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棠花

紅(精裝珍藏版) 作者:季羨林 著


海棠花

早晨到研究所去的路上,抬頭看到人家園子里正開著海棠花,繽紛爛漫地開成一團。這使我想到自己在故鄉(xiāng)院子里的那兩棵海棠,現(xiàn)在想也正是開花的時候了。

我雖然喜歡海棠花,但卻似乎與海棠花無緣。自家院子里雖然就有兩棵,枝干都非常粗大,最高的枝子竟高過房頂,秋后葉子落光了的時候,看到尖尖的頂枝直刺著蔚藍悠遠的天空,自己的幻想也仿佛跟著高爬上去,常常默默地看上半天;但是要到記憶里去搜尋開花時的情景,卻只能搜到很少幾個片段。搬過家來以前,曾在春天到原來住在這里的親戚家里討過幾次折枝,當時看了那開得團團滾滾的花朵,很羨慕過一番。但這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有點渺茫了。

家搬過來以后,自己似乎只在家里待過一個春天。當時開花的情景,現(xiàn)在已想不真切。記得有一個晚上同幾個同伴在家南邊一個高崖上游玩。向北看,看到一片屋頂,其中縱橫穿插著一條條的空隙,是街道。雖然也可以幻想出一片海浪,但究竟單調(diào)得很。可是在這一片單調(diào)的房頂中卻驀地看到一樹繁花的尖頂,絢爛得像是西天的晚霞。當時我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其中還夾雜著一點渴望,渴望自己能夠走到這樹下去看上一看。于是我就按著這一條條的空隙數(shù)起來,終于發(fā)現(xiàn),那就是自己家里那兩棵海棠。我立刻跑下崖頭,回到家里,站在海棠樹下,一直站到淡紅的花團漸漸消逝到黃昏里去,只朦朧留下一片淡白。

但是這樣的情景只有過一次,其余的春天我都是在北京度過的。北京是古老的都城,盡管有許多機會可以做賞花的韻事,但是自己卻很少有這福氣。我只到中山公園去看過芍藥,到頤和園去看過一次木蘭。此外,就是同一個老朋友在大毒日頭下面跑過許多條窄窄的灰土街道,到崇效寺去看過一次牡丹;又因為去得太晚了,只看到滿地殘英。至于海棠,不但是很少看到,連因海棠而出名的寺院似乎也沒有聽說過。北京的春天是非常短的,短到幾乎沒有。最初還是殘冬,要是接連吹上幾天大風,再一看樹木都長出了嫩綠的葉子,天氣陡然暖了起來,已經(jīng)是夏天了。

夏天一來,我就又回到故鄉(xiāng)去。院子里的兩棵海棠已經(jīng)密密層層地蓋滿了大葉子,很難令人回憶起這上面曾經(jīng)開過團團滾滾的花。長晝無聊,我躺在鋪在屋里面地上的席子上睡覺,醒來往往覺得一枕清涼,非常舒服。抬頭看到窗紙上歷歷亂亂地布滿了葉影。我間或也坐在窗前看點書,滿窗濃綠,不時有一只綠色的蟲子在上面慢慢地爬過去,令我幻想深山大澤中的行人。蝸牛爬過的痕跡就像是山間林中的蜿蜒的小路。就這樣,自己可以看上半天。晚上吃過飯后,就搬了椅子坐在海棠樹下乘涼,從葉子的空隙處看到灰色的天空,上面嵌著一顆一顆的星。結(jié)在海棠樹與檐邊中間的蜘蛛網(wǎng),借了星星的微光,把影子投在天幕上。一切都是這樣靜。這時候,自己往往什么都不想,只讓睡意輕輕地壓上眉頭。等到果真睡去半夜里再醒來的時候,往往聽到海棠葉子窸窸窣窣地直響,知道外面下雨了。

似乎這樣的夏天也沒有能過幾個,六年前的秋天,當海棠樹的葉子漸漸地轉(zhuǎn)成淡黃的時候,我離開故鄉(xiāng),來到了德國。一轉(zhuǎn)眼,在這個小城里,就住了這么久。我們天天在過日子,卻往往不知道日子是怎樣過的。以前在一篇什么文章里讀到這樣一句話:“我們從現(xiàn)在起要仔仔細細地過日子了。”當時頗有同感,覺得自己也應立刻從即時起仔仔細細地過日子了。但是過了一些時候,再一回想,仍然是有些捉摸不透,不知道日子是怎樣過去的。到了德國,更是如此。我本來是下定了決心用苦行者的精神到德國來念書的,所以每天除了鉆書本以外,很少想到別的事情??墒乾F(xiàn)實的情況又不允許我這樣做。而且祖國又時來入夢,使我這萬里外的游子心情不能平靜。就這樣,在幻想和現(xiàn)實之間,在祖國和異域之間,我的思想在掙扎著。不知道怎樣一來,一下子就過了六年。

哥廷根是有名的花城。來到的第一個春天,這里花之多就讓我吃驚。雪剛?cè)诨?,就有白色的小花從地里鉆出來。以后,天氣逐漸轉(zhuǎn)暖。一轉(zhuǎn)眼,家家園子里都擠滿了花。紅的、黃的、藍的、白的,大大小小,五顏六色,錦似的一片,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放的。山上樹林子里,更有整樹的白花。我常常一個人在暮春五月到山上去散步。暖烘烘的香氣飄拂在我的四周。人同香氣仿佛融而為一,忘記了花,也忘記了自己。直到黃昏才慢慢回家。但是我卻似乎一直沒注意到這里也有海棠花。原因是,我最初只看到滿眼繁花,多半是叫不出名字?!翱椿酁樽g秦名”,我也就不譯了。因而也就不分什么花什么花,只是眼花繚亂而已。

但是,真像一個奇跡似的,今天早晨我竟在人家園子里看到盛開的海棠花。我的心一動,仿佛剛睡了一大覺醒來似的,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個異域的小城里住了六年了。鄉(xiāng)思濃濃地壓上心頭,無法排解。

我前面說,我同海棠花無緣?,F(xiàn)在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說好了。鄉(xiāng)思并不是很舒服的事情。但是在這垂盡的五月天,當自己心里填滿了憂愁的時候,有這么一團十分濃烈的鄉(xiāng)思壓在心頭,令人感到痛苦。同時我卻又有點愛惜這一點鄉(xiāng)思,欣賞這一點鄉(xiāng)思。它使我想到:我是一個有故鄉(xiāng)和祖國的人。故鄉(xiāng)和祖國雖然遠在天邊,但是現(xiàn)在它們卻近在眼前。我離開它們的時間愈遠,它們卻離我愈近。我的祖國正在苦難中,我是多么想看到它呀!把祖國召喚到我眼前來的,似乎就是這海棠花,我應該感激它才是。

想來想去,我自己也糊涂了。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又走過那個園子去看海棠花。它依舊同早晨一樣,繽紛爛漫地開成一團。它似乎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心情。我站在樹下,待了半天,抬眼看到西天正亮著同海棠花一樣紅艷的晚霞。

1941年5月29日于德國哥廷根

枸杞樹

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一轉(zhuǎn)眼便會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這使我困惑。最先是去追憶:什么地方我曾看見這樣一棵蒼老的枸杞樹呢?是在某處的山里嗎?是在另一個地方的一個花園里嗎?但是,都不像。最后,我想到才到北平時住的那個公寓;于是我想到這棵蒼老的枸杞樹。

我現(xiàn)在還能很清晰地溫習一些事情:我記得初次到北平時,在前門下了火車以后,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個秤錘,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迷惘地上了一輛洋車,跟著木屋似的電車向北跑。遠處是紅的墻,黃的瓦。我是初次看到電車的,我想,“電”不是很危險嗎?后面的電車上的腳鈴響了,我坐的洋車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著。我感到焦急,同時,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紅的墻,黃的瓦。終于,在焦急,又因為初踏入一個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過了不知多少滿填著黑土的小胡同以后,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個公寓里去了。我仍然非常迷惘而有點近于慌張,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給一層輕煙籠罩起來似的,我看不清院子里的什么東西,我甚至也沒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著來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下去,做了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夢。

雖然做了夢,但是卻沒有能睡得很熟,剛看到窗上有點發(fā)白,我就起來了。因為心比較安定了一點,我才開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里,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錯落地擺了幾盆雜花。我記得很清楚:這些花里面有一棵仙人頭,幾天后,還開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卻是靠墻長著的一棵枸杞樹,已經(jīng)長得高過了屋檐,枝干蒼老勾曲像千年的古松,樹皮皺著,色是黝黑的,有幾處已經(jīng)開裂了。幼年在故鄉(xiāng)里的時候,常聽人說,枸杞是長得非常慢的,很難成為一棵樹,現(xiàn)在居然有這樣一棵虬干的老枸杞樹站在我面前,真像夢;夢又掣開了輕渺的網(wǎng),我這是站在公寓里嗎?于是,我問公寓的主人,這枸杞有多大年齡了,他也渺茫:他初次來這里開公寓時,這樹就是現(xiàn)在這樣,三十年來,沒有多少變化。這更使我驚奇,我用驚奇的太息的眼光注視著這蒼老的沉默著的枝干,又注視著接連著樹頂?shù)乃{藍的長天。

就這樣,我每天看書乏了,就總到這棵樹底下徘徊。在細弱的枝條上,蜘蛛結(jié)了網(wǎng),間或有一片樹葉兒或蒼蠅蚊子之流的尸體粘在上面。在有太陽和燈火照上去的時候,這小小的網(wǎng)也會反射出細弱的清光來。倘若再走近一點,你又可以看到有許多葉上都爬著長長的綠色的蟲子,在爬過的葉上留了半圓缺口。就在這有著缺口的葉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樣的斑駁陸離的彩痕。對著這彩痕,你可以隨便想到什么東西,想到地圖,想到水彩畫,想到被雨水沖過的墻上的殘痕,再玄妙一點,想到宇宙,想到有著各種色彩迷離的夢影。這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在這小的葉片上呈現(xiàn)給你。當你想到地圖的時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個小的黑點,算作你的故鄉(xiāng)。再指定大一點的黑點,算作你曾游過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處浮起點溫熱的感覺嗎?這蒼老的枸杞樹就是我的宇宙。不,這葉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長長的綠色的蟲子拿下來,摔在地上,對著它,我描畫給自己種種涂著彩色的幻想,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這蒼老的枝干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輕霧給每件東西涂上一層淡影。這蒼黑的枝干更顯得黑了。雨住了的時候,有一兩個蝸牛在上面悠然地爬著,散步似的從容,蜘蛛網(wǎng)上殘留的雨滴,靜靜地發(fā)著光。一條虹從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橋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這枸杞的頂尖就正頂著這橋的中心。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陰影,漸漸地爬過了西墻,墻隅的蜘蛛網(wǎng),樹葉濃密的地方仿佛把這陰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漸漸地黑起來。只剩了夕陽的余暉返照在這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一片,熠耀著,儼然如來佛頭頂上金色的圓光。

以后,黃昏來了,一切角隅皆被黃昏占領了。我同幾個朋友出去到西單一帶散步。穿過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發(fā)著幽香。不知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我曾讀過一句詩:“黃昏里充滿了木樨花的香?!蔽矣X得很美麗。雖然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木樨花的香;雖然我明知道現(xiàn)在我聞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總覺得我到了那種縹緲的詩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黃色的燈光下,我們摸索著轉(zhuǎn)進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這蒼老的枸杞樹只剩下了一團凄迷的影子,靠了北墻站著。

跟著來的是個長長的夜。我坐在窗前讀著預備考試的功課。大頭尖尾的綠色小蟲,在糊了白紙的玻璃窗外有所尋覓似的撞擊著。不一會兒,一個從縫里擠進來了,接著又一個,又一個,成群地圍著燈飛。當我聽到賣“玉米面餑餑”戛長的永遠帶點兒寒冷的聲音,從遠處的小巷里越過了墻飄過來的時候,我便捻熄了燈,睡下去。于是又開始了同蚊子和臭蟲的爭斗。在靜靜的長夜里,忽然醒了,殘夢仍然壓在我心頭。倘若我聽到又有窸窣的聲音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周圍,我便知道外面又落了雨。我注視著這神秘的黑暗,我描畫給自己:這枸杞樹的蒼黑的枝干該更黑了吧;那匹蝸牛有所趨避該匆匆地在向隱僻處爬去吧;小小的圓的蜘蛛網(wǎng),該又捉住雨滴了吧,這雨滴在黑夜里能不能靜靜地發(fā)著光呢?我做著天真的童話般的夢。我夢到了這棵蒼老的枸杞樹?!@枸杞樹也做夢嗎?第二天早上起來,外面真的還在下著雨??諝饫锍錆M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荷葉上頂著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網(wǎng)上也頂著,靜靜地發(fā)著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轉(zhuǎn)入初秋的澹遠里去的時候,我這種詩意的又充滿了稚氣的生活,終于也不能繼續(xù)下去。我離開這公寓,離開這蒼老的枸杞樹,移到清華園里來。到現(xiàn)在差不多四年了。這園子素來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里,滿園里怒放著紅的花,遠處看,紅紅的一片火焰。夏天里,垂柳拂著地,濃翠撲上人的眉頭。秋天里,紅霞般的爬山虎給冷清的深秋涂上一層凄艷的色彩。冬天里,白雪又把這園子安排成為一個銀的世界。在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層輕渺的紫氣,給這園子添了不少的光輝。這一切顏色:紅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地涂上了我的心,在我心里幻成一幅絢爛的彩畫。我做著紅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樣顏色的夢。論理說起來,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話般的夢,早該被擠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總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飄過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紅花;飄過了夏天的垂柳的濃翠;飄過了秋天的紅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現(xiàn)在,是冬天,白雪正把這園子裝成銀的世界?;旌狭穗硽璧奈魃降淖蠚?,靜定在我的心頭。在一個浮動的幻影里,我仿佛看到:有夕陽的余暉返照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一片,熠耀著,像如來佛頭頂上的金光。

1933年12月8日雪之下午

荷之韻

世人寧有不愛荷花者乎?梅蘭竹菊,舊稱四君子,然以吾視之,則荷花實凌駕四者之上,誠君子中之君子也。周濂溪《愛蓮說》之所以成為千古名篇,厥因其在茲乎?盛夏之時,炎陽如燃,紅花映日,綠葉接天,清香流溢,翠滿塵寰,誠大千之勝景,乃宇宙之偉觀。世之人寧有不愛荷者乎?然而西風起于青萍之末,碧葉落于千山萬山,金秋下臨,荷塘凋殘,昔日之綠肥紅肥者,轉(zhuǎn)瞬渺然。值此之時,世之人寧有不悲傷者乎?吳君瑛南救之有方,君擅攝影之術(shù),尤喜為荷寫影寫像,盛夏酷暑,竟日佇候于荷花池旁,窺伺時機,極盡苦難;探幽搜玄,盡態(tài)極妍,窺綠魂于鏡頭,揭紅魄于機端。如此雖四時變幻,風光不同,而荷花神魄則永存于攝像之中,無論春夏,不計秋冬,坐對紅綠,情動乎衷。

世之人寧有不愛荷花攝影者乎?

1988年10月13日晨寫初稿

1999年4月8日寫定稿

芝蘭之室

我喜歡綠色的東西,我覺得,綠色是生命的顏色,即使是在冬天,我在屋里總要擺上幾盆花草,如君子蘭之類。舊歷元日前后,我一定要設法弄到幾盆水仙,眼睛里看到的是翠綠的葉子,鼻子里聞到的是氤氳的幽香,我顧而樂之,心曠神怡。

今年當然不會是例外。友人送給我?guī)着杷?,擺在窗臺上。下面是一張極大的書桌,把我同窗臺隔開。大概是由于距離遠了一點,我只見綠葉,不聞花香,頗以為憾。

今天早晨,我一走進書房,驀地一陣濃烈的香氣自透鼻官。我愕然一愣,剎那間,我意識到,這是從水仙花那里流過來的。我坐下,照例爬我的格子。我在潛意識里感到,既然剛才能聞到花香,這就證明,花香是客觀存在著的,而且還不會是瞬間的而是長時間的存在。可是,事實上,在那愕然一愣之后,水仙花香神秘地消逝了,我鼻子再也聞不到什么了。

這是什么原因呢?

我又陷入了想入非非中。

中國古代《孔子家語》中就有幾句話:“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蔽以谶@里關心的不是“化”與“不化”的問題,而是“久而不聞其香”。剛才水仙花給我的感受,就正是“久而不聞其香”。可見這樣的感受,古人早已經(jīng)有了。

我?;孟?,造化小兒喜歡耍點“小”——也許是“大”——聰明,給人們開點小玩笑。他(它,她?)給你以本能,讓你舌頭知味,鼻子知香。但是,又不讓你長久地享受,只給你一瞬間,然后復歸于平淡,甚至消逝。比如那一位“老佛爺”慈禧,在宮中時,瞅見燕窩、魚翅、猴頭、熊掌,一定是大皺其眉頭。然而,八國的“老外”來到北京,她倉皇西逃,路上吃到棒子面的窩頭,味道簡直賽過龍肝鳳髓,認為是從未嘗過的美味。她回到北京宮中以后,想再吃這樣的窩頭,可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了。

造化小兒就是使用這樣的手法,來實施一種平衡的策略,使美味佳肴與粗茶淡飯,使帝后顯宦與平頭老百姓,等等,都成為相對的東西,都受時間與地點的約束。否則,如果美味對一個人來說永遠美,那么帝后顯宦們的美食享受不是太長了嗎?在蕓蕓眾生中間不是太不平衡了嗎?

對鼻官來說,水仙花還有芝蘭的香氣也只能作如是觀,一瞬間,你獲得了令人吃驚的美感享受;又一瞬間,香氣雖然仍是客觀存在,你的鼻子卻再也聞不到了。

造化小兒玩的就是這一套把戲。

從南極帶來的植物

小友兼老友唐老鴨(師曾)自南極歸來。在北大為我舉行90歲華誕慶祝會的那一天,他來到了北大,身份是記者。全身披掛,什么照相機、錄像機,這機,那機,我叫不出名堂來的一些機,看上去至少有幾十斤重,活靈活現(xiàn)地重現(xiàn)海灣戰(zhàn)爭孤身采訪時的雄風。一見了我,在忙著拍攝之余,從褲兜里掏出來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什么東西,鄭重地遞了給我。信封上寫著幾行字:

祝季老壽比南山

南極長城站的植物,每100年長一毫米,此植物已有6000歲。

唐老鴨敬上

這幾行字真讓我大吃一驚,手里的分量立刻重了起來。打開信封,里面裝著一株長在仿佛是一塊鐵上面的“小草”。當時祝壽會正要開始,大廳里擠了幾百人,熙來攘往,擁擁擠擠,我沒有時間和心情去仔細觀察這一株小草。

夜里回到家里,時間已晚,沒有時間和精力把這一株“仙草”拿出來仔細玩賞。第二天早晨才拿了出來。初看之下,覺得沒有什么稀奇之處,這不就是一棵平常的“草”嘛,同我們這里遍地長滿了的野草從外表上來看差別并不大。但是,當我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再仔細看時,它卻不像是一株野草,而像是一棵樹,具體而微的樹,有干有枝。枝子上長著一些黑色的圓果。我眼睛一花,原來以為是小草的東西,驀地變成了參天大樹,樹上搭滿鳥巢。樹扎根的石塊或鐵塊一下子變成了一座大山,巍峨雄奇。但是,當我用手一摸時,植物似乎又變成了礦物,是柔軟的能屈能折的礦物。試想這一棵什么物從南極到中國,飛越千山萬水,而一枝葉條也沒有斷,至今在我的手中也是一絲不斷,這不是礦物又是什么呢?

我面對這一棵什么物,腦海里疑團叢生。

是草嗎?不是。

是樹嗎?也不是。

是植物嗎?不像。

是礦物嗎?也不像。

它究竟是什么東西呢?我說不清楚。我只能認為它是從南極萬古冰原中帶來的一個奇跡。既然唐老鴨稱之為植物,我們就算它是植物吧。我也想創(chuàng)造兩個新名詞:像植物一般的礦物,或者像礦物一般的植物。英國人有一個常用的短語:at one's wits'end,“到了一個人智慧的盡頭”,我現(xiàn)在真走到了我的智慧的盡頭了。

在這樣智窮力盡的情況下,我面對這一個從南極來的奇跡,不禁浮想聯(lián)翩。首先是它那六千年的壽命。在天文學上,在考古學上,在人類生活中,六千是一個很小的數(shù)目,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但是,在人類有了文化以后的歷史上,在國家出現(xiàn)的歷史上,它卻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中國滿打滿算也不過說有五千年的歷史。連那一位玄之又玄的老祖宗黃帝,據(jù)一般典籍的記載,也不過說他約生在公元前26世紀,距今還不滿五千年。連世界上國家產(chǎn)生比較早的國家,比如埃及和印度,除了神話傳說以外,也達不到六千年。我想,我們可以說,在這一株“植物”開始長的時候,人類還沒有國家。說是“宇宙洪荒”,也許是太過了一點。但是,人類的國家,同它比較起來,說是瞠乎后矣,大概是可以的。

想到這一切,我面對這一株不起眼兒的“植物”,難道還能不驚詫得瞠目結(jié)舌嗎?

再想到人類的壽齡和中國朝代的長短,更使我的心進一步地震動不已。古人詩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痹谶^去,人們總是互相祝愿“長命百歲”。對人生來說,百歲是長極長極了的。然而南極這一株“植物”在一百年內(nèi)只長一毫米。中國歷史上最長的朝代是周代,約有八百年之久。在這八百年中,人間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動呀。春秋和戰(zhàn)國都包括在這個期間。百家爭鳴,何等熱鬧。云譎波詭,何等奇妙。然而,南極這一株“植物”卻在萬古冰原中,沉默著、忍耐著,只長了約八毫米。周代以后,秦始皇登場。修筑了令全世界驚奇的長城。接著登場的是赫赫有名的漢祖、唐宗等一批人物,半生征戰(zhàn),鐵馬金戈,殺人盈野,血流成河。一直到了清代末葉,帝制取消,軍閥混戰(zhàn),最終是建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兩千多年的歷史,千頭萬緒的史實,五彩繽紛,錯綜復雜,頭緒無數(shù),氣象萬千,現(xiàn)在大學里講起中國通史,至少要講上一學年,還只能講一個輪廓。倘若細講起來,還需要斷代史,以及文學、哲學、經(jīng)濟、藝術(shù)、宗教、民族等的歷史。至于歷史人物,則有的成龍,有的成蛇;有的流芳千古,有的遺臭萬年,成了人類茶余酒后談古論今的對象。在這兩千多年的漫長悠久的歲月中,赤縣神州的花花世界里演出了多少幕悲劇、喜劇、鬧??;然而,這一株南極的“植物”卻沉默著、忍耐著,只長了兩厘米多一點。多么艱難的成長呀!

想到這一切,我面對這一株不起眼兒的“植物”難道還能不驚詫得瞠目結(jié)舌嗎?

我們的漢語中有“目擊者”一個詞兒,意思是“親眼看到的人”。我現(xiàn)在想杜撰一個新名詞兒“準目擊者”,意思是“有可能親眼看到的人或物”。“物”分動、植兩種,動物一般是有眼睛的,有眼就能看到。但是,植物并沒有眼睛,怎么還能“擊”(看到)呢?我在這里只是用了一個詩意的說法,請大家千萬不要“膠柱鼓瑟”地或者“刻舟求劍”地去推敲,就說是植物也能看見吧??鬃邮侵袊氖ト?,是萬世師表,萬人景仰。到了今天,除了他那峨冠博帶的畫像之外,人類或任何動物決不會有孔子的目擊者。植物呢,我想,連四川青城山上的那一株老壽星銀杏樹,或者陜西黃帝陵上那一些十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古柏,也不會是孔子的目擊者。然而,我們這一株南極的“植物”卻是有這個資格的,孔子誕生的時候它已經(jīng)有三千多歲了。對它來說,孔子是后輩又后輩了。如果它當時能來到中國,“目擊”孔子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我不是生物學家,沒有能力了解,這一株“植物”究竟是什么東西,我也沒有向唐老鴨問清楚:在南極有多少像這樣的“植物”?如果有多種的話,它們是不是都是六千歲?如果不是的話,它們中最老的有幾千歲?這樣的“植物”還會不會再長?這樣一系列的問題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感興趣的問題是,我眼前的這一株“植物”,身高六厘米,壽高六千歲。如果它或它那些留在南極的伙伴還繼續(xù)長的話,再過六千年,也不過高一分米二厘米,仍然是一株不起眼兒的可憐兮兮的“植物”,難登大雅之堂。然而,今后的六千年卻大大不同于過去的六千年了。就拿過去一百年來看吧,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現(xiàn)在做到了;過去認為是幻想的東西,現(xiàn)在現(xiàn)實了。人類在太空可以任意飛行,連嫦娥的家也登門拜訪到了。到了今天,更是分新秒異,誰也不敢說,新的科技將會把我們帶向何方。一百年尚且如此,誰還敢想象六千年呢?到了那時候人類是否已經(jīng)異化為非人類,至少是同現(xiàn)在的人類迥然不同的人類,誰又敢說呢?

想到這一切,念天地之悠悠,后不見來者。面對這一株不起眼兒的“植物”,我只能驚詫得瞠目結(jié)舌了。

2001年7月2日

喜雨

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在過去,農(nóng)民是靠天吃飯的,雨是絕對不能缺少的。因此,我從識之無的時候起,就同雨結(jié)下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深厚的感情。

今年,北京缺雨,華北也普遍缺雨,我心急如焚。我窗外自己種的那一棵玉蘭花開的時候,甚至于到大覺寺去欣賞那幾棵聲名傳遍京華的二三百年的老玉蘭樹開花的時候,我的心情都有點矛盾。我實在喜歡眼前的繁花。大覺寺我來過幾次,但是玉蘭花開得像今天這樣,還從來沒有見過。借用張鍥同志一句話:“一看到這開成一團的玉蘭花,眼前立刻亮了起來?!焙靡粋€“亮”字,虧他說得出來。但是,我忽然想到,春天里的一些花最怕雨打。我愛花,又盼雨,二者是魚與熊掌的關系,不可得而兼也。我究竟何從呢?我之進退,實為狼狽。經(jīng)過艱苦的“思想斗爭”,我毅然決然下了結(jié)論:我寧肯要雨。

在多日沒有下過滴雨之后,我今天早晨剛在上面搭上鐵板的陽臺上坐定,頭頂上鐵板忽然清脆地響了一聲:是雨滴的聲音。我的精神一瞬間立即抖擻起來,“漫卷詩書喜欲狂”,立即推開手邊的稿紙,靜坐諦聽起來。鐵板上,從一滴雨聲起,清脆的響聲漸漸多了起來,后來混成一團,連“大珠小珠落玉盤”也無法描繪了。此時我心曠神怡,浮想聯(lián)翩。

我抬頭看窗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一棵玉蘭花樹,此時繁花久落,綠葉滿枝。我仿佛聽到在雨滴敲擊下左右翻動的葉子正在那里悄聲互相交談:“伙計們!盡量張開嘴巴吸吮這貴如油的春雨吧!”我甚至看到這些綠葉在雨中跳起了華爾茲舞,舞姿優(yōu)美整齊,我頭頂上鐵板的敲擊聲仿佛為它們的舞步伴奏??上沂且粋€舞盲,否則我也會破窗而出,同這些可愛的玉蘭樹葉共同蹁躚起舞。

眼光再往前挪動一下,就看到了那一片荷塘。此時冬天的堅冰雖然久已融化,垂柳鵝黃,碧水滿塘,連“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時候還沒有到。但是,我仿佛有了“天眼通”,看到水面下淤泥中嫩蓮已經(jīng)長出了小芽。這些小芽眼前還浸在水中。但是,它們也感覺到了水面上正在落著雨滴,打在水面上,形成了一個個的小而圓的漩渦,如果有攝影家把這些小漩渦攝下,這也不失為宇宙中的一種美,值得美學家們用一些只有他們才能懂的恍兮惚兮的名詞來探討甚至爭論一番的。小荷花水底下的嫩芽我相信是不懂美學的,但是,它們懂得要生存、要成長。水面上雨滴一敲成小漩渦,它們立即感覺到了,它們也精神抖擻起來,互相鼓勵督促起來:“伙伴們!拿出自己的勁頭來,快快長呀!長呀!趕快長出水面,用我們自己的嘴吮吸雨滴。我們?nèi)ツ觊_花一千多朵,引起了燕園內(nèi)外一片普遍熱烈的贊揚聲。今年我們也學一下時髦的說法,來它一個可持續(xù)發(fā)展,開上它兩三千朵,給燕園內(nèi)外的人士一個更大的驚異!”合著頭頂上的敲擊聲,小荷的聲音仿佛清晰可聞,給我喜雨的心情增添了新鮮的活力。

我浮想聯(lián)翩,幻想一下飛出了燕園,飛到了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也是缺雨的地方。一年前,我曾回過一次故鄉(xiāng),給母親掃墓。我6歲離開母親,一別就是八年。母親倚閭之情我是能夠理解一點的,但是我幻想,在我大學畢業(yè)以后,經(jīng)濟能獨立了,然后迎養(yǎng)母親。然而正如古人所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贝髮W二年級時,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只留得面影迷離,入夢難辨,風木之悲伴隨了我一生。我漫游世界,母親迷離的面影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今天已至望九之年,依然常夢見母親,痛哭醒來,淚濕枕巾。

我離家的時候,家里已窮得揭不開鍋。但不知為什么,母親偏有二三分田地。莊稼當然種不上,只能種點綠豆之類的東西。我三四歲的時候曾跟母親去摘過豆角。不管怎樣,總是有了點土地。有了土地就同雨結(jié)了緣,每到天旱,我也學大人的樣子,盼望下雨,翹首望天空的云霓。去年和今年,偏又天旱。在掃墓之后,在眼淚迷離中,我抬頭瞥見墳頭幾棵干癟枯黃的雜草在風中擺動。我驀地想到躺在下面的母親,她如有靈,難道不會為她生前的那二三分地擔憂嗎?我痛哭欲絕,很想追母親于地下?,F(xiàn)在又憑空使我憂心忡忡。我真想學習一下宋代大詩人陸游“碧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我是乞借春雨護禾苗。

幻想一旦插上了翅膀,就絕不會停止飛翔。我的幻想,從燕園飛到了故鄉(xiāng),又從故鄉(xiāng)飛越了千山萬水,飛到了非洲。我曾到過許多國家,我愛那里的人民,我愛那里的動物和植物。我從電視中看到,非洲的廣大地區(qū)也在大旱,土地龜裂,寸草不生。獅子、老虎、大象、斑馬等一大群野獸,在干旱的大地上,到處奔走,尋找一點水喝,一叢草吃,但都枉然,它們什么也找不到,有的就倒斃在地上??吹竭@情景,我心里急得冒煙,但卻束手無策。中國的老天爺姓張,非洲的老天爺卻不知姓字名誰,他大概也不住在什么通明殿上。即使我寫了碧章,也不知向哪里投遞。我苦思苦想,只有再來一次“碧章夜奏通明殿”,請我們的老天爺把現(xiàn)在下著的春雨,分出一部分,帶著全體中國人民的深厚情誼,分到非洲去降,救活那里的人民、禽、獸,還有植物,使普天之下共此甘霖。

我的幻想終于又收了回來,我兀坐在陽臺上,諦聽著頭頂上的鐵板被春雨敲得叮當作響,宛如天上宮闕的樂聲。

1998年2月1日寫初稿

1998年4月23日寫定稿

聽雨

從一大早就下起雨來。下雨,本來不是什么稀罕事兒,但這是春雨。俗話說:“春雨貴如油?!倍矣衷诤币姷拇蠛抵?,其珍貴就可想而知了。

“潤物細無聲”,春雨本來是聲音極小極小的,小到了“無”的程度。但是,我現(xiàn)在坐在隔成了一間小房子的陽臺上,頂上有塊大鐵皮。樓上滴下來的檐溜就打在這鐵皮上,打出聲音來,于是就不“細無聲”了。按常理說,我坐在那里,同一種死文字拼命,本來應該需要極靜極靜的環(huán)境、極靜極靜的心情,才能安下心來,進入角色,來解讀這天書般的玩意兒。這種雨敲鐵皮的聲音應該是極為討厭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實卻正相反。我靜靜地坐在那里,聽到頭頂上的雨滴聲,此時有聲勝無聲,我心里感到無量的喜悅,仿佛飲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飄飄欲仙之概了。這聲音時慢時急、時高時低、時響時沉、時斷時續(xù),有時如金聲玉振、有時如黃鐘大呂、有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時如紅珊白瑚沉海里、有時如彈素琴、有時如舞霹靂、有時如百鳥爭鳴、有時如兔落鶻起,我浮想聯(lián)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風生筆底。死文字仿佛活了起來,我也仿佛又溢滿了青春活力。我平生很少有這樣的精神境界,更難為外人道也。

在中國,聽雨本來是雅人的事。我雖然自認還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卻還很難說。我大概是介乎雅俗之間的一種動物吧。中國古代詩詞中,關于聽雨的作品是頗有一些的。順便說上一句:外國詩詞中似乎少見。我的朋友章用回憶表弟的詩中有“頻夢春池添秀句,每聞夜雨憶聯(lián)床”,是頗有一點詩意的。連《紅樓夢》中的林妹妹都喜歡李義山的“留得枯荷聽雨聲”之句。最有名的一首聽雨的詞當然是宋蔣捷的《虞美人》,詞不長,我索性抄它一下: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聽雨時的心情,是頗為復雜的。他是用聽雨這一件事來概括自己的一生的,從少年、壯年一直到老年,達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境界。但是,古今對老的概念,有相當大的懸殊。他是“鬢已星星也”,有一些白發(fā),看來最老也不過50歲左右。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過是介乎中老之間,用我自己比起來,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鬢邊早已不是“星星也”,頂上已是“童山濯濯”了。要講達到“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境界,我比他有資格。我已經(jīng)能夠“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了。

可我為什么今天聽雨竟也興高采烈呢?這里面并沒有多少雅味,我在這里完全是一個“俗人”。我想到的主要是麥子,是那遼闊原野上的青青的麥苗。我生在鄉(xiāng)下,雖然6歲就離開,談不上干什么農(nóng)活,但是我拾過麥子,撿過豆子,割過青草,劈過高粱葉。我血管里流的是農(nóng)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畢生對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懷著深厚的感情。農(nóng)民的最高希望是多打糧食。天一旱,就威脅著莊稼的成長。即使我長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謂焦急之情,決不下于農(nóng)民。北方春天,十年九旱。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我天天聽天氣預報,時時觀察天上的云氣。憂心如焚,徒喚奈何。在夢中也看到的是細雨蒙蒙。

今天早晨,我的夢竟實現(xiàn)了。我坐在這長寬不過幾尺的陽臺上,聽到頭頂上的雨聲,不禁神馳千里,心曠神怡。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麥田里,每一個葉片都仿佛張開了小嘴,盡情地吮吸著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來有點萎黃的,現(xiàn)在變青了;本來是青的,現(xiàn)在更青了。宇宙間憑空添了一片溫馨、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來,收回到了燕園,收回到了我樓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門前的荷塘內(nèi)。我最愛的二月蘭正在開著花。它們拼命從泥土中掙扎出來,頂住了干旱,無可奈何地開出了紅色的、白色的小花,顏色如故,而鮮亮無蹤,看了給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覺。在荷塘中,冬眠剛醒的荷花,正準備力量向水面沖擊。水當然是不缺的,但是,細雨滴在水面上,畫成了一個個的小圓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這本來是人類中的詩人所欣賞的東西,小荷花看了也高興起來,勁頭更大了,肯定會很快地鉆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層,收到了這個陽臺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頭頂上叮當如故,我的心情怡悅有加。但我時時擔心,它會突然停下來。我潛心默禱,祝愿雨聲長久響下去,響下去,永遠也不停。

1995年4月13日

聽雨

我大概對雨聲情有獨鐘,我曾寫過一篇《聽雨》,現(xiàn)在又寫《聽雨》。

從凌晨起,外面就下起小雨來。我本來有幾張桌子,供我寫作之用,我卻偏偏選了陽臺上鐵皮封頂下的一張。雨滴和檐溜敲在上面,叮當作響。小保姆勸我到屋里面另一張臨窗的大桌旁去寫作,說是那里安靜。焉知我覺得在陽臺上,在雨聲中更安靜。王籍詩:“鳥鳴山更幽。”有人以為奇怪:鳥不鳴不是比鳴更為幽靜嗎?山中這樣的經(jīng)驗我沒有,雨中這樣的經(jīng)驗我卻是有的。我覺得“雨響室更幽”,眼前就是這樣。

我伏在桌旁,奮筆疾書,上面鐵皮上雨點和檐溜敲打得叮叮當當,宛如白居易《琵琶行》的琵琶聲,“大珠小珠落玉盤”,其聲清越,緩急有節(jié),敲打不停,似有間歇。其聲不像貝多芬的音樂,不像肖邦的音樂,不像莫扎特的音樂,不像任何大音樂家的音樂。然而諦聽起來,卻真又像貝多芬、像肖邦、像莫扎特。我聽而樂之,心曠神怡,心靈中特別幽靜,文思如泉水涌起,深深地享受著寫作的情趣。

悠然抬頭,看到窗外,濃綠一片,雨絲像玉簾一般,在這一片濃綠中畫上了線。新荷初露田田葉,垂柳搖曳絲絲煙,幾疑置身非人間。

我當然會想到小山上下我那些鮮草間花的植物朋友們,它們當然也決不會輕易放過這樣天賜良機,盡量張大了嘴,吮吸這些從天上滴下來的甘露,為來日抵抗炎陽做好準備。

我頭頂上滴聲未息,而陽臺上幽靜有加,我仿佛離開了嘈雜的塵寰,與天地萬物合為一體。

1997年6月3日

火車上觀日出

在晨光熹微中,我走出了臥鋪車廂,走到了列車的走廊上。猛一抬頭,我的全身連我的內(nèi)心立刻激烈地震動了一下:東方正有一抹胭脂似的像月牙兒一般的紅彤彤的東西騰涌出來。這是即將升起的朝陽,我心里想。

我年逾古稀,平生看日出多矣。有的是我有意去尋求的,比如泰山觀日。整整五十年前,當時我還是一個青年小伙子,正在濟南一個中學里教書。在舊歷八月中秋,我約了兩個朋友,從濟南乘火車到泰安。當天下午我們就上了山。我只有23歲,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我大跨步走過斗姆宮、快活三里、五大夫松,一氣登上了南天門,絲毫也沒有感到什么吃力,什么驚險。此時正是暮色四垂,陰影布上群山的時候,四顧寂無一人,萬古的沉寂壓在我們身上。在一個雞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摸黑起來,披上店里的棉被,登上玉皇頂。此時東天逐漸蒼白。我瞪大了眼睛,連眨眼都不敢,盼望奇跡的出現(xiàn)。可是左等右等,我等待的奇跡太陽只是不露面。等到東天布滿了一片紅霞時,再仔細一看,朝陽已經(jīng)像一個紅色的血球,徘徊于片片的白云中,原來太陽早已經(jīng)出來了。

從那以后,過了四十多年,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登上了“歸來不看岳”的黃山。在北海住了三天。我曾同小泓摸黑起床,趕到一座小山頂上,那里已經(jīng)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我們好不容易擠了上去,在人堆里爭取了一塊容身之地,靜下心來,翹首東望,恭候日出。東天原來是灰蒙蒙一片,只是比西方、南方、北方稍微顯得白了亮了一點。但是,轉(zhuǎn)瞬間,亮度逐漸增高,由淡白轉(zhuǎn)成了淡紅,再由淡紅轉(zhuǎn)成了濃紅,一片霞光照亮東天。再一轉(zhuǎn)瞬,一芽紅痕突然涌出,紅痕慢慢向上擴大,由一點到一線,由一線到一片,一輪又圓又紅的球終于跳出來了。

就這樣,我在泰山和黃山這兩個在全中國甚至全世界都以能觀日出而聲名遠揚的名山上,看到了日出。是我自己處心積慮一意追求而得來的。

我現(xiàn)在是在火車上,既非泰山,也非黃山。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同觀賞日出聯(lián)系起來,我一點尋求的意思也沒有。然而,仿佛眼前出現(xiàn)了奇跡:擺在我眼前的是不折不扣的日出。我內(nèi)心的震驚不是完全很自然的嗎?

這樣的日出,從來沒有聽人說觀賞過,連聽人談到過都沒有。它同以前處心積慮一意追求看到的不一樣,完完全全地不一樣。不管在泰山,還是在黃山,我都是靜止不動的。太陽雖然動,也只是在一個地方動,她安詳自在,慢條斯理,威嚴端莊,不慌不忙。她在我眼中是崇高的化身,是威儀的重現(xiàn)。正像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每天早晨對著朝陽沉思默禱那樣,太陽在我眼中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然而現(xiàn)在卻是另一番景象。火車風馳電掣,頃刻數(shù)里,一刻也不停。而太陽也是一刻也不停,窮追不舍。她仿佛是率領著白云、朝霞、滄海、蒼穹,仿佛率領著她那些如云的隨從,追趕著火車,追趕著車上的我,過山、過水、過森林、過小村。有時候我甚至看到她鬢云凌亂,衣冠不整。原來的端莊威嚴,安詳自在,一點影子都沒有了。是她在處心積慮,一意追求,追求著火車上的我,一定要我觀看她的出現(xiàn)。此時我的心情簡直是用任何言語也形容不出來了。

太陽一方面窮追不舍,一方面自己在不停地變幻。最初我只看到在淡紅色的云堆中慢慢地涌出了一點紅色月牙兒似的東西。月牙兒逐漸擴大,擴大,擴大,最初的顏色像是朱砂,眼睛能夠直視。但是,隨著體積的逐漸擴大,朱砂逐漸變?yōu)辄S金,光芒越來越亮。到了最后,輝光焜耀,誰要是再想看她,她的光芒就要刺他眼睛了。等到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她在天空里俯視大地,俯視火車,俯視火車中的我,她又恢復了她那端莊威嚴,安詳自在的神態(tài),雖然是仍然跟著火車走,卻再也沒有那種倉促急忙的樣子了。

這短短的車上觀日出的經(jīng)歷,對我來說,簡直像是一次神秘的天啟。它讓我暫時離開了塵世,離開了火車,甚至離開了我自己。我體會到變中有不變,不變中又有變;我體會到變化與速度的交互融合、交互影響。這種體會,我是無法說清楚的。等我回到車廂內(nèi)的時候,人們還在熟睡未醒。我仿佛懷著獨得之秘,靜靜地坐在那里,回想剛才的一切,余味猶甘。一團焜耀的光輝還留在我的心中。

1984年10月17日在煙臺寫初稿

1992年7月10日在北京寫定稿

黃色的軍衣

我是多么愛那黃色的軍衣啊!這黃色,正如我們國旗的紅色一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顏色。我愛琥珀的黃色,它黃得透明,黃得發(fā)亮。我也愛花朵的黃色,它黃得嬌艷、黃得鮮嫩。但是,我卻更愛這軍衣的黃色。它并不透明,也不發(fā)亮。它當然更不嬌艷、更不鮮嫩。然而它是樸素的,像真理那樣樸素;它是動人的,像真理那樣動人。

我一看到這黃的顏色,心里就思緒萬端,想到許許多多事情。我想到我們的黨,想到毛主席,想到八一起義,想到兩萬五千里長征,想到爬雪山、過草地,想到艱苦的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想到抗美援朝。一連串地想下來,一直想到今天的銅墻鐵壁般的國防和人民的安居樂業(yè)。

我更喜歡想到一件小事。

1949年春的一天,中國人民解放軍進了北京城。我冒著大風,到離我的住處不遠的東四牌樓去歡迎他們。這些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面,但是他們的事跡我卻是十分熟悉的。在“萬家墨面沒蒿萊”的黑暗的年代里,我曾經(jīng)不知道有多少次從報紙的字里行間讀到他們勝利的消息,因而感到無限的振奮?,F(xiàn)在看到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開進北京城,我仿佛是碰到了久別重逢的故人。我跟著群眾鼓掌、喊口號。有時候內(nèi)心激動,熱淚盈眶。劇烈的風沙似乎被人們的熱情壓下去了,一點也顯不出平常的那種威風來了。

當天下午,我到西城去看朋友,走到什剎海橋上,正巧有一個解放軍在那里站崗。他背著背包,全副武裝,軍帽下一雙濃眉,兩只炯炯發(fā)光的眼睛。從遠處我就看到他那一身厚墩墩的黃色軍衣,已經(jīng)不新了,但洗得干干凈凈。我陡然覺得這個士兵特別可愛,覺得他那一身黃色的棉軍衣特別可愛。它仿佛象征著勇敢、紀律、忠誠、淳樸;它仿佛也象征著解放、安全、穩(wěn)定。只要穿這樣軍衣的人在這里一站,各行各業(yè)的人就都有了保障,可以安心從事自己的工作。工廠的工人可以安心生產(chǎn),拖拉機手可以安心耕地,學生可以安心上學,小孩子可以安心在搖籃里熟睡。只要他在這里一站,整個北京城,整個新中國就可以穩(wěn)如泰山,那一群魑魅魍魎就會銷聲匿跡。我左思右想,一時萬感集心,很想走上前去,用手摸一摸那一身黃色的軍衣。我是多么愛那黃色的軍衣啊!

當然,我沒有真的走上前去摸,我仍然走我的路。可是,我又真舍不得那一個年輕的士兵。我回頭看了又看,一直到我眼中只留下一個隱隱約約的黃色的影子。這影子就永遠鐫刻在我的心頭。

從那以后,我在北京城,在祖國的其他城市和鄉(xiāng)村里、在火車上、在電車上、在公共汽車上、在馬路上、在公園里、在商店里、在市場上,不知道有多少次碰到了解放軍的軍官和士兵。他們當然不會就是我在什剎海橋頭碰到的那一位,但是我覺得他們都同樣可愛。在電車上和公共汽車上,我愿意同他們擠在一起。即使是在三九嚴冬,朔風凜冽,他們站在我哪一邊,我就覺得哪一邊溫暖。即使車里面搖搖晃晃,他們站在我哪一邊,我就覺得哪一邊有了依靠。我有時候故意去摸一摸或者碰一碰他們那黃色的軍衣,心里感到無限的幸福和愉快。

曾經(jīng)有好多年,每到“五一”和“十一”,我就在天安門前觀禮臺上看到人民解放軍的官兵的代表們。在金水橋后面臺上的是將軍們,制服一片亮藍色。在橋前面臺上的是軍官和士兵,制服一片草黃色。在這時候,天安門廣場上,萬紫千紅,五彩繽紛,萬頭攢動,一片花海。在這樣彩色如繪的炫目的花海里,亮藍色和草黃色應該說并不突出。然而,在我眼里,這一片淳樸的亮藍和草黃不但沒有相形見絀,給那些絢爛的顏色壓住,而且十分引人注目。這兩種顏色仿佛給整個花海、整個廣場增加了色彩與光輝,使它顯得更美、更可愛。

難道這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偏愛嗎?不是的。這樣的想法和看法許多人都有,連小孩子也不例外。今天早晨我乘無軌電車進城。我前面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和她的母親。小孩子透過玻璃窗子看到外面車站上站著幾個解放軍在那里排隊等車,小小的黑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似乎是對著解放軍,又似乎是對著母親,高聲喊道:

“解放軍叔叔!”

母親問:

“解放軍叔叔好嗎?”

小孩子立刻用清脆得像銀鈴一般的聲音回答說道:

“解放軍叔叔好!”

接著她就拍著小手唱起了《我是一個兵》。我真是從心里羨慕這幸福的孩子。我像她這樣大的時候,看到當兵的那一副手里提著皮帶、斜愣著眼、滿臉殺氣的樣子,就像是老鼠見了貓,遠遠地躲開,哪里還敢同他們說什么話呢?

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雷鋒。他不也是一個穿黃色軍衣的解放軍,而且又是兒童義務輔導員嗎?我相信,小孩子們也管他叫“解放軍叔叔”,或者“雷鋒叔叔”。他怎樣進行輔導,我不清楚。但是,他一定會把他那些優(yōu)秀的品質(zhì)在潛移默化中傳給孩子們,他那光輝燦爛的人格一定會照亮兒童們的心。孩子們看到他,也一定會眼里閃出亮光。

雷鋒同小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穿的當然也就是這樣的黃色軍衣。為了穿上這一身軍衣,他經(jīng)過了許多波折,做過很大的努力。最后終于償了夙愿。他在當天的日記上寫道:“這天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日子,這天是我最大的榮幸和光榮的日子。我走上了新的戰(zhàn)斗崗位,穿上了黃軍服,光榮地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好幾年來的愿望在今天已實現(xiàn)了,真感到萬分的高興和喜悅,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蔽夷芟胂螅斔┥线@一身黃色軍衣的時候,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動,他會用手撫摸它,感到它比絲綢還更柔滑,比世界上一切美的東西都更美。從此,這黃色的軍衣就同雷鋒結(jié)了不解緣。他駕駛汽車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穿的是這黃色的軍衣。他去醫(yī)院看病的路上,看到工地上有人勞動,因而脫下自己的衣服參加到里面去,他脫的是這黃色的軍衣。他在火車上當義務服務員的時候,穿的當然也是這黃色的軍衣。黃色的軍衣穿到雷鋒身上,難道會是偶然的嗎?

我因此就又想到許許多多的事情。我不但像以前那樣想到過去,而且更多地想到將來。我相信,像雷鋒這樣的人將來還會不斷地出現(xiàn),數(shù)目會越來越多。他們就像是報春的燕子,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人類最美好的社會的影子。這樣的人,穿黃色軍衣的人們里面會出現(xiàn),穿別的顏色的衣服的人們里面也會出現(xiàn)??墒俏移职阉麄兺S色的軍衣聯(lián)系在一起,難道這也是偶然的嗎?我是多么愛那黃色的軍衣啊!

1963年5月1日

咪咪二世

凌晨四時,如在冬天,夜氣猶濃,黑暗蔽空。我起床,打開電燈,拉開窗簾,玻璃窗外,窗臺上兩股探照燈似的紅光正對準我射過來。我知道,小貓咪咪二世已等我給她開門了。

我連忙拿起手電筒,開門,走到黑暗的樓道里,用電筒對著赤暗的門外閃上兩閃。立即有一股白煙似的東西,躥到我的腳下,用渾身白而長的毛蹭我的腿,用嘴咬我的褲腿,用軟軟的爪子撓我的腳,使我步都邁不開。看樣子真好像是多年未見了。實際上昨天晚上我才開門放它出去的。進屋以后,我給它極小一塊豬肝或牛肉。它心滿意足了,跳上電冰箱的頂,雙眼一瞇,呼嚕呼嚕念起經(jīng)來了。

多少年來,我一日之計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養(yǎng)過一只純白的波斯貓,后來壽限已到,不知道壽終什么寢了。它的名字叫咪咪。它的死讓我非常悲哀,我發(fā)誓要找一只同樣毛長尾粗的波斯貓?;侍觳回撚行娜?,后來果然找到了。為了區(qū)別于它的前任,我仿效秦始皇的辦法,命名為“二世”。是不是也蘊含著一點傳之萬世而無窮的意思呢?沒有。咪咪和我都沒有秦始皇那樣的雄才大略。

不管怎樣,咪咪二世已經(jīng)成了我每天的不太多的喜悅的源泉。在白天,我看書寫作一疲倦,就往往到樓外小山下池塘邊去散一會兒步。這時候,忽然出我意料,又有一股白煙從草叢里,從野花旁,驀地躥了出來,用長而白的毛蹭我的腿,用嘴咬我的褲腿,用軟軟的爪子撓我的腳,使我步都邁不開。我努力邁步向前走,它就跟在我身后,陪我散步。山上、池邊,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據(jù)有經(jīng)驗的老人說,只有狗才跟人散步,貓是決不肯干的??墒俏覀兊倪溥涠绤s敢于打破貓們的舊習,成為貓世界的“叛逆的女性”。于是,“小貓跟季羨林散步”,就成為燕園的一奇??上麄鞲簧希駝t,這一奇景將同英國王宮衛(wèi)隊換崗一樣,名揚世界了。

1993年12月13日

兔子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大概總在我們?nèi)覄倧囊粭l滿鋪了石頭的古舊的街的北頭搬到南頭以后,我有了三只兔子。

說起兔子,我從小就喜歡的。在故鄉(xiāng)的時候,同村的許多家里都養(yǎng)著一窩兔子。在地上掘一個井似的圓洞,不深,在洞底又有向旁邊通的小洞。兔子就住在里面。不知為什么,我們卻總不記得家里有過這樣的洞。每次隨了大人往別的養(yǎng)兔子的家里去玩的時候,大人們正在扯不斷拉不斷絮絮地談得高興的當兒,我總是放輕了腳步走到洞口,偷偷地向里瞧——兔子正在小洞外面徘徊著呢。有黑白花的,有純黑的。我頂喜歡純白的,因為眼睛紅亮得好看。透亮的長耳朵左右搖擺著。嘴也仿佛戰(zhàn)栗似的顫動著,在嚼著菜根什么的。驀地看見人影,都迅速地跑進小洞去了,像一溜溜的白色黑色的煙。倘若再伏下身子去看,在小洞的薄暗里,便只看見一對對的瑩透的寶石似的眼睛了。

在我走出了童年以前的某一個春天,記得是剛過了年,因為一種機緣的湊巧,我離開故鄉(xiāng),到一個以湖山著名的都市里去。從櫛比的高的樓房的空隙里,我只看到一線藍藍的天,這哪里像故鄉(xiāng)里鍋似的覆蓋著的天呢?我看不到遠遠的籠罩著一層輕霧的樹。我看不到天邊上飄動的水似的云煙。我嗅不到土的氣息。我仿佛住在灰之國里。終日里,我只聽到鬧嚷嚷的車馬的聲音。在半夜里,還有小販的叫聲從遠處的小巷里飄了過來。我是地之子,我渴望著再回到大地的懷里去。當時,小小的心靈也會感到空漠的悲哀吧。但是,最使我不能忘懷的,占據(jù)了我的整個的心的,卻還是有著寶石似的眼睛的故鄉(xiāng)里的兔子。

也不記得是幾年以后了,總之是在秋天,叔父從望口山回家來,仆人挑了一擔東西。上面是用蒲包裝的有名的肥桃,下面有一個木籠。我正懷疑木籠里會裝些什么東西,仆人已經(jīng)把木籠舉到我的眼前了——戰(zhàn)栗似的顫動著的嘴,透亮的長長的耳朵,紅亮的寶石似的眼睛……這不正是我夢寐渴望的兔子嗎?記得他臨到望口山去的時候,我曾向他說過,要他帶幾個兔子回來。當時也不過隨意一說,現(xiàn)在居然真帶來了。這仿佛把我拉回了故鄉(xiāng)里去。我是怎么狂喜呢?籠里一共有三只:一只大的,黑色,像母親;兩只小的,白色。我立刻舍棄了美味的肥桃,東跑西跑,忙著找白菜,找豆芽,喂它們。我又替它們張羅住處,最后就定住在我的床下。

童年在故鄉(xiāng)里的時候,伏在別人的洞口上,羨慕人家的兔子,現(xiàn)在居然也有三只在我的床下了。對我,這簡直比童話還不可信。最初,才從籠里放出來的時候,立刻就有貓擠上來。兔子仿佛很膽怯,伏在地上,不敢動。耳朵緊貼在頭上,只有嘴顫動得更厲害。把貓趕走了,才慢慢地試著跑。我一轉(zhuǎn)眼,大的早領著兩只小的躲在花盆后面了。再一轉(zhuǎn)眼,早又跑到床下面去了。有了兔子以后的第一個夜里,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著睡不沉,聽兔子在床下嚼著豆芽的聲音,我仿佛浮在云堆里。已經(jīng)忘記了做過些什么樣的夢了。

就這樣,我的床下面便憑空添了三個小生命。每當我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的旁邊讀書的時候,兔子便偷偷地從床下面踱出來,沒有一點聲音。我從書頁上面屏息地看著它們?!仁谴蟮囊惶筋^,又縮回去;再一探頭,走出來了,一溜黑煙似的。緊隨著的是兩只小的,都白得像一團雪,眼睛紅亮,像——我簡直說不出像什么。像瑪瑙嗎?比瑪瑙還光瑩。就用這小小的紅亮的眼睛四面看著,走到從花盆里垂出的拂著地的草葉下面,嘴戰(zhàn)栗似的顫動幾下,停一停,走到書架旁邊;嘴戰(zhàn)栗似的顫動幾下,停一停,走到小凳下面;嘴戰(zhàn)栗似的顫動幾下,停一停,忽然我覺得有軟茸茸的東西靠上了我的腳了。我知道是小兔正伏在我的腳下。我忍耐著不敢動。不知怎的,腿忽然一抽。我再看時,一溜黑煙,兩溜白煙,兔子都藏到床下面去。伏下身子去看,在床下面暗黑的角隅里,便只看見瑩透的寶石似的一對對的眼睛了。

是秋天,前面已經(jīng)說過,我住的屋的窗外有一棵海棠樹。以前常聽人說,兔子是頂孱弱的,貓對它便是個大的威脅。在兔子沒來我床下面住以前,屋里也常有貓的蹤跡。門關嚴了的時候,這棵海棠樹就成了貓來我屋里的路。自從有了兔子以后,在冷寂的秋的長夜里,我常常無所謂地驀地醒轉(zhuǎn)來?!巴怙L吹著落葉,窸窣地響,我疑心是貓從海棠樹上爬上了窗子。連綿的夜雨擊著落葉,窸窣地響,我又疑心是貓爬上了窗子。我靜靜地等著,不見有貓進來。低頭看時,兔子正在地上來回地跑著,在微明的燈光里,更像一溜溜的黑煙和白煙了,眼睛也更紅亮得像寶石了。當我正要蒙眬睡去的時候,恍惚聽到“咪”的一聲,看窗子上破了一個洞的地方,正有兩顆燈似的眼睛向里瞅著。

第二天早晨起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伏下頭去看,兔子丟了沒有??吹絻蓚€小兔兩團白絮似的偎在大的身旁熟睡的時候,心里仿佛得到點安慰。過了一會,再回到屋里來讀書的時候,又可以看到它們在腳下來回地跑了。其實并沒有什么聲息,屋里總仿佛充滿了生氣與歡騰似的。周圍的空氣,也軟濃濃地變得甜美了。兔子也漸漸不膽怯起來。看見我也不很躲避了。第一次一個小兔很馴順地讓我撫摸的時候,我簡直歡喜得流淚呢。

倘若我的記憶靠得住的話,大約總有半個秋天,就在這樣的頗有詩意的情況里度過去。我還能模模糊糊地記得:兔子才在籠里裝來的時候,滿院子都擠滿了花。我一閉眼,還能看到當時院子里飄動的那一層淡淡的綠色。兔子常從屋里跑出來,到花盆縫里去玩,金魚缸里的子午蓮還仿佛從水面上突出兩朵白花來,只依稀有一點影。這記憶恐怕靠不大住了。隨了這綠氣,這金魚缸,我又能看到靠近海棠樹的涂上了紅油綠油的窗子,嵌著一方不小的玻璃,上面有雨和土的痕跡。窗紙上還粘著幾條蜘蛛絲,窗子里面就是我的書桌,再往里,就是床,兔子就住在床下面……這一切都仿佛在眼前浮動。但又像煙,像霧,眼看就要幻化到空蒙里去了。

我不是說大概過了有半個秋天嗎?——等到院子里的花草漸漸地減少了,顯得很空闊。落葉卻在階下多起來,金魚缸里早沒了水。天更藍,更長;澹遠的秋有轉(zhuǎn)入陰沉的冬的樣兒了。就在這樣一個藍天的早晨,我又照例伏下身子,去看兔子丟了沒有。——奇怪,床下面空空的,仿佛少了什么東西似的。再仔細看,只看到兩個小兔凄涼地互相偎著睡。它們的母親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立刻慌了。汗流遍了全身。本來,幾天以來,大兔子的膽更大了,常常自己偷跑到天井里去。這次恐怕又是自己偷跑出去了吧。但各處,屋里,屋外,都找到了,沒有影,回頭又看到兩個小兔子偎在我的腳下,一種莫名其妙的凄涼襲進了我的心。我哭了,我是很早就離開母親的。我時常想到她。我感到凄涼和寂寞??磥磉@兩個小兔子也同我一樣地感到凄涼和寂寞吧。我沒地方傾訴,除非在夢里,小兔子又向哪里,而且又怎樣傾訴呢?——我又哭了。

起初,我還有希望,我希望大兔子會自己跑回來,驀地給我一個大的歡喜。但是一天一天地過去,我這希望終于成了泡影。我卻更愛這兩個小兔子了。以前我愛它們,因為它們紅亮的眼睛,雪絮似的軟毛。這以后的愛里,卻摻入了同情。有時我還想拿我的愛撫來彌補它們失掉母親的悲哀。但這哪是可能的呢?眼看它們漸漸消瘦了下去。在屋里跑的時候也不像以前那樣輕快了,時常偎到我的腳下來。我把它們抱在懷里,也馴順地伏著不動。當我看到它們踽踽地走開的時候,小小的心真的充滿了無名的悲哀呢!

這樣的情況也沒能延長多久,兩三天以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屋里跑著的只有一個兔子,那個同伴到哪里去了呢?我又慌了,又各處地找:墻隅,桌下,又在天井里各處找,低聲喚著,落葉在腳下索索地響。終于,沒有影。當我看到這剩下的一個小生命孤獨地踱著的時候,再聽檐邊秋天特有的風聲,眼淚又流下來了?!谡宜哪赣H嗎?找它的兄弟嗎?為什么連嘆息一聲也不呢?寶石似的眼睛里也仿佛含著晶瑩的淚珠了。夜里,在微明的燈光下,我不見它在床下沉睡;它只是不停地在屋里跑著。這冷硬的土地,這漫漫的秋的長夜,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偎著,凄涼的冷夢縈繞著它。它怎能睡得下去呢?

第二天的早晨,天更藍,藍得有點古怪。小屋里照得通明,小兔在我眼前跑過的時候,潔白的茸毛上,仿佛有一點紅,一閃,我再看,就在透明紅潤的耳朵旁邊,發(fā)現(xiàn)一點血痕——一只一點,襯了雪白的毛,更顯得紅艷,像雞血石上的斑,像西天一點晚霞。我卻真有點焦急了。我聽人說,兔子只要見血,無論多少一滴,就會死去的。這剩下的一個沒有母親、沒有兄弟的孤獨的小生命也要死去嗎?我不相信,這比神話還渺茫,然而擺在眼前的卻就是那一點紅艷的血痕,怎樣否認呢?我把它抱了起來,它仿佛也知道有什么不幸要臨到它身上,只伏在我的懷里,不動,放下,也不大跑了。就在這天的末尾,在黃昏的微光里,當我再伏下頭去看床下的時候,除了一堆白菜和豆芽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各處找了找,也沒找到什么。我早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而且,我也想:這樣倒也好。不然,孤零零的一個活在這世界上,得不到一點溫熱,在凄涼和寂寞的襲擊下,這長長的一生又怎樣消磨呢?我不哭,但是眼淚卻流到肚子里去了,悲哀沉重地壓在心頭,我想到了故鄉(xiāng)里的母親。

就這樣,半個秋天以來,在我床下面跑出跑進的三個兔子一個都不見了。我再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讀書的時候,從書頁上面,什么都看不到了。從有著風和雨的痕跡的玻璃窗里望出去:海棠樹早落凈了葉子,只剩下禿光的枝干,撐著晴晴的秋的長空。夜里,我再聽到外面窸窸窣窣地響的時候,我又疑心是貓。我從蒙眬中醒轉(zhuǎn)來,雖然有時也會在窗洞里看到兩盞燈似的圓圓的眼睛。但是看床下的時候,卻沒有兔子來回地踱著了。眼一花,便會看到滿地凌亂的影子,一溜黑煙,一溜白煙,再仔細看,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只有暗淡的燈照徹了冷寂的秋夜,外面又窸窣地響,是雨吧?冷栗,寂寞,混上了一點輕微空漠的悲哀,壓住了我的心。一切都空虛。我能再做什么樣的夢呢?

1934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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