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段春愁

柔腸一寸愁千縷 作者:廬隱 著


一段春愁

梅麗攬著鏡子仔細的撲著粉,又涂了胭脂和口紅,一絲得意的微笑,從她的嘴角浮起,懶懶的揚起那一雙充溢著熱情的媚眼,向旁邊站著的同伴問道:“你們看我美嗎?年輕嗎?”

“又年輕又美麗,來讓我吻一下吧!”正在改學生英文卷子的幼芬,放下紅鉛筆,一面說一面笑嘻嘻的跑了過來。

“不,不,幼芬真丑死了,當著這許多人,要作這樣的壞事。”梅麗用手擋住幼芬撲過來的臉,但是正在幼芬低下頭去的時候,梅麗竟冷不防的在她額上死勁的吻了一下,就在那一陣清脆的吻聲中,全屋里的人都哈哈的笑起來了。

下課鈴響了,梅麗已經(jīng)打扮得停當,她裊裊娜娜的走到掛衣服的架子旁,拿下那件新大衣,往身上一披,一手拉著門環(huán),回過頭來向同伴說了一聲“bye bye”才姍姍的去了。

“喂!你們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吧?”愛玉在梅麗走出去時,冷冷的向同伴們問。

“不曉得,”美玲說,“你也不知道嗎?”

“我怎么就該知道呢?”愛玉的臉上罩了一層紅潮。

“不是你該知道,是我以為你必知道。”美玲冷冷地說。

“算了,算了,你們這個也不知道,那個也不知道,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卑⒑┩蝗唤又f。

“你知道什么,快些滾開!”愛玉趁機解自己的圍。

“這有什么希奇,她到靜安寺一百八十號去看情人罷了,你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就讓我這個大炮手把這悶住的一炮放了吧!”

“你這個小鬼倒痛快!”幼芬說,“可是你的炮還有半截沒完。”

“唉,我是君子忠厚待人,不然當面戳穿未免煞風景?!?/p>

同伴們不約而同的,都把視線集在愛玉的身上,哈哈的起著哄。

“奇怪,你們?yōu)槭裁炊伎粗倚Γ俊睈塾窦t著臉說。

“那里,我們的眼睛東溜西轉(zhuǎn)是沒有一定的,怎么是一定在看你,大約你是神經(jīng)過敏吧!”阿憨若無其事的發(fā)揮著。

“小鬼你不要促狹,當心人家恨得咬掉你的肉?!庇追倚χf。

“該死,該死,你們這些東西,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愛玉一面拖住阿憨一面這樣說。

“喂!愛玉我要問你一句話,你不許騙我?!卑⒑┬ξ恼f。

“什么話?”

“很簡單的一句話,就是你同梅麗是不是在搞一個甜心?!?/p>

“什么甜心,我不懂。”

“不懂嗎?那么讓我也權(quán)且摩登一下學說一句洋話,就是Sweet heart?!?/p>

“沒有……我從來不愛任何男人,更不致同人家搶了……你聽誰說的?”

“誰也不曾說,不過是我的直覺。”

“不相信,一定是你聽到什么話來的?!?/p>

“不相信由你,只是我問你的話,你憑良心來答復我……不然我又要替你去宣傳了?!?/p>

“那種怪話有什么可宣傳的,我老實告訴你吧,那個密司特王我在一年前就認得他,假使我真要同梅麗搶也不見得搶不過她,不過我覺得一個女孩子同男子交際,不一定就要結(jié)婚……而且聽說密司特王已經(jīng)有一個女子了……但是我知道梅麗一定疑心我在和她暗斗,這真太可笑了?!?/p>

“其實也沒有什么關系,這年頭什么東西都是實行搶的主義,那么兩個女人搶一個情人又算什么?而且又是近代最時髦的三角戀愛呀!”

“小鬼?你真是個小鬼,專門把人家拿來開心!”

“死罪死罪,小鬼從不敢有此異心,不過是阿憨的脾氣心直口快而已,小姐多多原諒吧!”

愛玉用勁的擰了阿憨一把,阿憨叫著逃到隔壁房里去了。

當阿憨同愛玉開心的時刻,梅麗已到了靜安寺一百八十號了,她站在洋房的門口,從新的打開小粉盒,把臉上又撲了些香粉,然后把大衣往里一掩,這才舉手撳動門上的電鈴,在這個時候她努力裝成電影明星的風騷姿勢。

不久門開了,一個年輕而穿著得極漂亮的男人,含笑出現(xiàn)于門前的石階上……這正合了梅麗的心愿,因此她不就走進去,故意的站在門口,慢慢轉(zhuǎn)動著柔若柳枝的腰桿,使那種曲線分明妙曼的豐姿深深印入那男人的心目中。

那滿面笑意的男人,敏捷的走了過來說道:“歡迎,歡迎!”一面伸手接過梅麗的小提包。

“怎么樣,好嗎?密司特王!”梅麗含著深醇的微笑,柔聲的說。

“謝謝,一切都照舊,你呢,小姐!”男人像一只鳥兒般的活潑的說。

“我嗎?唉,不久就要到天國去了!”梅麗吃吃的笑著說。

“你真會說笑話,小姐青春正富,離到天國還遠著呢!”男人說著把仆人送來的茶接過來,放在梅麗面前說:“吃茶吧!”他依舊坐到位子上去。

“青春!青春!”梅麗感觸的叫道,“我那里還有什么青春,你簡直是故意的取笑我!”

“沒有的話!”男人臉上裝出十三分的真誠說道:“現(xiàn)在正是小姐的青春時代,真的,在你的臉上浮著青春的笑;在你的舉動上,也是充滿了青春的活潑精神……”

梅麗看著他微笑——深心里都歡喜得幾乎涌出感激的眼淚來。

“喂!王,你的話我也相信是真的,我們學校里的同事,樣子都比我老得多,前幾天我遇見密司柳!她也稱贊我年輕,并且還說我的眼睛和別人不同……王,你看出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同嗎?”

“對了,你的眼睛比無論什么人都美,而且含著一種深情……”王含笑說。

“真是的,你也這樣說……你歡喜我的眼睛嗎?”梅麗含羞的望著他。

男人挨近她身旁,低聲說道:“你應許我吻你的眼睛嗎?”

梅麗整個的頰上,罩了一陣紅潮,半推半就的接受了那又溫又香的一吻,于是沉默而迷醉的氣氛把一雙男女包圍了。

“鐺啷啷!”電話鈴響了,男人連忙跑去取下電話機來。“喂……我是王新甫……怎么樣……哦好,可以,但是要稍微遲些……好,再會。”

“哪個的電話,不是愛玉的嗎?”梅麗嬌癡癡的說。

“不是,不是,”王有些驚惶的說道,“是一個男朋友約我去談談,有一點事務上的交涉!”

“哦,那就真不巧了,我想今晚同你去吃飯,并且看《卡門》去?!?/p>

“真是討厭,”男人皺著眉頭說,“我要不是為了一些事務上必須接洽的事,我就辭掉他了……這樣吧,我明天陪你去如何?”

“也好吧……那么我現(xiàn)在去了,省的耽擱你的正事!”

“何必那樣說!”他說,“這更使我抱歉了!”

“算了吧,這又有什么歉可以抱呢,只要你不忘記你還有我這么一個朋友就行了?!泵符愓玖似饋?,王把大衣替她披上,一直送她到了電車站,他才又回轉(zhuǎn)來,從新洗了臉,頭上抹了一些香油,興沖沖的出去了。

梅麗上了電車回到家里時,心里像是被寂寞所戳傷,簡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想找愛玉去看電影——同時她心里有些疑決不下的秘密,也想借此探探虛實。她從新披上大衣,叫了一輛人力車,到了愛玉的家門口,只見她家的張媽站在門口,迎著笑道:“小姐才出去了?!?/p>

“哦,也出去了,你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嗎?”

“那我不大清楚,是王少爺來接她去。”

“王少爺?哪一個王少爺?”

“就是住在靜安寺的?!?/p>

“哦……回頭小姐來時,你不必多說什么,只說我來看她就足了?!?/p>

“曉得了?!睆垕屨f著,不住的向梅麗懊喪的面色打量,梅麗無精打采的仍坐了原車回家去了。

次日絕早,梅麗獨自坐在辦公室里,呆呆的出神,不久美玲推門進來了:

“喂,梅麗,你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

“昨晚睡不著,所以老早就起來了?!?/p>

“為什么睡不著?莫非有什么心事嗎?……你昨天一定有點什么秘密,說真話,成時請我們吃喜酒。”

“你真是會說夢話,我這一生再不嫁人的,哪來的喜酒請你吃呢?我告訴你吧,這個世上的男人都壞透了,嘴里甜蜜蜜的,心里可辣得很呢!”

“這是什么意思,你發(fā)這些牢騷?”

“哪個又在發(fā)牢騷呀!”愛玉神采飛躍的跑了進來插言說道。

“你今天什么事這樣高興呀?”美玲回頭向愛玉說。

“我天天都是這樣,也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p>

“你到底是個深心人,喜怒哀樂不形于色!”阿憨又放起大炮來。

“哼,什么話到了你這小鬼嘴里就這樣毫無遮攔!”梅麗笑著擰著阿憨的嘴巴子說,大家都不禁望著阿憨發(fā)笑。

第一課的鐘聲打過了,愛玉、梅麗都去上課,辦公室里只剩下美玲、幼芬和阿憨。這時美玲望著她倆的影子去遠了,便悄悄的笑道:“這兩個都是傻瓜,王簡直就是拿她們耍著玩,在梅麗面前,就說梅麗好,在愛玉面前就說愛玉好,背了他們倆和老伍他們就說:‘這些老處女,我可不敢領教,不過她們迫得緊,不得不應付應付?!阏f這種話叫梅麗和愛玉聽見了要不要活活氣死!”

“這些男人真不是好東西,我們叫梅麗她們不要睬他吧,免得他爛嚼舌根!”幼芬天真地說。

“那你簡直比我老憨還憨,她倆可會相信你的話?沒得惹她們兩邊都罵你!”阿憨很有經(jīng)驗似的說。

幼芬點頭笑道:“你的話不錯,我們不管他們?nèi)哓ヒ?,冷眼看熱鬧好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梅麗拿著一封信,滿臉怒氣的罵道:“什么該死的東西,他竟騙了我好幾個月,現(xiàn)在他的情人找得來,他倒也撇得清,竟替我介紹起別人來,誰希罕他,難道我家里就沒有男人們,他們就沒有朋友可介紹,一定要他這死不了的東西多管閑事!”

“喂!這算什么,哪個又得罪了你呀!”阿憨找著碰釘子,梅麗睬都不睬她,便飯也不吃的走了。

愛玉卻鎮(zhèn)靜得若無其事般的說道:“美玲,密司特王要訂婚了,你知道嗎?他的愛人已經(jīng)從美國回來了?!?/p>

“哦,這個我倒沒有聽說……這就難怪梅麗剛才那么痛心了?!?/p>

“本來是自己傻瓜嘛……所以我再也不上他的當?!睈塾裱b出得意的樣子說。

阿憨向著幼芬微笑,她簡直又要放大炮了,幸喜幼芬攔住她道:“你不要又發(fā)神經(jīng)病呀,”阿憨點點頭,到底伏著她的耳朵說道,“她是啞子吃黃連,有苦不能言罷了?!币魂嚳┛┑拇笮?,阿憨便揚長而去。

梅麗這幾天是意外的沉默,愛玉悄悄的議論道,“你們看梅麗正害love sick,你們快替她想個法子吧?!?/p>

“夫子莫非知道嗎?”阿憨又憨頭憨腦的釘上這么一句,使愛玉笑不得哭不得,只聽見不約而同幾聲“小鬼,小鬼”向著阿憨,阿憨依然笑嘻嘻的對付她們。

時間把一切的糾紛解決了,在王先生結(jié)婚后的兩個月,梅麗和愛玉也都有了新前途,這一段春愁也就告了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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