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錄音機風(fēng)波和笑話1

小鎮(zhèn)昌河的集市日見繁榮起來，有類往常街面上見不到的手藝和買賣上市經(jīng)營了。那理發(fā)的不在當(dāng)街，后面找一塊空地兒，拿把手推子、剪刀，等著顧客。那賣布的支起攤子在當(dāng)街，擺上幾匹布，供人們挑選。扯件新衣裳是人們很愜意的趕集內(nèi)容。小姑娘們自己掐的草編自己拿到集市上買了，自己扯塊料子交給裁縫，再等一兩個集日就能穿上新衣服。最惹人注意的是那新上市的裁縫，因為十之八九的裁縫是大姑娘小媳婦并一兩個小伙子，年輕時尚，亮麗新穎。有人說過這樣的話：中國的改革開放是從裁縫開始的。不識字的老裁縫按著紙制圖樣裁衣的模式吃不開了?，F(xiàn)在上市的多數(shù)是上過學(xué)的，量得人體幾個數(shù)據(jù)，套用公式計算，什么胸圍的十分之二，半臀圍的十分之一，裁出來的衣裳大小合身多了，流行什么款式做什么款式。所以裁縫很受姑娘們追捧。

素娥就是這能寫會算的新裁縫之一，集市上量體裁衣接活，丈夫忠祖為衣片鎖邊。夫妻二人一上市營業(yè)，便吸引了人們的眼球，駐足觀看的，近前圍觀的，只因為小夫妻人物俊美，秀麗可人。于是欣賞的羨慕的嫉妒的都有，還有人議論說，世上的兩口子往往一個美貌，一個平平，兩個都美貌就很難得。有的說，能配得人家那樣整齊的一對，也不枉到世上來了一遭。也有知情人說，出得門來兩口子陽光亮堂著呢，進(jìn)得門去家寒得很。那男的人雖俊俏，可父親死了，家里窮討不起老婆，就娶了這么個殘廢的跛婆娘。于是有人便說，世事就是美中不足，那女的因為有殘疾才嫁給初中文化程度的他。人家女的可是高中生，還是個高材生，配他有余。要不是那條腿的原因，就是上大學(xué)去的人，還能嫁給他。種種說法不一。也有人對忠祖素娥兩口子嗤之以鼻。

好在素娥的生意因此興隆，到集市散去的時候，已接收了一大包布料。忠祖很是自豪地將大包扛在肩上，素娥五角錢買了一個油餅提在手里，夫妻雙雙回到了家。忠祖首先打開他的錄音機唱起流行歌曲來，就是要讓左鄰右舍都能聽得見。一進(jìn)門婆婆照看的兩個孩子才一個多月的兒子要吃奶，一歲多的女兒要吃饃，撲向了素娥。素娥趕緊脫去外面干凈的衣服，坐在炕沿上奶著兒子，忠祖為女兒沖上奶粉，泡上了剛從集市買來的油餅。開水太熱，只好給女兒手中塞了一小塊油餅，讓她先吃著，女兒婷婷伸手拿饃的時候小手臟著，素娥看見拿起一塊剪剩余的布干擦了擦。懷里的兒子丁丁又拉便了，素娥趕忙從編織袋里抓出一把剪下來的布屑為丁丁擦屁股，這孩子隔三差五總拉稀，都說是素娥的奶水質(zhì)量不好，因為給孩子喂了藥總不見好?？墒羌依飫e說吃好，就連吃飽都成頭等大事了。

奶孩子的媽媽總是口渴，素娥讓忠祖給自己倒杯開水，忠祖倒了一小茶鐘，素娥喝了跟沒喝一樣，舊錄音機吵得又煩，她大聲說：“我又渴又乏?！敝易嫖鵁熥诎宓噬细呗曅Φ溃骸皼]辦法，喂孩子就是婆娘家休息的時間?！敝易娴匿浺魴C要么《黃土高坡》西北風(fēng)拼命刮，要么《冬天里的一把火》到處燒，要么《趕坡》亂弾吼。他說自己以前販菜時看見甘谷城里的裁縫錄音機聽著呢，錢兒掙著呢，那真是神仙過的日子。素娥吵得難受，對忠祖說：“娃娃這么小，你別吵啊，這些天實在把我吵死了，你趕緊把這借來的人家的錄音機還了吧?！敝易婺弥浺魴C來的時候說是借下別人的。忠祖則偷偷一樂，笑容燦爛，說：“現(xiàn)在的人拿音樂給娃娃做胎教呢，從小兒就聽音樂對娃往后的發(fā)展好得很?！彼囟鹨宦牊o可辯駁了。忠祖又笑著對素娥說：“你嫌吵你到院子里去，或者到門外去，就不吵你了?！闭f完起身到老娘的堂屋去了。似乎又聽見忠祖在堂屋吵嚷什么，又好像在罵。這娘兒們動不動就吵嚷起來了。素娥安頓吃完奶的孩子睡下，自己胡亂吃了些干饃倒了一大杯水一飲而盡，伸手關(guān)了錄音機，堂屋的吵聲也降低了。嫁過來兩年，素娥見識過幾次忠祖娘兒們吵得天翻地覆的場面，又聽見老娘說：“你買銀市兒的錄靈機，榮祖還沒過門到他家就不知道銀市兒的事。你買得貴買得賤由著你，如今怪怨榮祖的啥呢！”又聽見忠祖鼻子里吹著粗氣從堂屋里出來了，走過院子，沒來這邊，出院門去了。榮祖是忠祖的妹妹，銀市兒是榮祖的未婚夫。

素娥又給女兒婷婷喂奶粉泡饃，婆婆腳步咚咚進(jìn)來了，素娥把碗筷交給婆婆，對女兒說：“讓奶奶給你喂?！比缓笃鹕硎帐爸易婵高M(jìn)來的一大提包布料，誰的急穿要先做，放一摞；誰的不急往后推，另放一摞。婆婆一言不發(fā)，給婷婷喂完饃，放下碗筷才說：“你們養(yǎng)下的你們心疼，我養(yǎng)下的我也不多余。你們養(yǎng)下的值錢，我養(yǎng)下的少娘無老子的，今日的時節(jié)賤場了，你錢多買銀市兒的錄靈機，榮祖不知道一點點信兒，你嫌銀市兒六十塊錢給你買得貴了，就過來罵榮祖。說是銀市兒跟榮祖訂婚了，可銀市兒的事務(wù)兒榮祖哪里知道？”素娥聽著婆婆的報怨，那破錄音機已經(jīng)吵了近一個月了，這才知道是丈夫買的二手貨，還六十塊錢呢。買了奶粉孩子要補充著吃半年呢。素娥知道銀市兒在集市上收些舊貨轉(zhuǎn)手倒賣。于是生氣地對婆婆說：“他還騙我說是借下的別人的錄音機！”只聽婆婆又說：“他把我養(yǎng)下的那么仇，他養(yǎng)下的我也不抱了。你們掙錢著呢，出錢雇旁人抱去，我不抱了。我養(yǎng)下的多，到臨了只靠得一個。弟兄分家另過了，我到動彈不得的時候還要靠我的老三兒呢，老二忠祖靠不著，我養(yǎng)大的兒我知道。我就只等著給老三抱個娃娃。爹媽心疼的是奶頭上掛的，爺爺奶奶心疼的是頭一個。我就抱老大的甜甜，老二的婷婷，給老三再抱頭一個，孫子就是挑著疼的。再說我養(yǎng)兒盤媳婦子是為啥？我就是不做了。”素娥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婆婆罵兒女們的口茬素娥見過，還是少搭言的好。心中又有點好笑：你養(yǎng)的多大了，我的才多大？婆婆的話她不好對答。素娥又想：給我不抱娃，給老三未必好好抱。婆婆把錄音機說成錄靈機還把洗潔精說成洗鍋精。她說洗鍋的東西咋能叫洗鍋精。忠祖確實對老娘經(jīng)常頂嘴態(tài)度不好，又對妹妹榮祖還曾拳腳相向。假如婆婆只是發(fā)發(fā)牢騷，孫子還是她的孫子，說過了繼續(xù)帶就讓她發(fā)吧，跟老人計較什么。婆婆對婷婷很疼愛，抱了一年多了，忠祖兄弟們不聽老娘的話，夠老娘吃力的。如果老娘說到做到，真的撒手不管，素娥覺得自己恐怕也拉不回來。只聽婆婆繼續(xù)說：“我就心疼的女子，兒子把我的心傷下著我不心疼?！崩夏锵肫鹬易嬖?jīng)講有人給他看過相，說將來有個當(dāng)官的兒子。想想當(dāng)不當(dāng)官我靠不著，于是就說：“哼！別以為覺著把兒養(yǎng)下了就命大著，現(xiàn)時還在阿根來呢。”素娥早就發(fā)現(xiàn)婆婆不是個重男輕女的長輩，因此對她產(chǎn)生過幾分敬重。現(xiàn)在聽到婆婆說養(yǎng)下兒別覺著命大，還早著呢的話，這又是怎么說話呢？這不明擺著咒人嗎？又有些生氣?？偛荒芊催^來又輕男重女呀，男孩女孩一樣養(yǎng)育，一樣培養(yǎng)，素娥最痛恨重視這一方，又歧視另一方的做法。驀然又想：難道這是婆婆故意挑逗要與我斗嘴？于是采取不理睬的辦法，任她去說。老娘越想越生氣：老二兩口子人品體面已經(jīng)有兒有女，婆娘還會掙錢，兩口子風(fēng)光得很。老三兒人丑點，雖然打扮得干凈利落，可不會掙錢的媳婦還沒找下一個，二十四五的人了，老二兩口子不過問。于是干脆說：“我的女子少娘無老子的，今日的時節(jié)叫哥哥嫂子虐待著呢，”素娥明白了，婆婆果然是來找茬的，直點名是嫂子對榮祖不好，家里做嫂子的就數(shù)我，她幾乎要張口分辨了，可轉(zhuǎn)眼看到五十六歲的婆婆白發(fā)蒼蒼，滿口只剩兩三個牙，心一軟，便又忍著沒出聲，悄無聲息地干她的活。

兩個女人拿著衣料來找素娥，素娥量體量布接待著。一個女人看著素娥的孩子笑著說：“都議論素娥兩口子的娃娃丑，我看娃不丑，只是顯瘦了，娃娃胖了就可愛。你把我說下的話記著，豬下的像豬狗下的像狗，人家的娃長大了肯定不丑。有這么能干的媽媽爸爸，不怕娃長大了不能干?！彼囟鹨宦犘闹须y過：娃娃饑一頓飽一頓地，胖得了嗎？婆婆接上說：“能干不能干，曹操與蔣干?！眱蓚€女人笑了，素娥的女徒弟也笑了。素娥看著婆婆，驚訝不識字的婆婆竟然知道蔣干盜書，這一定是看戲知道的典故。婆婆常對好耍拳弄棒的老二和好收拾打扮的老三兩個兒子掛在嘴上的一句評價是：好打沒力，好穿沒衣。素娥覺得學(xué)習(xí)語言婆婆可以做自己的老師了。

婆婆說得對，做這針頭線腦的事有什么能干可言，也只為糊口而已，白識字的人都做得很好。上大學(xué)沒她的份，可她心中有個夢想是當(dāng)一名詩人。上學(xué)時幾乎每篇作文都被老師讀給學(xué)生聽，或登錄在學(xué)校的黑板報上的素娥，最羨慕的是詩人。詩人豐富的想象，詩人的浪漫。有時還學(xué)寫幾行?？筛改敢欢ㄒ才抛约寒?dāng)裁縫，為此她和母親沒少鬧矛盾，只是自己拗不過父母，還是干起了自己不情愿干的裁縫，人必須得先吃飯。一干反而贏得了父老鄉(xiāng)親們的一片贊譽。直到后來她才明白大家的意思是素娥只能做個針線活，掙口飯吃就不錯了。但是從此忙得再沒有可供自己支配的時間了，不安心的她想看看書都成為奢望了。愛看書的她與書幾乎告別了，只有丈夫借來自己看的武俠小說斷斷續(xù)續(xù)看了兩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