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11月22日,朱自清生于江蘇東??h,后舉家遷居揚州,自稱“揚州人”,道其家世頗有一段故事。朱家本姓余,其高祖名余月笙,在揚州為官時酒醉墜樓而死,月笙夫人也隨之跳樓殉夫,留有一子余子擎被山陰朱氏收養(yǎng),從此改姓為朱,并隨山陰朱氏遷往蘇北漣水。
光緒年間,朱子擎娶了灌南縣花園莊喬氏為妻,得陪嫁良田八百畝。朱子擎便從揚州搬到蘇北居住,后得子名為朱則余,其意為“姓朱其實是姓余”,他就是朱自清的祖父。朱則余在江蘇東海縣任承審官(地方法院院長)十二年,積累頗為可觀。因此到1898年朱自清出生時,亦算得上是生在一衣食無憂的小官僚家庭。
我是揚州人
有些國語教科書里選得有我的文章,注解里或說我是浙江紹興人,或說我是江蘇江都人——就是揚州人。有人疑心江蘇江都人是錯了,特地老遠的寫信托人來問我。我說兩個籍貫都不算錯,但是若打官話,我得算浙江紹興人。浙江紹興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從進小學(xué)就填的這個籍貫;直到現(xiàn)在,在學(xué)校里服務(wù)快三十年了,還是報的這個籍貫。不過紹興我只去過兩回,每回只住了一天;而我家里除先母外,沒一個人會說紹興話。
我家是從先祖才到江蘇東海做小官。東海就是海州,現(xiàn)在是隴海路的終點。我就生在海州。四歲的時候先父又到邵伯鎮(zhèn)做小官,將我們接到那里。海州的情形我全不記得了,只對海州話還有親熱感,因為父親的揚州話里夾著不少海州口音。在邵伯住了差不多兩年,是住在萬壽宮里。萬壽宮的院子很大,很靜;門口就是運河。河坎很高,我常向河里扔瓦片玩兒。邵伯有個鐵牛灣,那兒有一條鐵牛鎮(zhèn)壓著。父親的當(dāng)差常抱我去看它,騎它,撫摩它。鎮(zhèn)里的情形我也差不多忘記了。只記住在鎮(zhèn)里一家人家的私塾里讀過書,在那里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叫江家振。我常到他家玩兒,傍晚和他坐在他家荒園里一根橫倒的枯樹干上說著話,依依不舍,不想回家。這是我第一個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記得他瘦得很,也許是肺病罷?
六歲那一年父親將全家搬到揚州。后來又迎養(yǎng)先祖父和先祖母。父親曾到江西做過幾年官,我和二弟也曾去過江西一年;但是老家一直在揚州住著。我在揚州讀初等小學(xué),沒畢業(yè);讀高等小學(xué),畢了業(yè);讀中學(xué),也畢了業(yè)。我的英文得力于高等小學(xué)里一位黃先生,他已經(jīng)過世了。還有陳春臺先生,他現(xiàn)在是北平著名的數(shù)學(xué)教師。這兩位先生講解英文真清楚,啟發(fā)了我學(xué)習(xí)的興趣;只恨我始終沒有將英文學(xué)好,愧對這兩位老師。還有一位戴子秋先生,也早過世了,我的國文是跟他老人家學(xué)著做通了的,那是辛亥革命之后在他家夜塾里的時候。中學(xué)畢業(yè),我是十八歲,那年就考進了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從此就不常在揚州了。
就在十八歲那年冬天,父親母親給我在揚州完了婚。內(nèi)人武鐘謙女士是杭州籍,其實也是在揚州長成的。她從不曾去過杭州;后來同我去是第一次。她后來因為肺病死在揚州,我曾為她寫過一篇《給亡婦》。我和她結(jié)婚的時候,祖父已死了好幾年了。結(jié)婚后一年祖母也死了。他們二老都葬在揚州,我家于是有祖塋在揚州了。后來亡婦也葬在這祖塋里。母親在抗戰(zhàn)前兩年過去,父親在勝利前四個月過去,遺憾的是我都不在揚州;他們也葬在那祖塋里。這中間叫我痛心的是死了第二個女兒!她性情好,愛讀書,做事負責(zé)任,待朋友最好。已經(jīng)成人了,不知什么病,一天半就完了!她也葬在祖塋里。我有九個孩子。除第二個女兒外,還有一個男孩不到一歲就死在揚州;其余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曾在揚州老家住過多少年。這個老家直到今年夏初才解散了,但是還留著一位老年的庶母在那里。
我家跟揚州的關(guān)系,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現(xiàn)在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已自稱為揚州人了;我比起他們更算是在揚州長成的,天然更該算是揚州人了。但是從前一直馬馬虎虎的騎在墻上,并且自稱浙江人的時候還多些,又為了什么呢?這一半因為報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還有些別的道理。這些道理第一樁就是籍貫是無所謂的。那時要做一個世界人,連國籍都覺得狹小,不用說省籍和縣籍了。那時在大學(xué)里覺得同鄉(xiāng)會最沒有意思。我同住的和我來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揚州人,自己卻因為浙江籍,不去參加江蘇或揚州同鄉(xiāng)會。可是雖然是浙江紹興籍,卻又沒跟一個道地浙江人來往,因此也就沒人拉我去開浙江同鄉(xiāng)會,更不用說紹興同鄉(xiāng)會了。這也許是兩棲或騎墻的好處罷?然而出了學(xué)校以后到底常常會到道地紹興人了。我既然不會說紹興話,并且除了花雕和蘭亭外幾乎不知道紹興的別的情形,于是乎往往只好自己承認是假紹興人。那雖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點兒窘的。
還有一樁道理就是我有些討厭揚州人;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小是眼光如豆,虛是虛張聲勢,小氣無須舉例。虛氣例如已故的揚州某中央委員,坐包車在街上走,除拉車的外,又跟上四個人在車子邊推著跑著。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人這些毛病。后來要將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里,商務(wù)印書館不肯,怕再鬧出“閑話揚州”的案子。這當(dāng)然也因為他們總以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罵揚州人是會得罪揚州人的。但是我也并不抹煞揚州的好處,曾經(jīng)寫過一篇《揚州的夏日》,還有在《看花》里也提起揚州福緣庵的桃花。再說現(xiàn)在年紀大些了,覺得小氣和虛氣都可以算是地方氣,絕不止是揚州人如此。從前自己常答應(yīng)人說自己是紹興人,一半又因為紹興人有些戇氣,而揚州人似乎太聰明。其實揚州人也未嘗沒戇氣,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么多年漢民中學(xué),不管人家理會不理會,難道還不夠“戇”的!紹興人固然有戇氣,但是也許還有別的氣我討厭的,不過我不深知罷了。這也許是阿Q的想法罷?然而我對于揚州的確漸漸親熱起來了。
揚州真像有些人說的,不折不扣是個有名的地方。不用遠說,李斗《揚州畫舫錄》里的揚州就夠羨慕的??墒乾F(xiàn)在衰落了,經(jīng)濟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只看那些沒精打采的鹽商家就知道。揚州人在上海被稱為江北佬,這名字總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江北佬在上海是受欺負的,他們于是學(xué)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話來冒充上海人。到了這地步他們可竟會忘其所以的欺負起那些新來的江北佬了。這就養(yǎng)成了揚州人的自卑心理。抗戰(zhàn)以來許多揚州人來到西南,大半都自稱為上海人,就靠著那一點不三不四的上海話;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也還自稱為上海人。其實揚州人在本地也有他們的驕傲的。他們稱徐州以北的人為侉子,那些人說的是侉話。他們笑鎮(zhèn)江人說話土氣,南京人說話大舌頭,盡管這兩個地方都在江南。英語他們稱為蠻話,說這種話的當(dāng)然是蠻子了。然而這些話只好關(guān)著門在家里說,到上海一看,立刻就會矮上半截,縮起舌頭不敢嘖一聲了。揚州真是衰落得可以啊!
我也是一個江北佬,一大堆揚州口音就是招牌,但是我卻不愿做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了。況且上海對我太生疏,生疏的程度跟紹興對我也差不多;因為我知道上海雖然也許比知道紹興多些,但是紹興究竟是我的祖籍,上海是和我水米無干的。然而年紀大起來了,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個故鄉(xiāng)。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詩,說“把故鄉(xiāng)掉了”。其實他掉了故鄉(xiāng)又找到了一個故鄉(xiāng);他詩文里提到蘇州那一股親熱,是可羨慕的,蘇州就算是他的故鄉(xiāng)了。他在蘇州度過他的童年,所以提起來一點一滴都親親熱熱的,童年的記憶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種種悲歡離合,回想起來最有意思?!扒酂粲形妒莾簳r”,其實不止青燈,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xiāng),大概差不多罷?這樣看,就只有揚州可以算是我的故鄉(xiāng)了。何況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該算是揚州人的。
1946年9月25日作
(原載1946年10月1日《人物》第1卷第10期)
1902
揚州的夏日
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稱道的多了,稱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隨聲附和起來。直到現(xiàn)在,你若向人提起揚州這個名字,他會點頭或搖頭說:“好地方!好地方!”特別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里,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個久住揚州像我的人,他卻沒有那么多美麗的幻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他也許離開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說他想什么?女人;不錯,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現(xiàn)在的女人吧?——他也只會想著揚州的夏日,雖然與女人仍然不無關(guān)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個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無水而南方有。誠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決了堤防,但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頤和園雖然有點兒水,但太平衍了,一覽而盡,船又那么笨頭笨腦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稱為“瘦西湖”,這個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老實說,我是不喜歡的。下船的地方便是護城河,蔓延開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這是你們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還有許多杈杈椏椏的支流。這條河其實也沒有頂大的好處,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靜,和別處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風(fēng)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最遠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們是知道的,小金山卻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錯——可是我還不曾有過那樣福氣。“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這兒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個塔,和北海的一樣,據(jù)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鹽商們連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這個塔;但還有一樁,你們猜不著,是紅燒豬頭。夏天吃紅燒豬頭,在理論上也許不甚相宜;可是在實際上,揮汗吃著,倒也不壞的。五亭橋如名字所示,是五個亭子的橋。橋是拱形,中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最宜遠看,或看影子,也好。橋洞頗多,乘小船穿來穿去,另有風(fēng)味。平山堂在蜀岡上,登堂可見江南諸山淡淡的輪廓;“山色有無中”一句話,我看是恰到好處,并不算錯。這里游人較少,閑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閑寂勝。從天寧門或北門下船,蜿蜒的城墻,在水里倒映著蒼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撐過去,岸上的喧擾像沒有似的。
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游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里聽著謀得利洋行的唱片?,F(xiàn)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劃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著。乘的人多了,便可雇兩只,前后用小凳子跨著: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來又有一種“洋劃”,比大船小,比“小劃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把髣潯睗u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劃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為價錢最賤,也因為它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撐船,也非“小劃子”不行?!靶澴印彪m然便宜,卻也有些分別。譬如說,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jù)說以亂頭粗服,風(fēng)趣天然為勝;中年而有風(fēng)趣,也仍然算好??墒瞧鸪踉欠陥鲎鲬?,或尚不傷廉惠;以后居然有了價格,便覺意味索然了。
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面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并交給茶館中人。撐船的都與茶館相熟,他們不怕你白吃。揚州的小籠點心實在不錯:我離開揚州,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這其實是值得惦記的。茶館的地方大致總好,名字也頗有好的。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都是到現(xiàn)在還記得的。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fēng)飄展,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里面還有小池,叢竹,茅亭,景物最幽。這一帶的茶館布置都利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下河”總是下午。傍晚回來,在暮靄朦朧中上了岸,將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搖著扇子;這樣進了北門或天寧門走回家中。這時候可以念“偷得浮生半日閑”那一句詩了。
(原載1929年12月11日《白樺旬刊》第4期)
1902
光緒二十九年(1904年),朱自清全家搬到揚州,因受祖父與父親的優(yōu)待與厚望,朱自清一路從私塾讀到江蘇省立八中??梢哉f,揚州可能提供的最優(yōu)越的教育資源,他都享受到了,當(dāng)然這也是他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就這樣,朱自清一直在揚州住到1916年。
然而那畢竟是個動蕩的年代,朱家雖財力雄厚,但在揚州終歸沒有足夠強悍的關(guān)系網(wǎng),既沒有革命黨作為后臺靠山,又沒與揚州地方官紳結(jié)為團體,如此一個老老實實、家境殷實但根基不穩(wěn)的家庭是非常容易受時局迫害的,自然會成為那些試圖在變局中趁火打劫的利欲熏心之徒的“革命對象”。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揚州鎮(zhèn)守使徐寶山趁機搖身一變成了“革命黨”,并組建起“軍政府”,其用意正是為了借“革”滿清舊吏的“命”,去敲詐、掠奪錢財。此時在徐寶山眼里,朱家父子的職位均是“肥差”,且在揚州又沒有勢力,拿他們作為“革命對象”,再合適不過了。原本安定殷實的朱家就這樣被“革命”了。之后,朱家掏空了積蓄,還賠上了祖父的性命,家道徹底中落。
說揚州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閑話揚州》,比那本出名的書有味多了。不過那本書將揚州說得太壞,曹先生又未免說得太好;也不是說得太好,他沒有去過那里,所說的只是從詩賦中,歷史上得來的印象。這些自然也是揚州的一面,不過已然過去,現(xiàn)在的揚州卻不能再給我們那種美夢。
自己從七歲到揚州,一住十三年,才出來念書。家里是客籍,父親又是在外省當(dāng)差事的時候多,所以與當(dāng)?shù)刭t豪長者并無來往。他們的雅事,如訪勝,吟詩,賭酒,書畫名家,烹調(diào)佳味,我那時全沒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雖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揚州通,是很遺憾的。記得的只是光復(fù)的時候,父親正病著,讓一個高等流氓憑了軍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還有,在中學(xué)的幾年里,眼見所謂“甩子團”橫行無忌?!八ψ印笔菗P州方言,有時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時候指那些滿不在乎的人。“甩子團”不用說是后一類;他們多數(shù)是紳宦家子弟,仗著家里或者“幫”里的勢力,在各公共場所鬧標勁,如看戲不買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攬詞訟,調(diào)戲婦女的。更可怪的,大鄉(xiāng)紳的仆人可以指揮警察區(qū)區(qū)長,可以大模大樣招搖過市——這都是民國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主專制時代。自己當(dāng)時血氣方剛,看了一肚子氣;可是人微言輕,也只好讓那口氣憋著罷了。
從前揚州是個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說;現(xiàn)在鹽務(wù)不行了,簡直就算個沒“落兒”的小城??墒且话闳诉€忘其所以地耍氣派,自以為美,幾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這真是所謂“夜郎自大”了。揚州人有“揚虛子”的名字;這個“虛子”有兩種意思,一是大驚小怪,二是以少報多,總而言之,不離乎虛張聲勢的毛病。他們還有個“揚盤”的名字,譬如東西買貴了,人家可以笑話你是“揚盤”;又如店家價錢要得太貴,你可以詰問他,“把我當(dāng)揚盤看么?”盤是捧出來給別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氣派的揚州人。又有所謂“商派”,譏笑那些仿效鹽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氣派中之氣派了。但是這里只就一般情形說,刻苦誠篤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愛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揚州人。
提起揚州這地名,許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長到那么大,從來不曾在街上見過一個出色的女人,也許那時女人還少出街吧?不過從前人所謂“出女人”,實在指姨太太與妓女而言;那個“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蘋果的“出”字一樣?!短这謮魬洝防镉小稉P州瘦馬》一節(jié),就記的這類事;但是我毫無所知。不過納妾與狎妓的風(fēng)氣漸漸衰了,“出女人”那句話怕遲早會失掉意義的吧。
另有許多人想,揚州是吃得好的地方。這個保你沒錯兒。北平尋常提到江蘇菜,總想著是甜甜的膩膩的?,F(xiàn)在有了淮揚菜,才知道江蘇菜也有不甜的;但還以為油重,和山東菜的清淡不同。其實真正油重的是鎮(zhèn)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膩得無可奈何。揚州菜若是讓鹽商家的廚子做起來,雖不到山東菜的清淡,卻也滋潤,利落,決不膩嘴膩舌。不但味道鮮美,顏色也清麗悅目。揚州又以面館著名。好在湯味醇美,是所謂白湯,由種種出湯的東西如雞鴨魚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湯,就是一味雞湯,倒并不出奇。內(nèi)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將面挑在碗里,澆上湯,“大煮”是將面在湯里煮一會,更能入味些。
揚州最著名的是茶館;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滿滿的。吃的花樣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賣零碎的來兜攬,手臂上挽著一個黯病的柳條筐,筐子里擺滿了一些小蒲包分放著瓜子花生炒鹽豆之類。又有炒白果的,在擔(dān)子上鐵鍋爆著白果,一片鏟子的聲音。得先告訴他,才給你炒。炒得殼子爆了,露出黃亮的仁兒,鏟在鐵絲罩里送過來,又熱又香。還有賣五香牛肉的,讓他抓一些,攤在干荷葉上;叫茶房拿點好麻醬油來,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賣零碎的買些白酒——揚州普通都喝白酒——喝著。這才叫茶房燙干絲。北平現(xiàn)在吃干絲,都是所謂煮干絲;那是很濃的,當(dāng)菜很好,當(dāng)點心卻未必合適。燙干絲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干飛快地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放在小碗里,用開水一澆,干絲便熟了;逼去了水,摶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干筍絲在尖兒,就成。說時遲,那時快,剛瞧著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來了。燙干絲就是清得好,不妨礙你吃別的。接著該要小籠點心。北平淮揚館子出賣的湯包,誠哉是好,在揚州卻少見;那實在是淮陰的名字,揚州不該掠美。揚州的小籠點心,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燒賣,還有干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兒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松地化去,留下一絲兒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油,燥濕恰到好處;細細地咬嚼,可以嚼出一點橄欖般的回味來。這么著每樣吃點兒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飯局,還盡可以從容地去。但是要老資格的茶客才能這樣有分寸;偶爾上一回茶館的本地人外地人,卻總?cè)滩蛔±峭袒⒀?,到了兒捧著肚子走出?/p>
揚州游覽以水為主,以船為主,已另有文記過,此處從略。城里城外古跡很多,如“文選樓”,“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橋”等,卻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嶺”罷了。倘若有相當(dāng)?shù)募倨?,邀上兩三個人去尋幽訪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帶點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1934年10月14日作
(原載1934年11月20日《人間世》第16期)
1912
武鐘謙是朱自清的結(jié)發(fā)妻子,與朱自清同庚,其父武威三是揚州名醫(yī),14歲那年由媒人介紹與朱自清訂婚。1916年,朱自清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北大,同年冬天夫婦二人完婚。從此相夫教子,一生勞碌。
擇偶記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于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么一來,就已經(jīng)說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蘇北部一個小縣份的鄉(xiāng)下住著。家里人都在那里住過很久,大概也帶著我;只是太笨了,記憶里沒有留下一點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煙榻上講那邊的事,提著這個那個鄉(xiāng)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騰騰的煙氣里。日子久了,不知不覺熟悉起來了,親昵起來了。除了住的地方,當(dāng)時覺得那叫做“花園莊”的鄉(xiāng)下實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聽說媳婦就定在那里,倒也仿佛理所當(dāng)然,毫無意見。每年那邊田上有人來,藍布短打扮,銜著旱煙管,帶好些大麥粉,白薯干兒之類。他們偶然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歲,個兒高,小腳;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還是那些大麥粉和白薯干兒。
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癆病死了。家里并沒有人嘆惜;大約他們看見她時她還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一個人了。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著急,便托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主意并沒有錯,裁縫來說一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說那邊要相親。母親答應(yīng)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記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親讓我穿上棗紅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jié)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囑自己留心些。茶館里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現(xiàn)在年紀差不多,布袍布馬褂,像是給誰穿著孝。這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不住地打量我,也問了些念什么書一類的話。回來裁縫說人家看得很細:說我的“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有毛病。總算讓人家看中了,該我們看人家了。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老媽子的報告是,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像親戚里誰誰誰;教裁縫說二小姐。那邊似乎生了氣,不答應(yīng),事情就吹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著聰明伶俐。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和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邊口氣。那邊做的官似乎比父親的更小,那時正是光復(fù)的前年,還講究這些,所以他們樂意做這門親。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么教母親打聽著了。叫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掩的。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一家很寵她,和親生的一樣。母親心冷了。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癆病,吸上鴉片煙了。母親說,幸虧當(dāng)時沒有定下來。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么想著。
光復(fù)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yī)生看。最后請著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后來的岳父。有一天,常去請醫(y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yī)生家有位小姐。父親既然病著,母親自然更該擔(dān)心我的事。一聽這話,便追問下去。聽差原只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親便在醫(yī)生來時,教人問他轎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轎夫說是的。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托舅舅問醫(yī)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舅舅問明了小姐還沒有人家,便說,像×翁這樣人家怎么樣?醫(yī)生說,很好呀。話到此為止,接著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親信的老媽子去。這回報告不壞,說就是腳大些。事情這樣定局,母親教轎夫回去說,讓小姐裹上點兒腳。妻嫁過來后,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一個人。至于轎夫捎的信兒,卻引起了一段小小風(fēng)波。岳父對岳母說,早教你給她裹腳,你不信;瞧,人家怎么說來著!岳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怎么樣!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1934年3月作
(原載1934年《女青年》第13卷第3期)
1912
武鐘謙嫁到朱家后,朱自清仍在北大讀書,因此武鐘謙獨自一人生活在朱家,但此時朱家的家道開始衰落,開始以典當(dāng)度日,家中氣氛變得異常陰郁。武鐘謙本是娘家掌上珠,生活無憂無慮,而且頗為愛笑,然而此時武鐘謙的無意之笑,都會招致無端的白眼和沒來由的冷嘲熱諷,這使得武鐘謙越來越不敢笑,性格逐漸變得憂郁,經(jīng)常掩門垂淚,獨自忍受。
朱自清看著她性情的轉(zhuǎn)變,十分心疼。但是,鞭長莫及,無濟于事。當(dāng)朱自清到臺州任教后,便將武鐘謙和孩子接到身邊。武鐘謙樸素,嫻靜,每天送朱自清至大門口,一直到看不見背影才回屋。每有客人來到,總是笑臉相迎,殷勤招待。數(shù)年后,朱自清以武鐘謙為原型以她的口吻寫出此文,可以一窺夫妻、婆媳和當(dāng)時朱家的境況。
笑的歷史
你問我現(xiàn)在為什么不愛笑了,我現(xiàn)在怎樣笑得起來呢?
我幼小時候是很會笑的。娘說我很早就會笑了。她說不論有人引逗,無人引逗,我總常要笑的,她只有我一個女兒,很寵愛我,最歡喜看我笑。她說笑像一朵小白花,開在我的臉上,看了真是受用。她甚至只聽了我的格格的笑聲,也就受用了。她生性怕雷電。但只要我笑了,她便不怕了。她有時受了爸爸的委屈,氣得哭了。我笑了,她卻就罷了。她在擔(dān)心著缺柴缺米的日子,她真急得要尋死了。但她說看了我的笑,又怎樣忍心死呢?
那些時我每笑總必前仰后合的,好一會才得止住。娘說我是有福的孩子,便因為我笑得容易而且長久。但是,但是爸爸的意見如何呢?你該要問了。他自然不能和母親一樣。然而無論如何,也有些兒和她同好的。不然,她每回和他拌嘴以后,為甚么總叫我去和他說笑,使他消消氣呢?還有,小五那日在廚房里花瑯瑯打碎兩只紅花碗的時候,他忙忙的叫郭媽媽帶我到爸爸面前說笑。他說,“小姐在那里,我就可以不挨罵了。”這又為什么呢?那時我家好像嚴寒的冬天,我便像一個太陽。所以雖是十分艱窘,大家還能夠快快活活的過日子。這樣直到十三歲。那年上,娘可憐,死了!郭媽媽卻來管家了!我常常想起娘在的時候,暗中難過;便不像往日起勁的笑了。
又過了三四年,她們告訴我,姑娘人家要斯文些,笑是沒規(guī)矩的。小戶人家的女兒,才到處哈哈哈哈的笑呢!我曉得了這番道理,不由的又要小心,因此忍了許多笑??墒侨滩蛔〉臅r候,究竟有的;那時我便仍不免前仰后合的大笑一番。他們說這是改不掉的老病了!我初到你家,你們不也說我愛笑么?那正是“老毛病”了。初到你家的時候,滿眼都是生人!便是你,也是個生人!我孤鬼似的,只有陪房的小王,老王,是我的人。我時時覺得害怕,怕說錯了話,行錯了事。他們也再三教我留意。這顆心總是不安的,那里還會像在家時那樣笑呢?便是有時和她們兩個微笑著;聽見人聲,也就得馬上放下面孔,做出莊重的樣子?!驗檫@原是偷著笑的。那時真是氣悶死了;我一個愛說愛笑的人,怎經(jīng)得住這樣拘束呢?更教我要命的,回門那一天,我原想家里去舒散舒散的;那知道他們都將我作客人看待,毫不和我玩笑。
我自己到了家里,也覺得不好意思似的,沒有從前那樣自在!——這都因為你的緣故吧?我想你家里既都是些生人,我家里的,也都變了些生人,似乎再沒有和我親熱的!——便更覺是孤鬼了!幸而七八天后,你家人漸漸有些熟了,不必仔細提防了——不然,直要悶死呢!在家天天要笑的,倒也不覺怎樣快樂??墒沁@七八天里,不曾大笑一回,再想從前,便覺十分有滋味!這以后,我漸漸的忍不住了,我的老毛病發(fā)作了;你們便常常聽見我的笑了。不上一個月,你家里,和孫家,張家,都知道我愛笑了;我竟在笑上出了名了。我自己是不覺得,我真比別人會笑些么?我的笑真和別人不同么?可是你家究竟不是我家,滿了月之后,我的笑就有人很不高興了。第一個便是你!
那天大家偶然談起筷子。你問,“在哪里買?”我覺得奇怪,故意反問你:“你說在哪里買?”你想了想,說,“在南貨店里?!贝蠹叶夹α?,我更大笑不止!你那時大概很難為情,只板著臉,咕嘟著嘴不響。好久,才冷冷的向我說,“笑完了罷?”等到了房里,你卻又說,“真的,我勸你少笑些好不好?有什么叫你這樣好笑呢?而且笑也何必這樣驚天動地呢?”——這些話你總該還記得;我不冤枉你罷?——這是我第一回受人的言語;爸爸和娘一口大氣也不曾呵過我的。那時我頗不舒服,但卻不愿多說什么;只冷笑了一聲,低低的說,“你管我呢?”說完,我就走出去了。那句話卻不知你聽見了沒有?
真是禍不單行!公公教婆婆和姨娘將金銀首飾都拿出來兌錢去。我看她們委委屈屈的將首飾盒交給公公,心里好凄慘的!首飾兌了回來,又當(dāng)了一件狐皮袍,才湊足了虧空的數(shù)目,寄到省里去了。第二天婆婆便和公公大吵了一回。為何起因,我已忘記;——你記得么?——只知道實在是為首飾的緣故罷了。那一次吵得真是利害!我到你家還是第一次看見呢。我覺得害怕,并且覺得這是一個惡兆;因為家里的光景真是大不同了!那回喪事是借的錢辦的。在喪事里,我只哭了兩回;要真?zhèn)?,我才會哭,我不會像她們那樣哼哼兒。我的傷心,一半因為祖婆婆待我好,一半也愁著以后家里怎樣過日子!我曉得愁,也是從前沒有的;年紀大了,到底不同了。喪事過后,家里日用,分文沒有;便只得或當(dāng)或借的支持著。這也像嚴寒的冬天了。而且你家的人還要慪氣。只說婆婆那樣嫌著公公,說他只一味浪用,不知攢幾個錢兒!又和姨娘吵鬧,說她只曉得巴結(jié)公公,討他的好!這樣情形,還能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么?我也常給他們解勸,但毫沒有用的。
這樣過了一年多。我眼看著這亂糟糟的家,一天天的衰敗下去,不由得不時時擔(dān)心。婆婆發(fā)脾氣的時候,又喜歡東拉西扯的牽連著別人。我更加要留意。你又在北京連一個訴說的人也沒有!我心里怎不郁郁的呢?我的心本來是最寬的;到你家后,便漸漸的窄了;仿佛有一塊石頭壓著似的。你說北京有甜井,苦井;我從前的心是甜的,后來便是苦的。那些日子,真沒有什么叫我笑了,我連微笑也少了。有一天我回到家里,爸爸和娘娘他們說,“小招真可憐!從前那樣愛笑的,現(xiàn)在臉上簡直不大看見笑了!”那時我家里人待我的情形也漸漸不同了,這叫我最難過的!——誰想自家人也會勢利呢?我起初還不覺得;等到他們很冷淡了,我才明白?!憧次疫@個人糊涂不糊涂?——娘娘她們不用說,便是郭媽媽和小五等人,也有些看不起我似的。只除了爸爸一個人!他們都曉得我們家窮了,所以如此。其實我們窮我們的,與他們何干呢?本來還家去和他們說說笑笑,還可以散散心的。
這一來,我還家去做甚么呢?這樣又過了半年。這一年半里,公公雖曾有過兩回短差事,但剩不了錢,也是無用的。好差事又圖謀不到!家里便一天虧似一天了!起初人家不知就里,還愿意借錢給我們。后來見公公長久無好差事,家里連利錢也不能按期付了,大家便都不肯借了;而且都來討利錢,討本錢了。他們來的時候,神氣了不得!你得先聽他的討厭的話,再去用好話敷衍他。敷衍得好的,便怏怏的走了;不好的,便狠狠的發(fā)話一場。你那時不在家,我們就成天過這種日子!你想這是人過的日子么?你想我還有一毫快樂的心思么?你想我眼淚直向肚里滾,還有心腸笑么?好容易到了七月里,你畢業(yè)了,而且在上海有了事了。那時大家歡喜,我便不用說了——娘娘他們都說我從此可以出頭了!我暗中著實快活了好幾日,不由的笑了好幾回——我本想忍住的,但是忍不??;又好讓他們?nèi)フf罷。這樣的光景,誰知道后來的情形卻全然相反呢?
自從公公那回交卸以后,家里各人的樣子,便大不同了?!覄偛挪皇呛湍阏f過么?婆婆已經(jīng)不像從前客氣。她不知聽了誰的話,總防著我爬到她頭上去。所以常常和我講究做媳婦的規(guī)矩,又一心一意的要向我擺出婆婆臭架子。更加家境不好,她成天的沒好心思,便要尋是生非的發(fā)脾氣。碰著誰就是誰。我這下輩人,又是外姓人,自然更倒霉了!她那時常要挑剔我!她雖不明明的罵我,但擺著冷臉子給你看,冷言冷語的譏嘲你,又背地里和傭人們議論你,就盡夠你受了!姨娘呢,雖不曾和我怎樣,但暗中挑撥著婆婆,也甚是利害!你想,我怎能不郁郁的!——只有公公還好,算不曾變了樣子。我剛才不說過那時簡直不大會笑么?你想,愁都愁不過來,又怎樣會笑呢?
寫于1923年4月28日
(原載于《小說月報》第14卷第6號)
1917
民國六年(1917年),朱自清的父親在徐州做徐州榷運局長,俗稱“煙酒公賣局長”,又續(xù)娶了一房姨太太,這讓在老家的潘姓姨太太大為光火,得知此事后,她跑到徐州大鬧。這一鬧,就把朱鴻鈞的“差事”給鬧得“交卸”了?!懊駠辏?917年)之前,父親的差事一直很好,民國六年因為在徐州收了幾個姨太太,在家里最早弄回來的姨太太趕了去大吵大鬧,搞得烏煙瘴氣,結(jié)果丟了差事還負了債,從此我家就不曾再好起來過。”(摘自《朱自清的妹妹談朱自清》)
而就在此時,朱自清的祖母又去世,朱父為此變賣了家產(chǎn),又在揚州借了一筆高利貸,據(jù)《朱自清年譜》載為500元。朱自清聞此噩耗,便從北京趕至徐州與父親同路奔喪回揚州。此文是喪事完畢與他父親同車至浦口車站分手時的場景。
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nèi)ゲ缓茫?/p>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yīng)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925年10月在北京
(原載1925年11月22日《文學(xué)周報》第200期)
1920
五四運動發(fā)生,在北大讀書的朱自清參加了整個的示威游行,這次運動讓中國的知識分子覺悟,讓民族覺悟,由此許多人走上了知識救國的道路。五四時期北大有兩大學(xué)生社團——新潮社和國民社,前者比較具有自由主義色彩,后者更多民粹主義傾向,但在當(dāng)時這兩大思潮都是屬于西方的新學(xué),一般知識分子都同時經(jīng)受了自由主義與民粹主義的雙重洗禮,對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均有切實的感受和獨到的見解。朱自清雖然加入了新潮社,但并不能算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比較確切地說,他應(yīng)該屬于具有民粹傾向的自由知識分子。
自治底意義
中國自治底火焰在民國初元間亮過一亮——雖然很昏暗——不久便被人捻熄了。五四運動后,大家用自由底火燒他,才又漸漸地復(fù)活起來;什么學(xué)生自治咧,地方自治咧,如今東也嚷著,西也嚷著了!但自治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有些人以為自治是一種權(quán)威;權(quán)威在自己手里,便是自治,否則便是被治。權(quán)威像一個足球,可以整個的從你腳上盤到他腳上,從這些人腳上盤到那些人腳上;一得著便全得著了。
有些人當(dāng)自治是“整個的”,得著他便是最后的滿足;什么努力都不用了?!灾芜@樣變成無治。得著自治,自己便算治好,無庸再治了;這時自己成功權(quán)威的所有者,倒可以自豪呢!有些人又這樣想。
終于有人將自治看成“治人”了:從前權(quán)威在人家手里,人家治過我們,現(xiàn)今到了我們手里,怎不應(yīng)該“如法泡制”去治人家呢?迷惑的人們都這般想著,自治的火焰哪日才能大放光明喲!
自治實在是一種進步的活動,并不是靜止的權(quán)威;是時時變化,時時需要創(chuàng)造的,不是現(xiàn)成的,所以不能像盤足球一樣,一得著便全得著;我們得著自治,只是得著活動底機會——活動的方向和發(fā)展便全靠我們創(chuàng)造底能力決定了。機會不是成功,卻憑什么自豪?自己切身的事情一些沒有料理,摩拳擦掌的專等管別人閑事,又算得什么?況且自己得了自治底機會,倒來干涉別個底自治,算公道么?
原來“生活是一種藝術(shù)”;我們該用藝術(shù)家底手段來過我們的生活。人從動物進化,他的生活里包含著靈肉二元:從前哲學(xué)家以為他們是勢不兩立的,所以一班主張靈的生活的便極端否認肉的生活底價值,反之,主張肉的生活的也極端否認靈的生活;這都是偏見罷了。我們所要求的是靈肉一致的生活,那才是真正人的生活。但從現(xiàn)在的人類說來,他們生活里所含的畢竟是肉的元素多些——肉的生活發(fā)達些;這自然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圓滿的生活。要得圓滿,應(yīng)該設(shè)法教靈的生活格外發(fā)展起來:努力是必要了。這向著圓滿生活的努力便是藝術(shù)底工夫,便是所謂“治”。但是各個人乃至各人群都各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的生活只有他們自己最能懂得;“治”也只能由他們自己去治——別人代治,就是抱著一片好心,也苦得搔不著癢處,不是太過,便是不及;要再安著別的心眼兒,那被治的豈不教他們坑了!這樣,讓各個人,各社會自己向圓滿的生活努力,便是自治?!宰灾问巧畹追椒?。
但“自治”底“自”字不可太看重了,太看重“自”字便有兩種弊病:第一,只顧自己,不管別人死活,這叫自封;第二,損人利己,這叫自私。要曉得“人是社交的動物”,無論那個“自己”,都是在“人”里生活著的;“自己”底行為在“人”里引起相當(dāng)?shù)挠绊?,“人”受了影響,又生出和這影響相當(dāng)?shù)挠绊懀氐阶约海哼@樣成功一個影響底網(wǎng)。自己固然要顧,不過不要忘卻比自己更大的還有“人”,要顧“人”底自己,別顧“自己”底自己;不然,“人”病了,你能不受些傳染么?“人”牽制著你,你能向前走得幾步呢?所以越能“兼善”,才越能“獨善”,否則所謂“善”的也就很淺薄了!至于損人利己,實是自損損人;所謂“利”的,不過暫時的,表面的,這自然也是不正常的。
自封的說,我們不是不愿顧“人”,只是碰來碰去,碰不著好人,心腸自然冷了;教我們怎能夠不“自行其是”“獨善其身”呢?這“只有我們好”,“只有我們這班好人能做出好事”兩個信念,實在貽誤不淺。要知極好的人果然少,極壞的人也不多;有好有壞的中流人倒遍地都是咧。這樣,我們不見得就是極好的人;好人也不見得只有我們幾個;壞人也不見得絕對做不出好事,只看機會罷了。所以我們應(yīng)該相信:我們要做好人,有我們在,什么事都做得好的;我們該跟著比我們好的,領(lǐng)著不如我們的,向我們的進化路上沖去——所謂壞人,我們該制裁他們,感化他們,給他們向上底機會,他們自然會拿出良心來的。對于自私的,便可這樣辦理。
這里有了一個問題:自治和自由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自治”是不是和“在人群里絕對自由”同義?如是的,我們承認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底自治,就不能不承認他在人群里絕對自由;那么,他只顧自己或損人利己,我們也只好聽他了?這是要腐蝕人群的;要是各個人,各社會都這樣,豈不是人類自滅么?因此,我上面才講到制裁。我想人的生活現(xiàn)在還沒有達到至善——有沒有至善,也難說定——絕對的自由很容易教逐漸衰弱的惡元素“死灰復(fù)燃”,“潛滋暗長”起來;這是退步的活動,不是進步的活動了。所以制裁是必需的,不過自由是人類發(fā)展可能性底唯一條件,我們也承認。我們所盼望的是:自由增加到很大,很大的限度,同時制裁減少到很小,很小的限度,但不能一些沒有——這樣,制裁不獨不能拘束自由,且能助長自由了。若問世界將來有沒有全是自由,用不著制裁的時代,我卻不能預(yù)知;我只就現(xiàn)在以及最近的將來說罷了!
自治是一種進步的活動,他里面包著兩個歷程:一、表現(xiàn);二、抗議。我們努力求自由,不絕地發(fā)展我們的可能性,便是表現(xiàn)。但是進化底路上不免有許多障礙——靈肉不調(diào)和所生的種種沖突——直線的表現(xiàn)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得不費些力量去“清宮除道”——故不得不經(jīng)濟些。
這便是抗議。表現(xiàn)是創(chuàng)造;抗議是破壞,是表現(xiàn)底一種手段。真正的自治,這兩種工夫都要有的。那些只曉得沾沾地守著“庸德之行”,“庸言之謹”的個人或社會,只消極地不作惡,卻沒力量去行善去惡;這不算自治得好,只好做一個生活的落伍者罷了。還有那專門破壞的,只省得摧枯拉朽地將生活里一切不合理的元素都劃除盡了,卻不想想造出新的來替代他們,生活豈不要成空虛么?
感情和知識是自治底兩翼。自治底效力全靠著他們。
要切實感著自己生活底利害和自己同別人的關(guān)系,非涵養(yǎng)很深廣的感情不可;要明白自己生活的過去種種影響和決定他將來種種傾向,沒有知識是不行的。感情教我們做,知識告訴我們怎樣做;沒有知識的感情是盲目的,沒有感情的知識是枯死的?,F(xiàn)在有一班人,只顧求知識,卻什么不想做,感情太冷了,只怕生活也要枯涸罷!這也不算能自治的。
總之,自治底目的在乎人生底向上或品格的增進;他是進步的活動,這向上和增進是綿綿無盡期的。
看哪!我們自治底火焰越發(fā)亮了,快努力罷!
(1920年11月16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十日刊》)
1921
我所見的葉圣陶
我第一次與圣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那時劉延陵兄介紹我到吳淞炮臺灣中國公學(xué)教書。到了那邊,他就和我說:“葉圣陶也在這兒。”我們都念過圣陶的小說,所以他這樣告我。我好奇地問道:“怎樣一個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钡茄恿旰臀胰ピL問圣陶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年紀并不老,只那樸實的膚色和沉默的風(fēng)度與我們平日所想象的蘇州少年文人葉圣陶不甚符合罷了。
記得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圣陶似乎也如此。我們只談了幾句關(guān)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圣陶總回甪直去;他很愛他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只獨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國公學(xué)忽然起了風(fēng)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只怕葉圣陶未必贊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贊成了!后來細想他許是有意優(yōu)容我們吧;這真是老大哥的態(tài)度呢。我們的辦法天然是失敗了,風(fēng)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見面;同時又認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jīng)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里聽著。他卻并不是喜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聽著。至于與人獨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著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边@樣就過去了。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著的《晨報》副張,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里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dāng)他和我同時發(fā)見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慚愧著,因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于世間妥協(xié)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fā)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他發(fā)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于風(fēng)潮的妥協(xié)論者的蔑視。
風(fēng)潮結(jié)束了,我到杭州教書。那邊學(xué)校當(dāng)局要我約圣陶去。圣陶來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這是冬天?!彼麃砹?,教我上車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車站這一類地方,是會覺得寂寞的。他的家實在太好了,他的衣著,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離不開家里人。必須離開家里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著;孤獨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時,本來是獨住一屋的,卻愿意將那間屋做我們兩人的臥室,而將我那間做書室。這樣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樂意,我們不時到西湖邊去;有時下湖,有時只喝喝酒。在校時各據(jù)一桌,我只預(yù)備功課,他卻老是寫小說和童話。初到時,學(xué)校當(dāng)局來看過他。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們?”他皺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焙髞硎冀K沒有去。他是最反對形式主義的。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來的真快呵?!蹦瞧乃囆g(shù)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gòu)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揮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只有三五個涂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為快;他往往稱述結(jié)尾的適宜,他說對于結(jié)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小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掛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他在杭州不過兩個月,寫的真不少,教人羨慕不已?!痘馂?zāi)》里從《飯》起到《風(fēng)潮》這七篇,還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時我親眼看他寫的。
在杭州待了兩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實在離不開家,臨去時讓我告訴學(xué)校當(dāng)局,無論如何不回來了。但他卻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報副刊》,看見他那時途中思家的小詩,重念了兩遍,覺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wù)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上海。從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現(xiàn)在——中間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將離》抒寫那回的別恨,是纏綿悱惻的文字。這些日子,我在浙江亂跑,有時到上海小住,他常請了假和我各處玩兒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總愛出門,因此他老說沒有能暢談;他寫信給我,老說這回來要暢談幾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圣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fā)議論;他是照例地默著。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著。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著。圣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么;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么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著鄉(xiāng)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guān)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來真是不知要怎樣感謝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圣陶的小說里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圣陶這幾年里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xiàn)在怎么樣呢?我卻不甚了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xué)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xiàn)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xiàn)在又喜歡聽聽昆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圣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紙煙”,也不曾住過什么“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1921
憎
我生平怕看見干笑,聽見敷衍的話;更怕冰擱著的臉和冷淡的言詞,看了,聽了,心里便會發(fā)抖。至于慘酷的佯笑,強烈的揶揄,那簡直要我全身都痙攣般掣動了。在一般看慣、聽慣、老于世故的前輩們,這些原都是“家常便飯”,很用不著大驚小怪地去張揚;但如我這樣一個閱歷未深的人,神經(jīng)自然容易激動些,又癡心渴望著愛與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變態(tài)。平常人可以隨隨便便過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惱,減卻了好些“生力”?!@真所謂“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過北火車站附近。馬路上橫躺著一個人:微側(cè)著拳曲的身子。臉被一破蘆葦遮了,不曾看見;穿著黑布夾襖,垢膩的淡青的襯里,從一處處不規(guī)則地顯露,白斜紋的單袴,受了塵穢底沾染,早已變成灰色;雙足是赤著,腳底滿涂著泥土,腳面滿積著塵垢,皮上卻縐著網(wǎng)一般的細紋,映在太陽里,閃閃有光。這顯然是一個勞動者底尸體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死了,原是極平凡的事;況是一個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勞動者呢?所以圍著看的雖有十余人,卻都好奇地睜著眼,臉上的筋肉也都冷靜而弛緩。我給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為我的老脾氣,終于茫漠地想著:他的一生是完了;但于他曾有什么價值呢?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這樣人,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死的,知道一日里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這不免引起我對于人類運命的一種杞憂了!但是思想忽然轉(zhuǎn)向,何以那些看閑的,于這一個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們的兄弟,朋友,或相識者,他們將必哀哭切齒,至少也必驚惶;這個不識者,在他們卻是無關(guān)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無關(guān)得失么?“叫天子一聲叫”,尚能“撕去我一縷神經(jīng)”,一個同伴悲慘的死,果然無關(guān)得失么?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極少極少的所謂得失相關(guān)者顧念著,豈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么?狹隘,孤寂的人間,哪里有善良的生活!唉!我不愿再往下想了!
這便是遍滿現(xiàn)世間的“漠視”了。我有一個中學(xué)同班的同學(xué)。他在高等學(xué)校畢了業(yè);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們有四五年不見面,不通信了;相見時我很高興,叨叨咕咕地向他說起別后的情形;稱呼他的號,和在中學(xué)時一樣。他只支持著同樣的微笑聽著。聽完了,仍舊支持那微笑,只用極簡單的話說明他中學(xué)畢業(yè)后的事,又稱了我?guī)茁暋跋壬?。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發(fā)見那干涸的微笑,心里先有些怯了;接著便是那機器榨出來的幾句話和“敬而遠之”的一聲聲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來;熱烈的向往早冰結(jié)在心坎里!可是到底鼓勇說了這一句話:“請不要這樣稱呼罷;我們是同班的同學(xué)哩!”他卻笑著不理會,只含糊應(yīng)了一回;另一個“先生”早又從他嘴里送出了!我再不能開口,只蜷縮在椅子里,眼望著他。他覺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辭。我點了頭,讓他走了。這時羞愧充滿在我心里;世界上有什么東西在我身上,使人棄我如敝屣呢?
約莫兩星期前,我從大馬路搭電車到車站。半路上上來一個魁梧奇?zhèn)サ娜A捕。他背著手直挺挺的靠在電車中間的轉(zhuǎn)動機盤上。穿著青布制服,戴著紅纓涼帽,藍的綁腿,黑的厚重的皮鞋:這都和他別的同伴一樣。另有他的一張粗黑的盾形的臉,在那臉上表現(xiàn)出他自己的特色。在那臉,嘴上是抿了,兩眼直看著前面,筋肉像濃霜后的大地一般冷重;一切有這樣地嚴肅,我?guī)缀跻苫竽鞘呛诘氖窳?!從他上車,我端詳了好久,總不見那臉上有一絲的顫動;我忽然感到一種壓迫的感覺,仿佛有人用一條厚棉被連頭夾腦緊緊地捆了我一般,呼吸便漸漸地迫促了。那時電車停了;再開的時候,從車后匆匆跑來一個貧婦。伊有襤褸的古舊的渾沌色的竹布長褂和袴;跑時只是用兩只小腳向前掙扎,蓬蓬的黃發(fā)縱橫地飄拂著;瘦黑多皺襞的臉上,閃爍著兩個熱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開合——自然是喘息了。伊大概有緊要的事,想搭乘電車。來得慢了,捏捉著車上的鐵柱。早又被他從伊手里滑去;于是伊只有踉踉蹌蹌退下了!這時那位華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著拙笨的伊,叫道:“哦——呵!”他頰上,眼旁,霜濃的筋肉都開始顯出勻稱的皺紋;兩眼細而潤澤,不似先前的枯燥;嘴是裂開了,露出兩個燦燦的金牙和一色潔白的大齒;他身體的姿勢似乎也因此變動了些。他的笑雖然暫時地將我從冷漠里解放;但一剎那間,空虛之感又使我?guī)缀跻簧矸莸拇髿鈮罕?!因為從那笑底貌和聲里,我鋒利地感著一切的驕傲,狡猾,侮辱,殘忍;只要有“愛底心”,“和平底光芒”的,誰底全部神經(jīng)能不被痙攣般掣動著呢?
這便是遍滿現(xiàn)世間的“蔑視”了。我今年春間,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務(wù)主任。同事們多是我的熟人,但我于他們,卻幾乎是個完全的生人;我遍嘗漠視底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那時第一難事是擬訂日課表。因了師生們關(guān)系底復(fù)雜,校長交來三十余條件;經(jīng)驗缺乏、腦筋簡單的我,真是無所措手足!掙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強湊成了。卻有一位在別校兼課的,資望深重的先生,因為有幾天午后的第一課和別校午前的第四課銜接,兩校相距太遠,又要回家吃飯,有些趕不及,便大不滿意。他這兼課情形,我本不知,校長先生底條件里,也未開入;課表中不能顧到,似乎也“情有可原”。但這位先生向來是面若冰霜,氣如虹盛;他的字典里大約是沒有“恕”字的,于是挑戰(zhàn)底信來了,說什么“既難枵腹,又無汽車;如何設(shè)法,還希見告”!我當(dāng)時受了這意外的,濫發(fā)的,冷酷的諷刺,極為難受;正是滿肚皮冤枉,沒申訴處,我并未曾有一些開罪于他,他卻為何待我如仇敵呢?我便寫一信復(fù)他,自己略略辯解;對于他的態(tài)度,表示十分的遺憾:我說若以他的失當(dāng)?shù)淖l責(zé),便該不理這事,可是因為向?qū)W校的責(zé)任,我終于給他設(shè)法了。他接信后,“上訴”于校長先生。校長先生請我去和他對質(zhì)。狡黠的復(fù)仇的微笑在他臉上,正和有毒的菌類顯著光怪陸離的彩色一般。他極力說得慢些,說低些:“為什么說‘便該不理’呢?課表豈是‘欽定’的么?——若說態(tài)度,該怎樣??!許要用‘請愿’罷?”這里每一個字便像一把利劍,緩緩地,但是深深地,刺入我心里!——他完全勝利,臉上換了愉快的微笑,侮蔑地看著默了的我,我不能再支持,立刻辭了職回去。
這便是遍滿現(xiàn)世間的“敵視”了。
(原載1921年11月4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副刊》,11月9日續(xù)完)
1923
民國十二年(1923年)2月,朱自清經(jīng)北大同學(xué)周予同介紹,接受了浙江省立第十中學(xué)的聘請,攜家人前往溫州任教,直至次年10月離開,只身前往寧波。在溫期間,朱自清寫下了許多篇膾炙人口的散文。而在溫州這一年間,則是朱自清人生行程中一個有特殊意義的站點,因為在這里,他實現(xiàn)了由詩人向散文家的轉(zhuǎn)型。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lǐng)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cè)四俊!捌甙遄印币?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勾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fēng)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guān)頭了。沿路聽見斷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械的發(fā)出來的;但它們經(jīng)了夏夜的微風(fēng)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fēng)和河水的密語了。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從東關(guān)頭轉(zhuǎn)彎,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yīng)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dāng)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xiàn)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nèi)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蔥蔥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于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fù)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fù)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復(fù)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后,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fēng),暑氣已漸漸消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幕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里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fā)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fēng)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凈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jīng)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fā)。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fēng)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yè)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后一時起;什么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于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么。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于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fēng)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說,“點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伙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彼闳o平伯。平伯掉轉(zhuǎn)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里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于她們,一面對于我自己。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yōu)榕瓮?;我固?zhí)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jīng)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nèi)チ艘磺械拿烂?;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dāng)?shù)男袨?;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yè),我們對于她們,應(yīng)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yīng)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tài)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靜之后,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fù):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yè),她們的歌必?zé)o藝術(shù)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斗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p>
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并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dāng)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爭斗的結(jié)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后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只歌舫?;镉嬚涨耙粯拥恼埼覀凕c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yīng)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只來船。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著胡琴,口里唱著青衫的調(diào)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zhuǎn);當(dāng)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還能領(lǐng)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guān)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guān)頭,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guān)頭轉(zhuǎn)彎,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后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復(fù)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溫州
(原載1924年1月25日《東方雜志》第21卷第2號20周年紀念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