāng)村民宿,那里與世隔絕,隱約間總會恍然周遭景致不過是宿命營造出的縹緲幻境。香樟、梔子、桂花、臘梅和一棵去年深冬凍死的橘樹,被種于潤濕的土壤里。一間茅草棚建于河畔,菜畦耕培在周旁。透過刷藍漆的窗口,可見坐落于院中高低起伏的青瓦黃泥墻屋舍。蛙叫蟬鳴,樹梢蕩漾,睡夢中常常聽到。
曾在此感受到腳踏實地的豐盈快樂,確鑿是來之前從未期待過的景況。當(dāng)然,我也沒想過寫出一卷文稿,將自己近兩年的生活經(jīng)歷及心境做一次徹底的傾談。但我對過度意義化自己的經(jīng)歷毫無興趣。唯一目的,是僅以白紙黑字為證,望有些人日后方能明白我的心意。
翌年秋天,待金黃稻穗鋪滿田間時,我與徽州告別。日后的記憶里,我將是竹林,是河渠,是青山,是檐雨,是掛滿星辰的夜空,是快速飄移的云霧。唯獨不是我自己。曾有人問我:“不知你寫作的動力是什么?徽州是一個古老深沉的地方,而你還未為它寫下片言只語。”的確,我變得無話可說。愈近它的本真形容,愈覺能言無二三。收錄于《徽州記》里的文字,僅是私密的個人感受。它們隨興而起,若不及時記下,便會興盡而散。命運推動我行行重行行,從踏上徽州土地的那刻始,人生的道路發(fā)生扭轉(zhuǎn)。
《月照海棠》是本書中唯一的一篇小說。我在其中探討了人性與情感間的關(guān)系,感觸社會價值和人倫常情的浸透,進行坦誠無余的表達。對待感情,我一直懷有浪漫情懷,認為它需具備審美智性,而非站在“道德君子”的角度去批評指摘。所謂合理的情感多半出于一種慣性模式,一種大眾化的集體揀擇。但當(dāng)它處于不合理的氛圍中時,必會迸濺出尖銳、純粹的部分,真相露現(xiàn),讓人們照見深陷于幽黯人性中的真實的自己。
余下走過的古城、遇見的路人、嘗到的飲食、游歷的丹峰、嗅聞的花氣、諦聽的善訓(xùn)……皆集于《懷時錄》。
兩年前,是以愿生發(fā)出的另一番境況嗎?打包過去,重新出發(fā),辟出一條新路。道途中,漸次發(fā)覺這條新路原是舊路,積壓的塵土下掩沒先賢遺留的足跡。我見路上有諸位心向太古的拾荒者,紛紛拾撿起被世人丟棄的“古老風(fēng)物”,我渴望與這些拾荒者成為同路人雖。不復(fù)勇往前,卻一直在行行。這非一卷專門記述徽州的文稿,它娓娓道出的僅是一個人遵從內(nèi)心做出的一次選擇。
最后,對旅途中的一切邂逅者,對所有讓這本書得以出版面市的人們,致以我的感謝。
二〇一七年冬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