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余秀華 草木都順著風歪下去

你的眼淚是我看不見的那片海 作者:余秀華,劉年,王單單,張二棍,毛子 ... 著


余秀華 草木都順著風歪下去

時間讓人死去,但是死亡卻不是時間的事情。當然,人死了以后還會不會有時間的存在?如果是沒有時間存在的永恒,是不是更加讓人恐懼?我相信天堂和地獄一樣會叫人厭煩,我相信永恒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是宇宙里最不幸的事情。

人與狗,俱不在

那時候的黃昏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不同于現在的黃昏。那時候家門口的草木蔥郁,而且是年輕得蔥郁。即使現在,那些草木依然存活著,即使它們在又一年的春風里發(fā)出新枝,這新枝和從前一樣讓我屈服于對又一個春天無端的熱愛和對生命沒有根由的輕薄的熱忱,但是我的心肯定不會給我沉醉的機會:輪回的利刺就在唇邊,不會讓你的熱忱違背你的心。

生命從蒼翠到衰老,這是一個不顯山露水的過程,如同溫水煮青蛙,當你發(fā)覺到疼的時候,青春已經遠遠地把你拋在身后了。當然我們必須屈服于這樣的過程,掙扎顯得可愛或者大義凜然,但是對已經形成的事實毫無益處。而且我家門口已經不是舊時的模樣,它的改變一般都是一夜之間的。當你清晨起來看見已經改變的模樣,除了一聲哀嘆,就是接受。而且你會發(fā)現已經存在的事情比預想里存在的事情讓人接受得快。

我在我家附近再也找不到舊時的樣子,且別說童年,那是上輩子的事情了。時間在一個人的回憶里好像比它本身變得悠長?;貞浉淖兞藭r間原來的進速,也跟著改變了一些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方式,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也許,時間在宇宙里并不是長度一樣的,它也許在不同的事物里有著不同的標尺。甚至我們有時候被偷偷往回帶了幾分鐘或者幾個小時,我們對這件事的疑心從來就不大,所以宇宙維持了它一貫的次序。

我的奶奶從來就不會在意時間的問題,現在時間把她放在了另外一個維度里,也許她忙著和一些舊人聊著生前死后事,根本騰不出時間來思考時間的事情。時間讓人死去,但是死亡卻不是時間的事情。當然,人死了以后還會不會有時間的存在?如果是沒有時間存在的永恒,是不是更加讓人恐懼?我相信天堂和地獄一樣會叫人厭煩,我相信永恒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是宇宙里最不幸的事情。

所以我奶奶在92歲的時候放棄了活著的永恒。她騰出了她的房間,騰出了短暫的空間,但是很快,這樣的空間就被別的事物填滿了,仿佛空間從來沒有被撕裂的痕跡。奶奶死的時候我沒有特別的悲傷,92年的塵世之身已經足夠讓人羨慕了。有多少人來不及品嘗足夠的悲傷就夭折在路上:上天的安排有時候總是那么不合理。但是我悲傷于她騰出的空間被填滿的速度:是什么如此急切地把她的訊息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我常常對著她空蕩蕩的房間。我實在希望一個我害怕的不明就里的影子從那個門口一閃而過,但是從來沒有,甚至在我悲傷絕望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幻覺。我被許多東西欺騙了:我曾經不舍晝夜在鬼片里尋找的線索沒有給我任何啟示。那些死了的人就那么狠心地一口喝下孟婆湯,從不回頭看看他們留在人間的愛恨么?

奶奶死前許多年,家里養(yǎng)了一條狗,灰白的,很兇。它不喜歡叫,是個實干家:人來了也不叫喚,躡手躡腳地走到別人身后,咬一口就跑,像一個專門搞偷襲的小人。于是來我家的人都格外小心,左顧右盼,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它算計了。父親很擔心它傷人,總想把它賣了,但是終是不忍心,一直到它很老,對偷襲這件事不感興趣。

狗的時間和人的時間又是不一樣的。狗比人老得快得多。我們無法知道上帝安排在萬物上的時間,哪一個是最公平的,也許上帝也是經過了我們的同意,如同一個賣保險的,聽他說得天花亂墜,似乎合情合理,最后買了,卻發(fā)現上當了。當然人和上帝玩心計,完全是雞蛋碰石頭。

所以狗老的時候,奶奶還沒有老眼昏花。狗在奶奶的喂養(yǎng)下長大,卻比奶奶老得快。當然奶奶不知道時間在狗的身上跑得快,她以為許多時候狗在糊弄她:比如黃昏的時候,奶奶端了一碗剩飯去喂它,一時看不到它的身影,就“狗——嗚——,狗——嗚——”地喚它。喚了半天還不見它的影子,奶奶就著急了,擔心打狗的人把它打走了,于是四處去找。

奶奶以為需要花很長時間走很遠的路去找,但是出大門不遠,就看見它暖洋洋地趴在草叢上。奶奶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因為它在這個地方不需要費一點力氣就可以聽見奶奶的叫喚,但是它居然裝聾作啞完全不理會奶奶的叫喚。奶奶的尊嚴居然被一只狗挑釁,于是她氣急敗壞。想著人老了連狗都不放在眼里了,于是憤怒之中又多了一些悲傷。于是她對它咆哮:你這死狗,這么近你聽不見嗎?我是叫你吃飯,又不是讓你干別的。

狗這才抬起頭看看奶奶,實在不忍心這個老太婆太傷心,于是伸伸懶腰,起來跟著奶奶走回家。奶奶看它跟她回來了,也就不計較它的傲慢無禮了。

很多個黃昏,奶奶喚狗的聲音在空氣里顫抖。她的聲音嘶啞,粗糲,聽起來總是怒氣沖沖。奶奶也用這樣的聲音喊父親,父親偶爾就抱怨:像打破鑼!但是奶奶才不管打什么鑼,只要能把人和狗都喚回來。

后來狗不見了。奶奶連續(xù)喚了幾天都不見它回來。奶奶就怒氣沖沖地說:準是被人打走了,它那懶洋洋的樣子遲早是要被人打走的。過了一段時間,她就把這條狗忘記了,好像狗陪伴她的那么長的時間也被忘記了。奶奶的年紀已經不會為突然的失去而悲傷了。也許這樣的失去在一個人的生命里多了就會是尋常。

又過了許多年,奶奶去世。她去世的時候是中午,陽光燦爛。

幾年過去了,我從來不矯情地想起她。清明節(jié)在她墳頭給她磕頭的時候,我總是要問她:婆婆,我是你孫女,你還認得我么?

陽光燦爛。遠處不知道誰家的狗在叫。

余秀華的詩

被一個院子囚禁著

有時候我想被一塊小地方囚禁

而且不斷囚禁下去,直到消失了求救的愿望

我對什么都沒有了想法

包括性,包括新鮮的咖喱

國際戰(zhàn)爭和國家興亡早就是遙遠的事情了

時間對我來說也沒有了用武之地

這個院子從來不設鏡子

什么東西都看不到自己或者自己的對立面

美也取消了相對論

那時候我允許舊星宿砸下來

這如果也不能讓我獲得最后的意義

怎么辦呢,我想

院子里也沒有一塊石頭

為了避免一個無用的女人自殺

除了不停研究一根鐵鏈上不斷長出來的銹斑

不停地懷疑下去

而懷疑如一個個無力養(yǎng)活的孩子

被不停掐死

怎么辦呢,我想

無望的愛

但是沒有誰知道,夜色里撿金子的人

留在河岸上稠密的腳印

河水無法吞沒一個女人,她無數次深入進去

虛擬的場景最后都成了把柄

真實的人口袋里都有手雷

她血肉模糊,為了抵擋惡意還必須站立

想起在一個詩人的車上

他對她說起性,說起他一次能干兩小時

他仿佛取消了她外貌的影響

而她說:親愛的,做愛不能增加愛

他的車剛剛拐彎,一群不熟悉的人在等著

晚上她在賓館里

把他畫在紙上,又撕碎

人世泥濘,沒有一條好走的路

但是他是金色的,他們都是

因為她細微的愛總是擦出他們細微的光亮

朋友說:你真可憐

但是人間的愛情何止是可憐

沒有好天氣的日子

是的,我們一眼就看到了陰天

這賞心悅目的事情抵消了壞心情

一個矮個子男人在他房間喊:我是個作家

好多天了,人們不知道如何搭理他

給他一百個身份吧

給到國王就再沒有給的了

他沒有河山,也就沒有破碎

破碎屬于金黃的仇恨。他摟著另一個男人的脖子哭

仿佛已經上吊過了

總之我要選擇一個他沒有踐踏過的村莊

讓陌生的鳥落在窗臺上

一個人從梁上的繩子套里滑出來

把贊美世界的事情留給明天

今天是陰天,但是不壞

晴天的時候就會有人雕刻墓碑

刻著刻著

就拼湊出了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恰好是一個人的

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

我找不到和從前不一樣的生活方式

也找不到區(qū)別于昨天的陰天

房間里的書不多,能夠讀完的更少

而一個人哀傷起來

幾乎什么也干不了

比我幸運的人在不遠的地方拍電影

虛擬的場景產生真實的眼淚

他需要這樣

如果此刻給一個人打電話

我顫抖的聲音一定會讓他誤以為我干了什么壞事

而壞事是有安排的

一個懷揣絕望的女人每天化妝

穿帶鋼圈的胸罩

她想把用壞的生活掰直

就這樣徒勞無功地迎接黑夜

比死亡更沉默

比海水更藍。比波浪無常。比波浪上的風

更不知來處和去向

在如此的浩瀚面前,允許我低下頭

哭泣

夜運行到海面上,尖利的礁石都隱匿起來

隱匿最深的,是昨日的沉船

比沉船更深的,是一個人胸口上的

星光

比死亡更沉默的,是我在愛你

這充滿好意的黃金般的死亡

沒有比愛更沉寂的事物了

風搖晃著我,如搖晃著一個

謊言

安靜的院子

一個人將在這里空度余生

回憶前半生的雨水

一些陌生人來過她的房間

帶來動蕩的消息

一個人從她的院子里走出去就成了陌生人

院子里月季依舊開放

她年老的時候讀年輕人的書

也愛慕他

——多么寂寞的事情啊

她說過太多一針見血的話

這樣真不好

幾只貓不管這樣好不好

它們在椅子上曬太陽

占著她的位置

玲兒

玲兒是一個癱子

20歲時喝農藥自殺

玲兒愛著一個男人:她的明哥

現在是我的明哥

我們的明哥在城里

我和玲兒在鄉(xiāng)下

玲兒死的時候喊明哥的名字

現在我和她一起喊

她在墳里,我在陽世

風吹過坐在她墳頭的我

風再吹不到她

風吹著清白如玉的她

吹不動渾濁如泥的我

風把玲兒墳頭的草吹青了又吹黃

風把我的眼淚吹干了又吹來

陰陽兩隔的兩個女人

在夕陽里都有漫長的影子

玲兒啊,你如果不用死亡

騙取明哥一篇悼詞

我怎么會用一生的悲傷

愛上他一時的哀痛

無題

我們相擁。

雨打在落地玻璃窗上,一個城市

濕漉漉的人

那些盛開過的花朵使出全力也無法重新回到

枝椏

你撫摸我笑著的右肩

我藏起已經蓄滿淚水的左肩

從此以后,誰會面臨更大的缺席

你撫摸我充滿了嘆息的身體

又白又冷的嘆息

落了一地

碎裂的光影

覆蓋一直叫喚的獸頭

我叫了出來:

我不是你的

也不再屬于人間

在合肥

在這叫亞朵的賓館里

在這被雨水包裹的13樓

她抱著一個地獄

預備好了上,也預備好了下

人都有欺凌之心

她回收著一條大蛇生出的無數小蛇

這些夢里出沒的東西

她把它們收進陌生的房間

如果有人敲門就放出去一條

這個人就成了熟人

而熟人不能解決百合花

不能解決情欲的冰涼

她怪罪于生命的本相

怪罪于自己

持續(xù)哭泣

紅色紐扣

凌晨4點,臺風撞擊16樓的玻璃窗

龐大的事物死去,纖細的一一復活

雨水來自于蔚藍的海面

夜行人消失于夜

她在這個賓館呆了幾天了

每天在活動椅子上旋轉,直至聽不到

雨聲

旋轉的縫隙

佛陀出現一會,她想念的男人

出現一會

凌晨4點,她扣上衣服上的紅色紐扣

從下往上

如同爬出地獄

在第四層上恰到好處地停下

空了的椅子還在旋轉

停不下來

草木都順著風歪下去

我什么也不等,在這陰郁的下午

蔓草枯萎的原野上,一朵花也卸下火焰

白色的云都沉到地底,多少年后它們才重新回到地面

和天空

野孩子依舊在田野上奔跑,為刺猬的肉

而剝下它的皮

明哥,我有一只犀牛的角等著給你

讓它貼著我的肉身死去

死去的事物以一去不返重新還原

我找出我落滿灰塵的詩集,送給你

什么都是大而不當啊

明哥,只有我的舌尖還有搖搖欲墜的火焰

所以我長久地坐在這里

一言不發(fā)

身邊的草木都順著風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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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這愛,讓我仰望

我愿意被這浩蕩的秋色遮蔽:萎下去的草木

我只能接受這秋風的清算。算著算著就有意外的火焰

我緊張,敏感,如受傷的母豹

我在你的城市和我的鄉(xiāng)村之間搖來晃去

看星子落進渾濁的河,看人消失在沒有了土地的大地

我們再不敢說到絕望,怕絕望成真

在你面前,我也不能哀戚啊,怕卑微成箴

這個時代惡狠狠地撕裂著我

它比半夜徘徊在我家門口的淫賊更可怕

但是,我還是要穿過這些,像一顆露水

穿過午夜

去愛你

只有這愛,讓我仰望的時候看見

重新發(fā)光的星群

一直走,走到村外

秋風還沒到最冷

夜色還沒有到最暗,星辰還沒有落啊

出生的人繼續(xù)出生

誰把我留下,我知道還有無際的荒謬,瘋狂,病癥

要我摁進身體

這時代就是為了毀滅給我看的

一個母親殺了自己的孩子就是給我看的

一個接一個詩人自殺就是給我看的

我看著

我還看著自己的純真被當著證供放上祭臺

我看著自己不停犧牲的

愛情

我看著這個傾斜的時代壓垮的人們

他們面對被強奸的女人的

集體沉默

只有愛讓萬籟俱寂

只有愛讓萬籟俱寂,只有愛讓星空出現

我站在屋頂看你城里漸次亮起的燈火

風悄悄滑過女貞樹

我們隱忍著,讓河流穿過身體的荒原

穿過石頭里古老的梵文

哦,你說過的,我們要一起到達永久

只有永久讓我心生悲,也生慈

星空下是我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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