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巴山蜀水情
家兄春才的這本集子,是我建議他以《蒼涼巴山蜀水情》作為書名的。本來,陳荒煤老人生前就已給本書題簽:《我寫彭德懷》。這當然是我很早就知道的。才兄為此向一些友人咨詢,說法不一,他猶豫了一陣,權衡再三后,還是采納了我的建議。
蒼涼巴山蜀水情——這蒼涼二字,讓人沉郁、壓抑。然而,這絕不是我或才兄板起臉來,無病呻吟,故作悲涼狀。不,歷史蒼涼,至少在它的長河里,有一個漫長的歲月,是蒼涼、悲哀的,我們豈能給這段歷史涂脂抹粉,裝成笑臉?事實上,本書的主要篇什,是描寫彭德懷元帥忍辱負重,在“三線”的種種軼事,以及為搜集、鉤沉彭總的往事,而采訪一個又一個知情者的瑣聞。而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不能不是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氛圍中發(fā)生并延續(xù)的:彭總因敢于說真話,為民請命,被罷了官;又因發(fā)動“文革”,決策者“調虎離山”,名曰加強“三線”,實為放逐而“漂泊西南天地間”,最終仍不肯放過,將他押回北京,批斗、隔離、折磨,“置之死地”仍不“后快”,居然將他的骨灰改名換姓,再一次放逐到這“血染枝頭恨正長”的望帝故都來。呵,產生過多少英雄豪杰、忠臣良將、文星詩仙的巴山蜀水,載負一代元戎、千古忠良的彭總的骨灰及辛酸往事,難道不覺得過于沉重了嗎?山無語。只有奔騰不息的蜀水的驚濤拍岸,似乎讓我們聽到了它為彭總痛哭、抗爭、咆哮。在艱難歲月里,彭總幾乎踏遍巴山蜀水,獻出他對祖國、人民的一片赤子之心。才兄的這些文章,實際上是追尋他當年的足跡。這是很有歷史價值的:讓當代及后代的有心人,毋忘在人民共和國發(fā)生的巨大悲劇,時刻警惕以任何形式出現的歷史悲劇的重演;毋忘彭總的錚錚鐵骨、高風亮節(jié),他才是大寫的中國人!因此,才兄在繁忙的行政工作之余,擠出了別人打撲克、搓麻將、喝咖啡的時間,積砂成塔,在寫成曾產生過廣泛社會影響的《彭德懷在三線》一書后,又完成了這部書,他的精力絕沒有白費。
當然,在世紀之末,我們應當站在更高的歷史高度,去看待、思考彭總的悲劇。他在權力畸形高度集中、個人迷信猖獗的歷史時期內,扮演著黨內錚士、進諫者的角色,就不能不重蹈古代歷史上某些錚臣、諫官的悲劇下場。彭總百年誕辰時,我本著歷史學家的良知,滿懷悲憤地寫了一篇《隔膜嘆》,發(fā)表在不甚為某些戴有色眼鏡者注意的《中國民航報》,以及加拿大的華文報紙《明報》上。我在文中感嘆在封建專制主義的統(tǒng)治下,歷史上曾不斷發(fā)生“一代名將史,千年孤臣淚”。最近,我在上海、北京的學術討論會上說,回顧本世紀,如果我們不能在政治文化方面走出龍的陰影,也就是封建專制主義殘余的陰影,我們在下一個世紀,就難以闊步前進。我想,到下一個世紀的中葉或末葉,那時的讀者來讀才兄的這部書,就會發(fā)現,我們的民族,曾經邁著多么艱辛、沉重的腳步!因此,彼時彼地,本書仍然不會失去它存在的價值。
圖25 春才兄(左)與筆者1943年夏在蔣王莊不慎溺水,險些送命,幸被莊鄰蔣國仕二爺救起。1995年4月1日,我倆來此留影。
本書還寫了其他的種種人和事。但最讓我動情的,還是寫我們童年、少年在故鄉(xiāng)的往事。才兄僅比我大二歲,我們是同時上小學、讀初中的,因家貧,不僅合蓋一條被子,甚至合穿過一條褲子。語曰:“一娘生九等?!庇腥さ氖?,無論是在小學,還是在初中,他的算術、數學很好,語文則較差;而我語文一向很不錯,但數理化的成績,一向離及格“隔三差五”。想不到無論是他還是我,主要是在粉碎“四人幫”后,都在正業(yè)之外,拿起筆,干起了文學副業(yè),并被社會承認,成了作家。這使我感到特別欣慰。除了社會條件外,沒有父母親含辛茹苦的培育,沒有長兄王蔭的關愛、啟蒙,無論是才兄還是我,都不會有今天的成績。我這些心中的話,肯定也是才兄心中的話:“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先輩大德,豈能相忘!
1999年9月9日于京南老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