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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淚的散沫花

不負(fù)人生不負(fù)卿 作者:邢萬軍,閆榮霞 著


流淚的散沫花

平林漠漠

那是一個尋常的秋日,陽光靜靜地灑在利比亞的邊境小鎮(zhèn)德希巴。

哈桑老人踉踉蹌蹌地走出低矮的房門,顫巍巍地走到大門口,青筋暴起的手,緩緩地?fù)崦莾擅杜趶棜ぷ龅幕ㄅ?,微瞇著眼睛,看著里面栽種的三株散沫花。似乎那美麗的花瓣,正散著美妙的香味。

那炮彈殼是兒子德薩四年前從山谷里撿回來的,散沫花也是他親手栽下的。那年,他剛剛十五歲,長得黑瘦,還有些木訥。但是,哈桑記得德薩說過,散沫花又叫指甲花,花和果實(shí)都是上好的染料,他還說等花開了,先給母親的指甲染漂亮了。

哈桑開心地笑了,她知道兒子會做得很棒,盡管兒子的音容笑貌,在她最清晰的記憶中,永遠(yuǎn)地停留在了他三歲時,她的雙眼什么都看不見了,她在黑暗中已摸索了十二年,因?yàn)榘變?nèi)障。

她沒想到,德薩把散沫花栽下沒多久,便在一個雨夜,被一伙拿槍的人連哄帶嚇地帶走了,從此再沒回來。在她心中,德薩還是一個需要她照顧的孩子呢。

散沫花開出了淡淡的小花。德薩托人捎信回來,說他加入了一支為和平而戰(zhàn)的隊(duì)伍,說他現(xiàn)在能吃飽飯了,還胖了一點(diǎn)兒,叫她不用牽掛他,只管在家里安心地等他回來。

兒子信里說的很多話,哈桑不明白,因?yàn)槟切┰捪駨V播里說的那么冠冕堂皇。她清楚,兒子的智商明顯地低于同齡的孩子,他學(xué)說話晚,10歲才去學(xué)校,但只念了兩個月的書,因受不了小朋友的嘲笑,加上家里又沒錢,他就輟學(xué)回家了。那信是別人代寫的,有些句子,她得慢慢咀嚼,才能似懂非懂。所以,她懇請鄰居替她將那封信念了一遍又一遍,才寶貝似的將它塞到床底下。

德薩走后,哈桑經(jīng)常失眠。聰明、健康的孩子出去當(dāng)兵,家長都要牽掛,何況兒子還是那個樣子。只是,她不能把擔(dān)心說出來,她還要驕傲地告訴鄰里鄉(xiāng)親,她的兒子自立了。

那天,哈桑對著散沫花又說起了心里話。自從德薩離開家以后,她就習(xí)慣了和散沫花說話,似乎它們懂得她的心思,能夠看得到她的喜怒哀樂,盡管它們始終默默無語。而她,更懂得它們的心思,她與它們可以無話不說。

其實(shí),家里還有一個叫阿莎的女兒。只是阿莎先天癡呆,比德薩還大兩歲,卻一直需要她照顧。德薩在家時,哈??梢暂p松一些,他一離開,阿莎頻頻惹禍,先是被熱水燙傷了大腿,無錢醫(yī)治,變成了一個瘸子。接著,她又玩火,把家里的草房點(diǎn)著了,差一點(diǎn)兒把母女二人活活燒死。

最令哈桑難過的,是在她午睡時,阿莎淘氣地將三株開得正盛的散沫花全從炮彈殼里薅出來,將它們攤在陽光里曝曬。

待哈桑發(fā)現(xiàn),她趕緊將它們重新栽回去,她還新填了些沙土,澆了水,心里默默地祈禱上蒼,讓它們重新活過來。

那天,哈桑第一次狠狠地打了女兒兩巴掌。打完了,她便抱著女兒一起不停地流淚。

還好,在她精心呵護(hù)下,那一株已發(fā)蔫的散沫花,又恢復(fù)了生機(jī)。

哈桑忐忑不安的是,德薩的信斷了快兩年了。兒子最后一封信里,說他奉命去執(zhí)行一項(xiàng)重要任務(wù),如果有機(jī)會路過家門,他一定回家看看母親,看看自己栽的散沫花長多高了,開的花多不多。他還說,他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母親染指甲。

哈桑相信兒子的話,更相信自己涂了散沫花的十指,一定會很漂亮。獨(dú)自的時候,她就幸福地想象著那個甜蜜的時刻——德薩怎樣細(xì)心地給她涂指甲,自己又怎么用那漂亮的十指,溫柔地?fù)崦滤_和阿莎那泛黃、鬈曲的頭發(fā),再把他們一一地?fù)г趹牙?,聽著他們年輕的心跳,嗅他們身上各種好聞的味道,汗味、草味、沙土味……

十年前,她差一點(diǎn)兒隨丈夫一同在那場車禍中離開人世。她本來已被放進(jìn)棺木里了,可固執(zhí)的德薩哭叫著不讓下葬,或許是他太想留住母親了,不相信她會撇下他和姐姐。而奇跡,真的就發(fā)生了,就像那曬蔫的散沫花,昏睡了一整天后,她竟又活了過來。

有人感嘆哈桑的命真大,她卻輕描淡寫道:“我是母親,還有兩個需要照顧的孩子,單是為了孩子,我就得努力地活長一點(diǎn)兒……”

盡管醫(yī)生早就宣布她患了嚴(yán)重的心臟病,需要住院治療。可是,生活始終拮據(jù)的她,只是服用過一點(diǎn)點(diǎn)廉價的草藥,從未到醫(yī)院住過一天。她曾兩次突然暈倒,不省人事,最終卻頑強(qiáng)地從死神那里掙脫出來。

她笑呵呵地告訴鄰里,她還不能死,她還得等著兒子回來給她涂指甲,還要幫他娶媳婦,何況女兒也離不開她啊……

然而,她最終沒能等到兒子回來。那天,她像往常一樣,慢慢地采著散沫花。忽然,她眼前一黑,便一頭栽倒在地上。這一次,她沒能奇跡般地蘇醒過來。

哈桑不知道,一年前,德薩就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遇難了。

但愿,在另一個世界里,她能夠遇見朝思暮想的兒子,欣然地將捧在手里的散沫花瓣遞給他,微笑著攤開雙手,慈愛地望著這個四歲才開口喊媽媽的兒子,看著他將自己的十指涂得漂漂亮亮……

在利比亞的很多地方,都能見到美麗的散沫花??墒?,我卻愿意將那一株散沫花叫母親花。聽到去利比亞旅游的朋友,向我講了哈桑老人的故事后,我立刻有了這樣的命名沖動。 我相信,天堂里的德薩會同意的,人間的阿莎也會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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