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問

親愛的弟弟們：

我記得我小時候，家里常常這樣訓誡我，叫我“張開眼睛閉了嘴”。我想你們或者也有這同樣的經(jīng)驗?！皬堥_眼睛閉了嘴”，這“閉了嘴”，一個意思固然是叫你不要亂說，還有一個意思是叫你不要多問。現(xiàn)在我們姑且不去管用這句話來教我們的人的態(tài)度對不對，就拿這句話的本身來談談。

中國的一般社會是宗法社會，中國已往的政體是君主專制，這話我在《國家大事》一信里曾經(jīng)提到過。因為要維持大家庭制度，堅實君主政體，同時，就不得不提倡一種適合于此種精神的教育。這種教育，目的在養(yǎng)成人民服從的習慣，消滅人民懷疑和反抗的精神。我們觀察觀察中國的家庭教育，中國的家庭教育和西洋的家庭教育完全相反。中國的家庭教育處處在剝削兒童的活潑機能，束縛兒童的天真?zhèn)€性。一個孩子，只要一天到晚循規(guī)守矩，依言聽說，在中國的舊道德上說來，便是一個十足的好孩子。凡是尊長的話，不管對不對，一列是天經(jīng)地義，金科玉律。“只準聽，不準問?！逼渌匀绱?，就因為中國的家庭教育，是適合于那種精神的教育的緣故。

但是這種“只準聽不準問”的教育精神對不對，以及要不要糾正呢？無疑地，這種教育精神是錯誤而且必須糾正的。因為假如我們從小就受了這種教育精神的洗禮，我們對于人生的意義，以及社會上各現(xiàn)象各活動的真相，就不能有一個透徹的認識。

在三千年來的統(tǒng)治者一方面說，固然算收獲了相當?shù)某晒?，因為這種教育可以麻痹你，可以使你在朦朧中過一世奴性的生活，但在你自己，無形中早就消失了你一生的生之價值。

特別是在這二十世紀，這種“只聽不問”、“有來就半吞半嚼地咽下，沒來也不需要積極去探求”的生活態(tài)度，和新時代的圖存氣息不能并存。二十世紀時代的精神，是對于什么事都要有一個徹底的追究。所謂“追究”，就是“問”的釋義?！皢枴痹谙?，“知”在后。你要知一許多，你就該先問一許多。

我想，假如你們初進學校的時候，先生如果問你，問你為什么到學校里來，你一定說，為的是來求“學問”。這“學問”一個字眼，你似乎也不再記得是在什么時候，又是從哪里聽來的，可是在那個時候，這個字眼，就像一粒圓熟的珠子從你嘴里一吐就吐了出來。只是我相信，雖然這字眼你說得透熟，也許你對于這字眼，還沒曾有一次去加以剖解。你只知道由“學”、“問”這兩個字聯(lián)系而成的“學問”這個名詞。而未嘗留意由這“學問”一個名詞解析開來所包含的“學”和“問”這兩個動詞。學問學問，不僅要“學”，還得要“問”。我們即就“學問”一詞的字面上說來，也該明白“問”的重要。

胡適之先生曾說，治學必須有懷疑的精神。所謂懷疑的精神，也就是一種“好問”的精神。問，我們對于一事件不清楚的時候固然要問，就對于那一事件的本身清楚了，我們還該從那一事件的橫的及縱的有關(guān)方面問下去。譬如，我們知道了十九世紀資本主義在歐洲發(fā)展的平面情況，同時還應該知道資本主義所以在十九世紀的歐洲發(fā)生的背景。這也就是胡適之先生說的，我們對于每一事件或?qū)W問，都該常常掛上一個“為什么”的問號。我們對于宇宙間各現(xiàn)象“為什么”的問號少一個，就是我們對于世上的知識多一分。

只是，年輕的弟弟們，所謂“問”，不僅是問“人”，同時是問“己”。懷疑，懷疑就有“問己”的含義。無論對于什么學說或事件，我們都該有“問己”的功夫。問己不足，再去問人；而且也只有下過“問己”的功夫之后，再去“問人”，才更有價值。為人全靠自己努力，特別是做學問這件事，我們不能太信任了人家，太依賴了人家。只有靠自己的探掘，你才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新的創(chuàng)造。

親愛的，你們都應該撕毀那種“只準聽不準問”的囚枷，你們都應該養(yǎng)成一種“好問”的習慣。我相信，“好問”不僅是治學的態(tài)度，并且也是一種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