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洪捷 蔡元培對德國大學理念的接受

蔡元培與現(xiàn)代中國 作者:蔡元培研究會 編


蔡元培對德國大學理念的接受
——基于譯文《德意志大學之特色》的討論

陳洪捷

1910年12月出版的《教育雜志》上刊登了一篇題為《德意志大學之特色》的文章,譯者為蔡元培。【115】蔡元培在德國游學期間,專注于歷史和哲學的學習,很少翻譯文章,他之所以抽空翻譯這一篇關(guān)于德國大學的文章,顯然在他看來,此篇文章很重要。他還為譯文專寫了簡短的按語:


此篇為故伯林大學教授博士巴留岑所著“德意志大學”總論。博士在德國學界有重名,是篇又為名著,頗足供參考。


這位巴留岑教授,就是大名鼎鼎的包爾生(Friedrich Paulsen, 1846—1908)。這位著名的哲學家和教育學家,1894年在柏林大學任哲學和教育學教授,隨后逐漸成為當時德國最有影響的學者之一,其《哲學導論》發(fā)行了42版,影響深遠,他還積極參與現(xiàn)實的教育改革,其教育學著作也堪稱經(jīng)典;他還培養(yǎng)了一批著名學者,哲學家胡塞爾、教育學家李特、諾爾和斯普蘭格以及史懷澤等,均出其門下。蔡元培當然熟悉包爾生的名字及其哲學思想,他大約在1907年就開始參照日文譯本翻譯其《倫理學原理》,1909年10月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漢譯本。

作為一名教育學家和教育史家,包爾生出版有兩本很有名氣的著作。一本是兩卷本的《中世紀到當代的德國中學和大學教育史》(1885年),另一本是《德國大學與大學學習》(1902年)。蔡元培所說的《德意志大學》就是《德國大學與大學學習》,全書分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歷史發(fā)展線索”,第二部分“目前大學的組織及其在公共生活中的地位”,第三部分“大學教師與教學”,第四部分“大學生與大學學習”,第五部分“四個學部”,每個部分包含2至6章不等,非常系統(tǒng)地總結(jié)和敘述了德國大學的各個方面。在五個部分之前,作者寫了一個引言,題目是“德國大學的總體特征”,蔡元培所翻譯的,就是這個引言。

以下我們將參照包爾生的原文,閱讀蔡元培的譯文,并就兩個問題進行討論。第一,蔡元培當時對西方大學了解的程度;第二,這篇文章對他日后的大學觀念產(chǎn)生了何種可能的影響。

從這篇譯文看,蔡元培對德文原文的理解總體上是沒有問題的,能夠?qū)⑵浞g為流暢的漢語。而且他依仗深厚的漢語功底,能把德文的長句子按照漢語的習慣進行分解,使譯文讀起來更加符合漢語的表達習慣。或許是由于當時通行的翻譯路數(shù),或許是由于蔡元培注重核心內(nèi)容而不看重細小之處,蔡元培的翻譯顯得比較自由,文字上不追求與原文嚴絲合縫,常常還會有些文字上的增刪。

所謂增,是指增添原文中沒有的內(nèi)容。蔡元培在譯文中有時會增加若干文字,這些文字作用不同,有時是為了表述的流暢,有時是為了進行解釋,有時是為了強調(diào)自己的觀點。比如譯文的第一句是:


歐洲近代,大學勃興,其數(shù)多不可計。然可約之為三種:既別各國大學為英國風、法國風、德意志風三者是也。


但原文只是說(略仿蔡譯風格):“當今高等學校,形式多種多樣,然基本之類型有三,英國風、法國風和德國風三者是也”(Die mannichfachen Formen der gegenw?rtig bestehenden Hochschulen lassen sich auf drei Grundtyen zurückrühren: den englischen, den franz?sischen und den deutschen Typus)。蔡元培在句首增添了“歐洲近代,大學勃興”,顯然是為了表述和意義的完整,應該說增添得有道理。但“其數(shù)多不可計”似不準確,原文主要講大學的形式多樣,并未談數(shù)量的多少。

再如,在論述英國大學時,原文說“英國大學之學者,不同于德國,亦非終年為大學學生之教師,只進行學術(shù)講座”(Aber auch die Universit?tsgelehrten sind nicht in dem Sinne wie in Deutschland die Lehrer der akademischen Jugend, sie halten wissenschaftliche Vortr?ge)。而蔡元培譯此句為:


德國(顯系筆誤或印刷錯誤,應為英國——筆者案)大學之學者,亦非終年為大學學生之教師,彼等于一學年間,不過演講兩三次,每次延續(xù)至十數(shù)時而已。


蔡元培顯然覺得只說“只進行學術(shù)講座”不夠清楚,所以就替作者做了進一步的解釋,增添了“彼等于一學年間,不過演講兩三次,每次延續(xù)至十數(shù)時而已”數(shù)語。

另一種增添的情況,是蔡元培覺得原文意猶未盡,順著作者的思路,寫上自己的話語。如作者專門論述了德國大學教授對德國的國家社會發(fā)展的獨特貢獻,如譯文所說:“如溥芬道富、多瑪盧斯、薩味納、斐爾巴哈、聶布爾、多賚乞克等為大學教授,于德之法律政治,皆有絕大之關(guān)系。而路得、米蘭登,擴大德意志之國運者,亦悉為大學教授。”原文行文至此,此段結(jié)束。而蔡元培似乎覺得此段不夠完整,意義不夠完足,又添了一句結(jié)束語:


即是以論,大學教授之為功,夫豈淺鮮哉。


如果說小小不言的增添不影響作者原意的話,那么漏譯往往會導致信息的損失。蔡元培的譯文中有不少漏譯的地方,有些輕微,有些比較嚴重。在論及英國大學時,譯文說:“今校中所行之制度習慣,猶酷似中世紀時,教師學生,莫不起居于本校宿舍之中?!贝颂幝┳g了“與寺院相近”一句。在列舉英國不是大學教授的大學者時,原文列舉了14人,而蔡元培的譯文盡列舉了達爾文等8人,卻漏掉了卡萊爾、休謨、洛克、沙夫斯伯里、霍布斯、培根6人的名字。當然這些屬于輕微的漏譯。

在論及德國大學特色時,蔡元培的譯文在“故德國大學,于普通之組織,獨能保存最初之形式焉”之后,漏譯了一段文字,其大意為:“大學的四個學部仍為教學機構(gòu),而英國大學之教學與生活則集中于學院(college)。同時,大學融四個學部為一整體,為所有學術(shù)職業(yè)之訓練之所,此與法國異。”這段話從比較的角度強調(diào)德國大學的特色,應當說是重要的文字,不該省略。再比如,在談及法國大學時,有段譯文為:“惟改造之新紀元,始于拿坡侖帝政時代,新建各種專門學校,如法學醫(yī)學之屬。廢一大學中并置各科之舊習?!焙酥模硕巫g文漏掉了若干內(nèi)容。原文大意為:“惟改造之新紀元,始于拿坡侖帝政時代,新建各種獨立的專門學校,為種種以科學教育為基礎(chǔ)的職業(yè)培養(yǎng)人才,如法學和醫(yī)學專門學校。而包括文學和科學學科的哲學學部呈衰落之勢。兼容不同學部的整體大學不復存在?!逼渲小罢軐W學部呈衰落之勢”是德法兩國大學的重要區(qū)別之一,為作者所強調(diào),而譯文中則漏掉了這些內(nèi)容,實屬不該。又如,譯文中“講堂之上與學生晤對交換思想,彼以一種不可言傳之刺激鼓勵,夫豈閉戶潛修之學者所能夢想及之”,原文在其后還有一段甚為重要的文字,但蔡元培的譯文中卻沒有。其大意為:“面對聽眾,教師會盡量集中講述重要而一般性內(nèi)容。所謂德國人有哲學思辨之傾向,偏好廣泛之觀念,其原因在于德國的知識傳授,較之他國,更重課堂上之口述?!边@些都是比較嚴重的漏譯事例。

當然,細讀此篇譯文,不是為了評判蔡元培的譯文水平的高下,而是想借此管窺蔡元培涉獵西方大學之多寡。以下分別以英國、法國和德國大學為例,試說蔡元培對諸國大學制度了解的程度。

關(guān)于“英國風”大學,包爾生有簡要的介紹,在說到英國大學教學內(nèi)容的變化時,蔡元培的譯文說道:


近年又以法學為法庭實地應用之端,必須在大學先事熟習,故科目中又添法學。


此句讀起來費解,查原文,原來作者是說“近年法學理論教育有所加強,而法律實際之訓練其后在律師協(xié)會中完成”(und in jüngster Zeit ist auch das rechtswissenschaftliche Studium st?rker vertreten, dem dann der praktische Kursus in den inns of court folgt)。蔡元培顯然對英國大學的法學教育了解不深,不知律師協(xié)會(inns of court),故譯文語焉不詳。另外,蔡元培似乎對英國特有的學院制不是很了解,譯文中或是譯為“宿舍”,或是譯為“專門學?!?,翻譯為“宿舍”是可以的,但翻譯為“專門學?!彼朴胁煌?。如譯文說“英國亦欲聯(lián)合各種獨立專門學校而為一大學”,其實原文是說“英國也嘗試著將分散于學院的大學教學活動重新集中起來”(auch in England ist man bemüht den Universit?tsunterricht aus der Zerstreung in den colleges weider zu sammeln)。

關(guān)于“法國風”大學,譯文說“惟改造之新紀元,始于拿坡侖帝政時代,新建各種專門學校,如法學醫(yī)學之屬……故法基游臺(疑為專門學校之名)對于一定的職業(yè),而授以專門之訓練”。所謂“法基游臺”,德語為Fakult?ten,法語為facultes,即歐洲大學的學部(也翻譯為學院),法國大學解體后,各學院成為專門的學校。蔡元培誤將Fakult?ten理解為專門學校之名,取音譯為“法基游臺”。另外,蔡元培對法國的科學院系統(tǒng)似乎也不熟悉,有一段譯文為:


法國亦然,研究最力之人,及負盛名之學者,皆屬于中學校,并兼專門學校及束爾朋之教員,為公開之講演,人人有聽講之特權(quán),其不為大學生實際之教師而每日授課,與德國大學教授同。


說法國“負盛名之學者,皆屬于中學?!?,顯然有問題。所謂“中學?!保臑锳kademie,指科學院。作者在Akademie之后又補充了法語詞Institut de France,今譯法蘭西研究院,而蔡元培將其翻譯為“專門學?!?,誤。“束爾朋”原文為Sorbonne,今譯索邦,指巴黎大學。此句中還漏譯了College de France,即法蘭西學院。略仿蔡元培的譯文,此段原話大意為:“法國亦然,研究最力之人,及負盛名之學者,皆屬于科學院,如法蘭西研究院,他們或兼任法蘭西學院及巴黎大學之教員,為公開之講演,人人有聽講之特權(quán),而不似德國大學教授,為大學生實際之教師,而每日授課”。

蔡元培在游學德國期間,并不專攻西方大學制度,對英國和法國大學了解不深,本屬正常。但考慮到蔡元培一直對教育抱有強烈的興趣,同時又有在德國大學學習和生活兩三年的經(jīng)歷,他對德國大學的歷史和現(xiàn)狀應該有比較深入的了解。但情況似乎并非如此。關(guān)于德國大學的獨特之處,包爾生說德國的大學者同時幾乎都是大學教授云云。蔡元培的譯文如下:


德國凡大學教授,為真研究學問者,為大學問家,而此真研究學問者,與大學問家,無一不在大學為教師。彼弗布得二校,亦有不為大學教授之大學問家,又為文科中學校之教師者,非無學識絕特之人。


其中“弗布得二?!背蹩床唤猓樵亩弥?,“弗布得”不是兩個學校的名稱,而是大名鼎鼎的洪堡兄弟。哥哥威廉·洪堡就是柏林大學的創(chuàng)建者,因此成為德國現(xiàn)代大學的開創(chuàng)者,弟弟亞力山大·洪堡則是著名的科學家,但二人都不曾在大學中任教,所以包爾生說,他們倆算是例外。這句話大意為“當然也有例外,亦有大學問家不為大學教授,威廉·洪堡和亞力山大·洪堡屬之”。如此看來,蔡元培當時對德國大學歷史的了解還相當有限,竟不知洪堡為何許人也。其實,包爾生在書中專門對洪堡及其思想有所介紹,還引用洪堡的文字來闡述德國大學的理念。估計蔡元培在翻譯此文時,還沒有通讀全書。

通過閱讀蔡元培的這篇譯文,我們可以斷言,截至1910年時,可能除了對他所在的萊比錫大學,蔡元培對英國、法國和德國大學制度的整體了解還非常有限,至少可以肯定,他沒有系統(tǒng)地鉆研過諸國大學的歷史與制度。與此同時,這篇譯文透露出一個重要的信息,它說明蔡元培從這個時候開始關(guān)注和研究德國的大學。翻譯此文,顯然是他系統(tǒng)了解德國的大學的開始。而且在翻譯此文時,他顯然還沒有來得及通讀全書。短短的11面的引言,似乎給蔡元培以很大的啟發(fā),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動手翻譯,并在《教育雜志》上發(fā)表。按他的說法,此文“頗足供參考”,這話應該首先是對他本人講的。

那么,包爾生所寫的這個序言究竟給了蔡元培哪些重要的參考?這個序言中的哪些內(nèi)容迫使蔡元培在沒有閱讀全書的情況下,匆匆動手翻譯此文,并推薦給國內(nèi)的讀者?

包爾生在這篇短短的序言中,與其說是比較了歐洲英、法、德三個大國的大學特點,不如說是以英法大學為陪襯,用了很大的篇幅陳述了德國大學的特色。關(guān)于德國大學特色,包爾生寫道,“故德國大學之特色,能使研究教學融合而一”,這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熟悉的“教學與研究統(tǒng)一”的原則。但在包爾生看來,這一特色所產(chǎn)生的巨大效果,才是德國大學的真正特色所在。所以他對“研究教學融合而一”差不多是一筆帶過,接著以此為基礎(chǔ),論述德國大學與德意志民族、國家和社會的關(guān)系。包爾生寫道(以下全引蔡元培的譯文):


德國凡大學教授,為真研究學問者,為大學問家,而此真研究學問者,與大學問家,無一不在大學為教師。


下文進一步論述道:


如此事狀,雖似細小,而實關(guān)系于德國學界甚大。大學教授之事實,所以定國民他日地位勢力之左券。


接著作者列舉了眾多的學者,說明德國的思想家、哲學家、詩人等大都以大學教授的身份,通過直接面對大學生、影響大學生,而對德國文化、宗教、政治、法律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蔡元培翻譯至此,顯然感慨不已,不顧自己譯者的身份,徑直替作者總結(jié)道:“即是以論,大學教授之功,夫豈淺鮮哉”!

作者還強調(diào)大學能促進民族的統(tǒng)一,形成民族共同的信念,說大學:


今且為維持德意志聯(lián)邦統(tǒng)一之重要機體,能使各聯(lián)邦國民聯(lián)合益鞏固,感情益銳敏。


如此看來,德國的大學由于實行“教學與研究的統(tǒng)一”,而對整個民族的興旺和發(fā)達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感動蔡元培的,并引起蔡元培高度共鳴的,顯然是德意志大學的這一特色。他之所以要急忙翻譯這一文章,顯然是想讓更多的中國人明白,大學能夠改變一個民族的命運。

我們都知道,蔡元培很早就是一個教育救國論者。戊戌變法之后,他告別京城,回鄉(xiāng)辦學,就是抱著教育救國的想法,希望通過培養(yǎng)人才,實現(xiàn)改造社會的目標。但我們發(fā)現(xiàn),蔡元培從德國回來之后,其教育救國的思想有了新的聚焦點,這就是大學或?qū)W術(shù)。他似乎從泛泛的“教育救國”論者轉(zhuǎn)變?yōu)椤皩W術(shù)救國”或“大學救國”論者。他在任教育總長時,特別注重高等教育。他反對優(yōu)先發(fā)展初等教育的意見,認為高等教育更為重要,應當優(yōu)先發(fā)展。他之所以力排眾議,甘冒聲譽受損的風險,接受“聲名狼藉”的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多少也與此有關(guān)。

如果說蔡元培深受德國大學理念的影響,那么這種影響決不限于教學與研究統(tǒng)一、注重純學術(shù)、教授治校等具體原則。德國大學在德國歷史社會中的獨特而重要的地位,想必給蔡元培留下至深的印象,這成為他日后傾力改造北京大學的根本動力。而德國大學這一特色之所以能夠進入蔡元培的視野,或許正是包爾生這篇序言的功績所在。


參考文獻:

① 參見巴留岑:《德意志大學之特色》(蔡元培譯),載《教育雜志》,1910年第11期;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9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1998年,第446—453頁。

② Friedrich Paulsen, Die deutschen Universit?ten und das Universit?tsstudium, Berlin, 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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