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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生存狀態(tài)的還原考察

明清小說補論(增訂本) 作者:劉敬圻


賈寶玉生存狀態(tài)的還原考察

作為男人,又是國公后裔,賈寶玉從抓周那天起就面對著一張無法回避的人生問卷:如何回報列祖列宗的價值期待。

這里說的價值期待,泛指占核心位置的儒家文化對男人人生使命的界說與要求。這種期待,從先秦到清代已滾動出一個嚴整有序的系統(tǒng)。為敘述方便,姑將這一價值系統(tǒng)作一雖不嚴密但易于把握的歸攏,以便考察賈寶玉對列祖列宗的期待究竟背離到什么份兒上。

一是目標,即信仰、抱負、志向等。無論社會角色如何,好男人總是要以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經世致用的。如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  1 ;如孟子所說的“樂以天下,憂以天下” 2 ;如《大學》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都t樓夢》中,作家借薛寶釵之口概括為“讀書明理,輔國安民”。

二是修養(yǎng),即完成高遠目標的人品學品保障。“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3 ?!安荒苷渖恚缯撕??”  4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5 《大學》則把先秦儒家關于修身的零星診斷系統(tǒng)化,并以簡潔明了的公式表述出來:物格,知至,意誠,心正,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無非強調說,只有當你進入物“格”了、知“至”了、意“誠”了、心“正”了、身“修”了的境界,才有可能實現(xiàn)家“齊”、國“治”、天下“平”的目標。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套嚴整有序的邏輯程式。其中,修身是本,是整個鏈條的樞紐。而修身的水平如何,則要在處理方方面面的人倫關系中獲得驗證。這是每個男人都逃脫不了的一種拷問。如《論語》所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大學》所說的“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如《禮記》中對七種人倫關系所作的理想主義說明等  6 。在《紅樓夢》中,作家先是籠統(tǒng)地提出一個“君仁臣良父慈子孝”的人倫關系準則,后又借賈母之口落實成一個具體的具有可操作性的檢驗天平,那就是“不論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還是要行出正經禮數(shù)來的。”

最后是途徑,即實現(xiàn)高遠目標的傳統(tǒng)程序。如舉薦、考試、世襲及其他選拔人才的方式。不贅。

羅列以上材料,無非是為以下的讀解(比如一旦必須做出某種價值判斷時)提供方便與參照系。

當年的寧榮二公自然是認同上述價值系統(tǒng)的樣板了。兩座“敕造”國公府,祠堂里的御筆金匾、御筆對聯(lián)以及衍圣公題贈的長聯(lián),還有“代”“文”“玉”輩兒孫們所承襲的種種爵祿等等,正是對寧榮二公生存價值的蓋棺論定。

憑著賈寶玉的天賦與背景,想延續(xù)祖輩的光榮甚至也輝煌那么一下子,并不是什么難事兒。他是寧榮二公選定的唯一“略可望成”的苗子,他面前已鋪就了金光坦途,他只須依照常規(guī)四平八穩(wěn)地走下去便可。警幻仙子明白無誤地傳達了寧榮二公對他的期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彼麎焊鶅簾o緣體嘗什么懷才不遇投靠無門的苦滋味??伤冀K沒能向著光榮的祖先們靠攏,他對寧榮二公委托警幻仙子所作的煞費苦心的啟示呆若木雞。他成了另一種冥頑不化的不肖子弟:一種不恃強不凌弱不為非不作歹不受酒色財氣蠱惑的良性不肖。一種難以一語道破的極易被誤解極易被誤讀的生存狀態(tài)。從而,賈寶玉就有了一種或被溢惡或被溢美或溢美與溢惡交替并存的命運。

誤解賈寶玉性格的始作俑者,恰恰是文本中那些與他至親至愛的人們。如賈政的“酒色之徒”說,王夫人的“孽根禍胎,混世魔王”說,賈敏的“頑劣異常,內幃廝混”說,花襲人的“放蕩弛縱”“最不喜務正”說,以及興兒“不習文也不學武”“只愛在丫頭群里鬧”的評價等等,都是讀不懂這一角色的膚淺結論。

與一系列世俗感受迥乎不同的是賈雨村和警幻仙子,然而,他們的體認也各有興奮點與局限性。他們對賈寶玉現(xiàn)象的詮釋盡管超塵脫俗,也只是從某一最醒目的特征入手(如“情癡情種”,如“閨閣良友”,如“正邪兩賦”)去強調這一異樣孩子的不同尋常罷了,還不能取代對賈寶玉生存價值的客觀探討。

與上述一連串帽子或光環(huán)相比較,唯有第三回的兩首《西江月》才算得上理解賈寶玉性格的坐標,才是作家對第一主人公生存狀態(tài)的正面速寫(見第一首),才是作家對第一主人公生存價值的正面衡估(見第二首)。

然而,麻煩也從這里開始了。由于這兩首《西江月》滿溢著抑揚褒貶兼有、酸甜苦辣俱全的情緒和味道,就很容易引申成正話反說、以貶代褒的調侃文字,甚至是皮里陽秋、諱莫如深的春秋筆法。于是,一種越說越遠越說越玄的溢美傾向,便從對《西江月》刻意求深的接受中蕩漾開來。諸如“可以做共和國國民,可以做共和國國務員,可以做共和國議員,可以做共和國大總統(tǒng)”  7 以及當代讀者熟知的其他種種浪漫結論,便一發(fā)不可收。

賈寶玉究竟怎么一個活法?在短短十九年中,在列祖列宗的價值期待面前,他究竟拒絕過什么?忙碌過什么?向往過什么?下面,試將文本中已經提供的炫人眼目的現(xiàn)象梳理成三種相互依存的線或面,即:他拒絕什么?他忙碌什么?他向往什么?并略加透析。以求把一個還原到文本的賈寶玉奉獻給讀者,以期對某些浪漫結論做出補充。

賈寶玉拒絕什么?有六不  8 。

不喜讀“四書”之外的正經書   9 。

不愿與一般士大夫諸男人交往 10 。

不習慣峨冠博帶吊賀往還甚至晨昏定省等繁文縟節(jié)。  11

不熱衷舉業(yè)并厭棄八股文  12 。

不關心家族盛衰  13 。

不準備盡輔國安民的責任  14 。

一句話,主流文化期待于男人的許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大都被他等閑視之了。

補說:紛紛揚揚一大堆“不肖”,其實主要是在人生目標選擇上出了“毛病”。就是說,沒有沿襲著主流文化指示的路標,去追逐主流文化贊賞的功名。在這一點上,花襲人與興兒捕捉得最為準確,他們一語破的,挑明了賈寶玉最具破壞性的“不肖”因子:不學文,不習武,不喜務正。正是這一核心性的背離,才招致了“于國于家無望”這一價值定位的。其他諸如什么“瘋瘋傻傻”“內幃廝混”“和丫頭們好”之類,雖說也讓親愛者們困惑不解并憂心忡忡,畢竟都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的大事兒?!兑佰牌匮浴分械奈乃爻际且怀墶伴|閣良友”,處處憐玉惜香,還娶了一大串美慧女子為妻,不照樣功名貫天,光昭日月,“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么?可見,賈寶玉“六不”的主要癥結是在目標選擇與道路選擇上,即在如何呼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責任方面,與主流文化唱了反調。

倘換個角度考察,賈寶玉也并不是主流價值觀的全方面背叛者,在如何做男人的價值拷問面前,在主流文化的綜合天平上,即使最嚴苛的執(zhí)行官,也不能把賈寶玉一棍子打死。因為,在整個價值系統(tǒng)的中樞環(huán)節(jié)上,在立命立業(yè)之本的“修身”即倫理精神與基礎學養(yǎng)方面,他并沒有與主流文化鬧僵,他沒有背離“仁、敬、孝、慈、信”的大格(后文還有較細的討論),他只是對列祖列宗對他的功名期待滿不在乎罷了。對“六不”的積極意義的估量應當有一個度。

更何況,再換個角度考察,“六不”里邊,也不排除也包孕了一般紈绔子弟的階層性惰性在內,是大多數(shù)貴族子弟紈绔子弟的通病  15 。比如賈府中無論嫡派還是旁支子孫中的絕對多數(shù)都是不讀書、不上進、不獨善、不兼善、不熱衷修齊治平的無信仰、無目標、無責任感、無使命感的敗家子,總不宜也不能視他們?yōu)榉磦鹘y(tǒng)勇士吧?賈寶玉的“六不”與賈府紈绔們的“不肖”是有某種同一性的。他與他們的不同,僅僅是“良性”二字,他是良性不肖子弟??梢?,僅僅從拒絕什么放棄什么排斥什么這一層面上把握賈寶玉的人生定位,或由此做出什么價值判斷,是魯莽的,草率的。還必須繼續(xù)梳理下去??纯催@個聰穎乖覺少年的精神頭究竟消耗到哪里去了。

賈寶玉忙碌些什么?可梳理出五條情節(jié)鏈。

其一,賈寶玉有一定的精神文化生活  16 。其日復一日的內容在第二十三回曾有集中交代:

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

總共十余種雅俗共賞讓他輕松愉悅的文化娛樂活動。其中,讀書仍居第一位,也是最具有彈性與復合性的一項內容。

讀什么書?李貴說他正在背誦《詩經》,賈政則強調說一定要熟讀“四書”(第九回),我們則眼見他幾番揣摩《南華經》(第二十一、二十二回),還見他與林黛玉共讀《西廂記》(第二十三回),他自己多次翻閱《牡丹亭》(第三十六回),還有茗煙供應的其他種種光怪陸離的通俗讀物等等(第二十三回),不一而足。

在接受書本知識與典籍文化這個十分敏感的問題上,當今的讀者評家大都特別看重賈寶玉的雜學旁收,這無疑是有依據(jù)的。這不僅因為賈寶玉的確視雜七雜八的通俗讀物為“珍寶”,而且還因為雜學旁收的結果直接導致了其知識結構的相對合理與價值觀念的絕對復雜狀態(tài)。對此,的確不能漫不經心。

不過,這里要特別說一說“四書”。在文本中,“四書”與在生活中一樣受到師長家長的推重,是天經地義的基礎教材,作為受教育者的賈寶玉也必須從這里起步?!八臅边€是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的經典性著述,每個讀書人都要憑借著對它的把握程度去換取功名。唯此,賈政才狠狠地宣告:最要緊的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否則,哪怕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第九回)。有趣的是,盡管讀講背誦“四書”一事帶著來自官方來自學堂來自家長毫無商量余地的強制性,賈寶玉對它卻并不反感。他不僅把“四書”排除在口誅筆伐與火焚銷毀的對象之外  17 ,而且情有獨鐘,已有我們看不見的實際操練,已有我們看得見的相當不錯的掌握。比如第七十三回中聽到趙姨娘的小丫頭傳報謊信,緊忙夜戰(zhàn),突擊備考,以應付賈政的突然襲擊時,他曾有如下反思:

肚子里現(xiàn)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

在這一自檢式反顧中,明白無誤地傳達了一個信息:賈寶玉對“四書”的熟知程度相當可觀。其中,有三種已達到滾瓜爛熟境地,竟然是帶注背得出的;只是《孟子》的功夫沒有到家。這就是說,“四書”四分之三以上的內容已刻印到賈寶玉腦海之中??磥硭麑Α八臅币延性S多時間上精力上的投入,讀“四書”已成為精神文化生活的一個內容,只是不一定(也沒有表現(xiàn))天天讀就是了。順便說一句,恐怕正因為自幼積蓄了相當不錯的“四書”底蘊,賈寶玉才能在經歷了那么多瘋瘋傻傻若癡若狂的折騰之后,在競技狀態(tài)并不理想的情況下,輕輕松松地中它個第七名舉人,比又習文又習武的正經傳人賈蘭還略勝一籌呢。

補說: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書面文化,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習俗文化,分別以必修課與自選課的方式進入到賈寶玉的視野與生活之中。無論被動接受還是主動接受還是順乎自然地接受,最終,他還是兼收并蓄了它們。倘要討論賈寶玉對傳統(tǒng)文化的吸納、揚棄、承傳與超越,也有必要從兼收并蓄開始。

其二,賈寶玉有一定的社交往來。其中,拋開被強制參與的“峨冠博帶吊賀往還”不算,還有一些帶有不同程度主體性的、足以說明其生存方式的社交活動。如,一、雖屬被動參與但卻也躊躇滿志的官場社交;二、雖屬被動參與但卻也怡然自得的紈绔社交;三、既主動參與又有某種靈犀相通的平民(含沒落世家子弟)及賤民社交。

與秦鐘、蔣玉菡、柳湘蓮之間的相識相交已受到歷代讀者評家充分注意,不贅。這里著重梳理其余。

與北靜王的相互傾慕與多次過往,對梅翰林、慶國公等的禮儀性拜訪等,屬于第一類。在這類場合中,賈寶玉絕無格格不入形單影孤的苦悶,相反,還或濃或淡地流淌出一種按捺不住的備受寵愛備受賞識的得意之態(tài)(見第十四、十五、二十四、四十三 、七十八諸回有關描述)。

與薛蟠、馮紫英們渾渾噩噩的游宴活動,屬于第二類。這一類過往的內容純屬花天酒地聲色犬馬,對此,寶玉不僅隨和,也很投入,也善于周旋,也能如魚得水。即使卷入平庸低俗甚至污言穢語的嬉戲之中,也不曾有過什么不適不快如鯁在喉的反映(見第二十六、二十八諸回的有關描述)。

補說:看來,賈寶玉所鄙薄的“國賊祿鬼”主要涵蓋那些干謁權貴、以小事大的可憐蟲們,而不是厭棄所有皇親國戚達官顯宦。此其一。第二,賈寶玉也有燈紅酒綠、游戲人生的時候。他與薛蟠、馮紫英們之間不僅存在有形的往來,還有某種無形的精神溝通,這就是后文即將論及的作為賈寶玉慣性生存狀態(tài)之一的“富貴閑人”之間的那種同一性。甲戌本第二十八回脂批就把賈寶玉與薛、馮、云兒之間的廝混與《金瓶梅》中西門慶、應伯爵、李桂姐之間的鬼混劃上等號,還不痛不癢地說:“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第三,賈寶玉還有一個“俊友”情結。他與秦、蔣、柳之間既沒有桃園結義式的矢共生死的誓約,也沒有施潤澤、劉小官們那種同舟共濟的舉措,他們之間主要是一種心儀與默契,是對一種無視門第、無視貴賤、無功利需求的人情美的認同。然而,在心儀默契之中,在舉手投足之間,畢竟摻和了某種紈绔時尚,“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第七回回末詩)說的正是這種情結。時至今日,仍有論者為賢者諱,故贅言如上。

在可以條分縷析的文化生活與社交生活之外,賈寶玉還有兩種難以梳理的慣性生存狀態(tài),一是“無事忙”,一是“富貴閑人”。這里,先梳理“無事忙”狀態(tài)。

其三,慣性生存狀態(tài)之一的“無事忙”。他忙些什么?用魯迅的話說,他忙著“周旋于姐妹中表及侍兒”之間  18 ,用吳組緗先生的話說,他忙著“到處發(fā)揮這種不能自制的感傷的溫情”  19 ,用張錦池的話說,他忙著對平輩小輩和下人中的女孩子表示“特殊的體恤和尊重”  20 ,用呂啟祥的話說,他忙著“為人擔憂,替人充役,代人受過”  21 ,用警幻仙子的說法是忙著做“閨閣良友”。這一切,都是以主動給與、主動介入的方式在運作著。如在晴雯撕扇、平兒理妝、香菱解裙、藕官祭菂、齡官畫薔、寶玉瞞贓以及祭金釧、悼晴雯、惜岫煙、傷迎春以及呵護與關切芳官、春燕、五兒、萬兒甚至二丫頭、紅衣女、抽柴女、畫軸女等等難以盡數(shù)的場景中所呈現(xiàn)的“情不情”行狀。一派主動付出無論報償?shù)奶故帤庀蟆?/p>

補說:賈府的長輩、晚輩、丫頭、小廝乃至周瑞的女婿傅家的婆子們,都已準確無誤地捕捉住賈寶玉無事忙的行為慣性,但可惜又都沒有看懂。賈母是闔府上下最關愛最憂慮也最注意研究賈寶玉生活質量的人,她一旦發(fā)現(xiàn)她的愛孫偏偏“和丫頭們鬧”“和丫頭們好”這一十分“難懂”的動向之后,就努力破解它,一心想要理清這個讓她擔心讓她困惑的謎團。她成功了一半。她憑借經常性的“冷眼查看”與“細細查試”的辦法進行了幾番認真鑒定之后,終于以權威的口吻宣布:“這不是什么男女之事!”即并非什么性意識性吸引使之然。賈母畢竟是很有眼光的,她頗有點超塵脫俗的勁頭。但究竟是什么?她依然沒有斟酌出參悟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她只是否決了世俗的偏見,卻沒能抽繹出類似哲學家們才能得出的那種結論。從而,她不無天真地發(fā)問:“想必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平心而論,這“無事忙”的慣性狀態(tài)中滿溢著一種很熟悉又很新鮮很珍貴的東西,滿溢著與生俱來與后天養(yǎng)成的、融合著兩種文化精神的仁愛與博愛情懷。那就是脂批所謂的“情不情”,那就是魯迅所指出的“愛博心勞”,那就是吳組緗所說的“尊重同情和無限親愛體貼之心”,那就是一種對柔懦弱小之人恤惜關愛并力求做一點救援之事的行為慣性。可以肯定地說,在這一點上,作家的主旨與作品的面貌與讀者的正常感受之間,具有毋庸置疑的同一性。作家自知地而不是歪打正著地賦予賈寶玉這一特質。而且,在平兒理妝、香菱解裙事件之后他對賈寶玉所作的心理透視中  22 ,其人道精神與個性意識遠已超越了朦朧而變得十分分明了。也正是在這一點上,賈寶玉與那些出類拔萃的“姐妹中表”們有了大的不同。不同于薛寶釵的獨善,不同于林黛玉的自戀,不同于賈迎春的淡漠,不同于賈惜春的“冷面冷心”。

其四,賈寶玉還有另一種慣性生存狀態(tài),即消解著生命質量的“富貴閑人”模樣。薛寶釵送他這一綽號時曾言簡意賅地說,人生難得富貴,更難得閑散,寶玉這兩樣都有了,故謂之富貴閑人。這話里自然含有諷勸之意,然賈寶玉并不理會,或故作不理會狀。第二十三回那四首依紅偎翠的即事詩,第二十六回與賈蕓進行的極無聊極平庸極沒要緊的談話,第七十七回對探春所做的“只管安富尊榮得過且過”的勸導,特別是第七十九回中借敘述人口吻所披露的歇斯底里大宣泄等,把賈寶玉的富貴閑人面孔點染得呼之欲出。其中,第七十九回一段文字具有代表性并讓人震驚:

(因司棋被逐、晴雯已死、迎春待嫁、薛蟠娶妻等事,釀成一疾,重病月余,賈母命好生保養(yǎng),百日內不得外出行走)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百日之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

補說:以上活法,已超出健康有益大俗大雅的文化娛樂范疇,也不是“宣泄苦悶”或“活得不冤”幾個字所能包容的。這里面透發(fā)著一種玩忽生命的自耗味道。如果說,“無事忙”體現(xiàn)著賈寶玉慣性生存狀態(tài)的積極面即正價值,那么,“富貴閑人”這一面則主要展示了賈寶玉慣性生存狀態(tài)的消極性即負價值。在通常情景中,這種負價值是以百無聊賴、得過且過為表征的,到特定情景中則演化為恣意放縱,無法無天。當然,賈寶玉的無法無天有個永遠的度,他不會威脅與禍害其他人,他只是消耗與浪費著他自己。

以上四種忙法,再加上與林黛玉之間那份極天然極純粹卻又極病態(tài)極沉重的情感糾葛,便是賈寶玉的主要生活內容。然而,以上五種忙碌狀態(tài)還不是他心目中的最佳存在模式。在“六不”狀態(tài)、文化生活的兼容狀態(tài)、社交往來的復合狀態(tài)以及無事忙狀態(tài)、富貴閑人狀態(tài)之外,他還有他的向往,關于如何生存與如何死亡的遐想。

賈寶玉向往著什么?

賈寶玉還有獨具個性甚至偏僻乖張的向往與追求。還有對最佳生存方式與最佳死亡模式所作的浪漫設計。

如第五回夢游太虛幻境時,賈寶玉對一處“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景觀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說:“這個地方有趣,我若能在這里過一生,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著呢。”又如,第二十三回,寫他每日只和姐妹丫鬟們一處讀書寫字、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描鸞、刺鳳、斗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之時,便覺“十分愜意”“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再如,第七十一回與尤氏探春對話中又重申:只要和姐妹們朝夕相守,即使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遂心一輩子了”。

補說:上述“向往”有兩個檔次。眼下,暫且滿足于姐妹丫鬟呵護下的、少受外部擾攪的、擁有多姿多彩文化娛樂活動的大觀園生存圈(有論者稱之為“隱居女兒叢中”  23 ,是大隱隱于市的一個分支);但終歸更向往一種絕對清幽僻靜的、絕對無人管束的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即進入一個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世界,真正逍遙真正本色地活著。換言之,他一方面認同了眼下這個相對封閉的世內桃源,一方面又神往著另一個絕對封閉的世外桃源。前者,賈寶玉已經擁有,但卻漸受侵襲并大有風雨飄搖朝不保夕之感;后者,是賈寶玉心向往之但卻撲朔迷離可望而不可即的生存空間。

于是,賈寶玉屢屢想到死。并勾勒了關于“死”的浪漫設計。

恐怕正因為眼下的生活圈每每受到侵襲,而理想的生活圈又可望而不可即,賈寶玉并不怎么留戀人世,不怎么留戀生于斯長于斯卻又漸被悲涼之霧籠罩的大觀園世界。他動輒祈望在眾多姐妹丫鬟共同呵護中了無痕跡地死去,并永不托生為人。第十九回與花襲人的談話,第三十四回的內心獨白,第三十六回與花襲人的對話,第五十七回與紫鵑的對話,第七十七回與尤氏的對話……反復癡迷地傾吐了他對“死”的獨特遐想,即關于“死”的感傷而憂美的浪漫遐想。其要點之一是,要有眾女孩的呵護,“只求你們看著我,守著我”“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其要點之二是,一定要了無痕跡,“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連皮帶骨都化成一股灰”“一股煙”,讓“大亂風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其要點之三是,“自此不再托生為人”,便是死得其所。

一個在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方面都似乎十分富有的少年怎能涌動出這等思維定勢?

補說:這一思維定勢自然不是與生俱來的。初入大觀園時,賈寶玉確也由衷地“十分快意”并“心滿意足”過。那是因為他第一次擁有了一塊小兒女自做主人、自作主張的小天地。然日久天長,斗換星移,逐漸發(fā)現(xiàn)這大觀園也原來不是一塊飛塵罕到的凈土,人世間的許多麻煩事兒都先后在這里出現(xiàn),“泥做的”男人與變成“魚眼睛”的女人們的意志,往往攪得這里不得安寧。賈寶玉的不自在感日益濃重。除了與林黛玉之間的是是非非之外,他還有許多莫可名狀的煩惱。賈寶玉其實是相當孤獨的。這位天之驕子,人中鳳凰,在情感深處,在精神隧道中,積淀了無盡的寂寞,一種連林黛玉也觸摸不到的理解不了的寂寞,這當然夠惱人的。賈寶玉的煩惱還來自敏感,一種不同于林黛玉也不同于賈探春的敏感。林黛玉的敏感主要是以自尊自重自憐自虐為軸心的;賈探春的敏感中除了自強自衛(wèi)情結之外,還包孕了對家庭盛衰的某種關注以及由此生發(fā)的某種歷史內涵;而賈寶玉的敏感則主要表現(xiàn)為對大觀園內外所見所聞的人之聚散禍福存亡的“情不情”思考。敏感度愈強,其煩惱則愈甚。于是,賈寶玉擁有了比林黛玉寬廣比賈探春博大的苦悶。賈寶玉的苦悶還來自軟弱。這位備受寵愛的寶二爺寶天王寶皇帝其實很少自主權。平日“行動就有人知道”(第四十七回);而更有甚者,每當關鍵時刻,每當遇到生死榮辱的大事兒,每當家長們動真格的了,他“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第七十七回);甚至連親娘老子的陪房媳婦也狐假虎威地不把他放在眼中(第七十七回)。他只能在一些微不足道無關宏旨的瑣屑細事上對弱小者援之以手或打打掩護。一旦面對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凄之事,他只能“悵然”,只能“滴淚”,只能“釀成一疾,臥床不起”。他是一個不擁有實權的、有點權也不會用的、更不善于憑借特殊身份以擴張權力的“銀樣鑞槍頭”。正是這些糾纏不休、排解不去的不自在感,逐漸誘發(fā)了賈寶玉對現(xiàn)有生存環(huán)境的厭倦,催化他完成了由生的遐想到死的遐想的過渡。

從這種意義上講,不應該把賈寶玉關于最佳生死方式的奇思遐想簡單化地視之為虛無幻滅情緒。盡管以上的思維定勢中摻進了許多無奈許多感傷,盡管依循著這種思維定勢將會不可避免地造就出自我封閉型的中國式多余人性格,但其中畢竟躍動著嶄新的生存觀念:不關注儒家的留名青史,不關注道教的長生不老,不關注佛家的善修來世,而只是執(zhí)著地探尋一種寬松寬容寬和的生活空間,和一種充滿溫情的、不受打擾的、寧靜無痕的死。這是關乎生命質量的前所未見的價值追求。它產生在背離傳統(tǒng)價值期待(雖不徹底)與尊重個性舒揚(雖不高亢)的結合點上。它還是良性的“無事忙”“情不情”狀態(tài)的必然延續(xù)與深化。

關于生存狀態(tài)的結語:對賈寶玉生存狀態(tài)的還原考察,再次印證了脂批的感覺全然不錯。無論從哪一角度哪一層面上進行觀照,賈寶玉都是“古今未有之一人”,是“囫圇不解之人”,是“囫圇不解中實可解,可解中又說不出理數(shù)之人”,是難以用正邪新舊美丑賢愚等等字眼妄加論斷之人。如果一定要把這種難以一語論定的生存狀態(tài)加以道破的話,則可稱之為:一個對列祖列宗的價值期待既有背離又有認同,但背離略大于認同,積極背離又略大于消極背離的良性不肖子弟。

注解:

1《論語·憲問》。

2《孟子·梁惠王下》。

3《論語·離婁上》。

4《論語·子路》。

5《孟子·盡心下》。

6《小戴禮記·王制》:“七教:父子,兄弟,夫婦,君臣,長幼,朋友,賓客?!薄洞蟠鞫Y記·王言》:“曾子曰:敢問何謂七教?孔子曰:上敬老則下益孝,上順齒則下益悌,上樂施則下益諒,上親賢則下?lián)裼?,上好德則下不隱,上惡貪則下恥爭,上強果則下廉恥,民皆有別,則政亦不勞矣。此謂七教。”

7陳蛻《列石頭記于子部說》等。《紅樓夢卷》(第一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

8張畢來《漫說紅樓》曾提出過“三不:不喜讀書,不肯搞科舉,不愿當官?!比嗣裎膶W出版社1978年版。

9第三回中寶玉說:“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第十九回花襲人說他“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做祿蠢,又說‘明明德’外無書”;第三十六回敘述人說“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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