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
旅行雜記
這次中華教育改進(jìn)社在南京開第三屆年會,我也想觀觀光;故“不遠(yuǎn)千里”的從浙江趕到上海,決于七月二日附赴會諸公的車尾而行。
一 殷勤的招待
七月二日正是浙江與上海的社員乘車赴會的日子。在上海這樣大車站里,多了幾十個改進(jìn)社社員,原也不一定能夠顯出甚么異樣;但我卻覺得確乎是不同了,“一時之盛”的光景,在車站的一角上,是顯然可見的。這是在茶點室的左邊;那里叢著一群人,正在向兩位特派的招待員接洽。壁上貼著一張黃色的榜紙,寫著龍蛇飛舞的字:“二等四元A,三等二元A?!眱晌徽写龁T開始執(zhí)行職務(wù)了;這時已是六點四十分,離開車還有二十分鐘了。招待員所應(yīng)做的第一大事,自然是買車票。買車票是大家都會的,買半票卻非由他們二位來“優(yōu)待”一下不可?!皟?yōu)待”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他們實行“優(yōu)待”的時候,要向每個人取名片,票價——還得找錢。他們往還于茶點室和售票處之間,少說些,足有二十次!他們手里是拿著一疊名片和鈔票洋錢;眼睛總是張望著前面,仿佛遺失了什么,急急尋覓一樣;面部筋肉平板地緊張著;手和足的運(yùn)動都像不是他們自己的。好容易費(fèi)了二虎之力,居然買了幾張票,憑著名片分發(fā)了。每次分發(fā)時,各位候補(bǔ)人都一擁而上。等到得不著票子,便不免有了三三兩兩的怨聲了。那兩位招待員買票事大,卻也顧不得這些??墒晴娮叩谜婵欤挥X七點還欠五分了。這時票子還有許多人沒買著,大家都著急;而招待員竟不出來!有的人急忙尋著他們,情愿取回了錢,自買全票;有的向他們頓足舞手的責(zé)備著。他們卻只是忙著照名片退錢,一言不發(fā)。——真好性兒!于是大家三步并作兩步,自己去買票子;這一擠非同小可!我除照付票價外,還出了一身大汗,才弄到一張三等車票。這時候?qū)晌徽写龁T的怨聲真載道了:“這樣的飯桶!”“真飯桶!”“早做什么事的?”“六點鐘就來了,還是自己買票,冤不冤!”我猜想這時候兩位招待員的耳朵該有些兒熱了。其實我倒能原諒他們,無論招待的成績?nèi)绾?,他們的眼睛和腿總算忙得可以了,這也總算是殷勤了;他們也可以對得起改進(jìn)社了,改進(jìn)社也可以對得起他們的社員了?!宪嚭螅嚲烷_了;有人問,“兩個飯桶來了沒有?”“沒有吧!”車是開了。
二 “躬逢其盛”
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約莫一點鐘的時間,才在大會注冊組買了一張旁聽的標(biāo)識。這個標(biāo)識很不漂亮,但頗有實用。七月三日早晨的年會開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著它呢。
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傾盆而下。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講演廳舉行。該廳離我所住的地方有六七里路遠(yuǎn);但我終于冒了狂風(fēng)暴雨,乘了黃包車赴會。在這一點上,我的熱心決不下于社員諸君的。
到了會場門首,早已停著許多汽車,馬車;我知道這確乎是大典了。走進(jìn)會場,坐定細(xì)看,一切都很從容,似乎離開會的時間還遠(yuǎn)得很呢!——雖然規(guī)定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樓上正中是女賓席,似乎很是寥寥;兩旁都是軍警席——正和樓下的兩旁一樣。一個黑色的警察,間著一個灰色的兵士,靜默的立著。他們大概不是來聽講的,因為既沒有賽瓷的社員徽章,又沒有和我一樣的旁聽標(biāo)識,而且也沒有真正的“席”——座位。(我所謂“軍警席”,是就實際而言,當(dāng)時場中并無此項名義,合行聲明。)聽說督軍省長都要“駕臨”該場;他們原是保衛(wèi)“兩長”來的,他們原是監(jiān)視我們來的,好一個武裝的會場!
那時“兩長”未到,盛會還未開場;我們忽然要做學(xué)生了!一位教員風(fēng)的女士走上臺來,像一道光閃在聽眾的眼前;她請大家練習(xí)《盡力中華》歌。大家茫然的立起,跟著她唱。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所以唱完的時候,她溫和地笑著向大家說:“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彼p輕的鞠了躬,走了。等了一等,她果然又來了。說完“一——二——三——四”之后,《盡力中華》的歌聲果然很響地起來了。她將左手插在腰間,右手上下的揮著,表示節(jié)拍;揮手的時候,腰部以上也隨著微微的向左右傾側(cè),顯出極為柔軟的曲線;她的頭略略偏右仰著,嘴唇輕輕的動著,嘴唇以上,盡是微笑。唱完時,她仍笑著說,“好些了,等等再唱?!痹俪臅r候,她拍著兩手,發(fā)出清脆的響,其余和前回一樣。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大家似乎很驚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學(xué)生一樣了;但是半秒鐘的驚愕與不耐以后,終于又唱起來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于是大家的臨時的學(xué)生時代告終。不一會,場中忽然紛擾,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東北角上;這是齊督軍,韓省長來了,開會的時間真到了!
空空的講壇上,這時竟?jié)鷿?jì)一臺了。正中有三張椅子,兩旁各有一排椅子。正中的三人是齊燮元,韓國鈞,另有一個西裝少年;后來他演說,才知是“高督辦”——就是諱“恩洪”的了——的代表。這三人端坐在臺的正中,使我聯(lián)想到大雄寶殿上的三尊佛像;他們雖坦然的坐著,我卻無端的為他們“惶恐”著。——于是開會了,照著秩序單進(jìn)行。詳細(xì)的情形,有各報記述可看,毋庸在下再來饒舌。現(xiàn)在單表齊燮元,韓國鈞和東南大學(xué)校長郭秉文博士的高論。齊燮元究竟是督軍兼巡閱使,他的聲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時場中也特別肅靜——齊燮元究竟與眾不同呀!他咬字眼兒真咬得清白;他的話是“字本位”,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字與字間的時距,我不能指明,只覺比普通人說話延長罷了;最令我驚異而且焦躁的,是有幾句說完之后。那時我總以為第二句應(yīng)該開始了,豈知一等不來,二等不至,三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這兒碰著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拍畢,第二句的第一個字才姍姍的來了。這其間至少有一分鐘;要用主觀的計時法,簡直可說足有五分鐘!說來說去,究竟他說的是什么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將“中華教育改進(jìn)社”一題拆為四段:先做“教育”二字,是為第一股;次做“教育改進(jìn)”,是為第二股;“中華教育改進(jìn)”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層層遞進(jìn),如他由督軍而升巡閱使一樣。齊燮元本是廩貢生,這類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戲;只因時代維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才好應(yīng)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約便是為此了。最教我不忘記的,是他說完后的那一鞠躬。那一鞠躬真是與眾不同,鞠下去時,上半身全與講桌平行,我們只看見他一頭的黑發(fā);他然后慢慢的立起退下。這其間費(fèi)了普通人三個一鞠躬的時間,是的的確確的。接著便是韓國鈞了。他有一篇改進(jìn)社開會詞,是開會前已分發(fā)了的。里面曾有一節(jié),論及現(xiàn)在學(xué)風(fēng)的不良,頗有痛心疾首之概。我很想聽聽他的高見。但他卻不曾照本宣揚(yáng),他這時另有一番說話。他也經(jīng)過了許多時間;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濟(jì),還是另有原因,我毫沒有領(lǐng)會他的意思。只有煞尾的時候,他提高了喉嚨,我也豎起了耳朵,這才聽見他的警句了。他說:“現(xiàn)在政治上南北是不統(tǒng)一的。今天到會諸君,卻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為職志,毫無畛域之見??梢娊y(tǒng)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這最后一句話確是漂亮,贏得如雷的掌聲和許多輕微的贊嘆。他便在掌聲里退下。這時我們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齊燮元;可惜我眼睛不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變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詳說:這是很遺憾的。于是——是我行文的“于是”,不是事實的“于是”,請注意——來了郭秉文博士。他說,我只記得他說,“青年的思想應(yīng)穩(wěn)健,正確?!迸赃呌幸晃桓嬖V我說:“這是齊燮元的話?!钡覅s發(fā)見了,這也是韓國鈞的話,便是開會辭里所說的。究竟是誰的話呢?或者是“英雄所見,大略相同”么?這卻要請問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么思想才算正確和穩(wěn)健呢?郭博士的演說里不曾下注腳,我也只好終于莫測高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