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眼鏡片上有鹽(2017)
元旦煮粥
今天宜靜
宜煮粥，早早起床
淘米。米的清香
是媽媽散發(fā)的清香
瓦罐撲哧撲哧
我推開廚房的玻璃門
看見五年前的媽媽
在偷偷抺淚
她想念我栗山的父親
五年只是一瞬
轉(zhuǎn)身走了的媽媽
匆匆去與父親團(tuán)聚
今天宜沐浴更衣
宜枯坐。一個孤哀子
在元旦，不宜哭泣
不宜低頭
任臉上的白粥流淌
2017.01.01
所有逝去的……
所有逝去的是些什么
一把新鎖掛在栗山的院門上
黑暗中的手哆哆嗦嗦
鑰匙插不進(jìn)鎖孔
我知道所有逝去的
再也不會回來
哥哥舉著手電
在夜里砍下的樹枝
春天一來，又會瘋長
空屋里住著媽媽的氣息
我相信到我老的那一天
所有美好的回憶
都將填滿我衰老的身體
新鎖生銹，新墳變舊墳
我將告老還鄉(xiāng)
把所有逝去的重現(xiàn)
2017.01.01
今天的陽光
窗簾低垂
如沉默的長者
讓它們進(jìn)來
讓它們進(jìn)來坐坐
窗簾拂動
那是陽光的手
在試探安靜的主人
我睡得夠久了
我感到陽光的手
在撫摸我的額頭
我裝作若無其事
小時候我生病時
媽媽也這樣摸我的額頭
“咦，燒退了”
“起來吃點東西吧……”
我裝作睡著了
媽媽坐在床頭
我看見今天的陽光里
媽媽嘆著氣
起身去給我端來
一盤水淋淋的桃子
2017.01.02
海南航空
大海撈針是何年
大海的機(jī)艙
魚群遇見羊群
年關(guān)的動物
呆頭呆腦
我是歸家的大雁
翅膀上的雪啊
堅硬如骨
大海撈針是何年
首都機(jī)場的跑道
陽光如鹽
大海的蹼
踩到了
空姐的背影
我是歸家的大雁
喉嚨里的雪啊
翻騰
2017.01.23
這樣的想象何其美好
我現(xiàn)在回家
去與母親一起過年
我告訴自己
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她像一個多月前一樣
活得好好的
她到處走動
在各家的椅子上坐坐
喝茶打牌
有時還留下來吃飯
她的生活
還在繼續(xù)
我總是在登機(jī)前
給她打一個電話
母親的聲音平靜
詢問我到家的時辰
她的聲音如此清晰
我沉浸在母子
見面時的喜悅
母親搖晃著起身
一下子就撲到我懷里
這樣的想象
何其美好
超過了我對母親
離世的悲傷
2017.01.23
小鎮(zhèn)
回到小鎮(zhèn)
一條河流污濁
白云倒映其中
還是白云
河水靜止人心也靜止
一切都是舊的
一切都令人怦然心動
枯枝敗葉積蓄多年
像我們積蓄的錢財與情感
枯枝上的嫩芽
菜地邊的糞坑
一陣風(fēng)從我的臉側(cè)吹過
吹起故鄉(xiāng)濃重的體氣
一切都已靜止
一切都保持沉默
一個頑固的人啊
消失在廢墟里
2017.01.24
日出
無數(shù)次經(jīng)歷日出
它的出現(xiàn)
總是突兀
以拋棄的姿態(tài)
把死者的眼睛照亮
首先割掉樹的頭顱
然后掛在電線上
像愛在晃動
它的孤獨
在不斷放大
又突然消失
不知道它到底要
將愛帶向何方
故鄉(xiāng)的道路
不堪日出的重量
無數(shù)次經(jīng)歷日出
但你真正了解日出嗎
2017.01.25
合攏
太陽照耀北方
也繼續(xù)照耀南方
早晨
還不會照耀到墓地
樹巔之上
是故鄉(xiāng)藍(lán)色的天空
天空下
父母的墳?zāi)挂押蠑n
南方的樹葉
翠綠、肥厚
像不死的靈魂跳躍
我要回到樹巔之上
一月的風(fēng)
吹拂新鮮的空氣
我俯身跪伏
把臉觸到
腥黃的泥土
2017.01.26
黃土蘿卜
你把蘿卜種在土里
這是你的生活
你拔出蘿卜
挑到鎮(zhèn)上去賣
你坐在扁擔(dān)上
看見我走向你
我叫不出你的姓名
我們同時打招呼
——黃土蘿卜
黃土蘿卜你喜歡嗎
白的肉體
黃的泥土
這是我喜歡的東西
四周的嘈雜
讓一地蘿卜顯得安靜
我蹲下來
蘿卜顯得更白嫩
2017.01.27
肉案
人散街頭空
肉鋪攤上一個樹墩
樹墩上隱若可見
肉沬與血跡
有多少牲口
就此結(jié)束生命
就有多少口舌的歡樂產(chǎn)生
賣肉人是一個不起眼的男人
也有可能是一個俊俏的女人
我不能對自己說晚安
沿著河堤往前走
就可以看見法華古寺的尖頂
一直走到濟(jì)福橋
我心中的肉案還沒有放下
小鎮(zhèn)燈火閃爍
把我掩藏進(jìn)隨便哪戶人家
2017.01.27
籠中鴨
如果把你關(guān)進(jìn)籠中
你的心情
會有它們這樣坦然嗎
如果把我關(guān)進(jìn)去
我會絕望、焦慮
無助而眼睛充血
我在昏睡一場后
發(fā)現(xiàn)還沒有被人買走
我會以頭撞擊鐵籠
我會撕碎羽毛
我不能就此等待下去
命運的轉(zhuǎn)機(jī)不是沒有
但在那個命中救我的人
趕來之前
籠中的掙扎
讓我看到了
垂死者緩慢收縮
潔白的身體
2017.01.27
點燈
屋檐上靈魂在訴說
一只貓弓起脊背
湘江在翻滾
無人理睬它的流淌
夜色籠罩陽雀湖
佛塔與湖水緊緊相擁
我呆立法華古寺院內(nèi)
僧侶彎腰點燈
桔黃色的亮光涂抹額頭
樹巔凝聚寒氣
菜地在黑暗里生機(jī)勃勃
冬天很快就要離開這里
我靠近萬年寶鼎
與它一起分享燭火
風(fēng)一吹我就低下頭
2017.01.28
打虎英雄
借著月光向山下急行
山下人家尚有燈火
松濤穿林而過
一堆亂石
反射幽藍(lán)月光
我跟蹤你多時
你猛然回頭
一只吊睛白額猛虎
正是我，身長兩米
身高一米，我停下腳步
虎視眈眈
我們之間的氣氛
無人能懂
我沒有想到你的后退
是引誘我飛身撲死
你一拳打在我的鼻梁
我先是撞到了樹上
然后滾落亂石堆
我一臉鼻血
咆哮震落樹葉
英雄啊你躍上了我的背
你擊打的速度太快了
不然我回頭吃了你
你的喘氣
在我耳邊呼嘯
我高傲的頭一歪
英雄啊你別騎在我背上了
2017.02.01
八指頭陀
敬安寄禪
一位民國老人
他不會想到
我們每次來法華古寺
都會談?wù)撍?/p>
我們叫他八指頭陀
在他的坐像前
也這樣叫
好像我們是他
同時代的人
“洞庭波送一僧來”
感謝洞庭湖水
一個苦孩子
幼時摒棄腥膻
隨母拜月
今天面對
須髯雪白的老人
我們說起他從手臂上
剜下一塊肉
并燃二指供佛
仿佛談?wù)撟约?/p>
在年輕時的
某一次沖動
2017.02.02
周氏族譜
藏了這些年
總該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木箱的提手磨損了
一把老骨頭
鮮紅的墨汁
像我爺爺?shù)母绺?/p>
無端的嘔吐
他葬于江西贛州
這事有記載
陌生的血
從字里滲出
他們是怎樣生活的
又是怎樣死的
答案一定存在
只是躲著
我這個陌生人
我也不是要打探
任何人的秘密
哪怕是我的祖先
他們屬于自己
在大地上消失
從紙上又突然回來
這事百年一遇
臉的輪廓、身材
喘息的神態(tài)
許多地方已經(jīng)模糊
但我還是能辨認(rèn)出
一代人的命運
與另一代人的哀傷
2017.02.03
眼鏡片上有鹽
從故鄉(xiāng)歸來
眼鏡片上有鹽
那是媽媽的眼淚
一個人獨處時
才會放聲大哭
一個人在夢里
才可以赤身裸體
做一個嬰兒
才是自由的
才真正屬于媽媽
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
新年的飯菜
是我代替她在吃
我眼鏡片上的鹽
是她為這悲傷的世界
流出來的
一個人死了
她還會在黑暗里
偷偷哭
2017.02.04
撲通
撲通一聲
一個小孩
跪倒在陽光下
我迎面而來
聽到一聲撲通
肉體與地面
撞擊的聲音
柔軟中夾帶堅硬
小孩的膝蓋是一把
皮肉包著的錘子
撲通一聲
錘子砸在地上
濺起看不見的火花
哇哇的哭聲
柔軟，拉向天空
然后劃過大街
一把堅硬的
陽光的錘子
落在我面前
2017.02.05
鮭魚
我要去上游
等待你的到來
我還沒有見過
活著的你
性成熟的你
你光滑的肌膚
你俊美的身材
都是我的摯愛
你的洄游
為我而來
我要撫摸你
彩色的脊背
如果我能吻到
你張開的嘴唇
你就來我身體里產(chǎn)卵
但我會放你回歸大海
那里才是你肥育的地方
我只是在上游
等待你的到來
等待你來我身體里產(chǎn)卵
2017.02.06
棕熊
母熊帶著孩子
站在大河之上
像個渾身濕透了的
貴婦人，氣喘吁吁
為了年幼的孩子
她要奮力捕食
鮭魚逆流向上跳躍
她張開嘴
準(zhǔn)確咬住
小熊們在身后打斗
它們終究要活下去
獨自面對漫漫長夜
公熊已經(jīng)三歲
它在水里站起
它媽媽曾在這條大河捕魚
現(xiàn)在它又出現(xiàn)在這里
冬去春來
大河滾滾
狼群尾隨
棕熊一家
逃離大河
2017.02.08
殺鹿
細(xì)長的腿
集體過河
十萬頭鹿
十萬個圣徒
豹群壓來
奔跑吧兄弟
生命終歸舍棄
脖頸即將咬斷
但細(xì)長的腿站立
高大的鹿
在豹子中間
顯得更高
眼神憂郁
姿態(tài)優(yōu)雅
另類的死亡
相當(dāng)于自殺
2017.02.10
搖椅
在搖椅里午睡
我夢見自己睡著了
睫毛耷拉如嬰兒
嘴巴微微張開
一線清亮的口水
從嘴角流下
我是幸福的
陽光從遙遠(yuǎn)的地方
走來，撲到我身上
像我死去不久的父母
他們的愛在夢中降臨
總是那么慷慨
我夢見我
在夢里激動得發(fā)抖
搖椅前后起伏
我像一片樹葉
從地球一端
向另一端飄落
2017.02.12
房間
人的棲居
一桌一床
讀書睡覺
兩椅兩箱
不多不少
一夫一妻
適得其所
相親相愛
木質(zhì)家具
粗糙布衣
房間正中擺放
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
夜晚拉黑電燈
爸爸眼神緊張
媽媽小心翼翼
不見爺爺奶奶
或許已經(jīng)失蹤
小明還沒出生
他們先行開始了家庭生活
飛躍牌縫紉機(jī)唧唧復(fù)唧唧
還想買臺黑白電視機(jī)
再生下小明與他弟弟
2017.02.13
小臉
她媽媽為她
生的小臉
比一巴掌大的小臉
還要尖
還要小得過分
有人是小臉大嘴
她是小臉小嘴
如果新月升起
一定比她的小臉
還要大
還要圓
她捂嘴打出一個
響亮的噴嚏
差點掀翻她的小臉
一個姑娘
舉著一張小臉
她周身的光芒
因為小臉而暗淡
2017.02.13
情人節(jié)所想
突然想念
小時候淹死的玩伴
突然想念
故鄉(xiāng)情竇初開的少女
她們集體去了南方之南
突然想念
夜空中的星星
還在照亮栗山的池塘與小路
我的愛，一直在沉默
死去的鳥依然展翅飛翔
死去的祖先又回來了
他們背著手，神態(tài)自若
像沒有死去一樣
我害怕月亮出來
但又突然想念
我老家院子里
寒冷的月亮
今晚懸在鐵門上晃蕩
2017.02.14
街子古鎮(zhèn)
沒有人在這里迷路
味江河邊的鄉(xiāng)紳
坐在萬歷四十年
長久的等待
值得一天天的等待
相信鄉(xiāng)紳
就是相信我自己
總有等來相識的那一天
2017.02.15
崇州崇州
夜晚可能會下雨
有些事情要來這里
想想，想想有什么事
還沒有發(fā)生
我們的心四處走動
總有安靜下來的那一刻
夜晚可能會下雪
下在崇州27公里
之外的街子古鎮(zhèn)
有些事情要來這里
發(fā)生，比如坐在客棧
比如度過小鎮(zhèn)上
新的一天
崇州崇州
帶我去光嚴(yán)禪院
我想去看看師父
他古老的容顏
深藏在我心里
崇州新的一天
還沒有降臨
一場雨已經(jīng)下過
崇州的雪
推遲到了明年
2017.02.15
花椒樹
在成都我想找花椒樹
朋友，請告訴我
在哪里可以見到花椒樹
它的氣味飄過
而樹身隱藏
像某個老友
你肯定就在一扇窗子后
燈下攤開的書頁上
一行行文字模糊
你的臉輪廓清晰
我夢中的花椒樹
一棵燦爛的花椒樹
花椒樹下的公雞
傲首闊步
它喉嚨里的花椒
與它頭頂上的花椒
在這二月的成都
被燈光照亮
我的老友呀
請告訴我
你所愛的花椒樹
是哪一棵
2017.02.16
挖耳朵
千年銀杏樹下
坐著一群老人
其中坐著一個年輕人
他的一只右耳
被小手電筒照亮
頭微微偏起
癢癢的
仿佛與每個人有關(guān)
陰冷的天氣
適合此刻的相見
青城山脈延伸到街子古鎮(zhèn)
桔黃色的手電光
溫暖而綿長
照著耳朵里
隱藏的
另外一條路
2017.02.16.
庭院
春兒給我開個房間
——一個四川中年男人
的聲音驚醒了我
枯枝上的梅花開得正歡
屋頂上的神仙
像我一樣享受下午的陽光
我小睡多久
神仙就睡了多久
在川西，在庭院
我的肉體正一點點吸收
這么多梅花
與殘存的桂花
沉默的桂花樹
樹冠像我的前半生
蒙受葉片茂密之累
梅樹干瘦的
狂亂的身體
像我的后半生
梅花脹破
屋頂上的神仙
請下到庭院——
春兒給我與神仙開個房間
2017.02.17
在川西聽到貓叫
請不要鼓掌
請不要打亂下午的呼吸
請木窗撐著
一直撐著
白色窗簾飄動
青苔沉睡就讓它沉睡
后院空無一人
就我一人在呼吸
前院民宿論壇正在進(jìn)行
川普是柔軟的
請不要鼓掌
請不要錯過了貓叫聲
從川西某個縫隙傳來
貓孤獨的心
正好配上我的鼾聲
收縮一下
然后迅速彈起
再慢慢擴(kuò)散
2017.02.17
春熙路
有些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
在春煕路上走來走去
我也路過春熙路
和其他人一樣
我對春熙路知道的
并不太多
我的腳踩在馬路上
那是你踩過的地方
為什么不是呢
春熙路只有一條
飛過春熙路的人
在夢中一直飛
飛過春熙路的貓
眼睛里的憂郁一閃
背部線條明朗
好像埋了一根
彎曲的鐵絲
2017.02.18
掃地
風(fēng)
在寶光禪院掃地
地上本來是干凈的
但還是要掃
風(fēng)本來是空的
在掃帚的追逐下
風(fēng)啊多么像我
來到這里
一個外地人
來到成都郊區(qū)
寺院的后院
我看見
一樹海棠花
像我的夢中情人
站在門口
掃地僧的
黃色袈裟浮動
但看不見
他的面部
2017.02.18
喝米湯
米湯貴如油
在成都郊外的雞毛店
喝米湯
人有一張嘴巴
除了說話
生下來就要喝米湯
川女端來瓦缽
瓦缽簡陋
乳白色的米湯干凈
照見各人的臉
一雙竹筷
還有竹子的青氣
兒時的感覺
到中年才恢復(fù)
舌頭舔了舔
像一條饑渴的老狗
趴在異鄉(xiāng)的木桌邊
低頭喝米湯
2017.02.19
老美人
在川西的下午
她向我走來
細(xì)格子罩衣
絳色絨線帽
我問她——
老奶奶您今年高壽
四川話綿軟幽長——
我八十七了
一個人燒火做飯吃
她正把黃色玉米糕
送進(jìn)嘴里
嘴細(xì)牙白
嘴唇邊的皺紋也好看
罩衣上的卡通娃娃好看
整個人好看
在川西小鎮(zhèn)
老美人離我而去
留下我
眼望青城山脈
2017.02.19
春日食春芽
泥土在發(fā)芽
石頭在發(fā)芽
河水在發(fā)芽
所有舊的東西在發(fā)芽
不發(fā)芽的是奔跑的拖拉機(jī)
行色匆匆的過客
腳步雖然在行走
但不發(fā)芽
他生銹的心不發(fā)芽
走進(jìn)路邊小飯店
——伙計我要食春芽
成都的天上
出現(xiàn)一個模糊的太陽
我脫下外套
耷拉在長木凳上
我看見小飯店
門外的成都
在發(fā)春芽
2017.02.19
古老的溪水
——給亞平兄
兩岸生圣蕨
古老的溪水
是恐龍愛喝的溪水
我們的肉身
投身于溪水
如果進(jìn)化為蕨類
就能有幸被恐龍吃掉
幽暗的生命
在園子里倒伏
棕櫚向上沖撞
芭蕉的仙氣向下墜落
精神的鏡子在水底
我們在杜甫草堂
懷抱流逝又靜止
投身于林中路
我們喝
古老的溪水
2017.02.19
杜甫草堂
有一千個人
就有一千座草堂
這不是我
想象的草堂
我的草堂
一張松松垮垮的木桌
一把竹椅子唧唧歪歪
紙與筆墨隨手可取
我的身體
蟲子一樣躺下
屋外飄來陣陣糞香
春天來了
游客的腳步越來越近
我喜歡其中一個
長得像芭蕉的女子
她的臉上
有淚水流過的痕跡
我還喜歡
茅屋被春風(fēng)吹綠
屋頂?shù)牟?/p>
我身體上的毛發(fā)
無人細(xì)察
2017.02.20
鋼琴
從滾動的電梯上
看下去
老人彈鋼琴的手指
兇器似的飛舞
樓外大雪翻飛
我們來到一樓大廳
黑色鋼琴
離我們很近
甚至聞到了
鋼琴的體氣
它趴在窗下
一個小伙子坐在琴凳上
他何時取代了
憂傷的老人
她是雪的使者
翻窗而去
他低頭兀自彈琴
比老人多了一份雪的急迫
彈琴的身體
哆嗦起伏
他被大雪控制
2017.02.21
老虎
它向我撲來
久別重逢的老友
我們緊緊擁抱
它高大的身軀
興奮得站起來了
前腿趴在我肩上
頭左右搖擺
我們的臉貼在一起
那種喜悅無人能比
我的老虎
想念啊彼此的想念
迎來今天的擁抱
你的舌頭滾燙
舔我的臉額
這是幸福的一天
我們的感情
超越了人與人之間
骯臟的愛
2017.02.22
雪光奔涌
早晨醒來
睜開眼睛
那一瞬間
雪光奔涌
萬箭齊鳴
哇哇哇哇
我要瞎了
刺客刺客
雪的刺客
如果沒有
一團(tuán)眼屎
我就瞎了
2017.02.22
白菜
砍下白菜
留下菜地里的烏鴉
它們看我砍下白菜
它們在菜地邊徘徊
好像我砍下的
是它們的頭顱
太陽出來白花花晃眼
趕在明天爛泥遍地之前
我砍下白菜
灰色烏鴉
還在移動
白菜抱在懷里
我跟著烏鴉
拎刀走在雪地
2017.02.22
朱生豪
朱生豪的
漢姆萊脫
還沒開演之前
我開始寫這首詩
從側(cè)面看
朱先生的肖像
怎么看都像
中學(xué)時的我
眉毛烏黑
額頭寬敞
臉頰下凹
我們共同的是
營養(yǎng)不良的消瘦
鐘聲敲響三次
燈光熄滅
朱先生的大戲
即將開演
漢姆萊脫
生存還是毀滅
燈光一瞬間照亮
座椅上發(fā)福的我
炮火中的朱生豪
病倒在
舞臺一角的床上
2017.02.24
汽笛
我站在窗口看天
突然汽笛叫了一聲
天空日光晃動
室內(nèi)氣溫適宜
室外氣溫或許更好
遠(yuǎn)處大河流淌
河上的輪船又小又慢
但我看不見
我知道
不遠(yuǎn)處有一座火車站
旅客匆匆，火車忙碌
此生我大約有八十次進(jìn)出其中
現(xiàn)在我看不見那美好的一切
汽笛叫了一聲
被城市的聲音淹沒
我期待聽到下一聲汽笛
2017.02.26
手電筒
躺在床上曬太陽
終于迎來新的一天
終于迎來中年的強(qiáng)光
就像一個巨大的手電筒
從天空向我掃射
想起小時候
我們從漆黑的夜里跳出來
撳亮手電
有時候照見驚慌的水瀨
它們趴在池塘邊
嘩啦一聲栽入水中
有時候照見父親
他瞇著眼睛
在光柱里叫喊我們的名字
兄弟們消失在夜色下
水瀨消失了
父親也消失了
我再也回不到幽暗的夜晚
你看今天手電筒高掛天庭
照亮了整個世界
2017.02.26
湘湖或湘湖漁場
——給藝文兄
25年前的一個夜晚
我從長沙火車站出來
背著書包
天上繁星細(xì)碎
翻過鐵路線
街道兩旁黑糊糊的
漸漸地我聽到了狗叫
黑暗中湖水閃亮
那藍(lán)色的波光
瞬間進(jìn)入了我的記憶
我不知是如何找到這里
——湘湖或湘湖漁場
我敲開你的門
兩個清瘦的少年哇哇擁抱
今天早晨我問酒店服務(wù)員
這里曾經(jīng)是湘湖或湘湖漁場
服務(wù)員說應(yīng)該是的
我比她還確定
25年前的一個夜晚我曾經(jīng)來過
2017.02.27
廚房
廚房無人
廚房安靜得像個廚房
白色瓷碗
一條魚裸露魚刺
好像一個少女快要剝光了
但又剩下湯汁與脊背
廚房的氣味
正是女人一邊戀愛
一邊懷孕的氣味
原木樹墩包含了我們
仁慈的心
菜刀與鹵肉
兩個乖巧的孩子
紅色辣椒在碗里
已經(jīng)切斷
廚娘已經(jīng)發(fā)動汽車
我們下樓揮手告別
我很快又會回來
2017.02.28
稻谷肥腸
耒陽有一道菜
稻谷肥腸
上古時期的食材
上古的心腸
宇宙本是一個
混沌的雞蛋
就像這些年的生活
我們用稻谷肥腸
下賴茅酒
稻谷的清香叫我們
如何不想女媧
耒陽老板娘
從菜地回來
帶來菜苔花
陽光曬到我半邊后背
酒上了漢洲兄的額頭
人到中年
我們都有
一口雪白的牙齒
2017.02.28
飛禧
站在長郡中學(xué)門口
看了片刻中學(xué)生
再穿過光頭米粉店
往巷子深處走
我們?nèi)フ绎w禧
天色漸暗
街邊藍(lán)色火苗
倦鳥歸林一樣跳躍
穿針織毛衣的女孩
就是飛禧
現(xiàn)在是端來
重慶鮮毛肚的飛禧
紫背菜
盛在瓷碗里
飛禧飛禧
南門口
學(xué)院街上的飛禧
你明天
去釣青魚嗎
2017.02.28
風(fēng)速
車廂里嬌兒啼哭
窗外麥苗瘋長
枯樹還沒發(fā)新芽
高鐵奔跑在幾朵白云下
一覺醒來
已進(jìn)入河南
中原大地房屋與鳥巢錯落
路邊老人一張清瘦的臉
那是誰的愁容
高鐵行駛相當(dāng)于
十七級大風(fēng)
風(fēng)啊沒有吹翻
杜甫的愁容
廣播里說因為風(fēng)速
高鐵限速行駛
我將晚點達(dá)到書房
桌上的書頁
請耐心等待
我均勻的呼吸
2017.03.01
大雁北回
廣州飛機(jī)停飛
為北回的大雁讓路
地上的人
抬頭望天
呼喊大雁
這是許多年來
才看到的隊伍
一群人字
橫著扯直
又緩緩飛成人字
眾多黑色的神
以神的節(jié)奏飛行
可以看清領(lǐng)頭雁
驕傲的頭
翅膀沙沙的響聲
一瞬間從頭頂飛過
大雁帶走了
我們渴望自由的心
也帶走了
許多人的飛機(jī)
2017.03.02
貓頭鷹
八十年代末
大悟中學(xué)生陳巖
坐汽車來武漢
找到漢口某中學(xué)
傳達(dá)室?guī)煾挡蛔屵M(jìn)
他留下一個紙盒
少女打開盒子
一只大眼睛的
活著的貓頭鷹
若干年后
陳巖畢業(yè)去了廣東
他騎摩托車
出車禍死了
當(dāng)年的少女
回憶起陳巖
那只貓頭鷹
一個文學(xué)少年
一直還活著
只是他飛離了
我們這群人
2017.03.03
騎大象的少年
他從森林走來
踩在四十六億年的地球上
腐爛的落葉
正在發(fā)芽
少年皮膚黝黑
額頭與腰間系著紅布
他上身赤裸
與黝黑發(fā)亮的大象
融為一體
他的胸肌
還是少年的胸肌
我相信少年的溫柔
來自于大象
我看見大象的眼淚
少年一樣透亮
森林反射日光
大氣層分開一條小路
少年和大象
向我迎面走來
2017.03.03
浴缸
當(dāng)你憂愁時
爬進(jìn)浴缸
水淹沒到鼻孔
當(dāng)你歡愉時
從浴缸
游向大海
你的男人或女人
死于浴缸
死的幸福
激起腹部的泡沫
你的自由
藍(lán)色自由
在浴缸里
無限放大
2017.03.04
有意
我有意扮演哈姆雷特
我有意加入表弟的施工隊
我有意坐在無人的后山
我有意消失一周
我有意恢復(fù)乒乓球運動
我有意見到矮子
我有意釣魚
我有意學(xué)會拉二胡
我有意讓時光倒流
我有意趕著一群鵝
我有意做個小孩子
把辛苦寫的黑板報
全部擦掉
那塊黑板報
在大隊部的土墻上
己經(jīng)被風(fēng)雨帶走
2017.03.06
地鐵站臺
沒有交易就沒有殺戮
鯨魚飛過
野生救援的公益廣告
一頭大象
守在必經(jīng)的站臺
驚慌的人群中
站著一個長頸美人
她呆頭呆腦
她有野生動物的臉
野生動物的臀部
野生動物的腰與大腿
全國各地的人
分布在每個站臺
鯨魚和大象的出現(xiàn)
不是偶然
它們是近視眼
它們撞到了
站臺上的
高個子美人
2017.03.07
鼻蛇
我撕下一頁課本
滾成一根紙煙
插進(jìn)左鼻孔
血從右鼻孔流出
滴到大腿
又順著大腿
流到鞋子上
哇媽媽
我的命鮮紅
鼻蛇
鉆出了身體
我用手指蘸了
放進(jìn)嘴里
哇媽媽
血是咸的
我看著它
一滴滴
凝固成
烏黑的死血
2017.03.10
野雞
野雞的鳴叫
拖著長長的尾巴
大多時候
我們兄弟看不見它
但它寶石似的頭
警覺地轉(zhuǎn)動
光滑的羽毛
瓷器一樣閃亮
我心里早已有
它固定的形象
或許這一只更漂亮
它從栗山飛向蛇坡里
中間是池塘與天空
藍(lán)色的一段距離
我們的鳥槍
架在松樹枝上
快點快點
轟的一聲
火藥味在山間彌漫
周圍都是灌木叢的青氣
少年的歡樂
像奔騰的家狗
打中了打中了
我不知是一只公野雞
還是一只母野雞
叫聲嘎嘎嘎沙啞
然后撲哧墜落
它的羽毛
比我想象的還要漂亮
它的眼神
明亮如豆火
我最熟悉的光芒
慢慢閉上
2017.03.10
父親與他哥哥
無法想象他們
小時候是怎樣
在一起長大的
九十年代
父親與他兩個哥哥
去白梅村
看望他們的姨媽
三兄弟
一起去了
又一起回來
像小時候一樣
他們有相同的
走路姿勢
咳嗽聲也沒有
些微的差別
今天
他們都不在人世
他們在沉默中
過完了一生
謙謙君子
忍讓家庭主婦
他們的內(nèi)心
一定有一個家
我們兄弟
生活在各自的家庭
沒有進(jìn)入過
他們小時候
那一個民國的
爺爺?shù)募?/p>
2017.03.11
敬亭山
敬亭山在那里
應(yīng)該有一座亭子
亭子里坐著一個老人
那個老人應(yīng)該是我
但我沒有去過敬亭山
山有多高
山有多少石頭
我都不清楚
你們不斷說
敬亭山，敬亭山
敬亭山好像
是你們家的山
那座亭子是你筑的
我還沒有去過
但我也喜歡說
敬亭山
這三個
緩慢的字
2017.03.11
敬亭山人
宣紙嘩啦鋪開成一桌
雨追趕著雨
沙沙沙疾行十里山路
雪壓著雪
韋國平疊著韋國平
啪啪啪春風(fēng)掠過了
二十里水路
朱紅印泥撲來
蓋在敬亭山人臉上
這一幅字我要了
少東、茗茗與瑞山
今宵一刻，蟲鳴猛烈
每一個人內(nèi)心的墨汁
靜靜流淌之后
又滾燙如開水
下半夜青弋江沸騰
敬亭山人終于開口說話
說少東不屌照
說我也不屌照
茗茗與瑞山真屌照
滿嘴的李白口氣
窗下河流水位上漲
我們終究要回到各自的床上
夜晚終究是夜晚
敬亭山人大呼拿酒來
你吃一串烤肉
你再吃一碗酒
詩人身子骨比書畫家的
身子骨要更加起伏不平
我們體內(nèi)的石塊越堆越高
韋國平負(fù)責(zé)搬運土石方
書畫裸睡于地板
正如我們的肉體攤開
李白的枯腳印
踩在漆黑夜晚
我們每一個人
滾燙的肚皮上
2017.03.11
北方枯枝
只有在北方
枯枝才會布滿窗口
又細(xì)又密
像誰的頭發(fā)
早晨我跑步時
還不會在意它們
到了傍晚
夕陽欲落不落的時刻
我被枯枝驚住
傾斜身子仰望
藍(lán)色天穹全是枯枝
再向西邊看
天際的落日染紅了
大片云層
樹的根部火紅
枯枝劃過我的眼晴
進(jìn)入黑暗前的事物
都有倔強(qiáng)的一面
初春寒氣入侵肌膚
我打了個哆嗦
落日余暉很快就要熄滅
枯枝一動不動
好像我北方的生活
明天枯枝就要發(fā)芽
直到與南方的樹木
一樣枝繁葉茂
風(fēng)一吹嘩啦嘩啦
讓我想不起
這是北方的生活
2017.03.12
蘇州街
這是一條舊街
我的舊街
我的腳印
已經(jīng)沖洗干凈
我的車位還在
躲在樹后的殺手
沖了出來
退回去混蛋
那個時候
曖昧大街的人
都愛上了殺手
所有的記憶
都是中關(guān)村的
烏鴉的記憶
白色的鳥屎
滴到我臉上
我今天仰起的臉
已經(jīng)換了
另一幅容顏
2017.03.12
海淀圖書城
寒夜翻書的
九十年代末
寫作像偷偷干掉
親愛的人
我的大腿還露在外面
腦袋固定于一個方向
外文書店樓上的臥室
我內(nèi)心的暗室
越黑越明亮
一個人的生活
也就瘋狂二十年
其它時間都是矛盾的
妥協(xié)的，或者在回憶里
去重建瘋狂的往事
如果你還沒有瘋狂
那就跟蹤我回到
海淀圖書城
推開灰塵滿面的自行車
通過幽暗的樓道
從后面上外文書店三樓
最南面那間
鐵門上還掛著我的書包
被我干掉的
親愛的人
還坐在門口的
地上打盹
2017.03.12
積雪消融仿佛昨天
小女孩在滑板上歡叫
刺耳的
刮擦地面的聲音
像她掀起的一場雪
粗暴、尖銳
她終于安靜
滑板扔在一邊
在樹下
她蹲下來
拉了一泡尿
空氣里迅速彌漫
新鮮的尿騷氣
像小溪
樹下一小圈泥土
被她打濕
正在流向馬路
這個年齡的孩子
羞澀小于
生命的自由與快樂
她拉起褲子
又站到了滑板上
樹下
積雪消融仿佛昨天
2017.03.13
懸崖村
羊的胡須
一根根清晰可見
它們生有一張人臉
抬頭看你時
嚇了一跳
羊有孩子的嘴唇
老人的鼻子
女人的臀部
羊吃什么
羊不吃什么
在懸崖村
孩子與羊
都吃白云
不吃肉與糧食
在懸崖村的
藤梯上哇哇哭的
是外地人
懸崖村的孩子
像羊一樣
眼里沒有淚水
也不知道痛苦
是什么東西
2017.03.14
副官
大蓋帽端在手上
站立門口
門開了
啪一個敬禮
這樣的場景
已經(jīng)流逝
副官死在女人懷里
他喜歡女人
準(zhǔn)確說是上司的
姨太太
姨太太也喜歡副官
把他藏在衣柜
渾身打顫的副官
英俊的面孔發(fā)光
瘦削高挑的身形
迷人的副官
筆挺的副官
情欲也有一身正統(tǒng)的制服
兵荒馬亂的年代
唯有副官
還相信愛情
2017.03.15
猶太人
門后
長長的吻
側(cè)臉伸過來
嘴唇沾在一起
如囊中探物
她的肩膀顫抖
她在抽泣
白色背心下
細(xì)小的乳房
若隱若現(xiàn)
像兩座集中營
關(guān)押愛
也關(guān)押恐懼
她克制住緊張
軍官撫摸她的臉
又是一個好天氣
辛德勒再喝一杯
2017.03.16
逃難人群中的白馬
一匹白馬
一匹漂亮的白馬
出現(xiàn)在一長溜
逃難的人群中
它低著頭
耳朵豎立
四條腿不緊不慢
跟著人群
由電視畫面
一端向另一端移動
人群整齊有序
婦女抱著孩子
衣袍鮮艷
白馬潔白
與逃難的隊伍
融為一體
它走在最外面
像是要為難民隊伍
阻擋子彈
馬鬃朝一個方向
流水似的流淌
白馬的憂傷
克制的憂傷
占據(jù)了電視畫面下端
最高的位置
2017.03.17
抺香鯨
擱淺的抺香鯨
潛水之王來了
有人說它的
回聲系統(tǒng)出了問題
使它導(dǎo)航出錯
直接沖上淺灘
人們發(fā)出驚呼
可憐的抹香鯨
人們在海灘觀望
潛水員捆住它的頭尾
吊車開到船上
把它從海面吊起
它體內(nèi)已經(jīng)腐爛
外部光滑濕漉漉的
像一個巨大的嬰兒
大海的嬰兒
回到人類的懷抱
它的眼淚凝固成了海水
它的聲吶與耳朵
丟失在大海
一條涂抺香氣的鯨魚
停在岸邊
有人站在它的脊背上
有人用鋼鋸鋸它的腹部
它轟的一聲
突然爆炸了
2017.03.17
斷腸草
你吃過斷腸草嗎
它們那么美
你沒有想嘗試一下
斷腸草的滋味
世上斷腸草數(shù)十種
我尤其喜歡
蔓龍膽
它開藍(lán)色花朵
我還喜歡
罌粟科橢果綠絨蒿
所有的罌粟植物
都會吸引你
我見過農(nóng)婦誤食鉤吻
一種名氣最大的斷腸草
口吐白沫
瞳孔散大
下顎脫落
呼吸衰竭而死
那個可憐的女人
她喜歡黃色的鉤吻
她是我這一輩子
看到過的
吃了斷腸草的人
朋友你吃過斷腸草嗎
斷腸草不是一種草
它們那么美
開在欲死者心里
2017.03.18
東湖
誰在東湖哭泣
像細(xì)浪輕拍堤岸
我們循聲一路尋找
武漢的夏夜空氣潮濕
九十年代初的喧囂
也有安靜下來的夜晚
被一個婦女的哭泣取代
自行車的橡皮輪胎
在地面沙沙滾過
我們走走停停
哭聲隱藏在東湖
我們年輕的心
陡然緊張
白天我們看見一具
倒臥的尸體被湖水
送到岸邊
不知是什么人
也不知如何
喪命于那一個夏天
終于找到了
一個老婦人
抱頭坐在一棵樹下
腳下是幽藍(lán)的湖水
我們靠近
扶住她顫抖的身體
她一直哭泣
訴說她的丈夫
武大老教授
與印刷廠女工
長年偷情的故事
她愿以一死結(jié)束生命
我們無言以對
她的悲傷與絕望
被巨大的東湖接納
此事過去了二十多年
想必老教授與婦人
都已經(jīng)平靜
東湖的細(xì)浪
還在我眼前搖蕩
2017.03.18
風(fēng)箏
山東航空機(jī)長說
不要讓風(fēng)箏
吸入發(fā)動機(jī)
飛機(jī)瞬間躲避
非常困難
凈空區(qū)外的鳥
都自動回避了飛機(jī)
你飛你的
我飛我的
何必交集呢
我如果放風(fēng)箏
我就放空風(fēng)箏
手拉一根線
像真的一樣
在天空下
來回奔跑
2017.03.18
飛機(jī)飛過被子
飛機(jī)貼著
綠色田野上空
一遍遍飛過
這樣的動作
伴隨一陣蜂鳴
我以為是有人在吵架
曬被子的人抬頭看了看
把被子從竹杠上翻過來
飛機(jī)又飛過來
差點貼著被子
好像被子里有
農(nóng)業(yè)病蟲害
播音員說可以曬被子
你盡可以放心曬被子
跑出來收拾被子的人
又跑回了房間
2017.03.19
一定是紅色的
鷗鳥站立頭頂
一動不動的紅樹林
蹲在海水里
一頭水牛闖入
也是多余
如果它們一躍而起
水淋淋的身體
暴露無遺
赤裸的下身
一定是紅色的
2017.03.19
伊斯坦布爾的馬
這是在土耳其
伊斯坦布爾的
馬術(shù)俱樂部
年輕的媽媽
扶著一匹馬
腳下草地
像綠色的氈子
天空飄著白云
她的自閉癥孩子
坐在馬背上笑了
馬的體溫高于人的體溫
孩子感到了溫暖
這是一匹瘦長的馬
脖頸仿佛被拉長
馬身也長
馬尾拖在地上
馬臉平靜如水
像一匹并不快樂的
自閉癥的馬
2017.03.19
紀(jì)念渡渡鳥
在毛里求斯島上
它們過著悠閑的生活
每天吃了就在樹下睡覺
沒有天敵
也沒有煩惱
就像我現(xiàn)在的生活
我與渡渡鳥略有不同
我對食物不感興趣
我吃了就在椅子上
享受我的進(jìn)化過程
渡渡鳥到底是一種什么鳥
它一身漂亮的藍(lán)灰色
喙前長有一大彎鉤
臀部卷起一簇羽毛
我與渡渡鳥相同的是
我們都是地球上
不能飛行的動物
它體型龐大
體重可達(dá)23公斤
我強(qiáng)迫自己每天
像囚犯跑步一小時
我希望自己瘦得
能飛起來
我比渡渡鳥要敏感
歐洲人
帶著來復(fù)槍與獵犬
即將到來
公元16世紀(jì)后期的
一場災(zāi)難突然襲擊
一個物種就此滅絕
到今年整整336年了
留下我像一具鳥骸
坐在椅子上寫這首詩
為了趕在你們到來之前
我要加緊寫完它
2017.03.20
蜻蜓求偶
雌雄蜻蜓交配后
雌性蜻蜓
在水面盤旋飛翔
尾尖貼著水面
一點一點產(chǎn)下受精卵
蜻蜓點水
就是這么回事
不是蜻蜓
在飛翔中口渴了
也不是在水上作標(biāo)記
蜻蜓求偶
是另外一回事
一億年前的蜻蜓
是怎么求偶的呢
中國科學(xué)家
通過研究三枚
蜻蜓求偶的
琥珀化石
揭開了這一秘密
這是今年開春
許多人感興趣的
一件事情
2017.03.21
張獻(xiàn)忠沉銀
木鞘藏銀
眉山江囗
張獻(xiàn)忠氣場不散
盜寶賊臉上有一把刀
財富被江水收藏
如今以國家的名義
打撈出水
有的銀光閃閃
像昨天
剛從死人嘴里滾落
還沒找到沉船
只見撐船的竹篙頭
張獻(xiàn)忠從眉山
逃到了哪里
追捕他已經(jīng)沒有意義
江水保守秘密
淤泥里翻出五十兩銀錠
有人手持金屬探測儀
有人負(fù)責(zé)抽水
有人在天上航拍
我喜歡金發(fā)簪
它插在傳說的肉上
兵器生銹了
也要小心傷了自己
一大堆金銀首飾
有一顆不死的心
2017.03.21
鹿園春秋
園子變化不大
鹿角在里面晃動
我看不見鹿群
它們換了新面孔
老面孔隱藏其中
像我的父親
靜悄悄站在遠(yuǎn)處
我看不見父親
但父親能看見我
我攙扶著媽媽
走向夢中的鹿園
我們一家人
在落滿松針的樹下匯合
鹿向我們奔跑過來
我半跪下
撫摸它的脖子
鹿伸出舌頭舔我的下巴
熱呼呼的鹿臉
貼上了我的右臉頰
它枯瘦的四肢顫抖
腳下的草正在轉(zhuǎn)綠
到處是溫良的眼睛
鹿的性情在空氣里擴(kuò)散
我攙扶著媽媽
走出了鹿園
2017.03.21
大小姐提燈籠
大小姐穿著
綢緞衣裙
手里提著大燈籠
從樹林中走出來
她心急如焚
像一只撲火的蝙蝠
樹林翠綠
燈籠照亮了一圈夜色
沒有人阻止大小姐
她手里的燈籠
比她單薄的身子
還要大
還要膨脹
走著走著
只剩下一只大燈籠
在樹林間兀自走著
天快要亮了
大小姐
驚慌的大小姐
還沒有回來
2017.03.22
手雷
不是扔出去的所有手雷
都會爆炸
它躺在石頭上
像一顆不會爆炸的手雷
但是姐妹們
臥倒
不是所有的敵人
都是弱智的人
他們躲在公路下
像一群黃色的狐貍
姐妹們
都?xì)⒐饬?/p>
血在臉上流淌
但衣服整齊
脖頸干凈
頭發(fā)零亂
風(fēng)吹著她們
熱氣騰騰的身體
手雷還躺在石頭上
不見它冒煙
像一顆新的手雷
2017.03.22
王天風(fēng)
一個神秘的配角
眼神如刺刀
他是主角的老師
頭發(fā)梳得流油
面部刀削過一樣英俊
為什么要殺人
這是上級交的任務(wù)
而他就是上級
一個女諜報員
穿灰色中山裝
她與王天風(fēng)
并無什么關(guān)系
偶爾在辦公室
或街頭出現(xiàn)
一舉一動反而惹人注意
不動聲色
但他們確實存在
又隨時準(zhǔn)備消失
在下一秒
突然冒出來
你要想知道他們的下落
一定無跡可尋
王天風(fēng)
像一陣?yán)滹L(fēng)颼颼
2017.03.22
布朗山鄉(xiāng)
一個人活著
不知道自己的年齡
這才叫真的活著
柴火為什么是透明的
像男人的臉
比別處的柴火
比別處男人的臉
要干凈透亮
摩托車邊的母雞
帶著小雞
悠然自得的神態(tài)
在山與木屋之間
像一家人
小孩子臟臟的
眼睛烏黑發(fā)亮
青年男女
集體下山勞動
寬鋤頭碰到石頭
花花綠綠的
拉祜族服裝
穿在身上
一定很舒服
小耳朵豬
看著你
像深情的戀人
2017.03.23
候鳥飛臨內(nèi)蒙古
一夜之間
幾萬只候鳥
飛臨內(nèi)蒙古
像幾萬個親人
在南方轉(zhuǎn)了一圏
又回到草原
飛行
讓它們的
脖子與雙腿
更加堅定
如果渡渡鳥
當(dāng)年像它們這樣飛
就不會滅絕
如果我
像它們這樣寫作
我就會越寫越快
我也會有
一對可愛的翅膀
雙腿向后伸直
飛臨內(nèi)蒙古
我肚皮下的氣流
把我托舉在書房的
天花板上
2017.03.23
揚子鱷醒了
三月初它們還沒有
清醒過來
趴在池邊
像呆萌的女孩子
任人搬來拖去
它們沉浸在睡眠里
要到四五月才會進(jìn)食
最先蘇醒的揚子鱷
孤獨的揚子鱷
它無所適從
是所有女孩子中
看見其他丑陋女孩的
那一個
它馬上
又閉上了眼睛
2017.03.24
去長白山的人
相鄰的登機(jī)口人聲涌動
廣播里的女孩
在重復(fù)提醒
前往長春長白山的旅客
前往芒市的旅客
前往上海虹橋的旅客
前往南昌的旅客請注意
你們各自的早班飛機(jī)
隔著玻璃幕墻
晨霧擦來擦去
請你們找到各自的入口
我分辨不出哪些人
是去長白山的人
你們這么早起床
去長白山做什么
長白山雪花紛飛
天池水怪冒出一個頭
消失不見了
我祝愿你們?nèi)ラL白山
見到我喜歡的水怪
2017.03.25
相見歡
在北京沒有見到的人
去江西與你見
在河北沒有見到的人
去江西與你見
地球上天天相見的人
怎么不是你
我的老友
這一生
我們相見的場景
還沒有發(fā)生
江西適宜相見
為了相見的歡樂
我們坐著飛機(jī)
拉著行李
興沖沖跑來
好像你就是
傳說中的倉央嘉措
滕王閣在那里
已經(jīng)有很多年
景德鎮(zhèn)
也由來已久
我們的相見
不會太多
或許還有下一次
如果你把中年
看成揮霍的年齡
那相見
就容易多了
2017.03.26
海豚
這只海航客機(jī)
機(jī)艙寬大
我的身體舒展開來
離開北京不久
我就睡著了
雖然感覺到空姐
她走向我的小氣浪
但我更需要空中一睡
飛機(jī)顛簸啊正好
我腦袋里傳來一聲
海豚拍擊水面的聲音
接著又是一聲
連續(xù)的拍擊
海豚，幼小的海豚
跟在一群成年海豚身后
是它們在拍擊水面
我的耳朵被海豚
撞了一下
醒來后臉頰濕了
機(jī)艙外的宇宙幽藍(lán)
機(jī)翼閃爍
藍(lán)色云朵靜止
好像沒有被海豚拍擊過
2017.03.26
從白鹿會館去婺源
——給楊北城兄
北城是哪一座城
我還沒有看見白鹿
夜里它是否來過
它的嘴唇推開了
我房間的一扇窗子
我半夜驚醒
南昌城幽深如
一個人的呼吸
不遠(yuǎn)處的瑤湖
反射江西的星光
天漸漸亮了
我閉目叫白鹿
沒有人回答
江西師大的學(xué)生
還在宿舍睡覺
我收拾好行裝
帶上房門
踩著白鹿的腳印
下樓上車
從白鹿會館去婺源
路線已經(jīng)設(shè)定
一路上我隱約看見
白鹿在車窗外跳躍
2017.03.26
婺源
車窗外一天
快速移動的一天
古樹橫過溪水
家家有古樹
戶戶通溪水
守舊的天井
射下一束光
打在我們仰起的臉上
像被蜜蜂咬了一口
我老家的油菜花
多年沒有開了
仔細(xì)察看婺源的山地
田埂如出洞的春蛇
踩在腳下光滑細(xì)膩
婺源的農(nóng)民
在路邊鋸一截香樟樹
鋸屑像他沉默的誘惑
快走快走
不要關(guān)進(jìn)了木箱
外俞村的蠶豆苗
長勢喜人
一股青氣沖過來
把我瞬間掀翻在地
2017.03.27
景德鎮(zhèn)
古窯旗在高處
杏黃色
風(fēng)吹它
也吹黑色瓦屋頂
吹一棵年輕的樟樹
另一棵老了
細(xì)鐵絲似的枝條
在半空靜止不動
前次我去了山下
這次進(jìn)到上善堂
坐在長板凳上
景德鎮(zhèn)的爐火
煮著窯園湖面上
飄浮的鴨子
古代制瓷圖
我們午餐品嘗過
2017.03.27
無量山
無量山的長臂風(fēng)猴
躲在樹叢中
月光移動
有一種神秘的力量
在移動
長臂風(fēng)猴
一道黑色閃電
從一棵樹
飛向另一棵樹
在樹枝間上下翻騰
猿啼鶴唳
人間仙境
無量山上
長江以南
人類的近親
以母親或祖母為核心
黑冠長臂猴
一夫一妻制
發(fā)情季節(jié)
為對方整理毛發(fā)
動物之心
人類何曾擁有
無量山的
藍(lán)色星空下
長臂猴站立起來
它發(fā)現(xiàn)了
我在千里之外
窺探它的秘密
2017.03.28
求偶之舞
大興安嶺
夜幕降臨
到處是動物
明亮的眼睛
星光璀璨
紫貂發(fā)動致命一擊
黑嘴松雞逃脫了
它有扇形的尾巴
跳起求偶之舞
持續(xù)四十天
雌性黑嘴松雞并未出現(xiàn)
積雪晶瑩剔透
陽光穿透樹林
天賜良機(jī)
一只雌性黑嘴松雞
降落枝頭
它冷艷高貴
雄性黑嘴松雞
跳得更加歡快
為了求偶
它連命也愿意舍棄
2017.03.29
沒有人知道
華北平原
到底有多大
大得只有
幾只鳥巢
舉在樹頂
大得只有
孤零零的
幾塊墓碑
戳在平原
新砌的高樓
豎在平原
積木一樣
輕輕一推
就會倒下
高鐵跑過
平原祝愿你
有一個美好的旅程
平原上的麥苗
到底有多少顆
美好的旅程
到底有多美
沒有人知道
2017.03.31
隧道
過了平原
漸漸有了山峰
有了山峰
列車就一頭
鉆入了隧道
有的隧道太短
我還沒有在黑里
看清自己的臉
就又行駛在明亮中了
其中有一段隧道
還是有點長
我很快習(xí)慣了黑
我看見隧道外的我
坐在那里
我開著火車
從一段黑躍入
另一段明亮
轟隆隆
又進(jìn)入
一段更長的黑
我喜歡這樣
開著火車
2017.03.31
去桃源看昌耀
他死了多年
我們幾個人駕車
去桃源看他
從酒店出來
我看了看天
今天湖南太陽閃亮
雨水停止在前兩天
想必他的墓地
草木轉(zhuǎn)綠
生機(jī)勃勃
一個人死后
回到故鄉(xiāng)無所事事
懷抱一堆黃土
眾鳥飛過頭頂
白云悠然自得
來的人也只是看看
看看就走了
我們趕在天黑之前
要返回長沙
昌耀留在故鄉(xiāng)
繼續(xù)無所事事
2017.04.01
桃源縣
一叢翠竹
長在我們必經(jīng)的路口
此前我們順利
繞過了池塘
在鄉(xiāng)村田埂上走過
前面是丘陵
灌木低伏
高的雜樹也只是
高過我們的頭
這一帶散發(fā)
濃重的青氣
口吃的昌耀
在青海飛身一躍
桃源向他打開了
另一條路
綠色鋪滿了大地
每一步踩著了
松軟的泥土
不要驚醒了死者
他正沿著灌木
爬上了高高的翠竹
2017.04.01
昌耀還好
從青海到湖南
他經(jīng)歷了什么
我大致了解
從湖南到朝鮮
一個少年出湖的故事
他生前多有講述
上一代人的悲傷
正在我們中間傳遞
又迅速消失
我們不會停留在
歷史的苦難里
所有的事情
都化成了一根草
化成了一縷煙
化成了一只鳥
化成了一塊石碑
一行字了此一生
與父母在一起
骨灰也是一團(tuán)火
回到故鄉(xiāng)
這是最后的安慰
昌耀還好
他躺在田地之上
那么小
那么膽怯
像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
掙扎的少年
2017.04.01
昌耀與張棗
今天早晨的太陽
就是昨天傍晚
在后視鏡里
我偶然瞥見的
那一顆滾燙的
桔黃色的夕陽
它一直跟蹤我們
從桃源昌耀的墓地
一路跟到了長沙
它依依不舍的樣子
像昌耀倔強(qiáng)的頭顱
夜晚我疲憊地睡著了
它還在黑暗的天庭
滾滾向前
現(xiàn)在太陽又煥然一新
緊緊跟著我們
我們?nèi)ラL沙張棗的墓地
它也跟著去
湖南的太陽
照耀昌耀又照耀張棗
它每天升起又落下
這偉大的生命
細(xì)膩又日常
2017.04.02
鶴的少年
——致張棗
鶴的壽命有多長
在長沙
一個48歲的老少年
把鶴埋在湘江邊
鶴的鳴叫
從豐滿的胸部
滑過彎曲的脖子
吐了出來
咳血的鶴
就一口
已經(jīng)足夠
我們爬上
金陵墓園的山巔
去看鶴
看鶴向?qū)Π兜?/p>
岳麓山飛去
就一聲鶴鳴
仿佛你舉起的杯子
久久沒有落下來
2017.04.02
天亮了
天亮了
鳥的舌頭
分叉的光芒
一把小剪刀
無數(shù)把小剪刀
在樹冠上盤旋
像小時候我被
剃頭匠叉在手掌下
這是我生命源頭的光芒
一點點泄露
并不急于奔涌
在靜謐中徘徊
鳥的栗色羽毛飛過來
紅色的趾爪抓緊電線
這是我清醒自由的早晨
眾樹圍攏
田地展開了新的一天
我像個游子
在故鄉(xiāng)的早晨游蕩
2017.04.03
倒塌的廚房
如果我還有廚房
就是我父母的廚房
這一生我不準(zhǔn)備
再造廚房
人的舌頭只有一個
精神的廚房
也只有惟一的一個
但它已經(jīng)倒塌
墻角的壇子
泡菜永遠(yuǎn)泡著
我的味蕾
也泡在壇子里
我的廚房
它是慢慢倒塌的
一年倒塌一點
我的父母也是
慢慢離開我們的
我家的廚房
還沒有倒塌
它還在那里
傾斜著啊
2017.04.03
蛙鳴之夜
白天的喧囂
在某一個時刻
突然消退
我來到室外
栗山模糊
匍匐大地
夜鳥收緊了翅膀
在黑暗的枝頭沉默
蛙鳴開始是一兩聲
慢慢從水田擴(kuò)散
月亮高懸
抬起了它們的合唱
我一個人游走在田間
蛙鳴呑吞吐吐
口腔里的寶石
怎會輕易吐掉
我愛這蛙鳴之夜
我愛蛙鳴的吟唱
與無所求的贊美
2017.04.03
寒食
今天不要吃魚肉
今天不要罵人
今天不要生火做飯
今天不要游玩
今天去后山
坐在父母的墳邊
做一個饑餓的人
今天你是晉文公
呼喊介子推
介子推背著母親
進(jìn)了綿山
我不曾背過母親
父親也沒有背過
栗樹消失了
柳樹也消失
父親消失了
母親也消失
我回到栗山三天
只為獨自一人
度過漫漫長夜
風(fēng)吹落葉沙沙滾動
風(fēng)吹鐵門在地面摩擦
沒有人在夜里回家
腳步已經(jīng)疲憊
消失的已經(jīng)消失
今天我早早坐在
父母的墳邊
等待眾鳥醒來
等待愛像白云飛翔
我從今天的饑餓中
找到了
我要帶走的愛
2017.04.04
蛇
下午就要離開家了
我收拾床鋪
伸手摸到軟軟的蛇
它蜷曲的身體突然散開
哦媽媽
我摸到了你的皮膚
另一個世界的涼爽
蛇通人性
媽媽生前在衣柜里
與一條更大的蛇相遇
她認(rèn)定那是父親的化身
我要離家了
這條溫和的蛇
向我抬起頭
我哇地一聲哭叫媽媽
哥哥在微信中
叫我放一床棉絮
到舊屋里去
他說留下蛇守屋
不要讓它走了
家蛇是自由的
它可以在屋里
自由進(jìn)出
2017.04.04
竹林
闖入童年的竹林
我像一只驚慌的鳥
碰到更多驚慌的鳥
它們躲避著我
比我還羞澀
我驚訝夕陽的人性化
光芒引導(dǎo)我
向青色的竹子靠近
我沒有一點企圖
竹子蓄謀已久
終于捕獲到了
我的膽怯
置身于竹林
半明半暗的世界
地上鋪滿了竹葉
有多少棵竹子
就有多少個晃蕩的夕陽
它們給我留下的縫隙
其實已經(jīng)不多了
2017.04.04
晚霞
晚霞的熱烈
映襯了草木的冷靜
上寺塘的美
掩蓋了下寺塘的陰影
美是高高的堤岸
我走在堤岸
晩霞涂抹我全身
我感到了疼
我與栗山
同時被晩霞穿透
我看不清對面的人家
對面的人
看得清我的五臟六腑
這就是美
前后長達(dá)一個小時
我在堤岸等待
晚霞的消失
七十年代
上寺塘的蓖麻
已經(jīng)長進(jìn)了
今天的云彩
那披頭散發(fā)的人
正在裸體投塘
2017.04.05
黃牛
我回家的第一天
它就在栗山塘的
電線桿下咀嚼
黃泥似的淺毛
骯臟又零亂
像我可憐的親人
默默忍受著什么
第二天傍晚
晚霞讓它變成了
一頭金色的牛
夜晚它還在那里
只是跪伏了下來
第三天它攔在了
我上墳的小路上
它雙眼清澈
像我的眼睛
堂哥告訴我
它已經(jīng)懷孕數(shù)月
你下次回家
就可以見到它的孩子
2017.04.05
栗山鷓鴣
清晨與日暮時分
鷓鴣飛到離我家
不遠(yuǎn)處的草叢覓食
我從小就喜歡它
身上淡黃色的圓斑
若干年后
我又一次看清了
它黑褐色胸部
我無法把它的形狀
與它的叫聲聯(lián)系起來
——“行不得也哥哥”
一只鷓鴣在山巔鳴叫
引來無數(shù)只鷓鴣
在不同方向的山巔鳴叫
而我站在山腳下
仿佛是它們
發(fā)情季節(jié)的回聲
捕鳥人還沒出現(xiàn)
他舉著鳥籠
里面關(guān)著一只母鷓鴣
她的叫聲深情憂郁
近似于對心愛者的哀求
我會飛回來
飛回鷓鴣的身邊
2017.04.05
栗山塘
我的倒影
我還沒有蒼老的面孔
交給池塘
這一面誠實的鏡子
未曾改變舊日的容顏
它的內(nèi)心
是一個龐大的世界
我潛入過它的底部
破碎的瓦罐里有
淤泥的愛
我的胞衣
兄弟們的胞衣
收藏在池塘深處
想念雙親時
就回到栗山塘邊
看白云涌向水底
看我們的胞衣
在黑暗中
孕育新的生命
2017.04.05
暴雨將至
從父母的南方回北方
暴雨將至
我躺在母親的床上
烏云蔽日
烏云靜靜匯集
風(fēng)在屋頂呼嘯
風(fēng)過的聲音像母親
睡夢中艱難的呼吸
我即將離開這里
打掃堂屋與臥室
關(guān)好門窗
我們沿著栗山公路
在暮色降臨之前離開家
路邊騎自行車的人
一晃而過的身影
像留在鄉(xiāng)下的我
水田里的耕田機(jī)器
發(fā)出突突突的吼聲
我們跑過栗山幾公里
烏云還在天空移動
暴雨將至
風(fēng)吹烏云
也吹著離開的人
2017.04.05
蜜蜂
蜜蜂飛進(jìn)媽媽的臥室
不管多久沒人居住
陽光從早晨到黃昏
總有片刻照在衣柜上
有時是反光
有時是斜射過來
蜜蜂嗯嗯嗯
忽上忽下飛舞
有時是盤旋
有時也就是瞎撞
我被它的飛行吸引
一只蜜蜂
像是有無數(shù)只蜜蜂
在尋找我的媽媽
媽媽的臥室
保持她去醫(yī)院
看病那一天的情形
蜜蜂
很多年來都會進(jìn)來
今年的巡視
只看見陌生的兒子
躺在媽媽的床上
仿佛蜜蜂
迷失了方向
2017.04.06
辣椒
黃土種辣椒
從湘江吹來的風(fēng)與水
吹在辣椒苗上
這個季節(jié)
我回到樟樹鎮(zhèn)
雨提早來過
我在陽光下爬上丘陵
看辣椒樹綻放小白花
它翠綠的葉子
告訴我生長的喜悅
不會再長高了
就這么低矮
葉子會更細(xì)密
像我的心
我低矮的心
一天天更細(xì)密
陽雀
從陽雀湖水面起飛
辣椒，我的尖長臉
我美味的臉
一直低垂
2017.04.06
柳莊
上中學(xué)時
我們背米從堤上走
更小時候
哥哥來此撿拾狗糞
再往前到清朝
左宗棠在此造屋讀書
挖一口池塘
池塘邊種柳
他是一個勇猛的古人
一日被朝廷發(fā)現(xiàn)
就永遠(yuǎn)沒有回來
他是一個矮壯的男人
土墻上的字也矮壯
書桌上一盞馬燈
照著他的遺跡
我寫枯瘦的字
與左宗棠心態(tài)大不相同
我與哥哥嫂子
圍繞柳莊走了一圈
我們還可以找得到
少年的腳印
2017.04.06
一周
離京一周
河北發(fā)生了大事
四川也發(fā)生了大事
我在湖南
遇到一條溫良的蛇
它在我家床上冬眠
見了一些朋友
有的死了
大部分仍然活著
河北的小麥又長高了
我從它們身上呼嘯而過
雄安概念股集體漲停
一些人發(fā)財了
四川瀘縣
少年等候尸檢
我的私人之淚
在栗山孤夜流過
2017.04.06
木箱
我想在木箱里睡一覺
我喜歡木箱
刺鼻的樟樹氣息
我羨慕家蛇
它悄悄爬進(jìn)去
呼呼大睡
它嘴里含著
一顆樟腦丸
一戶人家
至少有一只木箱
我家的木箱
哥哥讀高中時
曾經(jīng)背著它
我好奇地打開它
幾件毛線衣
哥哥穿過
父親穿過
媽媽也穿過
沒有我穿過的
木箱太大
無法放到我的皮箱里
如果我背著它回北京
家蛇會不會哭
2017.04.07
米
一點白米
是媽媽留給
人世的孩子
家里沒有人的夜晚
米在黑暗里發(fā)光
饑餓的米
沒有嘴喂他們
我回來了
住三個晚上
夜里我起床
看米
饑餓的米
一個個
又小又可憐
擁抱在一起
張著嘴巴
嗷嗷待哺
2017.04.07
畜道
鷓鴣走路的姿勢
像我的父親
沿著田埂
又穩(wěn)又快
一下就到了土堆
轉(zhuǎn)眼飛上松樹枝
人死后
不要再轉(zhuǎn)世為人
更不要成仙
成為一只鳥
或者其它動物
像鷓鴣這樣鳴叫
那是父親在呼喊
我的母親
母親走路慢一些
不要緊
暮色降臨
你們的世界靜悄悄
我站在不遠(yuǎn)處
看著你們
一條畜道
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2017.04.08
在正桃家吃飯
你是第一次來我家吃飯
正桃的父親說
我埋頭把米飯扒進(jìn)嘴里
木桌很小
我、正桃與他父母
各坐一方
他母親耳背
他父親善談
我只有靠與他說話
才能壓住眼里
涌出來的東西
狗在木桌下轉(zhuǎn)動
我把干魚頭留給它吃
我至少吃了他父母給我
煮的半缽?fù)岭u
晚飯后
我與這個比我父親
小兩天的老人合影
天色漸漸暗淡
門前的大片水田
映照著天空
我抓緊時間拍下了
他伯父家的土磚屋
只有兩三間
六十多年了
還孤立在竹林邊
這是在丁酉年清明節(jié)
雨水過后天氣晴朗
鄉(xiāng)鄰們或多或少
有些憂郁的日子
我回到老家
開始吃百家飯的日子
2017.04.08
港邊上
小時候說
到港邊上去玩
就是到這個水流湍急
的河邊去玩
我與正桃再次來到港邊
這座石橋上
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后了
兩岸茅草枯死
灌木叢卻翠綠
河道縮小了
一堆石塊側(cè)臥于
凝固的藍(lán)色河水中
昔日大河滾滾的場面
變成了今天的
小溪潺潺流淌
再熱鬧的游戲
也有收場的一天
再小的孩子
也會長大成人
正桃說當(dāng)年有兩個小孩
淹死在這里
我害怕掉下石橋
如果當(dāng)年碰巧
淹死的是我們
那今天走在
港邊夕陽里
的就是另外兩個人
2017.04.09
青苗廟
夕陽余暉照進(jìn)竹林
這是很平常的事情
長年生活在栗山的人
他們驚訝我的神態(tài)
竹林深處的小屋里
供奉著什么人
眾鳥飛舞
我呆立竹林間
小屋低矮
像小時候我們
做游戲時搭的小屋
鳥聲停止時
安靜得只有夕陽
移動的聲音
我恭敬地作揖
然后退出竹林
大建哥說
青苗廟青苗廟
這是我在栗山
第一次遇見的
最小的廟
2017.04.09
魚的身材有多好
魚的身材有多好
人類不關(guān)心魚
只關(guān)心自己
夏日寧靜的早晨
太平洋西南部
成千上萬條鳳尾魚
整齊劃一
針尖似的藍(lán)色魚群
它們的身材
超過了人類
魚卵產(chǎn)在哪里
海馬把受精卵
一排排攜帶在身上
它們集體
向大海排卵
有的魚群
同步發(fā)情
前面的魚群
負(fù)責(zé)排卵
后面的跟上來受精
銀鯊生氣地
游向大海深處
它們通體泛著銀光
有的魚逆流而上
許多同伴
死在遷移途中
幸存者
為自己找到棲息地
再帶著孩子
沖入大海
它們見到海上
撒滿了
金色陽光
2017.04.09
大師
我羨慕紅嘴熱帶鳥
巨大的白色翅膀
溫暖又涼爽
一只把嘴
深深插入另一只嘴里
它們在干什么
人類有朝一日
也這樣生活
羽毛改變了一切
自由帶來了
生存的挑戰(zhàn)
我羨慕胡兀鷺
真正的飛行大師
如果要做大師
我就做胡兀鷺
在阿爾卑斯山
的氣流里
遠(yuǎn)離人類
2017.04.10
我們需要新的漏洞
我不是漁夫
你看漁網(wǎng)穿到了
姑娘們的大腿根
姑娘啊
生活像洶涌的大海
來到了你的身上
牛仔褲已撕破
越破越快樂
你的快感
所有的事情
正在呯呯呯作響
我們需要新的漏洞
魚從生活的縫隙漏下
漂亮姑娘們
一躍而起
集體游向我的彼岸
2017.04.11
九棵樹
九棵樹
你在天底下
熠熠生輝
這里的朋友
你們生活在樹下
像安靜的小鳥
愛情的葉子
隨風(fēng)飄舞
我來到九棵樹
穿襯衫的姑娘
還沒穿裙子
她們沿著
筆直的街道
往前走
太陽花酒店
斜對面是
全聚德烤鴨店
我們坐在
十字路口的建行
街道邊的綠樹
正撐開枝丫
九棵樹的朋友
你能出來
一起吃烤鴨嗎？
一起數(shù)街邊
有多少棵樹
一起數(shù)九棵樹
有多少片樹葉
2017.04.11
烏鴉只叫兩聲
我躺著
眼望天花板
這時烏鴉叫了兩聲
接下來就沒有聲音
樓下的植物
它們有的開花了
有的沒有
并且永遠(yuǎn)不會開了
這就是命運
烏鴉只叫兩聲
我聽不到它下一聲
沙啞的嗓音
或許是植物開花的聲音
誰說不是這樣呢？
叫兩聲就沉默
命運被限制了
我挪動身體
換一個睡姿
這樣烏鴉會更舒服一些
2017.04.12
辣椒悄悄生長
我回到陽雀湖
在堤上看你迎面走來
陽光照著你的臉
你瞇起眼睛與我說話
我腦子里的辣椒樹
也在說話
樟樹鎮(zhèn)在說話
陽雀飛過來飛過去
翅膀摩擦空氣的聲音
略有些嘈雜
有人抱住了
曾立宇的虎背雄腰
宇鱉宇鱉
我要吃你的辣椒
我與周鑫蹲在黃土坡上
我們迷上了辣椒樹下
那一小片蔭涼
辣椒需要安靜地生長
我們蹲在樟樹鎮(zhèn)
一蹲就是半天
像溫良的少年
我水淋淋的臉
需要更多的雨水
2017.04.13
丁香
我并不熱愛丁香樹
我并不擁有丁香
任意一縷香氣
但我的靈魂是一扇窗戶
它向哪里打開
哪里就花香四溢
今夜我從書桌上抬起頭
我的靈魂
那顆備受煎熬的
石頭一樣的靈魂
它從我的身體里穿過
撲向白色的丁香花
我并不是一個
熱愛丁香的人
濃郁的花香
如果在黑夜里再淡一點
我就不會這樣窒息
我看不見丁香
但我那顆騷動的靈魂
石頭一樣砸向了
書房窗下的丁香樹
2017.04.14
苔蘚
陽光燦爛
我想到你
身體里的苔蘚
它長在看不見的地方
但就在你身體里
陽光越燦爛
苔蘚躲得越深
你的羞澀
與你的美
全集中于那一塊
陰濕的苔蘚
夜晚歡愉時
你偷偷撫摸它
流淚時
你撩開衣服
伸出舌尖
輕輕舔它
糖果味道
你像一只蜥蜴
愛上了
我看不見的苔蘚
2017.04.14
桃花還沒凋謝
為什么丁香
喜歡在夜里釋放香氣
我在書房看見花枝亂顫
丁香樹翠綠的葉子
在黑暗中尋找更多的葉子
它旁邊是一株桃樹
桃花還沒凋謝
它的香氣清淡
但它的花朵
控制了枯枝
這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枯枝
只有瘋狂的事情發(fā)生
只有植物在生長
我在書房
等待桃花凋謝
丁香只是一棵樹
我的書房裝滿了書
壓在繁花頭頂
2017.04.14
方桌
方桌靜立
像我誠實的睡童
我睡著了
它依然守護(hù)在床邊
這需要耐心
一個酣睡的人
已經(jīng)忘記了世界
方桌四個角
我四個人生方向
其中任何一角
都會迷路
我喜歡
弧形的桌腿
它與地板妥貼地
連在了一起
正如我和這個世界
只需要平躺著
就可以感覺得到
它無邊的寂寞
在一個平面
固定了我的生活
2017.04.15
夜鳥臉
路燈照亮了
半邊丁香樹
黑暗顯得格外醒目
我與一個陌生女孩
同時從樹下跑過
社區(qū)因為花開
而變得像一間
敞開的閨房
花香中的男人
枯枝一樣尷尬
我一身香氣
路燈只照亮
一小圈面積
那是生活的
美好的面積
我的臉
像夜鳥
瞬間變白
2017.04.15
養(yǎng)蠶
經(jīng)過米市
白花花的大米
越堆越高
經(jīng)過布碼頭
早就聽說
無錫家庭棉織業(yè)發(fā)達(dá)
在清朝
年產(chǎn)土布300萬匹
這次專程來禾中集團(tuán)
我對農(nóng)業(yè)情有獨鐘
尤其是養(yǎng)蠶
可以當(dāng)作一生的事業(yè)
桑葚染紅了
我蒼白的嘴唇
我希望今晚
吐出蠶絲
我在桑葉上記下
——到禾中養(yǎng)蠶
織土布一匹
用無錫絲綢包裏
2017.04.16
無錫
庭院與湖泊
我人生中的
陌生之物
越是陌生越想看清楚
我在禾中集團(tuán)
看到的細(xì)節(jié)
具體到每一時刻
我撫摸過的木桌
我說過的話
都是陌生之物
無錫光線甚好
我看清楚了
遠(yuǎn)在湘北栗山的
一只衣柜
雕花的門上
有兩塊鏡子
反射著我今天
在無錫所見的
陌生之物
它每一個舊地方
都擦得發(fā)亮
2017.04.16
太湖
一只腳懸空
另一只腳伸進(jìn)太湖
湖水如玉
正好濯洗疲憊的人
我退回岸邊
夜航船
不要輕易談?wù)撘购酱?/p>
更不要點亮
碼頭上的燈盞
到處是柏常青
沿著你種下的植物
我們進(jìn)入了太湖流域
這個夜晚
星空倒置水中
一只腳玉一樣結(jié)實
另一只懸空
踩著太湖
這塊浮動的土地
2017.04.16
帆船
——給李犁兄
我們坐在船上吃飯
一隊帆船
突然出現(xiàn)在湖面
這是在太湖
鷗鳥稀少
也就三五只
我們一群人
這些年吃飯倒在其次
說話
密集的說話
驚訝的語氣
成了每個人的日常
而沉默的李犁
他坐在人群中
像湖面突然出現(xiàn)的帆船
他鐵絲一樣的頭發(fā)
他的長臉
像極了太湖上
從天而降的帆船
四月的水面
在我們這條機(jī)船外
靜止為一面巨大的鏡子
一隊帆船
漸漸消失
像李犁在太湖的中午
照鏡子
2017.04.17
賣花姑娘
在無錫錦江大酒店
遇見四個朝鮮女孩
她們唱阿里郎
我的郎君
翻山過嶺路途遙遠(yuǎn)
你怎么情愿把我扔下
我想起電影
《賣花姑娘》
也是她們這樣好看
父親早亡的
賣花姑娘性格倔犟
母親被迫在地主家
推碾磨米
而她寧愿餓死
也不愿去地主家干活
午宴時她們唱歌跳舞
晚上站在餐廳門口
為我們帶路
其中一個露出小虎牙
她端上無錫醬排骨
－－但不可以拍照
賣花姑娘對我說
我們談?wù)摿撕镁?/p>
賣花姑娘
她們的年齡
符合我們對一部電影的
全部回憶
2017.04.17
種子
我對谷物的喜愛
源于小時候
被種子灼傷的經(jīng)歷
冰雪融化
我的手凍得通紅
白色塑料
蒙住墻角木桶
水汽如淚珠生動
我試探著
將手指插入
發(fā)芽前的谷種
荷呀呀
我燙得大叫
谷種的溫度
剛好是我淚珠
滾出眼眶的溫度
2017.04.18
海寧救熄會
古運河流在
一戶人家的門前
門敞開著
屋里一張木桌
木桌上有魚
有豆腐
有青色蠶豆
木桌邊坐著兩位老人
爺爺停下筷子看我
奶奶埋頭扒碗里
的白米飯
而對門是
海寧救熄會舊址
民國的繁體字
高高懸在門楣
古運河
需要人從屋里沖出來
撲滅這墨綠的火
2017.04.18
伯瀆橋
我在伯瀆橋邊的
紅燈籠下撩起上衣
看我的紋身
我的祖先
當(dāng)年從陜西岐山
周原居地率領(lǐng)
部分周人向東南遷徙
最后定居無錫梅里
斷發(fā)紋身
我不能只記得
周文王
我還必須從
他的兩個親兄弟
泰伯與仲雍的
紋身上
帶走我祖先
留下來的無錫
2017.04.18
清名橋的孤兒
——給祁人兄
我終于看清了
古運河水的樣子
它深藏了
一個孤兒
河水無法重現(xiàn)你
十三年前
坐在這里的樣子
你沙啞的
喉嚨里灌滿了
昨天另一個人
她將在中午的
清風(fēng)中出現(xiàn)
我們落座
像三個兄妹
看著一個孤兒
在等待另一個孤兒
她從清名橋下流過
到你這里匯合
2017.04.18
梅妻鶴子
開籠縱鶴
我的朋友
歡迎你來栗山看我
中國男人誰不向往
梅妻鶴子的生活
明月照臨
羽毛一根根
清晰如流水
我漸漸消瘦
多余的脂肪
在清風(fēng)的吹拂下
釋放出前半生
積攢的熱量
抱鶴
去栗山散步
天地的重心
傾向于我的后半生
我在梅樹下淋浴更衣
等待你
經(jīng)過漫長的路程
進(jìn)入我栗山的視線
2017.04.19
在火車站吃一碗米飯
早晨吃一碗米飯
今天谷雨
我坐在北京南站
一只瓷花碗
擺在方桌上
我喜歡
吃一碗米飯
米在嘴里閃光
我正在醒來
從麻布袋里醒來
從谷子里醒來
坐在一只碗里
玻璃門外
旅客匆匆的腳步走過
他們不會在早晨
吃一碗米飯
今天谷雨從湘北到來
栗山的青蛙
撲通一聲跳下水
青蛙吃飽了
我也吃飽了
現(xiàn)在我與青蛙
一起去乘火車
2017.04.20
瑯琊國
火車盡頭是青島
我坐在火車窗邊
看小麥
像一群小姑娘
在風(fēng)中撲倒
我這是去古瑯琊國
上次去是十多年前了
海浪拍打我的眼睛
我在沙灘的藤椅上
留下過一張照片
那遙遠(yuǎn)的國度
并沒有消失
只是在海上漂遠(yuǎn)了
我坐著火車
要一直開到瑯琊國
2017.04.20
鮮味
不是所有的大街
都有鮮味
從火車站出來
我只從一間房子里
聞到了大海的味道
車子轉(zhuǎn)向八大關(guān)
我們沿著大海
經(jīng)過一小段
老松樹街道之后
波浪像我的頭發(fā)
在大海的鏡子上聳動
我聞到了
我二十多歲時的頭發(fā)
散發(fā)出的鮮味
2017.04.20
大海告訴我
沒有人告訴我
去朝鮮半島還有多遠(yuǎn)
海豚何時冒出水面
它哭泣時嘴唇
露出彎彎的微笑
大海的嬰兒
何時來與我相見
1989年8月
黃島大火之后
我坐著輪渡登上島
聽見海豚的叫聲
像海著火了
大海告訴我
它有深深的傷口
2017.04.20
夜嶗山
今晚我躺在
大海這張床上
就像嶗山夜夜躺在
大海上
我即將睡著
大海轟隆隆的聲音
夾雜海狗的叫聲
估計還要等到下半夜
嶗山道士才會下山
向堂庭金沙酒店靠近
他帶來長生不老的消息
而我正在沉沉睡去
嶗山也不能滿足我
夢中得道成仙的愿望
明天早晨
我會從大海上醒來
像那顆重新做人的朝陽
把嶗山照得通體發(fā)亮
2017.04.21
海邊的卡夫卡
海邊的卡夫卡
眾多石頭之外的
那塊石頭
是滿臉愁容的卡夫卡
我們涌入海灘
踩著卡夫卡
坐在了他身上
我邀請他
喝一杯即墨老酒
微風(fēng)吹拂大海
大海的胃液滾動
我體內(nèi)的石頭堆積
海浪沖出了嘴唇
卡夫卡
我們的長輩
控制了大海
2017.04.21
怡堡酒店
——給顧野生
水籠頭里流出
細(xì)小的大海
像女人的舌頭
只能是一個女人
夕陽從走廊窗口
送來的一個
神秘的女人
她藏在怡堡酒店的
衣柜里
剛才我們沿著信號山
的林蔭路盤旋而上
我就喜歡上了
古樹一樣的女人
她統(tǒng)治了怡堡酒店
而大海只是她
柔軟的舌頭
2017.04.21
青島黃昏
路邊蹲著
青島中學(xué)生
女學(xué)生穿藍(lán)色校服
比男學(xué)生的要合體
還要多久
他們才成為大海的主人
大學(xué)路突然拐彎
兩邊的德式建筑
十字架窗戶
秀氣的尖頂
被樹枝牽引
青島的天氣
適合我住下來
適合我回到八十年代
我拎著一只黑色密碼箱
穿著棕色雞皮小外套
出現(xiàn)在青島的黃昏
這些憂郁的中學(xué)生
的爸爸媽媽與我相遇
又迅速消失在大海
今天我回到這座
記憶的城市
再次從中學(xué)生的神態(tài)
確認(rèn)我曾經(jīng)來過
2017.04.21
海洋改變?nèi)祟?/h2>
信號山上我聽見
鷗鳥的叫聲
我辯認(rèn)不出
是不是青島女人的聲音
她們的骨骼發(fā)育太快
我需要調(diào)整
觀察青島的角度
需要捏一捏高大的樹身
才能找到青島女孩
生長的秘密
海洋改變了人類
青島改變了
女人的身材
她們出生于大海
成為魚類中
天生的尤物
2017.04.21
大海的臉
大海騷動時
你要保持平靜
我看見你臉上
復(fù)雜的表情
我們坐在船舷
談?wù)摯蠛?/p>
有片刻
大海是平靜的
我在尋找
那個海上
孤身漂流的人
他沒有回來
我還想象過
一具尸體
浮在海面
海浪推送著
他英俊的臉
反射日光
2017.04.22
大海上
大海的轟鳴
來自一個人
我不知是什么人
他坐在海底
發(fā)出來的轟鳴
他幽藍(lán)的面孔下
有更深的愛
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
沖到船頭
踩在了大海的臉上
他的轟鳴
加深了莫名的恐懼
在茫茫大海上
你不愛大海嗎？
海浪突然撲過來
沒有人
能逃脫大海的愛
2017.04.22
防波堤
情人壩下
是防波堤
從海上回來的人
情緒突然低落
他丟失的大海
無人照顧
一個老人在我身后
對他的夫人說
——大海啊
這一鍋菠菜湯
年輕的姑娘
把頭插在男朋友懷里
我拍下了
王昭梅皮衣上的鹽
她把海浪
隨身攜帶
我們背靠防波堤
遠(yuǎn)處的帆船
正向我們沖來
2017.04.23
老舍先生
他掛在墻上
狀態(tài)極佳
我站在墻邊
樹才喊我回頭看
他抓拍了我的愁容
老舍之死
給我投下一道陰影
他生前的愛情與家庭
就像故居小樓
與樓外的青島陽光
我們圍著老舍先生
一尊頭像合影
他從我們中間
冒出一個腦袋
他用過的刀劍
封在墻角玻璃里
先生一段原聲
甕聲甕氣
好像死者在說話
2017.04.23
良友夜讀
青島青年臧杰
引領(lǐng)我們從
德國水兵俱樂部出發(fā)
經(jīng)過湖北路
進(jìn)入老舍公園
櫻花在黑暗的枝頭
放射妖艷的白光
再拐過一個街角
良友書坊就到了
我們沿著旋梯
爬向塔樓
1901年的
膠澳郵局舊址
哥特建筑
我們開始讀詩
磨損的老地板
和我一起
昏昏欲睡
之后我更加亢奮
青島的夜空
椽木窗牖
老畫報
包裹著我們
明天我們將是
今晚的舊物
2017.04.23
去桃花潭
月初我去了桃花源
見到了死去的昌耀
現(xiàn)在是早晨
六點三十八分
我經(jīng)過北京陶然亭
去宣城桃花潭
北京的桃花謝了
安徽的桃花
想必正由花朵
轉(zhuǎn)身為桃子
李白四處走動
呷花飲酒
桃青李白的時候
去見死去的人
要吃一碗南瓜粥
他們隱藏在黑暗中
等待我一一叫醒
2017.04.24
下午的事
我睡在床上
窗外是河
河邊是樹
樹上是鳥
一只鳥的喉嚨
發(fā)射出連珠炮
一只鳥在嘔吐
吐了一地葉子
無數(shù)只鳥
在我臉上
把羽毛撕碎
紅色的趾爪
站立桃花潭
隨后
沒完沒了叫醒
一個無法入睡的人
2017.04.24
缸的孩子
聽臺灣詩人管管
讀《缸》
蛙聲四起
我是蛙
鼓動腮幫子
在桃花潭的午夜
睜著圓鼓鼓的眼睛
我是缸中的孩子
坐在缸中
叫管管
大地轟隆隆
給我一把刀
我要砍柴燒水
我要在缸中
把這身骯臟的
肉體煮沸
我要在缸中
換一層皮
2017.04.25
桃青李白
沿著小山坡
我們?nèi)?/p>
桃青李白的山南
去年的舊燈籠
掛在菜園門口
拉鋸的男人
敞開上衣
木頭
這致命的硬物
夾在他的襠部
我們隨著
桃青李白的節(jié)奏
配合著用勁
這次來桃花潭
我想把老街
倒塌的
房子修復(fù)
2017.04.25
雞叫鳥叫
早晨六點
桃花潭水開始點火了
一聲雞叫
拉腔拉調(diào)
此雞只有桃花潭才有
它在點火
接著是唧唧咕咕的鳥叫
它們是一群小孩子
大鳥懶得叫
小鳥勤勞又善良
它們要堅持一整天
把桃花潭水
一直撥亮
2017.04.25
小鎮(zhèn)郵局
綠色郵筒立在門口
三面青山
層層疊疊
柜臺后面的姑娘
她有一張白凈的臉
手指清晰可見
拐一個彎
出現(xiàn)一座石橋
橋下的流水
另一個人的生命
就這樣日夜消耗
我來桃花潭住一晚
第二天離開
到小鎮(zhèn)郵局
寄一封信給你
你會收到一個深潭
2017.04.25
無為站
無為而治
我的朋友孤城
出生在這里
田野冒霧氣
茂盛的樹葉
布滿大地
孤城家的秧苗
站在水田
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無為一樣的長臉
一尊小雕像
此去是北京
我們共同的異鄉(xiāng)
一群鴨子
蹲在無為站的田埂
又黑又白
又瘦又胖
它們都是無為而治的
好青年
2017.04.25
回家
火車一路磨損
終有盡頭
窗外大團(tuán)的黑暗
從天而降
燈光來自
你的餐桌上方
我坐在火車窗口
繞著大地包抄過來
屁股下發(fā)出尖利的
刀片劃過黑暗的響聲
我們終將回到
燈光下
拿起碗筷
回味這一路的田野
它們在夜里隱退
只為了
把一列火車
送回?zé)艋鹜鞯?/p>
廚房
2017.04.25
辣椒炒肉
你的口味適合
辣椒炒肉
貧窮的年代
肉是稀有的
一家一戶一頭豬
而辣椒掛在樹上
我與年輕的媽媽
蹲在菜地摘辣椒
黃昏時分
辣椒炒肉的香味
從我家老屋里飄散
哥哥在田埂上奔跑
家狗追著他
回家吃辣椒炒肉
瘦弱的少年
比我要健壯
辣椒盛在瓷碗里
我們的嘴唇油亮
2017.04.26
樟樹港辣椒
故鄉(xiāng)到處是綠色
辣椒樹低矮
伏在丘陵
有左宗棠的身材
有左宗棠霸氣的
農(nóng)人的面孔
到處是黃土
黃金的泥土
父母靈魂的
溫和的泥土
綠樹成蔭
辣椒樹若隱若現(xiàn)
青苗土地廟
隱藏在山林邊緣
母親跟著父親走了
我把別人家的辣椒樹
看成是我家的
我的土辣椒
清水一樣清秀
左宗棠
大嘴闊唇吃四方
鋼牙只服
脆軟的
樟樹港土辣椒
2017.04.27
吊絲瓜
我認(rèn)出了
故鄉(xiāng)的瘦子
攀沿著三根竹桿
吐露瓜絲
天空出現(xiàn)魚鱗云
不刮風(fēng)來就會下雨
在陽雀湖辣椒園
我與老武
坐在一張圓團(tuán)桌邊
手握茅臺與啤酒
吃一盤土辣椒
吊絲瓜
我們還沒有準(zhǔn)備吃它
它還有時間
緩慢生長
或許我們今年只吃辣椒
吊絲瓜會像蛇似的
在瓜架上老死
或許我們忘記回家
來吃吊絲瓜
2017.04.27
左宗棠
左公
今天我們在柳莊
大擺筵席
鑼鼓喧天
艷陽高照
我對著一棵柳樹下跪
大叫中堂大人
請回家吃辣椒
有人把你當(dāng)作
成功逆襲的典范
我把你當(dāng)作一棵柳樹
我們都是故鄉(xiāng)
法華古寺的俗家弟子
可惜無緣相見
據(jù)你的朋友
劉體仁講——
文襄善啖而好談
入座則杯盤狼藉
遇大塊用手擘開
恣意笑樂
議論風(fēng)生
旁若無人
偶與辯勝
張目而視
若將搏噬之狀
在柳莊
我追著你的魂魄
要喝酒
左公呀
我們用辣椒下酒
2017.04.28
牛犢
我去后山父母的墓地
黃牛站在竹葉小路上
它不久前生下牛犢
這位母親
鼻子上系著
一根麻繩
嘴只夠到半桶水
它警惕地避讓我
我們都是膽怯的
從哥哥發(fā)來的視頻
我觀看了
它生產(chǎn)的全過程
牛犢掙扎
四蹄艱難站立
它一遍遍舔著自己的孩子
瘦小虛弱的牛犢
像小時候多病的我
我?guī)е蝗和獾厝嘶貋?/p>
陽光照著這一對母子
它護(hù)著小牛犢
我蹲下來想靠近它
我們的心在顫抖
媽媽，讓我抱著你
我看見它憐愛的眼神
這是我所熟悉的
我驚訝它眼睛下
有一道閃亮的淚痕
小牛犢膽怯地站在身邊
任由母親把頭抵在
自己的脖子上
我曾經(jīng)也這樣
依偎在媽媽懷里
2017.04.29
過韶關(guān)
從韶關(guān)去江西
要拐一個彎
陽光跨省照耀
我瞇眼走出
寬敞明亮的
火車站大廳
丹霞山
在不遠(yuǎn)處
閃爍光芒
父親與伯父
坐綠皮火車來過
地質(zhì)隊的生活
讓他們棱角分明
我與他們
都沒有到達(dá)
韶關(guān)郊外
張九齡的墓地
2017.04.29
英德茶場
從韶關(guān)去贛州的車上
我一路昏睡
隱約聽到
某人曾經(jīng)在
英德茶場工作
天空下
有一個茶場
某人頭戴斗笠
與一群女知青
有說有笑
他們那時
處于青春期
種茶拔草
你們是在勞動
還是在茶園嬉戲游玩
也許還發(fā)生了愛情
那個年代的愛情
發(fā)生了
又不為人知
茶場的生活
已經(jīng)無從敘述
那個茶園
在哪座山上
某人是誰
我也并不確定
2017.04.29
丹霞山
我從丹霞山下跑過
紅色的山體
裸露在我面前
但我并沒有
被它灼傷
它灼傷過
愛它的人
我遠(yuǎn)遠(yuǎn)跑過
像一只狐貍
被丹霞山照得
通紅的狐貍
動作敏捷
快點跑過丹霞山
西邊的太陽
追隨愛它的人
太陽落山
我己經(jīng)逃過
一座又一座丹霞山
2017.04.29
消失的人
我到達(dá)時
屋頂上桔黃的夕陽
正收緊贛州最后的云彩
第二天我去城里走動
希望能與我爺爺
的哥哥相遇
他消失于民國十一年
再也沒有回來
周氏族譜里
他葬于贛州
我們無法找到他
九十五年過去了
甚至很少有人提起他
他已經(jīng)消失
我到達(dá)這里
他并未出現(xiàn)
我爬上贛州賓館樓頂
云霞涌動
明天有雨
我也將迅速離開
像爺爺?shù)母绺?/p>
消失在贛州的某個方向
2017.04.30
周敦頤
在贛州
北宋的人
一個個浮現(xiàn)
他們眉新目秀
服飾潔凈
帽子戴得端正
胡須一根根
清晰如流水
我認(rèn)定他們
每天梳理胡須
坐在銅鏡前講話
誠為五常之本
百行之源
周敦頤在贛州
寫下《愛蓮說》
我洗臉梳頭
按照理學(xué)
生活三天
2017.04.30
贛州下雨
上半夜
雨的肉體
在空中翻滾
我不知他們
是如何度過一夜
下半夜
我失去了知覺
贛州睡在身邊
雨從我頭頂
周敦頤一樣
悄悄降臨大地
2017.05.01
新贛南月刊
七個城門
江水攻打進(jìn)來
又退回去
漁船上懸掛
兩排干魚
它們無欲無求
到底犯了什么罪
才如此開膛剖肚
新贛南家訓(xùn)
都是一些
起床刷牙之類
生活常識
我不愿議論
別人的家事
城墻邊的木屋
窗口桌子的玻璃下
壓著蔣孝嚴(yán)先生
的手書：贛州憶母
行署專員死了多年
新生活運動
留下一只
藍(lán)花搪瓷臉盆
2017.05.01
建春門
我的朋友李建春
你今天如果站在
贛州建春門下
該是天造地設(shè)的場景
雨后
河水又漲高一寸
你又長胖了
坐在墻根下的人
他守著一筐
甜蜜的雪片糕
敲打鐵片的婦女
在叫賣麥牙糖
河流北上
北宋的味口
在樹蔭下流傳
告別建春門
我沿江步行
至經(jīng)國先生故居
再上郁孤臺
至廣東會館
我到宋城一游
就此結(jié)束
而李建春
你并不知道
我到過這里
我吃了麥牙糖
牙齒宋磚一樣
上下粘緊
2017.05.02
郁孤臺
江水匯合處
魚群靜靜等待
上游的消息
它們的生活
被岸上的人左右
它們習(xí)慣了城墻
不習(xí)慣
攔腰截斷的流水
郁孤臺在山頂呼吸
那是一個人
綿長的生命
我踩著
郁孤臺下的磚頭
如踩著
光滑的魚骨頭
2017.05.02
榕樹
贛州怎么會有
這么多榕樹
老的榕樹
懸掛著
枯死的長須
年輕的榕樹
樹根暴露
緊緊抓著泥土
我站在榕樹下
看贛州人
悠閑地走過
他們不覺得
榕樹就在身邊
這里不是福州
也不是廈門
榕樹枝繁葉茂
像外來人
扎根在自家街道
兀自瘋長
我喜歡榕樹
露出一臉笑容
翠綠的雨水
滴到我背上
2017.05.02
干魚
在贛州的河上
見到它們
我大吃一驚
大魚剖肚
用竹簽撐開
掛在船頭示眾
小魚有完整的肉身
嘴巴張著
眼睛圓睜
但已經(jīng)干枯金黃
它們經(jīng)過了
怎樣的折磨
才從江水里回到岸上
浮橋在我腳下晃蕩
橋上賣干魚的小販
他們蹲在那里
看河水日夜流淌
2017.05.03
水車
一架水車
長嘴伸入湖水
探囊取物的動作
我也曾有過
今天我不想
把嘴伸入湖水
我站在岸邊
看一個早已死去的人
氣喘吁吁地
趴在水車上
他的布褲子
濕漉漉的
掛在腰間
他雙腳踩得飛快
水車轱轆
吱吱嘎嘎叫我
你這化生子
快過來幫我
2017.05.04
犀牛
到底是探險者
掉進(jìn)了犀牛洞
還是犀牛自己
掉進(jìn)了犀牛洞
人們涌向洞口
往下看
有人綁著繩索
下到洞中
穿過黑暗的洞穴
一條溪流
閃閃發(fā)亮
我沒有看見犀牛
狼狽不堪的探險者
被救了出來
我覺得一定還有犀牛
耳朵巨大的犀牛
它躲在洞里
它拒絕了人們
焦急的營救
2017.05.04
大河
一條大河
滾滾東流
這樣的場景
我見過很多
某年某日早晨
我在湘江邊跑步
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
在江水里浮動
最近我在贛州
看到河上干魚
迎風(fēng)招展
我沒有過
水中的生活
站在岸邊
看一會兒就離開
好像害怕大河
將我?guī)ё?/p>
2017.05.05
侯國經(jīng)
粉衣婦女
一口一個
侯國經(jīng)同學(xué)
侯國經(jīng)同學(xué)
你在哪里
鏡頭給到
操湖北口音的專家
她認(rèn)為此事
令人溫暖
老公上場
他說——
我很高興
她太幸福了
她的青春期
因為有了
侯國經(jīng)同學(xué)的關(guān)心
而不孤單
如果侯國經(jīng)同學(xué)
今天來到節(jié)目現(xiàn)場
我不嫉妒
所幸侯同學(xué)身在美國
他在視頻里現(xiàn)身
以平淡的口吻
解釋那是
平常的舉動
并不是愛情
粉紅婦女
神色黯然
她的失落
全場觀眾
看在眼里
包括愛她的老公
2017.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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