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活宣言
我發(fā)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可悲的是,沒人相信這話。那些自詡是親密戰(zhàn)友、終生良伴的好友們一聽到我的論調(diào),總會破口大笑,不擇手段地譏諷我的信仰。我現(xiàn)在悔悟了,好朋友就是上天派來打擊你的密探。
所以,當(dāng)某雜志的編輯小姐向我邀稿,寫什么“面對新世界的新心情”時,(她顯然情報錯誤,才下這種樂觀進取、讓人手舞足蹈的題目給一個悲觀主義者。)我的心情非常復(fù)雜,一方面基于朋友應(yīng)互相欣賞、支持的鐵律,很樂意當(dāng)“消防隊員”;另一方面,昧著良心強顏歡笑去寫樂觀心情有違我的原則。(還好,年紀(jì)愈大“原則”愈彈性!)我的確答應(yīng)準(zhǔn)時交稿,我的確沒交稿。在第三通催稿電話中,她溫柔地質(zhì)詢著:
“你不是說很樂意當(dāng)‘消防隊員’嗎?”
“原則上是,”我說,“可是忘了講下半句,我常常會變成‘拖星’!”
“拖星?”她的語氣仿佛在質(zhì)疑一根泡濕的火柴棒還能發(fā)出火焰嗎?
“拖稿巨星,這是編輯行話,專門指那些壞胚子作家。我可以教你怎么算出每個作家的‘拖稿率’!”
她顯然對這不感興趣,只關(guān)心什么時候交稿。
“明天的明天一定交,再不交,我就是小狗!”
這時,她講了一句令我痛不欲生的話:
“你變成小狗,對我有什么好處?”
我相信她將是非常優(yōu)秀的編輯大將或一流的討債高手,因為缺乏同情心。而我除了乖乖交稿,再也不能耍出“你罰我跪汽水瓶蓋、你租流氓揍我算了”之類的賴皮伎倆了。
(掛電話之后,我有三秒鐘“被迫害”的沮喪感,于是立刻撥電話給欠我稿子的W君,以資深編輯的口氣說:“三天之后,如果我沒有看到‘您’的稿子,您知道狼牙棒的滋味吧!”講完后,通體舒暢。)
于是,我想到一個人。
有個朋友,如我們所知的悲慘通俗劇的男主角,他不小心住在臺北,不小心結(jié)了婚又不小心生了兩個嗷嗷待哺的可愛兒子又不小心貸款買了車子、房子(什么子都有,就是沒銀子),最要命的是,他還不小心是個詩人。浪漫是非??膳碌臇|西,使他像對統(tǒng)一發(fā)票一樣每逢單月就發(fā)作一次,不小心加重肩頭負擔(dān)。除了在一家小公司上班保有固定且微薄的薪水之外,他也在兩所??茖W(xué)校兼課,又每周飛東、西、南部補習(xí)班教數(shù)學(xué)。他在飛機上寫詩,詩愈寫愈短(接近俳句),人愈來愈胖。而且由于飛機坐太多了,每當(dāng)他想運動時,就不小心做出空中小姐示范穿救生衣的動作。
在一次夏季海灘之旅,我看到他穿一件非常鮮艷的印著鳳梨、西瓜圖案的夏威夷衫,框個大墨鏡,大八叉仰臥沙灘上正在哼《離家五百里》那首老歌,捏扁的可口可樂罐很委屈地歪在肚子上像個怨婦。他哼兩句,唱一句。我突然覺得整個海灘都不對勁,也許是炙熱陽光照在鳳梨、西瓜襯衫上令我不耐煩,也許那首老歌勾起潛意識底層某些不愉快的記憶。我站著看他,仿佛看到他的美麗妻子正與兩個可愛兒子手拉手站在他的頭頂上空跳舞。(仔細看,還看到他的老爸老媽、岳母岳父、小姨小舅……)他繼續(xù)唱一百里、兩百里、三百里……我又突然想起加繆《局外人》中海灘、陽光、槍殺阿拉伯人的情節(jié)。(如果手上有槍,說不定會在不可抗拒的蠱惑下槍殺一個正在哼《離家五百里》卻喪失離家資格的墨鏡詩人,他的歌聲太像在對命運之神訴苦,而我責(zé)無旁貸地應(yīng)該是拯救苦難同胞的狙擊手?。?/p>
我坐下來,繼續(xù)啃義美紅豆牛奶冰棒。(很遺憾它不是槍。陽光是冷的,冰棒是燙的。我討厭冰棒。)
于是,像通俗劇的發(fā)展,我開始跟他“拉擂”。(聊天、扯皮、攪局、調(diào)戲之意。例如:?;鶗c海協(xié)會正在“拉擂”兩岸事宜;老板與總經(jīng)理正在“拉擂”加薪比例。)
“嘿,墨鏡詩人,什么時候出詩集?”
他這才發(fā)現(xiàn)我,坐起身,褪下墨鏡,抹一抹眼屎,彈個花指,又戴上:“沒人肯出。”
“你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嗎?”
他很正經(jīng)地以兩坨大墨鏡對著我,使我原本想說的關(guān)于文學(xué)人口如何流失的嚴(yán)肅意見消散,被那兩坨墨鏡勾起突梯、滑稽的想象,于是我傷害了他:“你的詩只有盲人才看得懂!”
我大笑。沒想到他比我還樂:“也不錯啦,重見光明?!?/p>
我笑不下去了,這家伙是個無藥可救的樂觀主義者。就我的邏輯而言,從墨鏡聯(lián)想到盲人、墨鏡詩人的作品只有盲人才看得懂,是基于無法用紅豆牛奶冰棒槍殺他以至于改用吃紅豆牛奶棒冰的嘴說話傷害他。某種程度而言,等同于槍殺了。而他整個扭曲我的原意,他認為他的詩可以使盲人重獲光明。
我感到無趣,嘆了一口氣。
“你有沒有看過我兒子的照片?”
他從海灘褲口袋掏出皮夾,打開,抽出照片,我接了,看一眼,還他,“很可愛?!蔽艺f。(我比較有興趣的是皮夾內(nèi)的卡,信用卡、貴賓卡、通提卡、掛號卡、打折卡……卡愈多表示被“卡”得愈緊。他的卡蠻多的,剛剛瞄了。兒子有什么好看的,滿坑滿谷的小孩子,在地球上。)骯臟的海水浴場,海浪機械式地撲向沙岸,嬉鬧的孩子們框在救生圈里玩水,男男女女的泳衣肉體追逐五彩海灘球,不遠處飄來烤香腸的氣味……我覺得膩,這個世界太癡肥了。這就是人生嗎?這就是我們所熱愛的混賬人生嗎?
在我陷入嚴(yán)重疏離狀態(tài)時,他嘮嘮叨叨說了些銀行貸款、保姆費、牌照稅、保險費之類的混賬名詞,我非常不耐煩,幾乎要用我尊貴的左腳踹他那圓滾滾的肚子時(對不起,插播一下,悲觀主義者通常有暴力傾向),有一句話把我拉回現(xiàn)實,他說:“我的人生剩什么?混吃、賴活、等死,就這回事!”
好險,幸虧沒踹,是個同志呢。
“欸,你干脆寫一本《賴活手冊》算了,別寫詩了?!蔽遗d奮地說。(狗改不了吃屎,編輯改不了拉稿。)
他有精神了,侃侃而談現(xiàn)代臺北上班族——尤其像他一樣“五子登科”每月至少十萬才能打平(加上侍奉父母、紅白獻金、弟兄彈性借貸)的中年男子隨時隨地充滿疲憊、無力感,賺錢速度永遠趕不上花錢速度,只看到腳下荊棘嗅不到遠方玫瑰。(大概指沒能力奉養(yǎng)“外婆”——外面的老婆。)為了薪水及勞保,不敢對老板拍桌子摔板凳;為了孩子,不敢對老婆大小聲,狗還有狂吠的自由,他不如狗。
“所以我跟自己講:老李啊,”他說,“你就認了吧,一輩子當(dāng)乖寶寶,萬一有一天‘過勞死’了,大家會說你是個‘好人’,跟你鞠躬!”
“是。”我說。“不是?!蔽矣终f。(有什么差別?壞人的靈堂放黑白照,好人放彩色照?也許好人收的奠儀多一點!我偷偷覷他一眼,太絕望了,他那張臉準(zhǔn)收不到好價錢的。)
“還能怎樣,賴活嘛!”他幾近自言自語,不停地捏那口空罐,擠牛奶似的,“比方說搭飛機,你以為我不怕啊,怕得半死。轉(zhuǎn)個念頭,摔飛機也不錯嘛,撈個百來萬給兒子當(dāng)教育基金,說不定我還變成徐志摩第二咧!”
“是啊是啊,詩還選入初中課本,兩大報給您做‘壽版’,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我奉承著,“扯遠了。我們這些餓不死吃不撐的都會小市民太需要您這種睿智的賴活哲學(xué),講真的,說不定這書登上排行榜,您下半生就靠它吃穿了,而且,有能力養(yǎng)幾個熱乎乎的‘外婆’!”
“外婆不是只有一個嗎?”
這家伙太純潔了。
如同我們所知的狡詐編輯與偽善作者的“拉擂”關(guān)系,墨鏡詩人最后答應(yīng)給我一本《賴活手冊》。(就這點而言,我覺得自己挺卑鄙的——這話別往外傳,免得毀了我的一世英名。)不過,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那家伙從此杳無音信,也不知正在“賴活”呢還是正在寫《賴活手冊》。
我的嗅覺告訴我,這豬八戒一定躲到飛機上寫詩了,他始終相信他的詩可以使盲目的人重獲光明。
提醒我,下回碰到別忘了踹他個二百五,悲觀主義者通常有暴力傾向,在我們這個充滿奇跡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