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材料的自傳

在這些隨意的印象中，除了隨意，沒有欲求，我冷漠地敘述我這沒有材料的自傳，無趣的歷史。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言之無物，那是因?yàn)槲覜]有什么可說。

——第12篇

1．信仰的背離

在我出生的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年輕人不再信仰上帝，和他們的前輩信仰上帝一樣，同樣出于未知的原因。由于人類精神生性傾向于憑感覺而非理性做出判斷，大多數(shù)年輕人選擇人代替上帝。然而，我這種人總是處在所屬群體的邊緣，不僅看到了自己所屬的群體，而且看到了群體周圍的那片廣闊空間。出于這個原因，我才不像他們那樣徹底放棄信仰上帝，但也絕不接受人。我相信，上帝雖然未必可信，但也可能存在，在某種情況下應(yīng)當(dāng)被崇拜。然而，人類只是一個生物學(xué)概念，僅僅指明了我們所屬的動物物種和其他動物物種一樣不值得被崇拜。崇拜人類，崇拜人的自由平等，在我看來就像古代一些教派復(fù)興，他們的神長得與獸類無異，或有著獸類的頭。

同樣，因?yàn)椴恢廊绾涡叛錾系郏覠o法去信仰諸獸，我和其他邊緣人一樣，對一切事物保持著距離，這種距離通常被稱作“頹廢”?！邦j廢”是無意識的，而無意識是頹廢的生命基礎(chǔ)。頹廢一旦有了思想，心臟就會停止跳動。

對于像我這樣活著卻不懂得如何生活的少數(shù)人來說，除了將“放棄”作為生活方式以及將“沉思”當(dāng)成命運(yùn)外，還能做些什么？我們既不知道也無法知道宗教生活是什么樣的，因?yàn)闊o法通過理性思考獲得信仰，又不能相信乃至反對“人”這個抽象概念，而只能對生活進(jìn)行審美沉思，以此來表明我們擁有靈魂。我們對整個世界的嚴(yán)肅事物漠不關(guān)心，對神靈毫無興趣，鄙夷人類。我們徒勞地向毫無意義的感覺繳械投降，這種感覺經(jīng)受過享樂主義的提煉和教化，適合我們的腦神經(jīng)。

我們僅從科學(xué)中獲得基本定律——萬物皆遵從于宿命法則，我們無法任意影響這些法則，因?yàn)樗鼈冎渲蟹磻?yīng)——看到這些法則與更為古老的萬物宿命論相一致，我們便放棄一切努力，就像身體虛弱者放棄體育訓(xùn)練一樣。我們埋頭閱讀關(guān)于感覺的書籍，就像謹(jǐn)小慎微、鉆研感覺的學(xué)者一樣。

我們不看重任何事物，我們視感覺為唯一確鑿的真實(shí)，我們躲避在感覺里，探索感覺，就像探索遼闊而陌生的國度。倘若我們不僅孜孜不倦地進(jìn)行審美沉思，還要表現(xiàn)出美學(xué)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結(jié)果，那是因?yàn)槲覀兯鶎懙脑姼韬蜕⑽摹⒎且庠诟淖內(nèi)魏稳说囊庠富蛴绊懭魏稳说睦斫狻拖褚晃蛔x者大聲朗誦，僅僅為了將閱讀的主觀愉悅完全地客觀化而已。

我們清楚地知道，一切創(chuàng)作都是不完美的，我們所寫下來的正是最令我們難以把握的審美沉思。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日落雖美，但下一次的日落會更美。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我們沉沉睡去，但下一次在微風(fēng)下睡著，我們會睡得更加香甜。因此，雕像與高山的沉思者不無二致，無不從書籍和流逝的歲月中汲取樂趣，做各式各樣的夢，以便將它們轉(zhuǎn)化為我們自己的實(shí)質(zhì)。我們還將所做的描述和分析寫下來，完成這一切后，它們便成為可供我們欣賞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們是某一天突然發(fā)生的事情一樣。

像阿爾弗雷德·德·維尼⁽¹⁾這樣的悲觀主義者就不這樣認(rèn)為，在維尼眼中，生活是一座監(jiān)獄，他置身于其中，編織稻草以打發(fā)時間和忘卻自我。做悲觀主義者就是要用悲觀的視角看待一切，這種姿態(tài)既有些過頭，又令人不適。誠然，我們所寫下的文章并無任何價值，我們寫作也不過是為了打發(fā)時間，但與編織稻草以打發(fā)時間、忘記命運(yùn)的囚徒不同，我們就像為打發(fā)時間而在枕頭上繡花的姑娘一樣。

我將生活看作一座路邊客棧，我不得不待在那里，直到馬車從深淵開來。我不知道它將把我?guī)蚝翁?，因?yàn)槲覍σ磺卸家粺o所知。我可以將這座客?？闯梢蛔O(jiān)獄，因?yàn)槲也坏貌混o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將它看作一個社交中心，因?yàn)樵谀抢镂医Y(jié)交了其他人。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是不會社交。我既遠(yuǎn)離那些閉門躺在床上、徹夜無眠等待的人，也遠(yuǎn)離那些在大廳高談闊論、歡歌笑語飄然入耳的人。我坐在門邊，耳目盡享聲色景致，輕聲吟唱——只有我自己能聽見——作于漫長等待之中的縹緲歌曲。

夜幕即將降臨，馬車也即將來到。我享受著為我而吹的微風(fēng)，感受著為享受微風(fēng)而被給予的靈魂。我不再有疑問或索求。我寫在旅行者日志上的東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讀到并能給他們的旅途帶來愉悅，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們不讀，或者沒有從中得到愉悅，那也沒關(guān)系。

2．做夢或行動

我不得不去選擇，哪怕是我所憎惡的——無論是我的智慧所憎惡的做夢，還是我的感覺所厭煩的行動，都是如此。要么是行動，我生來就不是行動派；要么是做夢，沒人生來愛做夢。

兩者皆為我所憎惡，我都不選擇。不過，既然我不得不偶爾做夢或行動，我便將兩者混在一起。

3．黃昏的倦怠

我喜歡初夏黃昏籠罩下的鬧市的那份寂靜，尤其是在白日的喧囂對比之下，更添幾分寧靜。阿爾塞納爾大街、阿爾范德加大街，這些幽暗的街道向東延伸，沿著靜靜的碼頭伸展開來——在這些傍晚，我走進(jìn)它們的孤寂之中，它們用憂傷將我撫慰。我仿佛遠(yuǎn)離現(xiàn)在，回到遙遠(yuǎn)的過去，那個更早的時代。我樂于想象自己是當(dāng)代的西薩里奧·韋爾德，在我心中流淌的不是他的詩句，而是與他的詩句不無二致的本質(zhì)，而這也是他的本質(zhì)。

漫步于這些街道，直到夜幕降臨，我的生活與街道的生活并無什么差別。白天，街道上充斥著毫無意義的活動；夜晚，街上沒有了任何活動，這同樣是沒有意義的。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是我。我和這些街道并無什么差別，除了它們是街道，我有一顆人類的靈魂。然而，當(dāng)我們看到事物的本質(zhì)時，這一點(diǎn)或許便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人與物同樣擁有一個抽象的命運(yùn)：在世界之謎的代數(shù)學(xué)里同樣成為一個中性值。

但是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在這些倦怠而空虛的日子里，一種憂傷從心靈產(chǎn)生，傳遞至大腦，傳遍整個自我——因?yàn)槲彝纯嗟匾庾R到，萬物既是我的感覺，又存在于我的感覺之外，不為我所左右。啊，夢境曾多少次變成實(shí)物出現(xiàn)在我面前，它們并非要替代現(xiàn)實(shí)，而只是要宣稱它們和現(xiàn)實(shí)一樣，只要我表示輕蔑，它們便脫離我而存在。就像電車在街道盡頭轉(zhuǎn)彎，抑或傍晚街頭的叫喊聲，盡管我不知道他們叫喊的是什么，但那種聲音很突出——那是一首阿拉伯歌曲，像是噴泉突然噴涌——映襯著黃昏的單調(diào)。

即將結(jié)婚的夫婦走了過去。女縫工們聊著天走了過去。年輕小伙子們匆匆走過，去找樂子。退休了的人像往常一樣抽著煙漫步而過。有些店主像無所事事的流浪漢一樣站在店門口，對周圍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強(qiáng)力壯，有的弱不禁風(fēng)——組成一支嘈雜抑或更糟的隊(duì)伍緩緩走過。偶爾也會有普通人走過。這個時間，過往車輛稀少，車聲悅耳。在我心里，有一個寧靜的苦痛，順從構(gòu)筑我的平靜。

這些走過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們和我的命運(yùn)乃至整個世界的命運(yùn)毫無關(guān)聯(lián)。這只是無意識的行為，是碰巧投出的石子在水面上引起的漣漪，是未知的聲音發(fā)出的回響，是生活的大雜燴。

4．落差

……在最崇高的夢境里，我是里斯本市的一個助理會計師。

但這種落差并沒有壓垮我，反而解放了我。它的諷刺滲進(jìn)我的血液里。理應(yīng)讓我感到羞辱的東西，卻成了我揚(yáng)起的旗幟，而我應(yīng)當(dāng)用于自嘲的笑聲，卻成了我吹響的號角，用來宣告——和創(chuàng)造——我即將變成的黎明。

夜間化身偉大和虛無的榮耀！不為人知的陰郁的威嚴(yán)顯赫……我突然體驗(yàn)到一種荒野僧侶或幽居隱士的崇高感覺，對遠(yuǎn)離塵世的沙漠中和洞穴里的基督徒的實(shí)質(zhì)有了某種認(rèn)識。

在這個荒唐的房間里，我這個卑微的無名小職員在桌邊寫著似乎可以救贖靈魂的字句。我用遠(yuǎn)處崇山峻嶺上那不存在的日落將自己鍍成金色，用我收到的披肩換取生活的樂趣，用我強(qiáng)烈鄙夷的俗世珍飾——我布道指頭上的出家戒指來裝飾自己。

5．記賬

我面前這張舊書桌的桌面有些傾斜，上面擺放著兩大頁賬簿。我抬起疲憊的雙眼，心靈更是疲憊不堪。除了無關(guān)緊要的賬簿，貨棧里是清一色的架子、清一色的職員，人類秩序和毫無風(fēng)浪的平庸——這一切延伸至位于道拉多雷斯大街正面的那面墻上。透過窗戶傳來的，是不同的聲音，這異樣的聲音平淡無奇，就像籠罩著架子的平靜氛圍。

我目光低垂，重新回到那兩頁白紙上，那是我小心翼翼記錄下來的公司業(yè)績數(shù)字。我自嘲之余，想起我的生活包含了這些記錄著面料種類、價格和銷量，有著空白間隔、字母和通欄畫線的東西，還包含了偉大的航海家、圣人和每一個時代的詩人，然而沒有一個人被載入史冊——被那些決定世界價值的人放逐的子孫后裔。

正當(dāng)我將一個不大熟悉的布料名稱記錄下來時，印度河和撒馬爾罕的大門豁然打開，波斯詩歌（這些詩歌也是從別的地方發(fā)展過來的）的四行詩（第三行不押韻）在我的不安中成了遠(yuǎn)方的一個錨。但毫無疑問：我在寫，在添加記錄，這間辦公室里的職員一直都是這樣記賬的。

6．我用憂傷去寫作

我對生活要求很少，而這點(diǎn)微小的要求都無法實(shí)現(xiàn)。一片并不大的曠野，一縷陽光，一點(diǎn)點(diǎn)寧靜，外加一小片面包，不因?yàn)樽约捍嬖诙鴫阂?，對人無所求，別人也對我無所求——這幾點(diǎn)要求也無法實(shí)現(xiàn)。就像我們拒絕給乞丐施舍零錢，并不是因?yàn)槲覀兞邌荩且驗(yàn)閼械媒忾_外衣紐扣掏錢。

我在寂靜的房間里憂傷地寫作，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我在想，我那顯然微不足道的聲音里是否包含成千上萬個聲音的本質(zhì)，那成千上萬個生命對自我表現(xiàn)的渴望，那數(shù)百萬個靈魂像我一樣安于對日常命運(yùn)的堅(jiān)忍，以及他們失落的夢想和無望的希望。在這樣的時刻，我的心跳因意識到這一切而加速。我因?yàn)檎驹诟咛幎畹酶鋵?shí)。我的內(nèi)心涌起一股宗教的力量，一種祈禱，一種發(fā)自公眾的呼聲，但理智迅速將我拉回到我本來的位置……

我才想起我身處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幢房子的五樓，我覺得昏昏欲睡，我看著我那只并不好看的右手放在這張只寫了一半的紙上，又看著我的左手拿著廉價香煙，停在磨損的吸墨紙上方。我在這間位于五樓的房間里拷問生活，敘述靈魂的感覺，像天才或著名作家一樣寫散文。我，在這里，天才！

7．被上帝剝削

今天，在我的那些毫無意義而又缺乏價值的白日夢里（我的很大一部分內(nèi)心生活都由這些白日夢構(gòu)筑），我想象自己永遠(yuǎn)擺脫了道拉多雷斯大街，擺脫了我的老板維斯奎茲先生，擺脫了主管會計莫雷拉，擺脫了其他所有職員，擺脫了送報員，擺脫了勤雜工和那只貓。在夢里，我所體驗(yàn)到的自由，就像南太平洋賜予我的一些風(fēng)景奇特的島嶼，讓我去探索和發(fā)現(xiàn)。自由意味著平靜，意味著藝術(shù)成果，意味著我的智慧能得到完滿。

然而，盡管我在小餐館里用這個短暫的午休時間去想象這些事情，但是一種不悅之感侵襲了我的夢：我意識到我應(yīng)當(dāng)感到后悔。是的，我這樣說，就好像真實(shí)境遇就是如此：我應(yīng)當(dāng)感到后悔。我的老板維斯奎茲、主管會計莫雷拉、出納員博格斯、其他所有職員、那個將信送到郵局的快樂小伙子、那個送報員，還有那只溫順的貓——這一切都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無法做到在離開這一切時不哭泣、毫無感覺——不管我是否愿意——我的某一部分將與這一切共存，與他們分離將意味著一部分的我死亡了。

此外，如果明天我與他們道別，然后脫下我的這身道拉多雷斯的西裝，那么我還能做什么呢（因?yàn)槲铱偟米鳇c(diǎn)什么事）？又或者我終將穿上其他什么樣的套裝呢（因?yàn)槲铱偟么┠撤N套裝）？

我們都有一個維斯奎茲這樣的老板，對我們來說，老板維斯奎茲是有形的；對其他人而言，他是無影無形的。我的老板維斯奎茲有名有姓，他身強(qiáng)體壯，和藹可親，偶爾脾氣暴躁，但絕不兩面三刀。他自私，但總體上公道、有正義感，而這正是許多偉大天才、人類文明的奇跡（無論左翼、右翼）所缺乏的。其他人被虛榮、財富、榮譽(yù)和永垂不朽所控制。我情愿讓維斯奎茲這樣的人做我的老板，在某些困難時刻，他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抽象的老板更容易打交道。

我的一位朋友認(rèn)為我薪水太少，他是一家商號的合伙人，那家商行生意很好，與政府有很多生意往來。有一天，他對我說：“索阿雷斯，你被剝削了?！蔽疫M(jìn)而想起的確如此。但是在生活中，我們?nèi)巳硕急粍兿?。我在想，被維斯奎茲和他們的紡織品公司剝削，是否會比被虛榮、榮譽(yù)、憤恨、嫉妒或無望剝削要來得更糟糕呢？

先知和圣徒行走于虛無的世界，他們被上帝剝削。

我用其他人回家的方式回到這個不屬于我的家：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那間大辦公室。我來到我的辦公桌邊，就像回到抵御生活的堡壘。我的內(nèi)心一陣痛楚，痛楚到想要哭泣——為我那為他人記賬的賬本，為我使用的舊墨水瓶，為在我附近弓著背草擬發(fā)票的塞爾吉奧的背影。我愛這一切，或許因?yàn)槲覜]有別的東西可以去愛，或許因?yàn)闆]有什么東西值得人類的靈魂去愛。無論它渺小到區(qū)區(qū)一個墨水瓶，還是大到冷漠星空，愛什么都是一樣的——如果我們不得不給予愛。

8．象征

維斯奎茲——我的老板。有時，我不可思議地被維斯奎茲先生催眠。這個人除了偶爾是個障礙，還主宰著我的時間，主宰著我白天的時間，他對于我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待我不錯，對我說話時很客氣，發(fā)脾氣時除外，當(dāng)時他因某事而煩躁，對每個人都不客氣。但為什么他能占據(jù)我的思想？他是一個象征，還是一個理由？他到底是什么？

維斯奎茲——我的老板。我已在未來帶著某種懷舊之情去回憶他，我知道我必將有這樣的感覺。我將平靜地安坐在郊區(qū)的一間小屋里，享受這種寧靜，不去寫如今也沒有去寫的作品，而且繼續(xù)不寫，我還會想出比我今天為了逃避自我所想的更好的借口。我將待在貧民窟里，為我徹底的失敗而高興，與自稱是天才的烏合之眾廝混在一起，他們充其量不過是擁有夢想的乞丐。我被扔進(jìn)一群無名之輩中，他們既無力取勝，又無法徹底放棄不靠競爭而取勝。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會懷念維斯奎茲先生和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這間辦公室，我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會像我對從未遇到過的愛情的回憶和從不屬于我的勝利一樣。

維斯奎茲——我的老板。我在未來看到的他和我在此時看到的他并無二致：中等身材，健壯結(jié)實(shí)，有點(diǎn)粗魯?shù)馗星椋愿裰甭?，通情達(dá)理，和藹可親。不僅僅在處理金錢上，從他慢條斯理的手勢，青筋暴起而多毛的手上，粗壯但不肥胖的脖子，以及胡須總是刮得很干凈的結(jié)實(shí)紅潤的臉頰，就能看出他是一個老板。我看著他，看著他精力充沛地做著從容的手勢，他的眼里折射著洞察世事的神情。當(dāng)我莫名其妙讓他不高興時，我也會不高興；當(dāng)他咧開嘴笑時，富有人情味的笑容像正在鼓掌的人群，使我的靈魂也感到歡欣。

或許在我周圍的世界里缺乏更加與眾不同的人物，所以維斯奎茲先生這個普通甚至有些粗俗的人，有時占據(jù)了我的思想，使我忘記了自己。我相信，這里存在一種象征。我相信，或者說幾乎相信，在未來的某個地方，這個人對我的重要性，要勝過今天的他對我的重要性。

9．藝術(shù)與生活

啊，我總算恍然大悟！我的老板維斯奎茲先生就是生活——單調(diào)而必不可少，專橫而不可測知。這個平庸的人代表著平庸的生活。從外部來說，他對我而言意味著一切，因?yàn)閺谋砻婵磥?，對我來說，生活就是外部的。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間辦公室對我而言代表了生活，那么在同一條街上我所居住的五樓的那個房間對我而言代表了藝術(shù)。是的，藝術(shù)與生活同在一條街上駐留，但不在同一個地方。藝術(shù)減輕了生活帶給我的壓力，但我依然生活著。藝術(shù)和生活一樣單調(diào)，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是的，對我而言，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義和一切謎語的謎底，只是弄不明白這個謎題為何存在這個問題——這永遠(yuǎn)都沒有答案。

10．兩個自我

我會很暴力，也會有強(qiáng)烈的沖動，有時缺乏斗志，有時敏感，時好時壞，時而高貴時而卑賤，可從沒有一種情緒能夠持久，從沒有一種情感能經(jīng)久不衰，能夠融入我的靈魂。我的內(nèi)心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我的靈魂對它自身很不耐煩，仿佛和一個討人嫌的孩子在一起；靈魂越來越不安寧，且始終如一。我對一切興致盎然，卻不會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萬物，始終在做夢。與我交談之人，我會注意到他最細(xì)微的面部動作，亦會記錄他說話時語調(diào)的細(xì)微變化；我在聽，卻沒有聽進(jìn)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談話時所談內(nèi)容的意義是我最不為之所動之處，無論這話出自我之口還是那人之口。因此，我總在重復(fù)已經(jīng)重復(fù)多次的話，向那人問早已給出答案的問題。我可以用四個詞準(zhǔn)確描述他說話時的面部肌肉變化，就如同給他拍了照片一般，卻不記得他說了什么話，或者準(zhǔn)確地講出他雙眼圓睜、聽我講那些我不記得自己告訴過他的話時的樣子。我有兩個自我，兩個自我距離遙遠(yuǎn)，如同一對并不連體的連體嬰。

11．禱文

我們從不知實(shí)現(xiàn)自我是何情景。

我們是兩個深淵，是舉目凝視天空的深井。

12．我鉤織無望的生活

我嫉妒——但不確定我是否真的嫉妒——那些可以讓別人寫自己的傳記或自己寫自傳的人。在這些隨意的印象中，除了隨意，沒有欲求，我冷漠地敘述我這沒有材料的自傳，無趣的歷史。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言之無物，那是因?yàn)槲覜]有什么可說的。

有哪些有價值抑或有用的東西是值得去坦白的呢？有些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也發(fā)生在了其他所有人身上，或只發(fā)生在我們身上。如果發(fā)生在其他所有人身上，便無新奇之處；但如果只發(fā)生在我們身上，便不被人理解。如果我寫我所感，便是為感覺的熱度降溫。我坦白的內(nèi)容無關(guān)緊要，因?yàn)橐磺卸紵o關(guān)緊要。我將我所感繪成風(fēng)景，我用感覺創(chuàng)造出假日。我很容易理解那些用刺繡忘掉悲傷或用鉤織打發(fā)生活的婦女。我那上了年紀(jì)的伯母玩單人紙牌，借此打發(fā)漫長的夜晚。我的這些自我感覺的自白便是我的單人紙牌。我不會像那些用紙牌占卜未來的人一樣去闡釋它們。我不去研究它們，因?yàn)閱稳思埮评餂]有蘊(yùn)含任何特殊的意義。我剖析自我，就像解開一卷多彩的毛線；或者玩翻繩游戲，伸直手指頭去勾翻繩圖案，從一個孩子手上傳到另一個孩子手上。我所關(guān)心的只是我的拇指不要從線圈里滑出來，我手指一翻，圖案改變了。然后，我重新開始。

生活是按照既定的圖案鉤織的。當(dāng)我們鉤織時，思緒自由自在，象牙鉤針一鉤一挑間，白馬王子們漫步于花園里。鉤織品……間歇……無關(guān)緊要……

此外，我還能指望自己怎么樣呢？我的感官敏感到了可怕的地步，我對情感的意識是如此深刻……我的敏銳思想將我毀滅，一種驚人的做夢能力使我快樂……一種不復(fù)存在的意志，沉思像撫育嬰兒一樣撫育著這種意志……是的，鉤織……

13．夢境

我境況凄慘，漸漸地，絲毫不受那些我有份參與寫出之言的影響，也就是我那偶爾寫成的沉思之書的影響。我那毫無價值的自我生活在每一次表達(dá)的底部，如同位于玻璃杯底部不能溶解的殘?jiān)?，只能用杯喝水。我進(jìn)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仿佛是在記賬——小心翼翼卻滿不在乎。比起布滿星辰的浩瀚夜空和那神秘莫測的諸多靈魂，夜晚的未知深淵和混沌虛無似乎更合乎情理——相比這一切，我所記下的賬目和我在這篇文章里寫下的內(nèi)容，都表明我的靈魂只能在道拉多雷斯大街里游蕩；在浩瀚無際的宇宙面前，我只是一粒微塵，渺小又可悲。

所有這一切乃是夢境，乃是千變?nèi)f化的幻境。至于是記賬的夢境，還是精心寫成散文的夢境，都無關(guān)緊要。夢到了公主比夢到了通往辦公室的前門作用更大嗎？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們自己的印象，而我們所存在的一切都是一種外在的印象，與我們無關(guān)。既然我們感覺到了自己，那在市政廳的許可下，我們就是自己的積極觀眾、自己的神。

14．成為自己

我們或許明白，我們一直拖延不做工作是件糟糕的事情。然而，更糟的是，我們永遠(yuǎn)也不去做。完成了的工作，至少它被完成了。盡管有可能做得不好，但那項(xiàng)工作至少是存在的，就像我那個跛腳鄰居的唯一一個花盆里那株可悲的植物。那株植物是她的幸福，有時甚至也是我的幸福。我所寫下的東西，盡管寫得很糟糕，但它能為受過傷或悲慘的靈魂提供喘息之機(jī)，從更糟的東西中分出心來。這對我來說就已足夠，或者說，盡管不夠，但它起到了一些作用，這就是生活的全部。

在煩悶中，我們預(yù)料會更加煩悶；在遺憾中，我在明天會為今天感到遺憾——一種無邊的混亂，沒有意義，沒有真理，只是無邊的混亂……

我的輕蔑蜷縮在火車站的長凳上，裹著沮喪這件披風(fēng)，在打瞌睡……

夢中的世界是我的知識和生活的總和……

我并不擔(dān)心現(xiàn)狀，或是不會為其一直擔(dān)心下去。我渴望時光能夠?yàn)槲荫v留，我想毫無保留地成為我自己。

15．裂變

我一寸一寸地征服了我與生俱來的精神領(lǐng)域。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開墾著將我困住的沼澤。我創(chuàng)造了最佳的我，但我不得不用鑷子把我從自我中夾出來。

16．往返途中

我在卡斯凱什⁽²⁾和里斯本之間做著白日夢。我去卡斯凱什替我的老板維斯奎茲先生為他名下的地處埃斯托里爾的房產(chǎn)付財產(chǎn)稅。我對這次來回各花一個小時的旅途滿懷欣喜，期待見到那條總在改變的寬闊河流及其流入大西洋的入海口。但實(shí)際上我在去往卡斯凱什的途中，一直沉溺于抽象沉思，看到了我一直神往的河景，卻并未認(rèn)真欣賞。而回來的路上我又沉溺于厘清這些感覺。我無法描述出旅途中最微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以及沿途可供觀賞的微小風(fēng)景。從這次旅途中我只得到了這幾頁文字，是我自相矛盾和自我遺忘的產(chǎn)物。我不知道這一切比對立面更好還是更糟糕，我也不知道對立面是什么。

火車緩緩地進(jìn)站了，我們到達(dá)索迪拉車站，我回到了里斯本，但那不是我的終點(diǎn)。

17．自省

或許終于是時候做這件事了：好好回顧一下我的生活。我看見自己身處一片廣袤的沙漠中間。我從昨天內(nèi)在的我中走了出來，我試著向自己解釋我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18．夢想與現(xiàn)實(shí)

帶著靈魂中僅有的一種微笑，我消極地思忖著自己被完全限制的生活，我被限制在道拉多雷斯大街，被限制在這間辦公室里，被這些人包圍著。我的收入只夠吃喝，有安身之處，也有足夠的閑暇來做夢、寫作和睡覺——我還能對上帝和命運(yùn)奢求什么呢？

我有偉大的抱負(fù)和無盡的夢想，而那個送貨員和女縫工同樣也有，因?yàn)槊總€人都有夢想。實(shí)現(xiàn)夢想的能力或夢想能否實(shí)現(xiàn)的命運(yùn)，將我們區(qū)分開來。

在夢里，我和送貨員以及女縫工并無區(qū)別。唯一能將我們區(qū)分開來的，就是我知道如何去寫作。是的，寫作是一種行為，是我的個人情況，將我和他們區(qū)分開來。但在我的靈魂里，我和他們一樣。

我發(fā)現(xiàn)，在南太平洋有一些島嶼，有吸引世界各地人士的美景……

如果世界在我手里，我敢肯定我會把它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車票。或許我的命運(yùn)就是永遠(yuǎn)當(dāng)一名會計，而詩歌或文學(xué)只是一只落在我頭上的蝴蝶，用它的美麗來襯托我的可笑。

我會想念莫雷拉，但那怎么能和光榮的晉升相比呢？

我知道，如果某一天我成為維斯奎茲公司的主管會計，那將是我人生最重大的日子。對于那一天，我預(yù)先體會到了苦澀和嘲諷，卻也帶著確定無疑的智力優(yōu)勢。

19．在海灘漫步

在海邊的小灣里，在海灘前面的樹林和草叢之間，變幻無常的欲火從飽含不確定性的虛無深淵里裊裊升起。選擇麥子和選擇很多其他東西并無區(qū)別，道路在柏樹林間延伸開來。

文字的魔力在于，無論單獨(dú)使用還是連在一起說出來——即使這些詞語集在一起，都有它內(nèi)在的余韻和各不相同的含義。某些措辭的內(nèi)涵混入其他措辭的光輝，比如殘余的毒性，樹林的希望，以及童年時代我玩耍的農(nóng)莊、池塘的絕對寧靜……此外，在荒謬的厚顏無恥這堵高大圍墻里，在那茂密的樹叢里，在凋零的驚恐慌亂里，除我之外，還有人會從悲哀的口中聽到，那被更堅(jiān)決的懇求所拒絕的懺悔。即使騎士們從圍墻頂端看得見的大路上返回來，“末日靈魂的城堡”也永遠(yuǎn)無法重現(xiàn)和平了。那些看不見的庭園里曾閃現(xiàn)著刀光劍影。那條大路的這一邊，其他名字都不會被記住，唯有一個在夜間被施了魔法的名字會被銘記，就像是民間傳說里的摩爾女人，就像那個為生而死、為了好奇而死的孩子。

草地的低洼處，傳來最后幾個迷途者的腳步聲，聲音如此輕微，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未來。他們的腳步聲在無邊無際的草地上顯得空洞萬分?；貋淼谋囟ㄊ抢先?，年輕人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鑼鼓在路邊隆隆作響，喇叭毫無用處地垂在筋疲力盡的手臂上，手臂如果還有力氣將喇叭扔掉，那就一定會將它們?nèi)拥簟?/p>

但是，幻覺過去后，死亡的喧鬧聲又響起。可以看到喪家犬在林蔭小路上不安地徘徊。一切皆如此荒謬，就像哀悼逝者，而其他人夢境里的公主們在自由自在、漫無目的地游蕩著。

20．窒息

當(dāng)我試著使自己的生活從持續(xù)不斷壓迫它的各種環(huán)境中解脫出來，其他同樣的環(huán)境立即將我包圍，就好像造物主的神秘之網(wǎng)總是和我過不去。我用力拉開扼住我脖子的一只手——我剛把陌生人的手從脖子上拉開，就看見我自己的手上有一根套索，而套索就套在我的脖子上。我試圖小心翼翼地解開套索，它卻緊緊地套住我的雙手，我?guī)缀跻盐易约豪账馈?/p>

21．神之奴

不管神是否存在，我們都是他的奴隸。

22．鏡子里的我

我是帶著一種奇怪的悲哀來寫這篇文章的。我是這個下午晚些時候的完美所帶來的理智窒息的奴隸。在柔和而穩(wěn)定的微風(fēng)吹拂下，湛藍(lán)的天空漸漸變成了淡粉色，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大喊一聲。如果我在寫作，那就是逃離和躲避。我避免產(chǎn)生想法。我忘記了正確的單詞和短語，它們在我寫作的過程中閃現(xiàn)在我面前，就好像是我的筆自己制造出了它們。

在我的思想和感受中，除了一種毫無意義的想哭的欲望，什么也沒有留下。

23．荒謬是我們的狀態(tài)

讓我們像斯芬克斯一樣，直到我們忘記自己是誰，盡管并不真實(shí)。事實(shí)上，因?yàn)槲覀兪翘摷俚乃狗铱怂?，我們不知道在現(xiàn)實(shí)中的我們是什么。與生活達(dá)成一致的唯一辦法就是否定我們自己?；闹嚰瓷袷?。

讓我們開發(fā)理論，帶著孜孜不倦、求真務(wù)實(shí)的態(tài)度創(chuàng)造出理論，以便能夠馬上違反它——我們否定，然后用對立的新理論來為我們的否定行為辯護(hù)。讓我們?yōu)樯铋_辟新路，然后立刻沿著這條新路往回走。讓我們選擇這樣的身姿手勢，它既不屬于我們，也非我們所愿，甚至我們不希望被人們認(rèn)為它屬于我們。

讓我們買書，但不要去讀；讓我們參加音樂會，卻對音樂充耳不聞，抑或不去關(guān)注那里有誰；讓我們長時間散步，因?yàn)槲覀冇憛捝⒉?；讓我們整日待在鄉(xiāng)下，僅僅因?yàn)槟抢锏纳盍钗覀兏械匠翋灐?/p>

24．莫可名狀的憂慮

今天，日久年深的憂慮偶爾涌上心頭，我感到自己像是生病了。在維持我生命的那家餐館的二樓餐室，我吃喝得都比平時要少。我正要離開時，侍者注意到那瓶酒還剩一半，轉(zhuǎn)身對我說：“再見，索阿雷斯先生，我希望你能好起來?！?/p>

像一陣狂風(fēng)驅(qū)散了天空的陰霾，這句簡短的話像一聲號角撫慰著我的靈魂。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自己從未想過的東西：有了這些咖啡館和餐館侍者，有了理發(fā)師和街角的送貨員，我享受著一種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和諧關(guān)系，我不能說還有比這更親切的東西。

友情有它的微妙之所在。

一些人統(tǒng)治世界，而另一些人組成世界。美國的百萬富翁與愷撒、拿破侖，他們之間只有量的差別，沒有質(zhì)的不同。在他們之下的就是被忽略的我們：魯莽的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教員約翰·彌爾頓，流浪者但丁·阿利吉耶里，昨天還替我跑過腿的送貨員，我，給我講笑話的理發(fā)師，以及剛才那個注意到我只喝了一半酒，便出于友情對我表達(dá)良好祝愿的侍者。

25．畫中的眼睛

這是一張不可救藥的石版畫。我凝視著它，不知道自己是否看得懂。它和櫥窗里的其他版畫掛在一起——擺在臺階下的櫥窗中間。

她把報春花握在胸前，用哀怨的目光凝視著我。她的笑容因紙張的光澤而顯得亮晶晶，面頰紅紅的。她身后的天空如同一塊淺藍(lán)色的布。她有著一張精雕細(xì)琢的小嘴，帶著明信片上常有的表情，而嘴唇上方，那雙眼睛充滿哀愁地注視著我。她握著花束的手臂讓我想起其他人的手臂。她那件連衣裙或襯衫帶有刺繡領(lǐng)口，露出半邊肩膀。她的雙眼流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哀傷，帶著某種真相，從逼真的畫面上凝望著我。她抱著報春花而來。她的雙眼并不是因?yàn)榇蠖@得憂傷。我猛地加快腳步，勉強(qiáng)使自己離開帶有暴力臺階的櫥窗。穿過街道后，帶著無力的憤慨，我又走了回來。她仍然握著別人給她的報春花，眼里充滿悲傷，像是我在生活中錯失了一切東西。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幅版畫顯得更生動鮮明。一條粉色絲帶將畫中人的頭發(fā)高高束起，我之前并未注意到這些。在人的眼中，甚至在畫中人的眼里，有一些可怕的東西：那是意識不可避免的警醒，一種靜靜的吶喊，提示著一個靈魂的存在。我竭力將自己從沉湎其中的夢幻中拉回來，我就像一只努力抖掉黑霧的狗。我們從遠(yuǎn)處看這幅形而上學(xué)的版畫，那顯露出生活的全部憂傷的眼睛在凝視著我，就好像我很了解上帝，但那對眸子并不在意我的離開，仿佛在向別的什么東西告別。那幅版畫的底部有一張日歷，版畫上下各有一條曲線和緩、顏色不勻的黑色條紋。在這上下兩條界線之間，在“1929”的字樣以及必然是“1月1日”的老式裝飾字樣上方，那雙憂傷的眼睛不無諷刺地朝我笑著。

有趣的是，我知道畫中人從何而來。辦公室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本完全一樣的日歷，我曾無數(shù)次看到過。然而，出于某些畫的神秘性，或某些我的神秘性，辦公室里的畫中人的眼里沒有哀愁。這只是一幅版畫（印在光滑的紙上，在阿爾維斯這個左撇子的頭上，用睡眠來逃避被壓抑的生活）。

這一切使我想笑，但我感到一種深刻的憂慮。我的靈魂深處傳來戰(zhàn)栗感，像是突然生了病。我沒有力量去阻止這種荒謬。我在對抗自己的意志時，站在什么樣的窗邊，俯瞰到什么樣的神的奧秘？樓梯下的窗口通向何處？是什么樣的眼睛從畫里凝望著我？我?guī)缀蹙鸵澏镀饋?。我一次又一次抬眼向擺放著現(xiàn)實(shí)版畫的角落里看去。我不停地抬眼看向那個角落。

26．個性與心靈

給每一種情感賦予一種個性，讓每一種心境擁有一顆靈魂。

姑娘們成群結(jié)隊(duì)地溜達(dá)過來，她們邊走邊唱，歌聲里充滿著歡樂。我不知道她們是誰，也不知道她們是什么樣的人。我站在遠(yuǎn)處聆聽片刻，我對自己沒有感覺，卻為她們而悲傷，這種悲傷打動了我的心靈。

為她們的未來？為她們的無意識？

或許，并非直接為她們，終究，只是為我自己。

27．寫作是什么

文學(xué)是藝術(shù)與思想的結(jié)合，是未被現(xiàn)實(shí)玷污的領(lǐng)域——文學(xué)于我而言是人類傾其所能想要達(dá)到的目標(biāo)，如果這些努力出自真正的人性，而非我們的獸性流露。人的表達(dá)意味著保留善而剔除惡。人類筆下的田野，比現(xiàn)實(shí)中的田野更碧綠青翠。我們在彌漫著想象的空氣中做出定義，耗費(fèi)筆墨刻畫的花朵，有著任何細(xì)胞生物所不具有的經(jīng)久不衰的色彩。

是什么讓生命延續(xù)？什么是持久不衰的？任何事物都比有關(guān)它的美麗描寫來得真實(shí)。目光短淺的評論家評論某一首詩，贊揚(yáng)它的持久韻味，最終無非是說“這真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說出“這真是美好的一天”并非易事，因?yàn)槊篮玫囊惶旖K將過去。我們需要將這美好的一天轉(zhuǎn)化成文字，保存在冗長而華美的記憶之中，用剛剛開放的鮮花和群星去點(diǎn)綴空曠的田野和天空，在外在世界里自由馳騁。

萬物取決于我們，對于我們的子孫后代而言，萬物取決于我們是如何熱情洋溢地做出想象的——我們使我們的想象具體化，從而使世界成為這個樣子。對我而言，宏偉而受到玷污的通史記載，不過是源源不斷的解說，是一些不可靠的目擊實(shí)錄的雜亂共識。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小說家，我們敘述我們的見聞，因?yàn)橐娐勏袢f事萬物一樣復(fù)雜難解。

此刻，我有如此之多的基礎(chǔ)性思想，有如此之多的真正形而上學(xué)的事物去述說，而我突然感到疲憊，我決定不再寫下去，不再思考下去。我要用說話的狂熱催我入眠，然后閉上雙眼，抹去一切我本打算說出來的東西，就像撫慰一只貓一樣。

28．無法思考

一段樂曲、一個夢境、一些事物令我依稀有所感覺。置身其中，我無法思考。

29．假期隨筆（一）

房頂上最后一些雨水開始更為緩慢地落下，在石頭鋪成的街道上方，藍(lán)天的面積越來越大，跟著汽車吟唱出了一曲不一樣的歡歌，聲音漸大，越發(fā)快樂。你能聽到家家戶戶打開窗戶，面對那不再健忘的太陽。從下一個街區(qū)盡頭的狹窄街道里傳來了第一個兜售彩票的人的吆喝聲，吆喝聲清晰可聞。在對面的商店里，人們把釘子釘在板條箱上，平靜的空間里回蕩著嘈雜的聲響。

這是一個含混不清的假期，雖是官方規(guī)定，卻并無人嚴(yán)格遵守。工作與休息并存，而我則無事可做。我早早地便起了床，準(zhǔn)備了很久好讓自己存在，從屋子一端踱步到另一端，憑空想象那語無倫次的大聲喧嘩和毫無可能的事物——我忘記了要去做的事兒，無望的野心偶然間得以實(shí)現(xiàn)，流暢且活潑的對話，曾經(jīng)的舊貌依然是今后的新顏。我幻想著，一不莊嚴(yán)，二不平靜。我虛度光陰，毫無希望，毫無止境。在這個無事可做的早晨，我來回踱步，低聲吶喊，我的話在我那可恥的與世隔絕的隱居地里層疊累加，不住地回旋。

從外面看，我的身形可笑至極，和所有人私下里的狀態(tài)一樣。我放棄了睡眠，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舊外套。這些日子以來，清晨無眠，我習(xí)慣了這樣一副穿戴。我的舊拖鞋都壞了，特別是左腳那只。我把手插進(jìn)我那破舊外套的口袋里，邁著堅(jiān)定的大步，在我的小屋里的“大道”上散步，把我那無用的幻想進(jìn)行到底，而我的夢幻與他人的別無二致。

我把唯一的窗戶打開，冷風(fēng)迅速吹了進(jìn)來，依然能聽到房頂上殘余的雨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剛才下雨了，天氣依舊潮濕與陰冷。然而，天空湛藍(lán)無比，雨要么是被打敗了，要么是筋疲力盡，而雨后殘余的烏云撤退到了城堡后面，向藍(lán)天投降了，這才是它們正確的選擇。

快樂偶爾有之?？捎惺裁礀|西重壓在我身上，那是一種神秘莫測的渴望，難以描述，甚至非常高貴?；蛟S我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感到自己活著。當(dāng)我將身體探出我那高高的窗戶，看向下面的大街，卻對街上的景象視而不見。電光石火間，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塊清潔房屋的潮濕抹布，被人放到窗戶上晾干，卻被忘在了腦后。后來，抹布落到了窗臺上，被揉成一團(tuán)，慢慢地在窗臺上留下了一片污漬。

30．我的父親母親

令人遺憾的是（或許也并非如此），我認(rèn)識到，我有一顆干涸的心靈。比起人類靈魂的真切哀悼，形容詞對我更重要。我的主人維埃拉⁽³⁾……

但我偶爾也會有所不同。有時候，我會像那些沒有母親的人一樣熱淚盈眶。我的雙眼被灼痛我心的冷漠淚水灼痛了。

我對我的母親沒有記憶。我1歲時她便離開人世。我的惆悵和冷酷無情歸咎于溫暖的匱乏，以及對我已無法再憶起的親吻的無望期待。我是人造的。我總是依偎在陌生的胸膛里醒過來，就好像被母親的替代者所擁抱。

啊，我對自己可能成為那樣子充滿渴望，這讓我感到惆悵不已、痛苦萬分！如果我收到來自子宮的慈愛，嬰兒的小臉被親吻，我將成為什么樣子呢？

或許，我冷漠無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從未享受過做人兒子的天倫之樂。當(dāng)我還是孩子時，抱我的人只是將我貼近她們的臉，而無法貼近她們的心。唯一能夠做到這一點(diǎn)的人卻在遙遠(yuǎn)的墳?zāi)估铩绻\(yùn)允許的話，她本應(yīng)當(dāng)屬于我。

后來她們告訴我，我的母親很漂亮。她們是那樣說的，當(dāng)她們告訴我時，我什么也沒說。我的身心業(yè)已定型，但我麻木不仁，人們的話就像來自難以想象的頁面，對我而言不再新鮮。

我的父親住在離我很遠(yuǎn)的地方，我3歲時他便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我從未見過他。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要住得那么遠(yuǎn)。我從未想過去找出原因。我記得在得知噩耗后吃頭幾頓飯時那種靜默的氣氛。我記得其他人時不時地看著我，我不解地看著他們。然后，我更加聚精會神地吃下去，在我不看他們的時候，他們可能仍然看著我。

這便是我，在命中注定的情感里那混沌不堪的深處，不管我是否喜歡。

31．無眠之夜的憂傷

在空寂的公寓深處（人們正在酣睡），緩緩傳來凌晨4點(diǎn)的清晰鐘聲。我仍無法入睡，也不打算入睡。并非有什么心事讓我徹夜難眠，也不存在什么身體上的疼痛讓我無法休息。我陌生的身體帶著沉悶的寂靜躺在黑暗之中，在街燈和微弱的月光下更顯落寞。我困倦到無法思考，夜不成寐，以至于失去了感覺。

周圍的一切是赤裸裸、抽象難解的，包含著夜的否定。在疲倦和無眠之時，我接觸到——我的身體感受到——玄秘事物的形而上學(xué)的知識。有時候我的心靈變得虛弱，然后我的日常生活的細(xì)節(jié)就在意識的表面上毫無方向地飄浮著。我發(fā)現(xiàn)我進(jìn)入那些細(xì)節(jié)，掙扎于失眠之中。有時我從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中抽離，帶著詩情畫意、變幻莫測色彩的模糊畫面悄無聲息地展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的雙眼并未完全合上。我微弱的視線被遙遠(yuǎn)的燈光裝飾，那是一盞來自樓下寂寥街道邊的路燈。

停下來，去睡覺，用更美好、更憂傷的事情來取代這斷斷續(xù)續(xù)的意識，和陌生人說著悄悄話……停下來，像潮水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此起彼伏，沿著真實(shí)的海岸線緩緩流淌，一個人只有在這樣的夜里才能真正入睡……停下來，不為人所知，成為一個外部的存在，成為遠(yuǎn)遠(yuǎn)的樹叢中隨風(fēng)擺動的樹枝，成為悄無聲息、飄然落下的樹葉，成為遙遠(yuǎn)的噴泉濺起的無數(shù)水珠，成為夜間公園里的一切未知數(shù)，迷失在無休無止的混亂之中，迷失在黑暗中的天然迷宮里……停下來，歸于終結(jié)，但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就像書本的一頁，像一簇散亂的頭發(fā)，像一株緊挨著半開窗戶的瑟瑟顫抖的藤蔓，像一條曲徑小道上的腳步聲，像即將入眠的村莊升起的最后一縷青煙，像清晨路邊車夫的揮鞭聲……荒誕、混亂、遺忘——這一切并非生活……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入睡，我并未沉睡，也并未休眠。這種充滿想象的植物般的生活方式，和沉默街燈的遙遠(yuǎn)懷想，就像漂浮在暗淡海面上的寂靜泡沫，在我不安的腦海里徘徊。

我睡著了，卻不能安眠。

在我身后，公寓的寂靜在我所躺之地的另一邊無限延伸。我聽見時間在一滴一滴地落下，但我聽不見每一滴落下的聲音。我的心臟受到了真實(shí)的壓抑，因?yàn)槲覍^去或我曾經(jīng)做過的一切的記憶已化為烏有。我感到我的頭被枕頭強(qiáng)有力地支撐著，枕頭上壓出一個窩來。我的肌膚緊貼著枕頭套，就像兩個人在黑暗中親密接觸。甚至我落在枕頭上的耳朵精準(zhǔn)地貼著我的腦袋。我疲憊地眨著眼睛，眼睫毛觸碰到斜著的枕頭上的潔白毛氈，發(fā)出極其微弱的聲音。我呼吸著、嘆息著，我的呼吸——已不屬于我。我遭受著不能感覺和思考的痛苦。家用時鐘被放置在無限空間的正中間，它敲了四下半，聲音干枯而空洞。一切是如此巨大而又深刻，如此黑暗而又寒冷啊！

我消磨著時間，消磨著寂靜；虛無縹緲的世界從我身邊流逝。

突然，一只雄雞像神秘之子開始啼叫，并未意識到現(xiàn)在還是夜間。我能夠入睡了，因?yàn)樵谖倚睦镆咽窃绯?。我感覺到自己嘴角的笑容，輕輕地將頭埋向枕頭的柔軟褶皺里。我可以向生活繳械投降，我可以入睡，我可以忘記自我……困意漸漸將我包裹，直到我想起啼曉的雄雞，或者它自己再次啼叫。

32．黑夜與命運(yùn)

剛?cè)肭锬切┤兆?，夜幕突然降臨，仿佛時間提前了，就好像我們要花更多的時間去做白天的工作。當(dāng)我仍在工作時，一想到在黑暗中不用工作，我就感到歡欣，因?yàn)楹诎狄馕吨雇?，夜晚意味著回家、睡覺以及自由。當(dāng)燈光亮起，將黑暗從偌大的辦公室驅(qū)走，我們在夜晚開始繼續(xù)做白天的工作時，我感到一種荒誕的寬慰，像一種屬于別人的回憶。我平靜地記著賬，仿佛睡前在看書一樣。

我們都是外部環(huán)境的奴隸。一個晴天就能將我們從窄巷路邊的一個咖啡館里帶到一片曠野里；而鄉(xiāng)村的陰天使我們關(guān)閉自我，盡可能躲在沒有自我之門的房間里尋求庇護(hù)。即便是在做著白天的工作，夜晚的來臨仍使我們越來越意識到——像緩緩展開的扇子——應(yīng)當(dāng)去休息了。

然而，我們并沒有放慢工作的節(jié)奏，而是變得更有活力了。我們不會繼續(xù)做新的工作，只會做完我們該做的工作。突然，書寫了會計命運(yùn)的有著巨大豎行的紙張上，出現(xiàn)了我年邁的伯母，她住在與世隔絕的舊房子里，10點(diǎn)喝茶休憩，還有失去的童年的煤油燈，僅在鋪著亞麻桌布的桌子上微微閃光，使我看不清被離我無限遙遠(yuǎn)的昏暗燈光照亮的莫雷拉。那個上茶的女傭甚至比我的伯母的年齡更大，她有著老資格侍者的慵懶之態(tài)，以及親切耐心之下的嘮叨抱怨。在對毫無生氣的往昔回憶過后，我繼續(xù)逐條記著賬，沒出一個差錯。在未被責(zé)任和世界、神秘和未來污染的遙遠(yuǎn)之夜，我回歸自我，迷失自我，忘記自我。

如此輕柔的感覺使我從借方和貸方的賬目中解脫出來，如果碰巧有人提問，我會用柔和的聲音去回答，仿佛我已空洞無物，仿佛我只是一臺我隨身攜帶的打字機(jī)——它方便攜帶，已開啟，并隨時待命。如果我的夢被打斷，我也不會感到難過；夢是如此輕柔，在我說話、寫作、回答甚至討論的時候，我都一直在做夢。往日的喝茶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辦公室就要關(guān)門……我緩緩合上賬本，抬起眼睛，眼里含著酸楚的淚水，但沒有流出來。我心里五味雜陳，我接受，因?yàn)槲也坏貌唤邮苻k公室即將關(guān)門，我的夢也即將結(jié)束的事實(shí)。我在合上賬本的那一刻，也用一塊布蓋住了我回不去的過去。我將躺在生活之床上，沒有困意，沒有同伴，沒有安寧，陷入困惑意識的潮漲潮落，像黑夜的潮水起伏，那里是懷舊命運(yùn)和孤寂的匯合處。

33．我不會離開

有時候，我認(rèn)為我將永遠(yuǎn)不會離開道拉多雷斯大街。一旦寫下這話，它對我而言就成為永恒。

沒有歡樂，沒有榮譽(yù)，沒有權(quán)力……自由，只有自由。

從信仰的幻影跨進(jìn)理性的幽靈，不過就像換了一個監(jiān)獄。如果藝術(shù)使我們從舊時的抽象偶像中解脫出來，那它同樣可以使我們從高尚的理念和社會關(guān)懷中解脫出來，而它們和偶像并無二致。

通過迷失去尋找我們的人格——信仰自身賦予了我們這樣的命運(yùn)。

34．某種遺忘

既不是因?yàn)槲易鈦淼姆孔永锬怯泻芏嗔押鄣膲Ρ?，也不是因?yàn)槲夜ぷ鞯霓k公室里那破舊的桌子，更不是因?yàn)槟且怀刹蛔兊钠坡渑f城區(qū)街道，我來來回回?zé)o數(shù)次穿越其間，街道似乎靜止了——所有這些都不是我時時厭惡日常生活的原因。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人才是原因所在，這些靈魂通過對話與日常接觸認(rèn)識我，卻并不了解我——他們造成了我生理上的厭惡，導(dǎo)致唾液在我的喉嚨里積聚成結(jié)。他們的生活中充滿了悲慘的單調(diào)，從表面上看，這與我的生活一模一樣。同時，他們還認(rèn)為我是他們的同類——正是這兩點(diǎn)讓我穿上了罪犯的外衣，將我置于囚牢之中，使我變得可疑與愚笨。

有時候，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吸引我，我對萬物都懷揣喜愛之情，因?yàn)槲铱梢苑浅Ｇ逦刈x懂它們。接著我看到——如同維埃拉對蘇薩的描述那樣——普通事物存在奇特性，而我則擁有詩意的靈魂，正是這樣的靈魂讓希臘人開始了文化詩歌時代。然而，也有很多時候，比如說我受到壓迫的此刻，我對自我的感覺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對外在事物的感覺，萬物轉(zhuǎn)化成為一夜的風(fēng)雨與泥濘，我孤身迷失在偏僻的車站里，奔走于一個又一個三等車廂。

是的，我擁有特殊的美德，那就是我往往非?？陀^，因此我不再總想著自我，承受著肯定消逝之苦，如同所有的美德，甚至所有的邪惡之行。我開始想弄清楚，我要如何繼續(xù)下去，我如何敢在那群人中表現(xiàn)出懦弱，和他們一模一樣，與他們那卑劣的幻覺真正一致。仿佛遠(yuǎn)方燈塔閃爍的光芒一樣，我看到了想象的女性一面提出的所有方法：飛行，自殺，放棄，貴族個人主義的浮夸行為，虛張聲勢的小說。

然而，在最有可能的現(xiàn)實(shí)中，理想的朱麗葉關(guān)閉了那扇高高的窗戶，也就不再可能在文學(xué)上與我血液中虛構(gòu)的羅密歐相遇。她對她父親唯命是從；他也對他父親唯命是從。坎普萊特和蒙塔古兩個家族的世仇愈演愈烈，事情尚未發(fā)生就已經(jīng)落下了帷幕。我回家了——回到我租來的那間屋子里。我討厭的那個女房東不在家，而我也幾乎沒有看到過她的孩子們。我明天才會見到辦公室里的同事——職員模仿詩人，把外套的領(lǐng)子向上卷起。我穿著靴子（總是在同一家商店里購買），不由自主地避免踩到冰冷的雨水積聚成的水洼，帶著一份混雜的關(guān)心，我忘記了我的雨傘以及我那高貴的靈魂。

35．悲傷的間奏（一）

我是一件被扔進(jìn)角落的物體，一塊落在街上的碎布。我卑微地活著，在世人面前裝模作樣。

36．我羨慕所有人

我羨慕所有人，因?yàn)樗麄儾皇俏摇Ｓ捎谠谝磺胁豢赡苤?，這在我看來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也成為我日日企盼之事，我為之每時每刻傷心絕望。

烈日灼灼，煩悶的陽光灼傷我的視覺。暗綠的樹叢中泛起一抹炙熱的黃。倦怠……

37．我看見記憶中的我

突然，仿佛命運(yùn)之手對我的長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術(shù)很快就有了很好的效果，我從毫無特征的生活中抬起頭，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覺得自己的一切所為、所想以及我以前的樣子都是一種幻覺或瘋狂。曾經(jīng)我不去看的東西令我吃驚。我驚嘆于自己的種種過去，而如今看來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時光，仿佛在看被穿透云層的太陽照亮的田野。帶著形而上學(xué)的驚愕，我發(fā)現(xiàn)，我最深思熟慮的行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邏輯的打算，終究不過是天生的醉態(tài)、與生俱來的癲狂和巨大的無知。我甚至什么也沒表演。我只是被扮演的角色。我最多不過是演員的那些動作。

我曾經(jīng)的一切所為、所想或所有是一連串的屈服，既是對我以為屬于我的虛假自我（因?yàn)槲彝ㄟ^它向外界表達(dá)自我）的屈服，又是對一定分量的周圍環(huán)境的屈服（我認(rèn)為這是我呼吸的空氣）。在這個恢復(fù)視覺的時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而我曾一直以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處，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無諷刺的驚駭使我惶惑，一種消沉意志使我茫然，這種消沉超過了我的有意識存在的界限。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一切不過是錯誤和背離，我從未活過，我只是存在于充斥著意識和思想的時間范圍之中。此時，我感到自己像是大夢初醒的人，剛剛做了很多真實(shí)的夢。我又像是眼睛習(xí)慣了監(jiān)獄里微弱光線的人，在一次地震中獲得解脫。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真實(shí)存在，這個我常常在夢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見之間，他像一道未被透露、等待執(zhí)行的判決壓在我的心頭。

很難描述這種真實(shí)存在是什么感覺，也很難說清一個人的靈魂是一個真實(shí)的實(shí)體是什么感覺，我不知道人類的語言能給它下什么樣的定義。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覺的那樣在發(fā)燒，或者說，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燒。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個旅行者，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這使我想起那些失憶的人，他們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是他們自己，而是別人。我在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別人——自從出生和記事起——我在橋上突然覺醒過來，俯身望著河水。我知道，我比現(xiàn)在的這個我更真實(shí)。但那個城市對我來說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無法解除。我在橋上憑欄而立，等待著真相離去，讓我回到那個虛構(gòu)的、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這只是一個短暫的時刻，并且已經(jīng)過去。我再次看到周圍的家具、舊墻紙上的花紋以及透過落滿塵埃的窗欞的陽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偉大人物終其一生才會產(chǎn)生的意識。終其一生？我想起他們的言語和行為，我不知道現(xiàn)實(shí)之魔是否也會順利地將他們誘騙。要對自己無知，那就去生活吧；要對自己徹底了解，那就去思考吧。對自己的短暫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為，意味著掌握了親密單孢體的短暫概念以及靈魂的咒語。然而，突然的光亮燒焦了一切，也毀滅了一切。它剝?nèi)ノ覀兊耐庖?，使我們裸露得只剩下我們自身?/p>

我僅僅在這短暫時刻看見了我自己。我甚至無法再去說我曾經(jīng)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yàn)槲艺J(rèn)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切的意義就是去睡覺。

38．死亡預(yù)告

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我感受到一種死亡預(yù)告?；蛟S這源自一種不明的疾病，因?yàn)樗⑽幢憩F(xiàn)出具體的疼痛，而是傾向于化作精神的虛無，進(jìn)而化為烏有。或許，這種倦怠需要更深層次的休眠來化解，而睡眠是無法化解它的。我只知道，我感到自己像一個身體每況愈下的病人，直到最后，平靜而無憾地松開一直抓住床單的虛弱無力的雙手。

那么，我想知道被稱作死亡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我說的并不是我無法去理解的死亡之謎，而是生命終結(jié)時人的身體感受。人類懼怕死亡，但也并非絕對如此。正常人在戰(zhàn)場上可以是個好士兵。正常的病人或老人在面對虛無的地獄時也很少感到害怕，盡管他也承認(rèn)地獄的虛無。這是因?yàn)樗狈ο胂罅?。最沒有意義的事情就是一個思想者將死亡看作一種休眠。既然死亡和睡眠不同，為什么要將其看作休眠？對于睡眠，事實(shí)就是我們睡過之后還會醒來，但我們死后大概不會再醒來。倘若死亡就像睡覺，那么我們可以假設(shè)我們死后會醒來。但這并不是正常人想象的樣子。一個正常人會將死亡想象成再也不會醒來的休眠，這便意味著虛無。我說，死亡和休眠不同，因?yàn)樾菝叩娜耸撬说幕钊恕Ｎ也恢浪劳龅降紫袷裁?，因?yàn)槲覀儧]有這樣的體驗(yàn)，也沒什么可供對比的東西。

每當(dāng)我看見一具死尸，我都覺得死亡是一種離別。死尸看起來像是一件被丟棄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已經(jīng)離去，不再需要他那件唯一的衣服。

39．雨季，不安的回憶

雨聲滲出靜寂，一種灰色的單調(diào)在我凝視著的狹窄街道逐漸蔓延開來。我半醒半睡，倚窗而立，像倚著一切。垂落的雨線隱隱發(fā)亮，從建筑物污濁的墻面，尤其是敞開著的窗戶傾瀉下來。我看著雨，搜尋自己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覺，或者想有什么感覺。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生活中郁結(jié)的苦悶，在我毫無感覺的眼前，褪去包裹著日?，嵥槭挛锏淖匀挥淇焱庖?。我發(fā)現(xiàn)，盡管自己常常表現(xiàn)得開朗快樂，但還是很悲傷。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的那部分我站在我的身后，似乎也彎腰斜靠著窗戶，似乎在用一種更親切的目光，從我肩頭甚至頭上向窗外凝望。此時的雨緩緩落下，猶如金銀絲一樣裝飾著灰暗的天空。

讓我們擺脫一切責(zé)任，甚至那些不屬于我們的責(zé)任。讓我們拋棄一切家庭，甚至那些不屬于我們的家庭。讓我們身穿癲狂的奢華紫袍，頭戴配有人造飾帶的虛幻皇冠，靠著那些殘留物和不清不楚的東西活著……讓我們變成別的什么東西，既感覺不到窗外沉重的雨，又感覺不到內(nèi)心空虛的痛苦……讓我們不帶著思想和靈魂去漫步，有感覺，但不去感受，沿著山路，穿過蜿蜒曲折的峽谷，走向沒有盡頭的遠(yuǎn)方——讓我們消失在如畫的風(fēng)景里……遠(yuǎn)方一個色彩斑斕的虛無之境……

一絲我在窗邊感覺不到的微風(fēng)拂過，把垂直落下的雨水吹得向四面八方飄落?？床灰姷囊恍∑炜臻_始放晴。我注意到這一點(diǎn)，是因?yàn)橥高^對面那家不算干凈的窗玻璃，我看見了墻上的掛歷。

我遺忘。我不看。我不想。

雨停了，細(xì)細(xì)的鉆石粉塵在空氣中懸浮了片刻，猶如面包屑從高處的巨大藍(lán)色桌布上抖落下來。我可以感覺到天空的一角已經(jīng)放晴。透過對面那家窗玻璃，我可以更清楚地看見那副掛歷。上面有一張女人的面孔，其他的東西不難猜到，因?yàn)槲矣浀茫茄栏嗟呐谱尤巳私灾?/p>

然而，在我看得入迷前，我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努力？意志？人生？突如其來的巨大光亮讓已完全變藍(lán)的天空呈現(xiàn)出來。但是，我的心底沒有安寧——且永遠(yuǎn)不會安寧！在已被變賣的農(nóng)莊的角落里的一口老井旁，在別人房子里的閣樓上，有著我塵封的童年回憶。我沒有安寧，甚至——唉！我甚至不想有安寧……

40．與死亡簽約

僅僅由于缺乏個人衛(wèi)生，我能夠理解為什么我沉湎于這種平淡無奇、恒久不變的生活，從未改變的那些事物表層都蒙著灰塵或污垢。

我們應(yīng)該像洗澡一樣清洗我們的命運(yùn)，像改變衣裝一樣改變我們的生活——并非像吃飯睡覺那樣僅僅為了維持生命，但出于客觀的自尊，而這是個人衛(wèi)生的本質(zhì)。

許多人缺乏個人衛(wèi)生并非出自本意，而是一種滿不在乎的心智表現(xiàn)。許多人過著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生活，那并非他們所愿，也并非別無選擇的結(jié)局，而只是他們自我意識的一種鈍化，對思維的一種無意識的嘲諷。

盡管有些動物也厭惡自己的骯臟，但它們無法使自己遠(yuǎn)離骯臟，因?yàn)檫@種厭惡太過強(qiáng)烈，以至于到了使人麻痹的地步。就像一個驚恐至極的人，不是馬上逃離危險，而是嚇得呆若木雞。它們和我一樣，對它們來說，這是它們的命運(yùn)，無法從每天的乏味生活中逃離，因?yàn)樗鼈儽蛔约旱能浫鯚o力所囚困。它們就像鳥兒被蛇的思想所蠱惑；就像在樹枝間飛來飛去的蒼蠅，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察覺，直到落到變色龍伸過來的帶著黏液的長舌上。

我意識里的無意識，以相似的方式沿著日常生活的樹枝伸展開來。我的命運(yùn)在向前發(fā)展，盡管我沒有去任何地方；我的時間在向前推移，盡管我仍留在原處。唯一能讓我的生活不那么單調(diào)的事情，便是我所做的關(guān)于這一切的簡短評注。我感激的是，在我牢獄的欄桿后面有一扇窗戶，在那蒙上塵土的窗格子旁，我用大寫字母寫上我的名字，在與死亡的契約上簽上我的名字。

與死亡簽約嗎？不，這不僅僅是與死亡簽約。任何一個像我這樣生活的人都會死去；他的生命終止、衰絕、干涸。沒有他的存在，他生活的地方仍在那里；沒有他的蹤跡，他走過的街道仍在那里；他不去住，他的房子便由其他人來住。僅此而已，我們稱為虛無。然而，這個否定性的悲劇不一定能得到喝彩，因?yàn)槲覀兩踔敛荒芸隙ㄟ@是虛無。我們在窗玻璃的內(nèi)外都涂上這些真理和生命的植物性特征。當(dāng)我們的父親卡俄斯⁽⁴⁾死后，變成寡婦的暗夜之神嫁給了命運(yùn)之孫，即上帝的繼子。

離開道拉多雷斯大街，走向不存在的地方……離開我的書桌，走向未知之地……但正如法國人所說，所有這些都與《總賬》這本偉大的著作交叉在一起。

41．抽象的智力活動

抽象的智力活動使人疲憊，這是一切疲憊所不能比的疲憊。它既不像肉體疲憊那樣重壓于我們，也不像情感體驗(yàn)帶來的疲憊使我們心神慌亂。它是我們在認(rèn)知世界時產(chǎn)生的重負(fù)，一種靈魂的急促呼吸。

然后，它像被風(fēng)吹散的云彩。我們對生活的一切想法，以及構(gòu)成我們對未來希望的基礎(chǔ)的一切抱負(fù)和計劃，變得破碎不堪，像塵霧一樣散去，就像永遠(yuǎn)不再存在的碎片。在這災(zāi)難性的潰敗的背后，是一片孤寂而殘酷的漆黑蒼穹，只點(diǎn)綴著點(diǎn)點(diǎn)繁星。

生命之謎以各種方式困擾我們，使我們害怕。有時，它像縹緲無形的鬼魅一樣突然出現(xiàn)，靈魂因極度恐懼而戰(zhàn)栗——那是對虛無的惡魔化身所產(chǎn)生的恐懼。有時，它跟隨我們，只有在我們不回頭看時才被看得見。這種恐懼的深刻之處在于，我們永遠(yuǎn)無法知道真相。

然而，今天正在毀滅我的恐懼不那么高貴，但是更具有侵蝕性。這是一種擺脫思想欲望的渴望，一種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渴望，一種我的靈魂的身體里的每一個細(xì)胞都能感覺到的絕望。被囚禁在無限大的牢獄里，這種感覺突如其來。如果一切都是牢獄，我們還能往何處逃呢？

然后，我產(chǎn)生了一種強(qiáng)烈而又荒謬的渴望，這是一種在撒旦面前的撒旦崇拜，我渴望有一天——沒有時間或物質(zhì)的一天——能找到擺脫上帝的辦法，讓最深刻的自我以某種方式不再參與存在與非存在。

42．無法解釋的困意

在我有意識的注意力里潛藏著某種我無法解釋的困意，如果這種蒙蒙眬眬的感覺可以稱為侵襲，那么它在屢次侵襲我。我漫步街頭時感覺自己像在坐著，盡管我對一切保持著警醒，我的身體卻處在完全休眠狀態(tài)。我無法刻意去避開迎面走來的路人。假如一個碰巧和我一起過馬路的陌生人問我問題，我無法用言語回答他，甚至連腦筋都不愿轉(zhuǎn)一轉(zhuǎn)。我亦無法擁有欲望或愿望，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表現(xiàn)我的一般意愿或者更能——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表現(xiàn)屬于我身體每一部分的局部意愿的一個動作。我無法思考、感覺或企盼。我行走、游蕩，繼續(xù)行走。我的動作（我注意到這一點(diǎn)，而其他人并未注意到）絲毫沒有將我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顯露出來。這種魂不守舍的狀態(tài)對于一個躺著或倚著什么休息的人來說是很自然的事情，故而十分舒服；但對于一個行走在大街上的人而言，則極為不舒服，甚至十分痛苦。

這感覺就像被懶惰灌醉，卻絲毫體會不到飲酒或醉酒的愉悅。這是一種復(fù)蘇希望渺茫的病態(tài)，猶如行尸走肉。

43．心靈的高貴

讓我們在充滿思想、閱讀、夢想和寫作構(gòu)思的開明氛圍中，過著平心靜氣、有教養(yǎng)的生活——這種生活節(jié)奏緩慢，常常幾近于單調(diào)，然而，引人思慮，從不覺其平庸。讓我們遠(yuǎn)離情感和思想而生活，僅僅活在情感的思想中或思想的情感中。讓我們在金色陽光下稍作停留，像鮮花簇?fù)淼挠陌党靥?。讓我們在這庇蔭處求得一份心靈的高貴，對生活無欲無求。讓我們像旋轉(zhuǎn)世界里的花間塵土，在午后隨著未知的風(fēng)輕快地飄過，飄落在倦怠的黃昏。無論飄落何處，終將消失在蒼茫塵世中。像這樣生活，確切了解自己為何如此生活，既不快樂也不憂傷，對太陽的光輝和星辰的遙遠(yuǎn)心懷感恩。不再成為什么，不再擁有什么，不再期盼什么……是饑腸轆轆的乞丐的音樂，是盲人的歌聲，是默默無聞的旅人走過的廢墟，是沙漠里既無擔(dān)子也無目的地的駱駝留下的足跡……

44．卡埃羅的詩句

卡埃羅寫過兩行樸實(shí)無華的詩句，描述了他對家鄉(xiāng)小村莊的本能看法。我消極地重讀之后，體會到了一種鼓舞和解放的感覺。他說，盡管村子很小，但他見到的東西比城市里的還要多，所以他的村子比城市大……

我的視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

而非我的身材的尺碼。

無論作者是誰，這樣的詩句都似乎是發(fā)自肺腑的，而我機(jī)械地給生活貼上的形而上學(xué)的標(biāo)簽也被其去除。讀完后，我走到窗前，俯視著狹窄的街道。我凝視著遼闊的天空和數(shù)不清的星星，感到自由自在，華美、光輝的羽翼晃動，一股戰(zhàn)栗襲遍我的全身。

“我的視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每當(dāng)我認(rèn)真思考這句話時，就越發(fā)覺得注定要重建整個宇宙星系?！拔业囊曇坝卸啻螅揖陀卸啻?！”心靈的財富是多么大啊！從深邃的情感之井到遙不可及的星辰，井水映照著星光，在某種意義上，星星就在井里面！

我終于知道我可以看見，我?guī)е_定性去看無垠天空的客觀玄秘，這使我想唱著歌死去?！拔业囊曇坝卸啻?，我就有多大！”完全屬于我的朦朧月光，逐漸被藍(lán)黑色的朦朧地平線攪亂。

我想高舉雙臂，大聲呼喊著，胡言亂語，講述著崇高而神秘的事物，為空洞事物的廣袤賦予一種嶄新的浩瀚品性。

但我控制住了自己，變得平靜下來。“我的視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這句話變成我的整個靈魂，我將自己的全部情感寄托于它。冷硬的月光開始照亮垂下的夜幕，將一種難以捉摸的寧靜灑在我的內(nèi)心上空，猶如灑在心外的城市上空。

45．情感的圖景

我的情感迷亂在一片憂傷的無序中……

一種倦怠和假意放棄交織成的薄暮惆悵，一種萬物皆單調(diào)的感覺，一種恰似哽咽的啜泣或揭開真相的苦楚……一幅被放棄的圖景在我健忘的心靈鋪展開來：人行道兩旁是恣意無禮的身姿，沉浸在美夢中的高高花壇甚至再也無法安心做夢，雜亂無章的樹籬將荒蕪的小道與外界阻隔開來，聯(lián)翩的浮想像破舊的池塘，它的噴泉早已毀壞。這一切卷入我憂傷無序的情感中，凄涼地若隱若現(xiàn)。

46．理解與毀滅

為了理解，我毀滅自己。理解就是忘記愛。我想不出還有比列奧納多·達(dá)·芬奇的話更虛偽卻有著更深刻意義的話來。他說，我們只有在理解一個事物時，才會對它產(chǎn)生愛或者恨。

孤獨(dú)摧毀我，陪伴壓抑我。另一個人的存在打亂我的思想。我?guī)е环N奇特的心不在焉去渴望別人的存在，我做再多的分析研究也無法解釋這種方式。

47．我的孤獨(dú)是一張無法擺脫的網(wǎng)

孤獨(dú)將它的形象和式樣刻在我身上。另一個人的存在——無論這個人是誰——馬上就會拖慢我的思想。對于一個正常人，與他人的接觸是一種對口語表達(dá)和智慧的刺激，然而，對于我，這種接觸是一種反刺激，如果有反刺激這種說法的話。當(dāng)我獨(dú)自一人時，我的腦海里妙語連珠，無人能敵。沒人說話時，我有著很強(qiáng)的社交能力。但是，當(dāng)我面對別人時，這一切就消失了：我喪失了才智，再也說不出話來，只過了半小時我就感到疲憊不堪。是的，與人交談使我感覺像是在睡覺。唯有鬼魅般的、想象中的朋友，唯有我在夢中與人談話，才是真實(shí)的，有實(shí)質(zhì)內(nèi)容。與他們交談時，我的才智像鏡子里的影像那樣閃閃發(fā)光。

只是想到與人交往，我就緊張不安。朋友的一個簡單晚宴邀請就使我產(chǎn)生難以言表的苦惱。任何社交義務(wù)的念頭——參加葬禮、與人討論辦公事務(wù)、去火車站接一個我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僅僅是這樣的念頭，都會困擾我一整天，讓我思緒紛亂。有時候，我甚至頭天晚上就開始擔(dān)心起來，以至于無法安睡。當(dāng)?shù)搅四且徊綍r，可怕的會面完全變得微不足道，我的任何不安都是多慮的，但下一次又是如此，我永遠(yuǎn)都學(xué)不會自如應(yīng)對。

“我習(xí)慣孤獨(dú)，不習(xí)慣與人相處?！蔽也恢肋@句話是盧梭說的還是瑟南古說的，但這也是我這類人的想法——也許說這是我這類人的想法有些過頭。

48．對文明的懷想

一只螢火蟲忽明忽暗地閃著光。在我周圍，黑暗的郊野沉入無盡的死寂中，幾乎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這一切的寧靜令人痛苦和壓抑。一種無形的單調(diào)使我感到窒息。

我很少去鄉(xiāng)下，幾乎沒在那里待過一天或過夜。然而，由于我無法拒絕那個朋友的邀請（我現(xiàn)在住在他家里），今天我來到這里，感到十分困窘，像一個害羞的人去參加一次盛大的宴會。然而，我來了之后，情緒很好，享受著清新的空氣和美麗的風(fēng)景，午餐和晚餐都吃得很好。而此時夜已深，我待在沒有開燈的房間，周圍那些令人捉摸不定的事物使我內(nèi)心充滿著不安。

我的臥室窗戶正對著一片開闊的田野，對著一片無邊無際的田野，對著一片浩瀚而朦朧的星空，在那里，我聽不見微風(fēng)，只能感覺得到。坐在窗前，我?guī)е业娜扛泄偃ツ暣巴馓摕o的宇宙生活。此時此刻，一種令人不安的和諧，從窗外可見的隱形萬物向有些粗糙的白色木窗臺延伸，我的左手側(cè)搭在那里，它的舊油漆布滿了裂縫。

我曾多少次滿含渴望地想象這樣的寧靜，而此時，如果我可以輕而易舉而不失優(yōu)雅地逃走……我?guī)缀蹙鸵幼吡耍≡诩依铮谀切└邩谴髲B和狹窄的街道之間，我曾多少次假想寧靜、散文和明確的現(xiàn)實(shí)應(yīng)該在這些自然事物之間，而不是在那里——在那個地方，文明的桌布使我已忘記它覆蓋著的那些刷著油漆的松木！此時此地，美好而漫長的一天過后，我體會到了健康和疲憊，卻不安起來，因?yàn)槲腋械阶约罕焕ё×?，竟有些想家了?/p>

我不知道，通過文明，是否只有我，還是所有人都會獲得新生。但對我而言，或許對其他像我一樣的人而言，人造物似乎變成了自然物，而自然物此時卻變得奇怪起來。更確切地說，并非人造物變成了自然物。簡單說來，是自然物發(fā)生了變化。我不用機(jī)動車，不用科技產(chǎn)品——比如電話或電報——即便這些東西讓生活變得簡單、方便。我也不用稀奇的副產(chǎn)品——比如留聲機(jī)或收音機(jī)——這些東西給那些從中取樂的人創(chuàng)造了有趣的生活。

我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它們并不吸引我。但我熱愛塔古斯河，因?yàn)楹拥难匕妒沁@座偉大的城市。天空使我快樂，因?yàn)槲夷軓囊粭l鬧市街道的五樓窗戶里看到它。比起在格拉薩或圣佩特羅堡看到的這座月光籠罩下的城市，在這里看到的它顯得高低不平、宏偉寧靜，任何自然或鄉(xiāng)村風(fēng)光都黯然失色。對我來說，陽光下的里斯本色彩斑斕，比任何鮮花都好看。

只有穿上文明衣裝的人，才會欣賞裸體的美麗。對于感官感受，節(jié)制很重要，就像對于能量，電阻很重要。

使用人造物是人們享受自然物的最佳辦法。在這片曠野里，無論我享受著什么，都是因?yàn)槲也⒉辉谶@里生活。從未被約束過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文明的本質(zhì)是一種教育。人造物是鑒賞自然物的途徑。然而，我們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不要將人造物看作自然物。

自然物和人造物之間的協(xié)調(diào)構(gòu)成了崇高的人類靈魂的自然狀態(tài)。

49．塔古斯河的寒冷

海鷗撲騰著白色翅膀不安地飛來飛去，襯托之下，塔古斯河南面黑壓壓的天空越發(fā)黑得可怕。但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過去，預(yù)示著下雨的大團(tuán)黑云已移到遠(yuǎn)處的河岸之上的天空。下過毛毛細(xì)雨，市區(qū)顯得濕漉漉的，地面對天空（北面的天空開始變藍(lán)）綻開了笑容。春寒料峭，讓人感到有點(diǎn)寒意。

在這些空虛和捉摸不透的時刻，我喜歡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中。雖然這種冥想空洞無物，但在它空虛的透明中，我可以從雨后孤寂的寒冷和黑暗的天空背景中捕捉到一些東西，捕捉到某種直覺——就像海鷗——通過對比讓人聯(lián)想到黑暗掩映下的神秘萬物。

然而，與我的文學(xué)意愿相反，南方天空的黑暗深處——一些或真或假的回憶——突然讓我想起了或許在另一段生活中見到的另一片天空，在小河流過的北方的某個地方，那里四處生長著凄涼的蘆荻，沒有城市。一幅野鴨棲息的圖景，莫名就在我的想象中鋪展開來。而一場奇異的夢以它的清晰畫面，讓我感到自己就處于那樣的景色中。

焦慮的圖景里，蘆荻沿河生長，崎嶇不平的河岸有很多污濁的小岬角，伸進(jìn)鉛黃的河水，又迂回到只能容納玩具小船的泥濘河灣里。沼澤深處，晶瑩的水下都是泥漿，長滿暗綠色的蘆荻莖，濃密到無法涉足……

死氣沉沉的灰色天空，處處有灰里泛黑的云層。我感覺不到風(fēng)，盡管風(fēng)在那里?；氖彽拇蠛訉Π对瓉硎且粋€長長的小島，可以瞥見真正的河岸就在無盡的遠(yuǎn)方。

那里沒有人，以后也不會有人去。即便時光可以倒流，我逃離這個世界，回到那片景色里，也沒有人與我同在。我徒勞地等待，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著什么，等待的盡頭除了緩緩垂下的夜幕，什么也不會有。整個空間逐漸變得與最深的烏云同一種顏色，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

突然，我在這里感受到那里的寒冷。這是一種從骨子里滲出的涼意，使我的肌肉隨之顫抖。我喘著氣醒過來。證券交易所的拱廊下，迎面走過來的一個人警覺地凝視著我，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看我。黑暗的天空向河的南岸沉沉地壓了下去。

50．風(fēng)

起風(fēng)了……一開始，像吸塵器的聲音，像空間被吸入洞中，像沉靜的空氣缺了一塊。然后是一聲啜泣，發(fā)自地球深處的啜泣，意識到窗欞被吹得咔嗒作響，這是真真切切的風(fēng)聲。進(jìn)而，聲音越來越大，演變成震耳欲聾的怒號。漸深的夜晚一聲虛無的怒號，刺耳的尖嘯，碎片墜地的聲響，一種世界末日的爆破聲。

然后，似乎……

51．浪漫主義的病態(tài)

浪漫主義最根本的錯誤就在于混淆了我們的需要和欲求。我們對維持和延續(xù)生命的基本物質(zhì)都有一種需要。我們都渴望更完美的生活、極度快樂和夢想的實(shí)現(xiàn)……

人類就是這樣，想要需要的東西，更對我們不需要卻中意的東西有所欲求。當(dāng)我們對需要的東西和中意的東西有著同樣強(qiáng)烈的欲求時，就會感到不適。缺少完美的痛苦就跟缺少面包的痛苦一樣。浪漫主義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月亮真的唾手可得一樣。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無論是在政治活動的基礎(chǔ)領(lǐng)域還是每個人類靈魂的隱秘避難所，這種弊病都存在。

52．一無所有

有時我在夢里試著變成一個舉世無雙、威風(fēng)凜凜的人，而浪漫主義者常常這樣設(shè)想自己。一想到這里，我總是哈哈大笑起來。這種終極形象會出現(xiàn)在所有普通人的夢中，浪漫主義者不過是將我們常常深藏于心的帝國展現(xiàn)出來而已。幾乎所有人在心底都會夢見自己的強(qiáng)大帝國：所有男人和女人都臣服在自己腳下，萬人頂禮膜拜——成為一切時代最尊貴的做夢者。很少有人像我一樣致力于做這種清醒的夢，在夢里清醒到足以去嘲笑那些這樣夢見自己的人，嘲笑這種審美上的可能性。

對浪漫主義最嚴(yán)厲的指責(zé)還尚未出現(xiàn)，它將人類本性中的內(nèi)在真實(shí)釋放出來了。它的無節(jié)制，它的荒謬，它對人心的誘惑力和感動力都來自于這樣一個事實(shí)：它將靈魂深處的東西表現(xiàn)了出來，使那個內(nèi)心世界變得具體，清晰可見，甚至是可能的，即便人類的可能性取決于命運(yùn)之外的某些東西。

哪怕是我，盡管嘲笑這些誘惑思想的東西，但也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在想，出名是多么美好，被人愛戴是多么愉快，成功又是多么有趣??！但我在假想自己的這些崇高角色時，另一個我總是站在附近的鬧市街頭忍俊不禁。我看見自己出名了？我看見的是一個著名的會計。我感到自己被提攜到聲望的寶座？它發(fā)生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這間辦公室里，而我的同事們卻毀掉了這種場景。我仿佛聽見擁擠的人群在為我喝彩。我在五樓的這間出租屋里聽到了喝彩聲，這聲音與這些破舊不堪的家具及乏味形成反差——從廚房到夢里，我都被這種平庸羞辱。我甚至沒有做白日夢，像一切幻想中的西班牙貴族那樣擁有城堡。我的城堡由骯臟的舊撲克牌建造而成，這些撲克牌不夠一副，從來都沒法玩——它們還沒掉下來就被老女傭不耐煩地用手掃到了一邊，她要把被拉到一旁的桌布鋪開來，因?yàn)榫拖裰辛嗣\(yùn)的詛咒，又到了喝茶時間。但是，甚至這樣的幻想都有缺陷，因?yàn)樵卩l(xiāng)下我既沒有房子也沒有老伯母，晚上也就無法在她的桌旁和一家人悠閑地喝茶。我的夢甚至缺少隱喻和敘述。我的帝國甚至不在這些舊撲克牌里。連茶壺或老貓都不曾出現(xiàn)在我的凱旋隊(duì)伍中。我既是活著，也處在死亡狀態(tài)中，在郊區(qū)所有的垃圾中，與毫無用處的附言一起，被按重量出售。

面對這蘊(yùn)含在一切深淵中的無邊可能性，我至少可以舉起幻滅的榮耀，就像它是一個偉大的夢想；我可以舉起沒有信仰的顯赫，就像它是一面戰(zhàn)敗者的旗幟——一面被孱弱的雙手舉起的旗幟，但它仍然是一面在泥濘和弱者的鮮血里被拖曳著前行的旗幟。我們消失在流沙里的時候，它被高高舉起，沒有人知道它是在反抗，還是在挑戰(zhàn)，還是在絕望中。沒有人知道，因?yàn)槿藗兪裁匆膊恢?，流沙吞沒了舉著旗幟的人，也吞沒了沒舉旗幟的人。流沙覆蓋了一切：我的生活，我的散文，我的永恒。

我?guī)е鞌〉囊庾R，就像舉起一面勝利的旗幟。

53．閱讀與解脫

無論我的心靈是如何師從于浪漫主義，除了通過閱讀古典派作家的作品，我無法找到內(nèi)心的寧靜。古典主義的思想以其特有的精練清晰地表達(dá)出來，用某種奇特的方式將我撫慰。通過閱讀，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廣闊，我凝視著一片廣袤的空間，雖然我實(shí)際上從未到過那些地方——甚至于異教的眾神也能在那未知之地稍作憩息。

我們對自己的感覺（有時候只是一些想象出來的感覺）所做的強(qiáng)迫性分析；我們的內(nèi)心對風(fēng)景的辨識；我們的勇氣一覽無余地暴露；我們用欲望替換意志，以渴望取代思想——我對這一切再熟悉不過，以至于它們對我失去了吸引力，或者說當(dāng)它們被其他人表達(dá)出來時，亦無法帶給我平靜。當(dāng)我感受到它們時，我寧愿自己感受到的是其他東西。當(dāng)我閱讀一部古典著作時，我獲得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我大言不慚地說：沒有一篇夏多布里昂⁽⁵⁾的文章或一首拉馬丁的詩歌——一些文章往往都像是我自己思想的聲音，一些詩歌往往都像是為了讓我了解我自己而寫的——能夠像維埃拉的散文，或是真正追隨賀拉斯⁽⁶⁾步伐的為數(shù)不多的古典派作家所寫的頌詩一樣，令我欣喜若狂，令我精神振奮。

我閱讀，我解脫。我獲得客觀性。我不再成為凌亂的自己。我所閱讀的東西，不再像是偶爾將我壓抑得幾乎無影無形的套裝，而是對外部世界驚人而又不同尋常的清晰寫照。太陽照射著每一個人，月亮向寂靜的地面投下暗影，廣袤無垠的蒼天消逝在海的盡頭，幽深而偉岸的參天大樹枝葉橫生、郁郁蔥蔥，農(nóng)莊的池塘永遠(yuǎn)是那么寧靜，斜坡上的梯田齊齊整整，田間小徑上爬滿葡萄藤。

我像退位的君主一樣閱讀。當(dāng)即將退位的君主將皇冠和黃袍放在地面上，它們看起來前所未有地高貴。我放下所有乏味的戰(zhàn)利品，在前廳的瓷磚地板上做起了美夢，然后帶著一覽天下的貴氣登上樓梯。

我像匆匆走過的行人一樣閱讀。這是一位古典主義作家，心平氣和，即便遭受苦難，也隱忍不語。我感到自己像一個虔誠的過客，一個被涂抹圣油的朝圣者，一個無理由、無目的的沉思者，被放逐的王子，臨行前憂傷地完成對乞丐的最后一次施舍。

54．一張合影

公司中一位富有的合伙人，常年受怪病困擾。有段時間，他身體不錯，突然一時興起，想要一張公司全體員工的合影。于是，前天，開朗的攝影師讓我們站成一排，背對著骯臟的白色隔板，那塊隔板由薄木制成，將主辦公室和維斯奎茲先生的私人辦公室分隔開來。站在中間的是維斯奎茲先生，在他旁邊，其他人先是站定下來，后又換來換去。這些朝夕相處的人分門別類地站好，成為一體，去完成拍攝這個小任務(wù)，只有上帝才知道他的最終目標(biāo)是什么。

今天，我遲了些才到辦公室，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被攝影師兩度捕捉靜態(tài)身影的事。我發(fā)現(xiàn)，莫雷拉（他比平時來得早）和一個銷售代表在偷偷地彎著身子看一些黑白的東西。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是照片的第一套樣張。事實(shí)上，那是同一張照片的兩張樣張，其中一張拍得更好。

當(dāng)然，我首先會去看自己的臉，我看到的那個我令我感到痛苦。我從不認(rèn)為自己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外表，但我也從來沒有想到，站在每天與之相處的那一排人中間，緊挨著同事們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我的臉會顯得如此不足稱道。我看起來不倫不類。我的臉很枯瘦，缺乏表情，既沒有顯出智慧，也沒有顯出熱情，或任何能夠使我從死氣沉沉的一張張面孔中脫穎而出的東西。當(dāng)然，并非所有人都死氣沉沉，也有一些表情生動的面孔。維斯奎茲先生和他在生活中看起來一樣——一張方臉上帶著歡快的表情，五官硬朗，目光堅(jiān)定，下巴上是堅(jiān)硬的小胡須。這個人精明能干，充滿活力，卻足夠平庸——全世界有成千上萬個他這樣的人——但這一切被印在相片上，就像印在心理護(hù)照上一樣。那兩個旅行推銷員看起來很精神，那個地方銷售代表看上去也不錯，盡管他的半邊臉被莫雷拉的肩膀擋住了。還有莫雷拉！我的頂頭上司莫雷拉，乏味單調(diào)和一成不變的化身，竟然比我顯得更有生氣！甚至那個小雜役（在這里我無法壓抑自己的感覺，盡管我告訴自己這種感覺不是嫉妒）也露出直率的表情，像是對我的面無表情一笑置之，而我的表情令人聯(lián)想到文具店里的獅身人面像。

這意味著什么？膠卷從來不會出錯嗎？冷冰冰的鏡頭記錄下的是什么樣的事實(shí)？我是誰？為什么看起來會是這個樣子？不管怎么樣……這是一種侮辱嗎？

“你看起來好極了?！蹦桌蝗徽f，然后，他轉(zhuǎn)向那個銷售代表，“簡直拍得和他本人一模一樣，你不覺得嗎？”那個銷售代表快樂地隨聲附和著，一席話將我扔進(jìn)了垃圾箱。

55．動物

今天，當(dāng)我想到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時，我感到自己就像某種動物，被放進(jìn)一個籃子，某個人用胳膊挎著這個籃子，往返于兩座市郊的火車站。這樣一幅畫面枯燥乏味，它所展現(xiàn)的生活更是乏味至極。這些籃子通常有兩個蓋子，呈半橢圓形，如果里面的動物扭動著，那一端就會打開。但是，那人挎著籃子的胳膊將中間的鉸鏈壓了個嚴(yán)實(shí)，里面那個弱小的東西除了徒勞無功地將蓋子微微頂起，什么也做不了，像一只飛累的蝴蝶。

我忘了我是在描述自己在籃子里的情形。我清楚地看到挎籃子的女仆有一只肥胖、曬得黝黑的胳膊。除了她的胳膊和汗毛，關(guān)于那個婦人，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渾身不適，除非——我感覺到一陣清涼的微風(fēng)突然吹來，吹進(jìn)籃子白色藤條的縫隙里，吹進(jìn)我扭動著的籃子里。一種動物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在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的路上。我似乎被擱在一個長椅上。我聽見籃子外面的人在交談。一切歸于寧靜，于是我睡著了。醒來時，我被拎起來，再次帶到車站。

56．萬物無靈

環(huán)境是萬事萬物的靈魂。每一個事物都有屬于它自己的表達(dá)方式，而這種表達(dá)來自該事物之外。每一個事物均是三條線的交集點(diǎn)，而這三條線均由這些而起：具有一定數(shù)量的物質(zhì)，我們解讀這一事物的方式以及它所處的環(huán)境。我伏案寫作的桌子是用一塊木頭做成的，那是這個房間內(nèi)眾多家具中的一件。我對這張桌子的印象（如果我愿意將之謄寫下來的話）由一些概念組成，包括桌子是用木頭做成的；包括我稱為桌子，利用它來做一些事情；包括它接納一些事物，反映一些事物，它因?yàn)橹糜谒系奈矬w而有所變化，在各個并列的物體中，桌子便有了外在的靈魂。它的色彩，它的斑點(diǎn)和裂縫——所有這些均來自它之外的世界，而這（不僅僅因?yàn)樗且粋€木質(zhì)的存在）則給予了它靈魂。那個靈魂的核心，即它作為桌子這一存在，也來自外界，而這正是它的個性。

我覺得，既不是因?yàn)槿?，也不是因?yàn)槲膶W(xué)誤差，才讓我們稱為無生命的物體擁有靈魂。成為一件物體，就要成為承載的對象?；蛟S說樹有感覺、河在奔騰、落日陷入悲傷抑或平靜的大海（那抹蔚藍(lán)色來自它不曾擁有的天空）微微含笑（來自它之外的太陽）并不正確。然而，認(rèn)為事物具有美同樣是錯誤的。說事物具有顏色、形狀，抑或說它們存在，也同樣是個謬誤。那大海不過是一攤咸水。那落日不過是在特別的經(jīng)緯度上開始消失的陽光。這個在我身邊玩耍的小男孩也只是一大群擁有智慧的細(xì)胞而已——更確切地說，他是一個亞原子運(yùn)動的發(fā)條裝置，一個奇怪的電子聚集物，小小的形體內(nèi)擁有百萬個太陽能系統(tǒng)。

萬事萬物都來源于外界，人類靈魂本身或許不過是太陽光線，這光線從土壤中分離，而這土壤只是由肉體構(gòu)成的一堆糞便而已。

對于某些有能力得出結(jié)論的人而言，在這些考慮之中，或許會產(chǎn)生完整的哲學(xué)思想。我絕不屬于這些人之列。明晰卻又模糊的想法，邏輯上的可能性，全都鉆進(jìn)我的腦海，然而，在一縷陽光的幻象下，這想法和可能性全都模模糊糊，而那抹陽光給一堆糞便鍍上了金色。在石墻邊上幾乎呈黑色的土地上，那堆糞便就如同潮濕且被壓扁的黯黑稻草一般。

我就是如此。當(dāng)我想要思考之際，我就會看。當(dāng)我想要沉降至我的靈魂中之際，站在長長的螺旋樓梯頂端，我便會突然間變得僵硬，忘卻所有。在太陽下透過上層的窗戶看出去，只見那陽光籠罩著不規(guī)則的寬闊屋頂，正在進(jìn)行一番黃褐色的告別。

57．憑窗懷想

當(dāng)我那受夢想影響的雄心壯志凌于日常生活之上時，我似乎就要飛起來了。我就像一個在蕩秋千的孩子，我總是——像那個孩子一樣——不得不回到公園里，面對我的挫敗。我沒有在戰(zhàn)爭中搖擺的旗幟，亦沒有足夠的力量拔劍出鞘。

我在想，街上大多數(shù)偶爾與我擦肩而過的路人也會感覺到這一點(diǎn)——我從他們默默嚅動的雙唇、不確定的眼神以及喃喃私語時偶爾提高的聲調(diào)中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這就像一支沒有揚(yáng)旗的軍隊(duì)在打一場勝利希望渺茫的仗。也許他們所有人——看見他們的肩膀耷拉著，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都和我一樣有一種卑微的骯臟感，在蘆葦和渣滓中徹底失敗的感覺，沒有月光灑過海岸，沒有沼澤里的詩意。

他們和我一樣有著高尚而憂傷的心靈。我認(rèn)識他們所有人。有些人是店員，有些人是辦公室職員，還有些人是小商販。此外，還有些人是酒吧和咖啡館的征服者，他們以自我為中心，忘我地侃侃而談，不經(jīng)意間透露著崇高，或滿足于以自我為中心的沉默，亦沒有必要為自己辯護(hù)。但是，他們都是詩人和可憐人，吸引著我的注意力，就像我吸引著他們的注意力，我們用同樣遺憾的目光看著彼此都不協(xié)調(diào)。他們和我一樣，把未來遺留在了過去。

此時此刻，因?yàn)榇蠹叶既コ晕顼埩?，我無所事事，獨(dú)自一人待在辦公室里。透過沾滿污垢的窗戶，我凝視著一位老人，他步履蹣跚地在街道對面走著。他沒有喝醉。他在做夢。他在全神貫注地思考并不存在的東西?；蛟S他仍然懷有希望。如果諸神的不公正里還殘存著些許公正，那么他們應(yīng)當(dāng)讓我們繼續(xù)做夢，即便這些夢不可能實(shí)現(xiàn)；希望我們的夢是快樂的，即便這些夢微不足道。今天，由于仍然年輕，我可以夢見南太平洋諸島和無法企及的印度。明天，或許諸神會讓我夢見自己擁有一家小煙草店，或在郊區(qū)的一幢房子里安度余生。所有的夢并無區(qū)別，因?yàn)樗鼈兘K究都是夢。但愿諸神能改變我的夢，而非改變我做夢的稟賦。

當(dāng)我陷入這種凝思時，我忘記了那位老人。此刻我已看不到他。我打開窗戶，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但他已不在那里。他走了。對我而言，他有著作為象征符號的視覺性使命，他已完成他的使命，拐進(jìn)街角。如果有人告訴我，他已完全拐進(jìn)街角，從未來過這里，我會使用與現(xiàn)在關(guān)窗戶相同的手勢，來接受這個事實(shí)。

在那之后……

那些像推銷員一樣可憐而卑微的英雄人物用偉大而崇高的言辭和思想征服了他們的帝國，卻不得不為食物和房租籌錢！他們像一支解散的軍隊(duì)，他們的指揮官曾經(jīng)有過崇高的夢想，而他們——此時在沼澤地的浮渣里步履艱難地行走——只剩下關(guān)于崇高的模糊概念、從屬于一支軍隊(duì)的自我意識以及不知道他們從未見過的指揮官做過什么的虛無感覺。

在那一刻，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想象自己是拋棄了后衛(wèi)部隊(duì)的指揮官。在泥濘的沼澤地里，每一個人都在為勝利歡呼，然而沒有人能打贏。沾滿油漬的桌布上只剩下面包屑，沒有人記得要把面包屑抖掉。

面包屑充斥著日常事務(wù)的每一個隙縫，就像塵土充斥著積塵甚厚的家具的每一個隙縫。在正常的、普通的日光下，在紅木的映襯下，或者在紅木和油漬桌布之間，它們像灰色的蠕蟲一樣，閃閃發(fā)光。只需薄薄的指甲便可輕而易舉地將它們拭去，但人們不屑于做這樣的事情。

我的那些不幸的同類有著他們的崇高夢想——我是多么嫉妒而又鄙視他們啊！我和他們一樣，我和那些甚至更不幸的人一樣，無人傾訴，唯有對自己傾訴自己的夢想，展示這些落筆即可成為詩歌的夢想。我和那些可憐的懶漢一樣，沒有書來展現(xiàn)自己，除了心靈，沒留下任何文學(xué)作品（因?yàn)樗麄円呀?jīng)不看其他文學(xué)作品了）。我和那些窒息至死的人一樣，他們窒息是因?yàn)樗麄儧]有接受神秘和先驗(yàn)的測試而存在，而通過那些測試的人才有資格生存下來。

有些人是昨日剛在街角打倒五個人的英雄。有些人是騙子，甚至不存在的女人都會向他們屈服。當(dāng)他們向她們講述一件事時，她們會相信，又或者他們向她們講述是為了讓自己相信自己。還有些人……他們的夢想更平庸無味，他們一邊傾聽一邊點(diǎn)頭。還有些人……對他們來說，世界的征服者不管是誰，也不過是平凡的人。

有些人像養(yǎng)在木盆里的鱔魚，它們蜿蜒滑行，互相纏繞，卻從未離開過木盆。他們偶爾在報紙上露面。他們中的有些人出現(xiàn)得相當(dāng)頻繁，卻從未成名。

這些人是快樂的，因?yàn)樗麄儽毁x予了充滿謊言的愚蠢之夢。但另一些人，譬如我，卻被賦予了沒有幻覺的夢……

58．悲傷的間奏（二）

如果你問我，我是否快樂，我會說，我不快樂。

59．夢的廢墟

羞怯是一種高貴，不付諸行動是一種卓越，生活的無能是一種崇高。

唯有單調(diào)，這種退縮和藝術(shù)，這種輕蔑，裹著自我滿足的外衣……

我們?nèi)諠u腐化的生命里釋放出來的磷火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唯有憂愁催人奮進(jìn)。唯有源自憂愁的沉悶是紋章，就像古代英雄的后裔。

我擁有各種姿態(tài)，盡管它們在我心里不留一絲痕跡；我有滿腹話語，卻從未想過將其說出口；我有好多夢，最終卻忘記了實(shí)現(xiàn)。

我是一堆建筑物的廢墟，我永遠(yuǎn)只是一片廢墟，而它們的建造者在施工進(jìn)行到一半時，突然厭倦了思考他在建造什么。

讓我們不要忘記去憎恨那些享受的人，因?yàn)樗麄儠硎?；不要忘記去鄙視那些快樂的人，因?yàn)槲覀儾恢廊绾蜗袼麄円粯涌鞓?。這種錯誤的鄙視和虛弱無力的憎恨僅僅是單調(diào)這個唯我獨(dú)尊、傲慢自大的雕像的基座，植根于粗糙而骯臟的土壤里的，是一種郁郁寡歡的人物形象，它神秘莫測的微笑使它的臉籠罩著朦朦朧朧的神秘光環(huán)。

不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任何人的人才是幸福的。

60．人類的平庸

我鐘情于一種漫步方式：清晨，由于我像懼怕監(jiān)獄一樣懼怕即將到來的一天太過索然無味，我便緩緩走過還未營業(yè)的商家店鋪，聆聽成群結(jié)隊(duì)的青年男女或婦女與男人閑聊，他們的無意交談像某種諷刺的施舍——闖入我開放的冥想的無形意識流中。

這些語句總是用一些陳詞濫調(diào)來銜接，“然后她說……”語氣中暗示著接下來要說的話?！叭绻皇撬?，那就是你……”回答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慍怒的抗議，已超出了我的聽覺范圍?！澳阏f的，好的，先生，我聽到了……”女縫工用尖厲的嗓音宣布，“我媽媽說她不感興趣……”“我？”她同伴（那人將午餐裝入白紙包帶了過來）的驚訝并未說服我，大概也沒有說服那個說話輕佻的金發(fā)女郎?！笆聦?shí)上應(yīng)該是……”那四個姑娘中的三個咯咯笑了起來，笑聲將污言穢語淹沒?！叭缓笪抑苯幼叩侥莻€家伙跟前，站到他面前。我是說，正好與他面對面。喬斯，你想想……”那個可憐的人在說謊，因?yàn)檗k公室主管——我可以肯定地說，另一個競爭對手將被考慮升為辦公室主管——才不會在那些辦公桌圍成的競技場上接受那個草包角斗士的挑戰(zhàn)。“然后我就離開了，去盥洗室里抽了根煙……”那個褲子上打了個深色補(bǔ)丁的小伙子笑了起來。

其他單獨(dú)或結(jié)伴而來的人沒有說話，或者他們說了什么而我沒有聽見，但我能聽出他們的聲音來。對我敏銳的直覺而言，那些聲音是誰的真的很好判斷。我不敢說出去，甚至不敢把我從他們偶爾瞥來的眼神、下意識顯露出的愁眉苦臉和卑鄙的狡猾里看到的東西寫下來，即便我可以馬上把寫下來的東西撕掉。我不敢說出去，因?yàn)榇咄轮?，吐一次就足夠了?/p>

“那個家伙喝得醉醺醺的，甚至連樓梯都沒看到?！蔽姨痤^。至少這個年輕人是這么描述的。這些人描述時更能讓人接受，這時他們忘記了自我。我的反胃得到緩解。我看見了那個家伙。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甚至那些并無惡意的粗話都令我振奮。柔和的微風(fēng)掠過我的前額——那個醉醺醺的家伙甚至看不清樓梯——或許樓梯是人類摸索和推擠出的一條通往褶皺幻影的路，又或者它只是一面墻，將建筑物后面的陡坡阻隔開來。

耍些小伎倆，說三道四，吹牛的人說著大話，但其實(shí)他根本沒有勇氣去做，每個可憐生物的心滿意足（他們的心靈帶著無意識的意識），揮汗如雨和散發(fā)著臭味的性事，像猴子互相抓撓一樣開著玩笑，對自己徹頭徹尾的微不足道毫無所知……所有這一切留給我一個產(chǎn)生于混亂夢境的、荒謬而卑劣的、像動物一樣的印象，而這個印象來自欲望濕淋淋的外殼，來自情感咀嚼過的殘?jiān)?/p>

61．我們活在陰影里

人類靈魂的一生不過是在陰影里的活動。我們生活在意識的朦朧狀態(tài)中，永遠(yuǎn)無法與我們的身份或假設(shè)的身份相一致。每個人都有某種虛榮心，還存在著一個我們無法界定程度的錯誤。我們是在表演幕間休息時繼續(xù)工作的人。有時，通過某些門，我們瞥見的或許不過是舞臺布景。世界混亂不堪，像夜里的嘈雜聲。

我剛剛重讀了這些我在清醒時寫下的文字，這種清醒只能在紙上留存。我拷問自己：這是什么？這有什么用處？當(dāng)我感覺時，我是誰？當(dāng)我活著時，內(nèi)心的什么死去了？

像某個人站在山上，試圖看清楚山谷里的人，我站在高處俯瞰自己，我與其他一切一樣，都是朦朧而混沌的風(fēng)景。

每當(dāng)我的靈魂裂開一道深淵，最微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像訣別書一樣令我悲痛。我感到，自己仿佛總在覺醒的邊緣。將我包裹的那個自我使我壓抑，結(jié)局使我窒息。如果我的聲音能傳出去，我想大聲呼喊。但在我的一些感覺和其他感覺之間，只有沉沉的靜止?fàn)顟B(tài)在移動，像飄過的浮云，使無邊原野上影影綽綽的草地呈現(xiàn)出各種色彩。

我像一個胡亂尋找的搜尋者，既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找的東西藏在哪里。我們和自己玩捉迷藏。在所有的這一切里，有一種卓爾不群的秘訣，有一種只能聽得到的流淌著的神性。

是的，我重讀了這些文字，它們代表著毫無意義的時光，短暫的幻想或片刻的安寧，流入風(fēng)景里的偉大希望，像封閉房間一樣的悲傷，某些聲音，一種無限倦怠，不成文的福音書。

我們都有虛榮心，這種虛榮心是一種方式，使我們忘記別人也擁有像我們一樣的靈魂。我的虛榮包含幾頁文字、幾個段落和一些疑惑……

我重讀了嗎？撒謊！我不敢重讀，我也不能重讀。這對我有什么好處呢？文字里寫的是另一個人。我再也無法理解了……

62．我為不完美的書頁哭泣

我為自己不完美的書頁哭泣，但如果后人讀到它們，我的哭泣一定比我可能達(dá)到的完美更令他們感動。完美不會讓我哭泣，也不會讓我去寫作。我們無法實(shí)現(xiàn)完美。圣徒會哭，所以他們是人。而上帝會沉默。這就是我們可以愛圣徒，但不能愛上帝的原因。

63．財寶和王權(quán)

高貴而神圣的怯懦守衛(wèi)著靈魂的財寶和王權(quán)……

我多么想將某種毒藥、擔(dān)憂或不安傳染給哪怕一個靈魂！這樣多少能阻止我的行動能力慢性衰竭。我生活的目的就是墮落。然而，我的話語對任何人的靈魂產(chǎn)生作用了嗎？除了我之外，有人聽見我的話了嗎？

64．聳聳肩

我們通常用已知的觀念來粉飾未知的概念。如果我們把死亡稱作安息，那是因?yàn)閺耐獗砩峡?，死亡與安息無異。如果我們把死亡稱作新生，那是因?yàn)樗劳隹瓷先ヅc現(xiàn)世有所不同。我們帶著一些對現(xiàn)實(shí)的誤解去編織希望和信仰，我們靠被稱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裝快樂的窮孩子。

然而，這就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至少是通常被稱作文明的獨(dú)特生活體系。文明在于賦予某種事物本不屬于它的名稱，然后以做夢結(jié)束。這個虛假的名字和真實(shí)的夢并未產(chǎn)生新的現(xiàn)實(shí)。這個客體變成別的東西，因?yàn)槲覀兪顾龀隽烁淖儭Ｎ覀冎圃飕F(xiàn)實(shí)。原材料保持不變，但我們通過藝術(shù)賦予它形態(tài)，使它看起來有所不同。一張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們坐在桌子旁邊，而不是松木旁邊。盡管愛是一種性本能，但我們并不是出于這種性本能去戀愛，而是出于對其他情感的臆測。而這種臆測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當(dāng)我漫步街頭時，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對我產(chǎn)生了微妙影響，這種影響來自光線或模糊的聲音，來自記憶中的一縷芳香或一段旋律，通過不可思議的外部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使我產(chǎn)生了離奇的想法。而此時，我坐在咖啡館里，悠閑地將它們記下來。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將伴我走向何處，也不知道我希望自己去哪里。今天的霧很淡，溫暖而潮濕，有些陰郁，但不嚇人，透著無緣無故的煩悶。有種陌生的感覺讓我哀愁不已。我缺乏合適的論據(jù)，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論據(jù)。我缺乏意志力。在意識深處，我是悲傷的。我胡亂寫下這些文字，并非想要說這些，或者說點(diǎn)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讓自己在心煩意亂時做點(diǎn)什么。我握著用鈍了的鉛筆（我沒有心情去削它），用柔軟的筆畫在白色三明治包裝紙上寫著——這張紙?jiān)龠m合不過了，它還是白紙時和其他紙一樣。我感到心滿意足，向后靠了靠。黃昏來臨，毫無變化，沒有下雨，光線中透著模糊而沮喪的色調(diào)。我因?yàn)橥Ｖ箤懽鞫Ｖ箤懽鳌?/p>

65．公園

我常常被表層和幻影捕獲，我是它們的獵物，我感到自己像個人。然后，我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感到快樂，我的生活是透明的。我飄了起來。我樂于獲得支票并踏上回家之路。我不需要看就能感受到天氣，而且一些機(jī)體感受令我愉悅。我沉思，但我并未思考。這些天我格外欣悅于那些公園。

在公共花園的本質(zhì)中有一些奇怪和可悲的東西，我只有在不太了解自己的時候，才真正意識到那些東西。公園是文明的一個縮影——是對大自然的匿名修飾。那里有植物，還有道路——是的，道路。綠樹叢生，樹蔭底下是一條條長凳。寬闊的人行道四面被城市包圍，長凳又寬又大，上面總是坐著三三兩兩的人。

我并不介意看到花叢整齊有序，但我憎惡它們成為公用物品。倘若那一排排花叢生長在封閉的公園里，倘若樹蔭遮住那片隱居處，倘若長凳上空無一人，那么我在公園里毫無用處的沉思還能對我有所撫慰。但是城市里的公園，有用且有序，對我而言如同牢籠一般。那些五顏六色的花花木木，只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不下任何東西，只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不下逃離，它們只擁有美麗，卻不擁有屬于美麗的生命。

有些天，這樣的美景屬于我，我像一個悲喜劇里的演員走進(jìn)這片風(fēng)景。這些天我錯亂了，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我變得更快樂了。當(dāng)我心煩意亂時，我開始想象我有房或有家可回。但當(dāng)我忘記這些時，我變回正常人，出于某些目的而緘默不語。我撣掉另一件套裝上的灰塵，將報紙從頭到尾讀了個遍。

然而，幻影永遠(yuǎn)不會長久存在，一部分是因?yàn)樗鼰o法持久，另一部分是因?yàn)楹谝菇蹬R?；▋旱念伾?、樹叢的庇蔭、幾何結(jié)構(gòu)的道路和花壇——一切都變得暗淡，越縮越小。我錯誤地感覺自己像個人，巨大的星辰布景突然出現(xiàn)，仿佛白晝是一塊幕布，將它遮住了。然后，我忘記了無形的觀眾，我像個看馬戲的小孩一樣，興致勃勃地等待著第一場演出。

我解脫了，迷失了。

我感受到我熱得發(fā)抖。我還是我。

66．幻覺過后的厭倦

一切幻覺及其后果造成了厭倦——我們失去幻覺，就算擁有幻覺也毫無價值，擁有幻覺是為了失去的厭倦，曾經(jīng)擁有過幻覺的遺憾，即便知道終將成為一場空也擁有幻覺的理智懊惱……

生命無意識的意識是對智力的最大折磨。智力的諸多無意識形式——靈光一閃、一撥又一撥的理解、神秘與哲理——它們像身體的條件反射，像肝臟或腎臟自動產(chǎn)生分泌物一樣。

67．雨

雨下得很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仿佛外面的黑暗中，有什么要坍塌……

起伏不平、群山環(huán)繞的城市，今天在我看來像一片平原，一片被雨水覆蓋的平原。舉目四望，周圍的一切都是雨水的淡黑色。

我滿腦子的古怪感覺，這些感覺全部是冷冰冰的。對我而言，此時的風(fēng)景似乎都蒙上了一層霧，而那些建筑物就是遮住風(fēng)景的霧。

當(dāng)我不再是我時，我是什么？一種源于此的精神病前兆折磨著我的肉體和靈魂。一種對未來死亡的荒謬假設(shè)讓我不寒而栗。在直覺的迷霧中，我感到自己像是雨中墜落的死物，呼嘯的風(fēng)在為我哀悼。未來再也感覺不到的寒意吞噬著我現(xiàn)在的心。

68．我的長處

我并非別無所長，至少我永遠(yuǎn)保持著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新奇感。

今天，我漫步在阿爾馬達(dá)新街上，偶然注意到前面那個男人的背影。這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背影，一個身著普通運(yùn)動外套、偶然走過的路人。他用左臂夾著一個舊公文包，右手握著一把收攏了的雨傘的彎鉤手柄，傘帽和著走路的節(jié)奏輕輕敲打著地面。

對于這個人，一種溫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的這種溫情與人們對平庸的普通人所懷有的溫情是一樣的——普通人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每天奔波勞累，為了他們卑微而快樂的家，為了他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與樂，為了不做分析的單純生活，為了外套底下覆蓋著的動物本能。

我將視線從前面那個男人的背影上移開，轉(zhuǎn)向走在街上的其他人。我對我一直跟著的那個無意識的男人的背影產(chǎn)生了溫情，我對其他人也產(chǎn)生了同樣冷漠而荒謬的溫情。他們跟他一樣——邊聊邊向車間走去的姑娘們，邊開著玩笑邊走向辦公室的年輕小伙子們，采購了一大堆東西后往家里趕的大胸脯女傭，送第一批貨的送貨員——所有這些人，盡管有著不同的面孔和身姿，但都沒有意識，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操控著活動的牽線木偶。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用各種身姿、手勢表達(dá)意識，而他們什么也意識不到，因?yàn)樗麄儾⑽匆庾R到自己的意識。無論是聰明還是愚蠢，他們都同樣愚蠢。無論是老是少，他們都是同樣的年紀(jì)。無論是男是女，他們都同屬一種不存在的性別。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個人的背影上，回到那個讓我看到這些的窗口。當(dāng)我看到某個人在睡覺時，會有同樣的感覺。我們睡著以后，都會變回孩子。這或許是因?yàn)樵谒郀顟B(tài)下我們不會犯錯，也無法感知生活?？恐匀荒Х?，最兇惡的罪犯和最自私的利己主義者一旦睡著以后就變得圣潔起來。

那個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樣的速度走在我前面，整個人都已沉睡。他無意識地走著，無意識地活著。他睡了，因?yàn)槲覀兌妓?。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場睡眠。沒人知道自己的所為、所愿和所知。我們活在睡眠中，永遠(yuǎn)是命運(yùn)的孩子。這便是為什么當(dāng)這種感覺占據(jù)我的思想時，我感受到了一種莫大的溫情，一種將整個人類的童稚、整個沉睡的社會以及每個人和每件事都納入其中的溫情。

這是一種直接的博愛主義情懷，沒有目的，沒有結(jié)論，瞬間將我包圍。我感受到一種溫情，仿佛借上帝之眼俯瞰蕓蕓眾生。我看著每個人，仿佛世界唯一的有知覺者以其慈悲將我打動?？蓱z的人，可憐的人類！他們都在這里做什么呢？

生活中的一切活動和目標(biāo)，從單純的肺部呼吸到城市建設(shè)，再到帝國的劃定，在我看來都是一種困倦狀態(tài)，是一種現(xiàn)實(shí)和另一種現(xiàn)實(shí)之間、絕對的一天和另一天之間的無意識夢境或短暫憩息。夜里，像一個抽象的母親，我照看著好孩子和壞孩子，他們睡著之后都是一樣的。在他們身上，我體會到了無限的溫情。

69．用思考去感覺

我認(rèn)為，我深刻感覺到自己與別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在于，大多數(shù)人用感覺去思考，而我用思考去感覺。

對一般人而言，感覺就是生活，思考就是學(xué)會如何去生活。對我而言，思考就是生活，感覺不過是思考的食糧。

奇怪的是，我僅有的一點(diǎn)熱情被那些與我性情迥異的人喚起。我最崇拜的文學(xué)家當(dāng)屬那些與我有著極少相似之處的古典作家。如果不得不在夏多布里昂和維埃拉之間做出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維埃拉。

越是與我不同的人，看起來就越真實(shí)，因?yàn)樗幌裎夷菢右蕾囎约旱闹饔^性。這便是為什么我不斷靠近去研究的客體，恰恰就是我憎惡且避之不及的共同人性。我愛它，是因?yàn)槲液匏?。我喜歡去凝視它，是因?yàn)槲也辉溉ジ杏X它。風(fēng)景如畫一般美好，卻絕少能成為一張舒適的床。

70．風(fēng)景是什么

亞米哀說“風(fēng)景是一種感覺狀態(tài)”，但這句話是一個虛弱的做夢者的一塊有瑕疵的寶石。一旦風(fēng)景成為風(fēng)景，它就不再是一種感覺狀態(tài)。使事物具體化就是創(chuàng)造事物。沒人會說，一首已完成的詩是一種關(guān)于寫詩的思考狀態(tài)。觀賞或許是一種做夢的形式，但是，如果我們稱為觀賞而非做夢，我們便可將這兩者區(qū)分開來。

然而，這些語言心理學(xué)的推測有什么好處呢？青草的生長與我無關(guān)，它在雨水的滋潤下生長，陽光灑落在已生長或?qū)⒁L的草地上；那些小山已有些年頭，大風(fēng)刮過，和當(dāng)年即便并不存在的荷馬聽到的風(fēng)聲并無二致。一種感覺狀態(tài)就是一處風(fēng)景，這樣說或許會更好。因?yàn)檫@句話包含的不是理論的謊言，而是隱喻的真理。

在普照大地的陽光下，我從圣佩特羅堡瞭望臺上鳥瞰這座城市的全貌，便胡亂寫下這些感想。每當(dāng)我凝視一片開闊全景時，便忘了我的肉身，那5.6英尺的身高和135磅的體重。我對著這些將做的夢視為夢的人露出崇高而玄秘的微笑，我熱愛那些有著至高無上且純凈的理解力的、絕對外在的真理。

背景里的塔古斯河是藍(lán)色的，河對岸的山那頭便是地勢平坦的瑞士。一艘小型輪船——一艘黑色的貨輪——離開波克·多·比斯波，朝著我看不到的河口駛?cè)ァＴ钢T神（直到我生命的終結(jié)）將這客觀現(xiàn)實(shí)中明朗而燦爛的風(fēng)景、我的微不足道的本能意識、細(xì)微的舒適感和能夠想象自己快樂的慰藉全部為我保留！

71．人生的高地

到達(dá)天然高地的孤獨(dú)頂峰時，我們體驗(yàn)到一種優(yōu)越感：加上自己的身高，我們比這頂峰還要高。至少在那里，自然之巔被我們踩在腳下。我們所處之地使我們感到自己是可見世界的國王。周圍的一切都沒我們高——生活是逐級漸緩的斜坡，或是毗鄰高地的低洼平原，或是我們所到達(dá)的頂峰。

我們的一切源于機(jī)遇和自欺欺人，我們所吹噓的高度不屬于我們；在那處頂峰，我們并不比自己的正常身高要高。我們腳下的山峰將我們抬高，是腳下的高山使我們變得更高。

富人能更輕松地呼吸，名人能活得更自由，貴族頭銜本身就是一座小山。一切都是虛假的，甚至這種自欺欺人也不是我們的。我們登上小山，或者被帶到那里，或者出生在山上的一座房子里。

然而，偉大的人意識到，從山谷到天空和從山頂?shù)教炜?，它們的距離并無差別。如果水位升高，我們在山頂會更好一些。然而，當(dāng)天神發(fā)起詛咒，譬如朱庇特的閃電雷鳴劃過天地，或埃俄羅斯的狂烈疾風(fēng)呼嘯而過時，最好的掩蔽便是躲在山谷，而最好的防御便是蟄伏起來。

明智的人，盡管身強(qiáng)力壯，有潛力爬到山頂，但在意識里放棄了這種攀登。憑借著凝望，他的心中便擁有一切山峰。立于此地，周圍一切都是山谷。相比那些站在山頂忍受強(qiáng)光的人，陽光照耀頂峰，對他來說更顯絢麗；相比那些被囚禁在宮殿里、已被遺忘的人，谷底的人看到的森林里高高聳立的宮殿，會顯得更華麗奪目。

生活無法令我寬慰，我只得從這些反思中得到慰藉。這些象征符號與現(xiàn)實(shí)融為一體。作為一個在通往塔古斯河的低洼街道上匆匆而行的靈與肉，我看見了城市里的高地在閃耀著光芒，像來自彼岸的榮光，像折射著已經(jīng)落山的太陽發(fā)出的五顏六色的光。

72．雷雨

在一動不動的云彩間，湛藍(lán)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層透明的白。

辦公室后面，那個小伙子將永遠(yuǎn)纏繞著包裹的繩子在手里停留了片刻。

“我只記得有一次的情況和現(xiàn)在一樣。”他的話像是在統(tǒng)計次數(shù)。

一陣冰冷的寂靜。街上的聲音像是被一把刀子切斷。然后，整個世界沉入長時間的屏息中，一種波及一切的恐懼中。整個宇宙陷入死寂之中。一分一秒，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寂靜使黑暗變得更黑。

突然，咣當(dāng)咣當(dāng)……

電車發(fā)出的金屬聲多么富有生命力啊！雨簡簡單單地涌向從深淵里復(fù)蘇的街道，這是何等歡快的景象！

啊，里斯本，我的家！

73．我討厭危險

我不需要通過高速汽車或特快列車來感受速度帶來的快樂和恐懼。我只需要一輛電車和我對抽象性的天賦，我將這種能力發(fā)展到一種令人吃驚的程度。

坐在一輛行駛著的電車上，通過我本能的瞬間分析，我能夠?qū)㈦娷嚨母拍詈退俣鹊母拍顓^(qū)分開來，我能夠徹底分清它們，讓它們成為現(xiàn)實(shí)中兩種完全不同的事物。然后，我能夠感覺到自己不是在乘著電車，而是處在純粹速度中。如果我感到厭倦，渴望急速前行，我可以把這個概念轉(zhuǎn)化為純粹的速度概念，隨意提升或降低速度，使其超越機(jī)械車輛可能達(dá)到的最快速度。

我討厭真實(shí)的危險，但這不是因?yàn)槲液ε逻^激的感覺，而是因?yàn)樗鼤茐奈覍Ω杏X的完美聚焦，這會使我惱怒，使我失去自我感。

我從來不去冒險。危險叫我害怕，也叫我乏味。

太陽落山是一種理智現(xiàn)象。

74．分裂自我的形而上學(xué)思考

有時，我喜歡（用一種分裂的方式）思索一種可能性，它關(guān)乎自我意識的未來圖形。我相信未來的歷史學(xué)家在研究自己的感受時，也許能夠從他對自己靈魂的認(rèn)識中得出一門精確的科學(xué)。我們?nèi)蕴幵谶@門艱難藝術(shù)的開端——此時，它僅僅是一門藝術(shù)。迄今為止，它只是處在煉金術(shù)階段的感覺化學(xué)。未來的科學(xué)家將更加注重他們的內(nèi)心生活，通過一種從他們身上創(chuàng)造出來的精密儀器去分析這種內(nèi)心生活。在我看來，從思想中提煉出鐵或銅制作這種用于自我分析的精密儀器不存在與生俱來的困難。我的意思是說，這些鐵和銅是真正的鐵和銅，只是由思想冶煉而成?；蛟S這是唯一的制作辦法?；蛟S我們有必要擬訂制作這種精密儀器的計劃，使它具體到可視化的程度，以便能進(jìn)行嚴(yán)密的內(nèi)心分析。誠然，我們還有必要削減思想中的某些實(shí)物，以便為這種精密儀器騰出位置。所有這一切取決于我們的內(nèi)在感覺是否精準(zhǔn)到極致，如果我們的感覺做到了，它們將無疑為我們展現(xiàn)或創(chuàng)造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和放置物質(zhì)的空間一樣真實(shí)——盡管回頭想想，它并不真實(shí)。

我只知道，這種內(nèi)心空間可能是其他空間的新維度?；蛟S，科學(xué)研究最終將發(fā)現(xiàn)，一切事物都處在同一空間（這種空間既不是物質(zhì)的，也不是精神的）的不同維度里。因此，我們的肉體生活在一種維度里，而靈魂生活在另一種維度里。我們所生活的其他空間或許還存在一些其他維度，有著同樣真實(shí)的我們的另一面。有時，我樂于迷失在這種無用的冥想中，看看這種研究最終可能會將我?guī)蚝翁帯?/p>

或許，他們還會發(fā)現(xiàn)被我們稱作上帝的東西，它顯然處在一個超越邏輯和時空現(xiàn)實(shí)的平面上。這是我們的一種存在方式，一種來自另一個存在維度的自我感覺。對我而言，完全有這種可能?；蛟S夢是我們所生活的空間的另一個維度，又或許，它是兩個維度的交叉點(diǎn)。我們的身體處在長、寬、高的空間時，我們的夢或許也存在于理想、自我和空間中——有形物質(zhì)存在于空間中，非物質(zhì)本質(zhì)存在于理想中，只屬于我們的個人維度存在于自我中。自我，就其本身而言，是我們中的每個人的“我”，它或許是一種神性維度。所有這些都很復(fù)雜，而且，毫無疑問最終都會被整理清楚。今天的夢想家或許會成為未來終極科學(xué)的偉大先驅(qū)者。當(dāng)然，我不相信未來的終極科學(xué)，但這無關(guān)緊要。

偶爾，我會像真正研究科學(xué)的人一樣集中精力去做這樣的形而上學(xué)思考。就像之前提到的，我可能已真正開始研究這門科學(xué)。我必須小心謹(jǐn)慎，不能太過驕傲，因?yàn)轵湴習(xí)茐目茖W(xué)的客觀性以及公正嚴(yán)謹(jǐn)。

75．別人眼中的自己

為了毫無意義的目的而使用科學(xué)或是使用與科學(xué)挨邊的事物，是最好的消遣。我常常心無旁騖地研究自己的靈魂在別人眼中的樣子，以此來打發(fā)時間。這種沒有結(jié)果的研究帶來時而悲傷、時而痛苦的快樂。

我仔細(xì)研究著我給別人留下的總體印象，然后得出結(jié)論。我是一個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的家伙，他們甚至對我有一種模糊而充滿好奇的尊重。但我得不到熱烈的感情。我沒有摯友。這就是這么多人尊重我的原因。

76．如夢似幻

某種感覺像睡眠，如同迷霧般彌漫在我們的思想里，使我們不能思考，不能行動，不能真切而簡單地成為我們自己。我們仿佛并未入睡，夢之外的夢在我們腦海里徘徊，初升的太陽懶洋洋地將我們停滯不前的意識表層溫暖。我們喝醉了，因?yàn)槲覀兪裁炊疾皇牵覀兊囊庵揪拖褚粋€水桶，一個人走過，百無聊賴之下伸出一腳，將這個水桶踢下臺階，踢進(jìn)了院子。

我們在看，卻什么也沒看見。長長的街道擠滿了猶如野獸一樣的人，街道像一塊平坦的布告板，上面的字母毫無意義地繞來繞去。房子僅僅是房子。無論我們看得多么清楚，都無法對所見之物賦予意義。

近在咫尺的木箱店傳來一陣陣錘擊聲，聽起來恍若遠(yuǎn)在天邊。每一擊明顯與下一擊隔開，伴隨著回音，聲音平淡乏味。在暴風(fēng)雨肆虐的日子里，貨車照例嘎吱嘎吱地駛過。人聲在空氣中浮現(xiàn)，而不是發(fā)自人們的喉嚨。作為背景的河水也疲憊不堪。

我們感受到的既不是煩悶，也不是悲傷，甚至不是疲憊。我們渴望帶著另一個人的個性睡意綿綿，能夠因加薪而忘記一切不快。我們什么也感覺不到，除非有一種自動機(jī)制，在我們下意識走路的時候，使屬于我們的腿邁開，讓我們鞋里的腳拍擊地面?；蛟S我們連這些都感覺不到。有些東西在我們的腦海中不斷擠壓，就好像用手指堵住我們的耳朵一樣。

這就像心靈的一次感冒。而這種患病的文學(xué)形象使我們期望生活是一個康復(fù)期，迫使我們不得不停住腳步。而康復(fù)思想令我們想到城郊的房子里——并非是房子的花園，而是舒適的房子內(nèi)部，遠(yuǎn)離馬路和車輪聲。不，我們什么也感覺不到。我們有意識地穿過一道不得不穿過的門，而這個事實(shí)足以讓我們?nèi)胨Ｎ覀兇┻^一切。小熊站在那里，你的鈴鼓在哪里呢？

77．自我滿足

像剛剛開始一樣微弱，低潮的氣味飄過塔古斯河，在臨海的街區(qū)散發(fā)著腐臭，極為令人作嘔，帶著冷漠大海的那種冷冰冰的麻木。我在胃里感受到生活，我的嗅覺轉(zhuǎn)入大腦中。高空稀疏的云團(tuán)懸掛在虛無中，它的灰瓦解成某種偽白。怯懦的天空恫嚇著大氣層，仿佛是用某種聽不見、只是由空氣組成的雷聲。

甚至飛翔的海鷗也停滯下來，它們似乎輕盈勝過空氣，仿佛被什么人定格在那里。壓迫并不存在。黃昏的不安是我自己的感覺。涼爽的微風(fēng)斷續(xù)吹著。

我注定要落空的希望，緣起于我不得不去過的生活！它就像此時的時間和空氣，一場露出真面目的虛假風(fēng)暴。我想要吶喊，結(jié)束這樣的景觀和我的冥想。但是，大海的惡臭滲入我的意志，內(nèi)心的低潮暴露出遠(yuǎn)處的黑色淤泥，我唯有憑嗅覺才能感覺到。

一切愚昧無知的堅(jiān)持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一切嘲諷的意識不過是一種虛假情感！我的心靈與這些情感、思想、空氣和河流的糾葛——一切只說明氣味不佳的生活損傷了我的意識。一切都因不懂得說出那句出自《約伯記》的簡單而又放之四海皆準(zhǔn)的雋語：我的靈魂厭倦了我的生命。

78．悲傷的間奏（三）

我厭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我感到厭倦的東西。我的快樂像我的痛苦一樣痛。

但愿我是個孩子，在農(nóng)莊的池塘里放紙船，頭上是縱橫交錯的葡萄藤搭成的鄉(xiāng)村大棚，陽光透過葡萄藤，在閃著暗光的淺水表面投射下格子圖案和綠色陰影。

我和生活之間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板。無論我多么清楚地看見和了解生活，就是觸不到它。

使我的悲傷合理化？如果合理化需要付出努力，那如何才能做到呢？悲傷的人是無法付出努力的。

我甚至無法摒棄那些我痛恨至極的庸俗的生命行為。摒棄也要付出努力，而我又無法去付出任何努力。

我多少次后悔沒有成為那艘船的水手或那輛馬車的車夫！或者過著想象中其他人的平庸生活也行，因?yàn)檫@種生活不屬于我，它使我產(chǎn)生強(qiáng)烈渴望，用它的別樣風(fēng)味填滿我的內(nèi)心。如果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不會再把生活當(dāng)成一件可怕的事情，對生活的整體思考也不會粉碎我思想的肩膀。

我的夢是愚蠢的避難所，就像用雨傘遮擋雷電。

我感到如此倦怠，如此愁苦，如此缺乏姿態(tài)和行動。

無論我怎么去探究自我，所有夢想之路都通往焦慮的空曠之地。

有時候，甚至連夢都避開我這個執(zhí)迷不悟的做夢者，于是我看清了事物生動形象的細(xì)枝末節(jié)。供我躲藏的霧已散去。我靈魂的肌膚被每一條看得見的邊緣劃破。每一件看得見的粗糙物刺痛了我的器官。我的靈魂被每一個物件的可見重量沉沉壓住。

我的生活仿佛就是被生活鞭打。

79．倦意

小貨車在街上緩緩駛過，獨(dú)特的車聲與我的倦意有著某種表面的相似之處。已到了午餐時間，我仍然待在辦公室里。今天的天氣很暖和。不知怎的，車聲，或許我的倦意，和這天氣如此相像。

80．外在感覺

傍晚，一陣陣微風(fēng)拂過我的前額，撩起我的領(lǐng)悟力，帶來一絲說不清的朦朧撫慰（談不上是撫慰，它太過輕柔）。我只知道，心頭的煩悶有所變化，我得到片刻的安慰，就像一小片衣角不再摩擦我的痛處。

這空氣的細(xì)微移動給我的多愁善感帶來僅有的一點(diǎn)寧靜！但是，人類的感覺也是如此。我懷疑，意外之財或意想不到的微笑對于別人的意義，比不上一縷清風(fēng)對于我的意義。

我能思考睡覺，能夢到做夢。我更清楚地看見客觀存在的一切。生活的外在感覺令我感到更舒服。一切都因?yàn)槲易呓纸菚r，微風(fēng)起了小變化，觸到我的肌膚表面，令我心曠神怡。

我們愛或失去的一切——事物、人或價值——摩挲著我們的皮膚，從而觸到了我們的靈魂。在上帝眼中，這不過是微風(fēng)帶給我想象中的撫慰和適當(dāng)?shù)臅r刻，以及失去一切美好的能力。

81．旋渦

旋轉(zhuǎn)，旋渦，在生命流動的徒勞中！在這個巨大的市中心廣場上，人們川流不息，他們冷靜，身著五顏六色的衣服。他們有的轉(zhuǎn)向，有的聚集在一起，還有的分散開來。當(dāng)我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看著時，我在內(nèi)心塑造了人流的形象，它比任何其他的形象都更適合這個隨意的動作（部分原因在于我認(rèn)為會下雨）。

我寫了這句話。對我來說這到底意味著什么？我想可以等我終于把我的書出版時，就用這句話給它畫上一個句號，在“勘誤表”后面加幾個“非勘誤表”，并加上這樣一個注釋：“這個隨意的動作”在×××頁，寫得沒錯，名詞為復(fù)數(shù)，指示詞為單數(shù)。但這和我的所思所想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因此，我才由著自己去想這個詞。

有軌電車哐啷哐啷地從廣場周圍駛過。它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黃色移動火柴盒，里面有一個孩子用一根傾斜的舊火柴當(dāng)桅桿。當(dāng)它突然動起來時，會發(fā)出響亮而又刺耳的尖叫聲。在中間的雕像周圍，鴿子像黑色的面包屑，像是被風(fēng)吹動了一樣四處亂飛。這種胖乎乎的動物用它們的小腳邁著小步。

它們是影子，影子……

從近處看，人們各有不同，卻又千篇一律。維埃拉說弗雷·路易斯·德·索薩寫過“奇特的共性”這句話。這些人都是獨(dú)特的，但也具有共性，與《主教的一生》里所說的正好相反。雖然我對這一切漠不關(guān)心，但我覺得很遺憾。像生活中的一切一樣，我毫無理由地來到了這里。

向東，可以看到部分城市幾乎筆直地聳立著，像是對城堡發(fā)起了靜態(tài)的攻擊。突兀的房屋擋住了蒼白的太陽，一棟棟房子被模糊的光暈籠罩著。天空是淡藍(lán)色的，空氣潮濕。也許今天還會下雨，只是比昨天的小一些。刮的似乎是偏東風(fēng)，也許是因?yàn)轱L(fēng)中隱約夾雜著一股成熟的綠色的氣息，就像附近的市場的氣味。廣場的東側(cè)比西側(cè)有更多的外地人。隨著一聲像是沉悶槍聲的轟鳴，市場上的波紋金屬百葉窗向上卷起。我不知道為什么，但這就是聲音向我暗示的動作。也許是因?yàn)橥ǔＫ环畔聲r會發(fā)出這種聲音，但現(xiàn)在它正在向上卷起。每件事都有一個解釋。

突然間，我獨(dú)自一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從精神世界的屋頂上看到了這一切。我要想看見，先得站得遠(yuǎn)；要想看得清楚，先得停下來；要想分析，先得把自己當(dāng)成陌生人。凡經(jīng)過的人，都不可觸碰我。我周圍只有空氣。我是如此孤立，我能感覺到我和我的西裝之間的距離。我是一個穿著睡衣的孩子，拿著一根光線昏暗的蠟燭，穿過一座巨大的空房子?；钌年幱皣@著我。唯有陰影，它們是堅(jiān)硬的家具和我所攜帶的光明的后裔。此時，在陽光下，圍繞著我的是人。他們是影子，影子……

82．我的寫作風(fēng)格

今天，在感覺的間隙里，我對自己的散文風(fēng)格進(jìn)行了反思。我究竟是如何寫作的？和很多其他人一樣，我有一種不合乎常理的欲望，妄圖采用一套體系或準(zhǔn)則。固然，我總是在采用這些準(zhǔn)則或體系之前就寫了下來，但是任何人都是如此。

在這個午后的自我分析中，我發(fā)現(xiàn)我的風(fēng)格體系基于兩個準(zhǔn)則，在承襲了最優(yōu)秀的古典作家的風(fēng)格后，我直接將這兩個準(zhǔn)則當(dāng)作一切寫作風(fēng)格的一般基礎(chǔ)。首先，所言必須準(zhǔn)確地表達(dá)所感——如果事情清楚，就把事情說清楚；如果事情模糊，就把事情說模糊；如果事情混亂，就把事情說混亂。其次，明白語法是工具而非準(zhǔn)則。

假如眼前是一個舉止男性化的姑娘，一個普通人會說：“這個姑娘的舉止像個小伙子?！绷硪粋€注重說話的表達(dá)性的普通人會說：“這個姑娘是個小伙子?！倍硪粋€同樣注重言辭要達(dá)意但出于簡潔用詞偏好（這是一種思想上的感覺愉悅）的普通人會說：“那個小伙子?！倍視f：“她是個小伙子?！蔽业恼f法已違背了基本語法規(guī)則中的一條——人稱代詞和它指代的名詞在性別和數(shù)上要一致。我會把它說得更準(zhǔn)確、更絕對、更直觀，超越常規(guī)、共識和平庸。我不是在說話，而是在講述。

按照既定的用法，語法將句子分成有效和無效兩種。例如，它將動詞分成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然而，一個知道如何去表達(dá)的人，偶爾也必須將及物動詞當(dāng)作不及物動詞來使用，以便更清楚地表達(dá)他的感覺，而不是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含糊其詞。如果我想說我存在，我會說：“我是我?！比绻蚁胝f我作為一個獨(dú)立的個體而存在，我會說：“我是我自己?！钡绻蚁胝f我作為自我演說、自我作用的個體而存在，運(yùn)用自我創(chuàng)造的神圣功能，我會把存在變成及物動詞。如果要達(dá)到宏偉壯麗、超越語法的至高境界，我會說：“我是我自己?！蔽以谶@僅有的五個字里闡釋了一種哲理。這難道不比那些滔滔不絕的空話更可取嗎？從哲學(xué)和措辭里，我們還能有什么更多的索求呢？

讓語法來約束那些不知道如何思考所感的人。讓語法來為那些在表達(dá)自己時能夠主導(dǎo)自己的人服務(wù)。曾經(jīng)有一個關(guān)于羅馬王西吉斯蒙德⁽⁷⁾的故事。在一次演講中，當(dāng)有人指出西吉斯蒙德犯下的一個語法錯誤時，他回答道：“我是羅馬王，我高于語法?！蔽骷姑傻卤阋愿哂谡Z法而被載入史冊。多么不可思議的象征！每一個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dá)所想的人都是羅馬王。這個高貴的頭銜，它存在的理由在于它的至高無上性。

83．我嫉妒完整的作品

當(dāng)我思考所有我認(rèn)識或有所耳聞的高產(chǎn)作家或至少把冗長文章寫完的人之時，我就會感覺到一種充滿矛盾的妒忌，一種帶有藐視的欽佩，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毫無條理可言。

事物被徹底而完整地創(chuàng)造出來，不管是好還是壞——如果不是一流的話，往往倒也壞不到哪去——是的，被徹底創(chuàng)造出來的事物在我心里激蕩著嫉妒的感覺。完整的事物就像個孩子；雖然如同人類一樣不完美，可那屬于我們，就好像是我們的孩子一樣。

而我那自我批評的精神僅僅允許我看到我的失誤與缺陷，我只敢寫些片段以及一些并不存在的文章的摘錄而已，我自己——在我所寫的只言片語中——也是不完美的。要么是完整的作品（即便水平低下，也堪稱一部作品），要么是缺言少語的作品，也就是靈魂清楚自身缺少行動能力，便持續(xù)沉默。

84．沉迷

或許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其他事物退化而成的?；蛟S一切存在始終都是近似的。

正如希臘文化通過羅馬猶太化，我們的時代……多次偏離了所有偉大的目標(biāo)，無論是一致的還是相互矛盾的，這些目標(biāo)的失敗導(dǎo)致了我們對自己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