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閨房記樂

余生乾隆癸未［1］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2］，居蘇州滄浪亭［3］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

因思《關(guān)雎》冠三百篇之首^［4］，故列夫婦于首卷；余以次遞及［5］焉。所愧少年失學(xué)，稍識之無［6］，不過記其實(shí)情實(shí)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zé)明于垢鑒矣。

【注釋】

［1］乾隆癸未：清朝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

［2］衣冠之家：名門望族、官宦人家。

［3］滄浪亭：蘇州名園，以亭名園。始于五代，后為北宋文人蘇舜欽的私人花園。

［4］“因思”句：《關(guān)雎》是《詩經(jīng)》的首篇，是一首描寫男女戀愛的情歌，故本書將“閨房記樂”列為首卷。三百篇：《詩經(jīng)》的代稱。

［5］以次遞及：按次序一個(gè)一個(gè)地往下寫。

［6］稍識之無：“之”字與“無”字，相傳唐白居易剛生六七月，就能辨識這兩字。指識字不多，學(xué)識淺陋。

【譯文】

我出生于乾隆癸未年（1763年）冬天十一月二十二日，當(dāng)時(shí)正是太平盛世，而且我出生在書香門第之家，家住在蘇州滄浪亭旁。蒼天待我，真的是仁厚備至了。蘇東坡有詩句說“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果我不把我的生平經(jīng)歷用筆墨記述下來，未免辜負(fù)了蒼天對我的厚愛。

憶及《詩經(jīng)》中的《關(guān)雎》是三百篇中的第一首，因此我把有關(guān)我夫婦生活的內(nèi)容放在卷首；其他的按順序往下寫。我所慚愧的是少年失學(xué)，稍有學(xué)識但沒有深知，所寫的不過是如實(shí)地記錄所發(fā)生的事情。如果要考究文法修辭，無異于要求有灰塵的鏡子能夠照明一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齡而夭；娶陳氏。陳名蕓，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xué)語時(shí)，口授《琵琶行》［1］，即能成誦。四齡失怙［2］。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蕓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脩脯［3］無缺。

一日，于書簏［4］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rèn)，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隨母歸寧［5］，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注釋】

［1］《琵琶行》：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敘事長詩。

［2］ 失怙（hù）：失去父親。

［3］脩脯：十條干肉為束修，入學(xué)時(shí)送給老師的禮物。脩，束修；脯，干肉。

［4］書簏（lù）：裝書用的竹箱。

［5］歸寧：出嫁女子回娘家。

【譯文】

我年幼時(shí)同金沙的于氏女訂了親，可惜她八歲就夭折了，后來我娶了陳氏為妻。她叫陳蕓，字淑珍，是我舅舅陳心余先生的女兒。她天性聰慧，牙牙學(xué)語時(shí)，口授她《琵琶行》，就能背誦下來。她四歲時(shí)父親去世了，她的母親姓金，弟弟叫克昌，家里很窮困，四壁空空，一無所有。蕓長大后，擅長做針線活，一家三口全指望她做女紅度日。后來弟弟克昌上學(xué)，也靠她的收入來付給老師酬金。

有一天，蕓從書筐里翻出一本《琵琶行》，一個(gè)字一個(gè)字地認(rèn)，漸漸學(xué)會(huì)了識字。在刺繡的空暇時(shí)間里，又學(xué)會(huì)了作詩，其中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的佳句。

我十三歲的時(shí)候，跟母親回姥姥家，得以看到蕓的詩作，不禁感嘆她的才思雋秀，然而心中又暗暗擔(dān)心她的福澤不深。我的心思傾注于她，不能釋懷，便對母親說：“如果為我挑選媳婦，我非蕓姐不娶?！蹦赣H也喜愛她柔和溫順的性子，就摘下金戒指交給她，作為締結(jié)婚姻之約。此時(shí)正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閣，余又隨母往。蕓與余同齒而長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時(shí)但見滿室鮮［1］衣，蕓獨(dú)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yōu)榧鹤?，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

其形削肩長項(xiàng)，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之意也消。

索觀詩稿，有僅一聯(lián)，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愿得知己堪師者敲成［2］之耳。”余戲題其簽曰“錦囊佳句［3］”，不知夭壽之機(jī)［4］此已伏矣。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jìn)，余嫌其甜。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庇窈鈹D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蕓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fù)氣，挈老仆先歸。

自吃粥被嘲，再往，蕓即避匿，余知其恐貽［5］人笑也。

【注釋】

［1］鮮：形容詞，指衣服鮮艷、華美。

［2］敲成：反復(fù)推敲之后定稿。

［3］錦囊佳句：錦囊，錦制的口袋。典出唐代詩人李賀。相傳李賀常騎驢出，背古錦囊，途中得佳句，即書投囊中，及暮歸，整理成篇?？上Ю钯R年僅二十七歲而卒，故下文說“壽夭之機(jī)此已伏矣”。

［4］夭壽之機(jī)：壽命不長的征兆。

［5］貽：留下。

【譯文】

這年的冬天，正逢蕓的堂姐出嫁，我又隨著母親到了她家去。蕓和我同齡，但比我大十個(gè)月，我們倆從小就以姐弟相稱，這時(shí)我仍叫她蕓姐。

當(dāng)時(shí)滿屋的人衣著都很鮮艷，只有蕓姐一人衣衫素淡，僅一雙鞋是新的。我見她的鞋刺繡很精巧，詢問后得知原來這雙鞋是她自己繡的，這才知道她的慧心不只表現(xiàn)在筆墨上。

蕓姐身材削肩長頸，瘦不露骨，眉彎目秀，神采飛揚(yáng)。只有皓齒微微露出，似非佳相。但她有一種纏綿嬌柔的神情，令人心神蕩漾，心生愛憐。

我向她索看她的詩稿，發(fā)現(xiàn)有的只有一聯(lián)，有的只有三四句，大多數(shù)是未完成的作品。向她詢問緣由，蕓笑著說：“這都是無師之作，希望能得到知己而又能當(dāng)老師的人為我來推敲才能成呢?！蔽议_玩笑地在她的詩稿上題寫了“錦囊佳句”四字，全然不知這其中暗藏著她壽命不長的征兆。

這天夜里我送親朋好友到城外，回來已經(jīng)三更時(shí)分了，肚中饑餓想找些食物，女仆拿出棗脯，我嫌棗脯太甜。蕓姐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袖子，讓我跟著她到她的臥室，進(jìn)去一看，里面竟然藏著熱粥和小菜。我高興地舉起筷子正準(zhǔn)備吃，突然聽到蕓姐的堂兄玉衡在門外喊道：“淑妹快來！”蕓姐急忙關(guān)了門說：“我累了，正準(zhǔn)備睡覺了?！庇窈鈹D進(jìn)門來，看到我正在吃粥，便斜著眼笑著對蕓說：“剛才我說要吃粥，你說沒了，原來是藏在這里專門留給你的夫婿?。　笔|姐羞紅了臉，躲到一旁，屋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笑了起來。我也賭氣地帶了一個(gè)老仆回去了。

自從上次吃粥被人笑話后，我再到蕓家去時(shí)，蕓都要躲起來，我心中知道她是怕再惹人笑話。

至乾隆庚子［1］正月廿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2］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讓之食，適［3］逢齋期，已數(shù)年矣。暗計(jì)吃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4］，因笑謂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蕓笑之以目，點(diǎn)之以首。

【注釋】

［1］乾隆庚子：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

［2］合巹（jǐn）：舉辦婚禮。巹，古代結(jié)婚時(shí)用作酒器的瓢。

［3］適：恰巧。此處作副詞，與成語中“適得其反”中的“適”同義。

［4］“暗計(jì)”句：暗暗計(jì)算蕓開始吃齋的日期，正是我出天花的時(shí)候。

【譯文】

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和她正式拜了堂，成了親。洞房花燭之夜，我看到她瘦削的身材一如往日，揭開她的紅蓋頭，四目相視，會(huì)心而笑。喝過合巹酒之后，我倆并肩而坐，一起吃喜宴。我偷偷在桌下握著她的手腕，只覺得她的手指溫暖尖細(xì)，皮膚滑潤，心中不禁怦怦直跳。我讓她吃東西，這天正趕上她的齋期，她吃齋已經(jīng)多年了。我暗自計(jì)算她吃齋的日子，正是我當(dāng)年出痘的時(shí)候。因此我笑著對她說：“現(xiàn)在我皮膚光潔沒落下毛病，姐姐是否可以從此開戒了呢？”蕓姐看了看我，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廿四日為余姊于歸［1］，廿三國忌［2］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余姊款嫁［3］，蕓出堂陪宴。余在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zhàn)輒北［4］，大醉而臥，醒則蕓正曉妝未竟也。

是日親朋絡(luò)繹，上燈后始作樂。廿四子正［5］，余作新舅送嫁，丑末［6］歸來，業(yè)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于床下，蕓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

蕓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7］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p>

余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

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diào)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8］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注釋】

［1］于歸：出嫁。

［2］國忌：古代皇帝及皇后的忌日。

［3］款嫁：為嫁女而宴請賓客。

［4］拇戰(zhàn)輒北：劃拳總是輸。拇戰(zhàn)，劃拳的別稱。

［5］廿四子正：夜里十二點(diǎn)。

［6］丑末：凌晨三點(diǎn)。

［7］《西廂》：《西廂記》，元代雜劇名，王實(shí)甫所作。寫張生與崔鶯鶯的愛情故事，充滿了反對封建禮教的思想。

［8］心舂（chōng）乃爾：心跳也這樣。

【譯文】

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二十三日是國忌日，不能辦喜事，所以二十二日家里為我姐出嫁而招待親朋好友。蕓在廳堂上陪客人，我在洞房里和伴娘猜拳喝酒。我猜拳總是輸，喝得大醉之后就睡了，醒來時(shí)蕓已在梳理曉妝了。

這一天親朋好友絡(luò)繹不絕，上燈后家里才熱鬧起來。二十四日子夜，我作為新舅爺送嫁，凌晨三點(diǎn)回家時(shí)，已是燈殘人靜。我悄悄地走進(jìn)臥室里，伴娘在床踏板上打盹，蕓卸了妝還沒睡，點(diǎn)著明亮的銀燭，低垂著粉頸，不知在出神地看什么書。我就撫摩著她的肩膀說：“姐姐連日辛苦，為何還這樣孜孜不倦地讀書呢？”

蕓忙回頭站起來說：“剛才正準(zhǔn)備睡，打開柜子看到這本書，看著看著就不覺地忘了疲倦?！段鲙洝?，早就聽說了，今天才讀到，真不愧是才子寫的，但未免形容得太尖酸刻薄了些。”

我笑著說：“正因?yàn)樗遣抛?，筆墨才這樣尖酸刻薄?！?/p>

伴娘在旁邊催促我們睡覺，我叫她關(guān)上門先離去，于是我和蕓姐在一起，肩并肩說笑著，仿佛老友重逢似的。我戲謔地把手伸進(jìn)她懷里，她的胸口也怦怦直跳，于是我俯在她耳邊說：“姐姐的心為什么跳得這么厲害？”蕓回眸微微一笑，我便覺得有一縷情絲攝入我的魂魄，擁著她進(jìn)入帳中。卻不知東方已白，天已經(jīng)亮了。

蕓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1］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2］畏人嘲耶？”蕓曰：“曩［3］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p>

余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注釋】

［1］朝暾（tūn）：朝陽，朝暉。

［2］尚：尚且，還。

［3］曩（nǎng）：從前。

【譯文】

蕓姐剛做新媳婦，開始沉默少語，一天到晚從不發(fā)怒。和人說話，總是笑瞇瞇的，對長輩恭敬，對下人和氣，處理事情井然有條，從來沒有不妥的地方。每天清晨她一看到陽光照到窗紙上，就急忙披衣起床，好像有人大喊催促她一樣。我笑著說：“如今不是你從前偷偷藏粥給我吃那時(shí)候了，為什么還怕別人嘲笑呢？”蕓說：“從前我藏粥給你吃，被人們傳為笑柄。如今并非怕人嘲笑，而是怕公公婆婆說新媳婦懶惰啊?！?/p>

我雖然想讓她多睡一會(huì)兒，可覺得她品德端正，因此也跟著早起。從此以后，我倆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彼此愛戀的之情無法用言語形容。

而歡娛易過，轉(zhuǎn)睫彌月［1］。時(shí)吾父稼夫公在會(huì)稽幕府［2］，專役相迓［3］，受業(yè)于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4］。先生循循善誘，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

歸來完姻時(shí)，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馀，心甚悵然，恐蕓之對人墮淚，而蕓反強(qiáng)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而已。臨行，向余小語曰：“無人調(diào)護(hù)，自去經(jīng)心！”

及登舟解纜，正當(dāng)桃李爭妍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后，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蕓雖時(shí)有書來，必兩問一答，半多勉勵(lì)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dāng)風(fēng)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

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余暫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注釋】

［1］轉(zhuǎn)睫彌月：轉(zhuǎn)眼過去了一個(gè)月。彌月，一整月。

［2］會(huì)（kuài）稽幕府：會(huì)稽，今浙江紹興。幕府，指官衙。

［3］專役相迓（yà）：專門派人來接我。

［4］“受業(yè)”句：在杭州趙省齋先生門下求學(xué)。武林，杭州的別稱。

【譯文】

可是歡樂時(shí)光易逝，轉(zhuǎn)眼之間過去一個(gè)月了。當(dāng)時(shí)我的父親稼夫公在會(huì)稽幕府，他專門派人回來接我到杭州的趙省齋先生那里讀書。趙省齋先生循循善誘，我如今尚能拿筆寫作，都是先生教誨的結(jié)果。

我回來完婚時(shí)，原來訂好讓蕓跟我一起回到學(xué)館去，收到父親的信之后，心里十分惆悵。我唯恐蕓會(huì)當(dāng)著眾人落淚，而蕓反倒勉強(qiáng)說笑地勉勵(lì)我，為我整理行裝。當(dāng)天晚上我只覺得她的神情稍稍有些不一樣罷了。臨行之時(shí)，她對我小聲囑咐說：“沒有人照顧你，自己要多保重！”

當(dāng)我登上船解開纜繩的時(shí)候，正是桃李爭妍的春天，而我卻恍若失群之鳥，只覺得天地異色。我到了學(xué)館之后，父親就渡江東去了。

我在學(xué)館待了三個(gè)月，如同與蕓分開了十年。蕓雖然時(shí)常寫信來，但總是兩問一答的，大半說些勉勵(lì)的話，其余的都是些客套話，我心中怏怏不快。每當(dāng)清風(fēng)拂過院中的竹林，月亮爬過窗外的芭蕉樹時(shí)，我總是對景懷人，夢魂顛倒。

先生明白我的心思，就寫信給我的父親，又出了十個(gè)題目叫我暫時(shí)回家。我歡喜得像戍邊的將士被大赦一樣。在回去的船上，更是覺得度日如年。一回家，到母親那里問過安，回到自己房中。蕓起身迎接，手拉手還沒說一句話，而兩人的魂魄恍惚之中好像化為煙霧。我只覺得耳中嗡的一響，連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了。

時(shí)當(dāng)六月，內(nèi)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nèi)一軒［1］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2］意也。檐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面俱綠，隔岸游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蕓消夏于此，因暑罷繡，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蕓不善飲，強(qiáng)之可三杯，教以射覆^［3］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于此矣。

【注釋】

［1］軒：有窗的長廊或小屋。

［2］清斯濯（zhuó）纓，濁斯濯足：出自《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庇髦溉说暮脡亩际亲约簛頉Q定，有怡然自樂之意。

［3］射覆：酒令的一種。

【譯文】

當(dāng)時(shí)正值六月，室內(nèi)炎熱如蒸籠，幸虧我們住在滄浪亭愛蓮居的西屋隔壁，板橋內(nèi)有一個(gè)軒室臨著河流，名叫“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之意；屋檐前有一棵老樹，濃蔭濃厚覆蓋著窗戶，綠蔭把人的臉都映綠了。隔岸游人往來不絕。這就是我父親垂簾宴客的地方。我征得了母親的同意，帶著蕓在這里消夏。天氣炎熱，蕓也停止了刺繡，每日陪著我溫課讀書，談今論古，玩月賞花。蕓不善飲酒，勉強(qiáng)可以喝三杯，我便教她猜酒令，自以為人間之樂，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了。

一日，蕓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余曰：“《國策》《南華》［1］取其靈快，匡衡、劉向［2］取其雅健，史遷、班固［3］取其博大，昌黎［4］取其渾，柳州［5］取其峭，廬陵［6］取其宕，三蘇［7］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8］，庾、徐駢體^［9］，陸贄奏議^［10］，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lǐng)會(huì)耳?！?/p>

蕓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xué)之恐難入彀^［11］；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lǐng)悟耳。”

余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12］。卿愛宗何人？”

蕓發(fā)議曰：“杜詩錘煉精純，李詩瀟灑落拓；與其學(xué)杜之森嚴(yán)，不如學(xué)李之活潑?！?/p>

余曰：“工部為詩家之大盛，學(xué)者多宗之，卿獨(dú)取李，何也？”

蕓曰：“格律謹(jǐn)嚴(yán)，詞旨老當(dāng)，誠杜所獨(dú)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13］，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于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p>

余笑曰：“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己。”

蕓笑曰：“妾尚有啟蒙師白樂天先生，時(shí)感于懷，未嘗稍釋。”

余曰：“何謂也？”

蕓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白樂天是啟蒙師，余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字何其有緣耶？”

蕓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保▍且艉魟e字為白字）相與大笑。

余曰：“卿既知詩，亦當(dāng)知賦之棄取?！?/p>

蕓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xué)淺費(fèi)解。就漢晉人中，調(diào)高語煉，似覺相如［14］為最。”

余戲曰：“當(dāng)日文君之從長卿［15］，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復(fù)相與大笑而罷。

【注釋】

［1］國策、南華：《國策》，即為《戰(zhàn)國策》；《南華》，全名《南華經(jīng)》，即《莊子》。

［2］匡衡、劉向：匡衡，西漢的經(jīng)學(xué)家，善說《詩》；劉向，西漢的文學(xué)家，著有《新序》《說苑》等書。

［3］史遷、班固：史遷，司馬遷，西漢夏陽人，《史記》的作者；班固，西漢安陵人，《漢書》的作者。

［4］昌黎：即韓愈，唐代著名文學(xué)家，因郡望在河北昌黎，故稱韓昌黎。

［5］柳州：即柳宗元，宋代著名文學(xué)家，因曾貶官柳州，故稱柳州。

［6］廬陵：即歐陽修，宋代著名文學(xué)家，江西廬陵人。

［7］三蘇：指蘇洵及其子蘇軾、蘇轍，皆為宋代著名文學(xué)家。

［8］賈、董策對：賈誼、董仲舒的策對。賈誼，西漢政論家、文學(xué)家，著有《新書）十卷；董仲舒，西漢儒學(xué)大師，著有《舉賢良對策》。

［9］庾（yú）徐駢體：庾信、徐陵的駢體文。庾信，南朝文學(xué)家，著有名篇《哀江南賦》；徐陵，南朝文學(xué)家，文章綺艷，與庾信齊名，時(shí)稱徐庾體。

［10］陸贄奏議：陸贄，唐大歷年進(jìn)士，德宗召為翰林學(xué)士，曾作奏議數(shù)十篇，針砭時(shí)弊，為后世所重。

［11］入彀（gòu）：進(jìn)入弓箭射程之內(nèi)為入彀，在此指入門。

［12］李、杜：指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李白，又號青蓮居士，杜甫曾任工部員外郎，故下文中李青蓮、杜工部亦指二人。

［13］姑射（yè）仙子：《莊子·逍遙游》中冰清玉潔的仙女。

［14］相如：司馬相如，字長卿，漢成都人，以賦見長，著有《子虛賦》《上林賦》等。

［15］文君之從長卿：文君，卓文君，西漢臨邛富商卓王孫之女，相傳她為司馬相如的琴聲所動(dòng)，兩人相愛私奔。

【譯文】

一天，蕓問我：“各類古代的文章，應(yīng)當(dāng)師法哪一家為好？”我說：“從《戰(zhàn)國策》和《南華經(jīng)》中，可以取其靈動(dòng)和機(jī)敏；從匡衡和劉向的著作中，可以取其高雅和雄健；從司馬遷和班固的著作中，可以取其淵博；從韓愈的著作中可以取其渾厚；從柳宗元的作品中，可以取其峭拔；歐陽修的文章取其起伏跌宕；蘇洵、蘇軾、蘇轍的文章取其雄辯，其他如賈誼、董仲舒的策對，庾信、徐陵的駢文，陸贄的奏議，有可取之處的不能一一列舉，關(guān)鍵在于個(gè)人用慧心去領(lǐng)會(huì)。”

蕓說：“古人的文章全在于識見高超，氣勢雄渾，女子學(xué)起來恐怕難以入門，只有詩這一門，我還稍稍有點(diǎn)領(lǐng)悟?！?/p>

我說：“唐代科考以詩賦取士。而詩的宗師必推李白、杜甫，你喜歡他們中的哪一個(gè)？”

蕓發(fā)議論說：“杜甫的詩凝煉精純，李白的詩瀟灑落拓不羈，與其學(xué)杜詩的嚴(yán)謹(jǐn)，不如學(xué)李詩的活潑。”

我說：“杜工部是詩家之大成者，學(xué)詩的人大多以他為宗，而你獨(dú)崇李白，這是為何？”

蕓說：“格律謹(jǐn)嚴(yán)、用詞老練精當(dāng)，這確是杜詩所擅長的，但李詩好像是姑射仙子，有一種流水落花的情趣，令人感到親切可愛。不是說杜詩不如李詩，只不過是我從內(nèi)心里對杜詩不如對李詩喜愛得那么深?！?/p>

我笑著說：“想不到陳淑珍原來是李青蓮的知己啊。”

蕓笑著說：“我還有啟蒙老師白居易，我時(shí)時(shí)都在感謝他，從來不敢稍稍忘懷?！?/p>

我問：“這是怎么說呢？”

蕓說：“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嗎？”

我笑著說：“這也奇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樂天是你的啟蒙老師，我剛好字‘三白’是你的丈夫，你和‘白’字怎么這么有緣呢？”

蕓笑著說：“和白字有緣，將來恐怕白字連篇呢?！保ㄌK州話說別字為白字）我倆一起大笑起來。

我說：“你既然懂詩，也應(yīng)該知道賦的可棄可取吧？”

蕓說：“《楚辭》是賦的鼻祖，我的才學(xué)淺溥，不能理解。就漢晉的作品而言，格調(diào)高遠(yuǎn)、語言精練的，似乎當(dāng)推司馬相如為第一?！?/p>

我打趣地說：“當(dāng)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給司馬相如，或許不在于他的琴彈得好，而在于賦寫得好？”兩人又一起大笑起來。

余性爽直，落拓不羈，蕓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笔|兩頰發(fā)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笔|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nèi)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戲之耳。”蕓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鴻案相莊［1］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

家庭之內(nèi)，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2］，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3］，如恐旁人見之者。實(shí)則同行并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蕓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dú)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蛟唬骸胺侨缡牵傻冒最^偕老哉！”斯言誠然歟？

【注釋】

［1］鴻案相莊：案，盛食物的有足木盤?！逗鬂h書·梁鴻傳》記載，梁鴻的妻子孟光每食必對鴻舉案齊眉，后用“鴻案相莊”形容夫妻相敬如賓。

［2］邂逅：偶然遇見。

［3］私心忒（tè）忒：愛心濃厚。私心，在此指愛心，忒忒，太，過于。

【譯文】

我的性情爽直，不拘小節(jié)，蕓則像腐儒，拘謹(jǐn)多禮。我偶爾為她披衣整袖，她總是連聲說“得罪”；有時(shí)候遞給她毛巾或扇子，她也總是起身來接。我開始很不喜歡她這樣，說：“你要用禮節(jié)來束縛我嗎？常言道‘禮多必詐’?！笔|聽了兩頰發(fā)紅，說：“恭敬有禮，怎么反說我虛偽呢？”我說：“恭敬是在心里，不在于表面。”蕓說：“最親的人莫如父母，你難道對他們也是內(nèi)心恭敬而外表放肆嗎？”我詞窮地說：“我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笔|說：“世間的夫妻反目，大多是由于玩笑話而起。以后不準(zhǔn)這樣冤枉我，要把人活活氣死?！蔽矣谑前阉龜?jiān)趹牙?，安慰她，她這才開顏露出笑容。從此，“豈敢”“得罪”，竟成了我倆之間的常用語。我倆像梁鴻和孟光一樣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地生活了二十三年，時(shí)間愈久感情愈親密。在大家庭中，我倆有時(shí)在暗室、窄路相逢，總是握著手問：“到哪里去？”那種過于濃厚的愛，好像生怕被別人看到一樣。實(shí)際上我倆在一起時(shí)總是同行并坐，一開始還回避別人，久了便不以為意。有時(shí)蕓正在與別人談話，看到我來了，必定站起來，向一邊挪挪身子，我就與她并肩而坐。兩個(gè)人不知不覺地就這樣做了，開始時(shí)還有點(diǎn)兒慚愧，后來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我們總是奇怪有些老年夫婦彼此像仇人一樣，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說：“不是這樣，怎么能白頭偕老呢？”難道果真如此嗎？

是年七夕［1］，蕓設(shè)香燭瓜果，同拜天孫［2］于“我取軒”中，余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zhí)朱文，蕓執(zhí)白文［3］，以為［4］往來書信之用。

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蕓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云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云霞耳?！蔽磶?，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注釋】

［1］七夕：農(nóng)歷七月七日夜。傳說牛郎織女此夕在天河鵲橋相會(huì)。

［2］天孫：即織女星，星名。傳說織女是天帝的孫女，巧于織造。

［3］朱文、白文：圖章的陽文印出的是紅字，稱朱文；陰文印出的是白字，稱白文。

［4］以為：作為，用作。

【譯文】

這一年的七夕，蕓擺下了香燭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軒”中拜織女星。我刻了兩枚“愿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印章，我拿朱文陽字，蕓拿白文，作為日后往來書信用。這一夜月色很好，俯看河中，波光如練，蕓拿著輕羅小扇，和我并排坐在臨水的窗前。仰頭看著飛云飄過天邊，形狀千變?nèi)f化。蕓說：“宇宙如此之大。天下人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人世間，還有沒有像我二人這樣饒有興致地賞月的人呢？”我說：“納涼賞月的人，到處都有，如果說品論月色云霞，也許在深閨繡閣之中，也能找到不少能用慧心去默默體味的女子，但若是夫妻共同賞月，所品味欣賞的恐怕就不僅僅是月色云霞了。”不久，香盡月沉，我們收拾了瓜果，便回去休息了。

七月望［1］，俗謂之鬼節(jié)。蕓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云如晦。蕓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dāng)出?！庇嘁嗨魅唬?］。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diǎn)，梳織于柳堤蓼渚［3］間。余與蕓聯(lián)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后，逾聯(lián)逾縱，想入非夷［4］，隨口亂道。蕓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dāng)退三舍矣?！笔|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5］。”余曰：“卿何遠(yuǎn)君子而近小人？”蕓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

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fēng)掃云開，一輪涌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xì)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只鴨急奔聲。余知滄浪亭畔素［6］有溺鬼，恐蕓膽怯，未敢即言。蕓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7］，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蕓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zāi)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注釋】

［1］七月望：農(nóng)歷七月十五，俗稱中元節(jié)，亦稱鬼節(jié)。

［2］索然：興致不高。出自《莊子·徐無鬼》：“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于是極也！’”

［3］蓼（liǎo）渚：長滿了蓼草的水中小塊陸地。

［4］非夷：不合常規(guī)，離譜。

［5］脅肩諂笑：縮斂肩膀，裝出笑臉，形容阿諛諂媚貌。

［6］素：向來。

［7］弓影杯蛇：即杯弓蛇影。相傳一人作客喝酒時(shí)，掛在墻上的弓影映入杯中，他疑惑以為蛇在杯中，回去后生了病。后因以形容疑神疑鬼，自相驚擾。

【譯文】

七月十五日，民間稱鬼節(jié)，蕓準(zhǔn)備了一些酒菜，預(yù)備對月暢飲。夜晚天空突然陰云密布，蕓愁眉不展地祝禱：“如果我能和你白頭偕老的話，月亮就會(huì)出來?！蔽乙哺械脚d味索然，只見隔岸的螢火蟲明明滅滅，仿佛有數(shù)萬只，穿梭在長滿柳樹的堤岸和長滿蓼草的水邊。我和蕓用聯(lián)句來排遣郁悶之情，但聯(lián)了兩韻之后，開始不按規(guī)矩來了，東拉西扯，信口開河，蕓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笑倒在我懷里，話都說不出來了。我聞見她鬢邊的茉莉濃香撲鼻，于是拍她的背，想用其他的話來開解她，便道：“我想古人因?yàn)檐岳虻男螤詈皖伾枷裾渲椋园阉脕碜黝^飾，卻不知這花必須要沾上油頭粉面的氣味，香味就愈發(fā)濃郁，連做供果的佛手都要讓它三分了?！笔|止住了笑，說：“佛手是香中的君子，其香味幽淡，只在有意無意之間；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要借別人的勢頭，它的香味也就像是阿諛諂媚了?！蔽艺f：“那你為何要遠(yuǎn)君子而近小人呢？”蕓說：“我笑你這樣的君子卻愛我這樣的小人啊。”

正說著，夜漏已到了三更，漸漸望見天空中風(fēng)掃云開，一輪明月沖云而出，我倆心中大喜。倚窗對飲，還沒喝到三杯酒，忽然聽到橋下“哄”的一聲，好像有人落水。我伏在窗口仔細(xì)察看，水上波光如鏡，看不到任何跡象，只聽到河灘上有鴨子在奔跑的聲響。我知道滄浪湖中過去曾有過溺死鬼，擔(dān)心蕓害怕，不敢說。蕓說：“呀，這是什么聲音？從何而來？”不禁毛骨悚然。我倆關(guān)上窗戶，帶了酒回到房中。房中燈火昏暗，羅帳低垂，我倆疑神疑鬼，驚魂未定。挑亮了燈上床睡覺時(shí)，蕓已經(jīng)驚得寒熱發(fā)作了。接著我也病了，被疾病困擾了二十多天。這真是所謂樂極生悲，也是我倆不能白頭偕老的征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蕓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閑人。于將晚時(shí)，偕蕓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導(dǎo)，過石橋，進(jìn)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1］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shù)里，炊煙四起，晚霞燦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臺［2］宴集之地，時(shí)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shè)亭中，席地環(huán)坐，守者烹茶以進(jìn)。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fēng)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蕓曰：“今日之游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shí)已上燈，憶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3］大家小戶，皆出結(jié)隊(duì)而游，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注釋】

［1］循：順著，沿著。

［2］大憲行臺：巡撫出巡時(shí)的住所。

［3］不拘：連詞，不論；不管。

【譯文】

到了中秋節(jié)，我的病痊愈了。想到蕓做了半年的新媳婦，沒有去過隔壁的滄浪亭，于是我先吩咐老仆與滄浪亭的守門人約好，當(dāng)夜不要放閑人進(jìn)去。黃昏時(shí)分，我?guī)е|和我的小妹妹，由一個(gè)仆婦和一個(gè)婢女扶著，老仆在前面帶路，走過了石橋，進(jìn)了大門向東轉(zhuǎn)，沿著曲徑進(jìn)去。園中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子座落在土山頂上。我們拾級而上，到了亭心，極目四望，可以看數(shù)里遠(yuǎn)近，見炊煙四起，晚霞燦爛。河的對岸叫“近山林”，是巡撫出巡時(shí)宴飲集會(huì)的地方，當(dāng)時(shí)正誼書院還沒有修建。我們帶了一條氈毯鋪在亭中，大家席地圍坐，守門人為我們烹好茶水。過了一會(huì)兒，一輪明月爬上了林梢，漸漸覺得清風(fēng)生于袖底，月光映到波心，世俗的種種念頭，頓時(shí)消失得無影無蹤，心情十分爽快。蕓說：“今天玩得真是痛快，如果駕著一葉扁舟，往來于滄浪亭下，豈不是更痛快？”當(dāng)時(shí)已到點(diǎn)燈時(shí)分，我想起七月十五日夜晚受到的驚嚇，心有余悸。于是相互攙扶著下亭回家。吳地的習(xí)俗，婦女，不論是大戶人家還是小戶人家，這天晚上都要出來結(jié)隊(duì)游玩，名目叫“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靜空曠，反而沒有一人到這里來。

吾父稼夫公喜認(rèn)義子，以故余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蕓最和好。王癡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計(jì)也。余笑曰：“俟［1］妹于歸后，我當(dāng)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庇嵩唬骸拔乙鄟泶耍c嫂同榻，不大妙耶？”蕓與王微笑而已。

時(shí)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飲馬橋之倉米巷。屋雖宏暢，非復(fù)滄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誕辰演劇，蕓初以為奇觀。吾父素?zé)o忌諱，點(diǎn)演《慘別》等劇，老伶［2］刻畫，見者情動(dòng)。余窺簾見蕓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nèi)探之。俞與壬亦繼至。見蕓一人支頤獨(dú)坐鏡奩［3］之側(cè)。余曰：“何不快乃爾？”蕓曰：“觀劇原以陶情［4］，今日之戲，徒令人腸斷耳。”俞與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dú)坐于此耶？”蕓曰：“俟有可觀者再往耳?！蓖趼勓韵瘸?，請吾母點(diǎn)《刺梁》［5］、《后索》［6］等劇，勸蕓出觀，始稱快。

【注釋】

［1］俟（sì）：等待。

［2］伶（líng）：舊時(shí)稱以演戲?yàn)槁殬I(yè)的人。

［3］鏡奩（lián）：古代婦女梳妝用的鏡匣。

［4］陶情：使人喜悅。陶，樂?！抖Y記·檀弓下》：“人喜則斯陶，陶斯詠?！?/p>

［5］刺梁：清戲曲家朱佐朝《漁家樂》傳奇的一折，講述了漁家女鄔飛霞刺死梁冀替父報(bào)仇的故事。

［6］后索：清戲曲家姚子懿《后尋親記》傳奇中的一折。

【譯文】

我的父親稼夫公喜歡認(rèn)義子，所以我有異姓兄弟二十六人，我的母親也有九個(gè)義女，這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和蕓最為要好。王二姑性情憨厚，愛喝酒，俞六姑豪爽健談，她們每次相聚，總把我趕到外屋去住，她們?nèi)怂粡埓?，這都是俞六姑的鬼主意。我笑著說：“等到俞妹嫁人之后，我就邀妹夫來，跟我一起住上個(gè)十天?！庇崃谜f：“那我也到這里來，和嫂嫂同床，豈不是很妙嗎？”蕓和王二姑聽我們斗嘴，笑而不言。

當(dāng)時(shí)為了給我弟弟啟堂娶妻，家里遷到了飲馬橋的倉米巷。那里房屋雖然寬敞，卻沒有滄浪亭畔的幽雅了。我的母親過生日，家里請來了戲班子，蕓起初感到很新奇，我的父親一向不忌諱，點(diǎn)了《慘別》等劇目。老伶人的表演，使觀者動(dòng)情。我從簾外看到蕓忽然站起身來，進(jìn)了里屋，很久也不出來，便進(jìn)去探問，俞六姑和王二姑也相繼跟來，只見蕓一個(gè)人手托著下巴，獨(dú)自坐在梳妝臺旁。我問她：“怎么這么不快活呀？”蕓說：“看戲本來是為了怡情，今天的戲只能叫人傷心而已?！庇崃谩⑼醵枚夹λ?，我說：“這卻是你用情至深的所在呢?！庇崃谜f：“嫂嫂打算獨(dú)自在這里坐一天嗎？”蕓說：“等到有好看的劇目，我再出去吧?！蓖醵寐犃诉@話先出去了，請我母親點(diǎn)了《刺梁》《后索》等劇目，勸蕓出來觀看，蕓這才快活起來。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后，吾父以余嗣［1］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2］之側(cè)，每年春日必挈蕓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蕓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余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難多得?！蓖踉唬骸吧┕麗鄞?，我為拾之?！奔聪蚴貕炚呓杪榇?，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曳^［3］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笔|且揀且言曰：“我聞山果收獲，必藉猴力，果然！”王憤撮十指作哈癢狀，余橫阻之，責(zé)蕓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dòng)憤也?！?/p>

歸途游戈園，稚綠嬌紅，爭姘競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蕓叱曰：“既無瓶養(yǎng)，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余笑曰：“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擲花于地，以蓮鉤［4］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蕓笑解之而罷。

【注釋】

［1］嗣：過繼。

［2］塋（yíng）：墳地。

［3］曳：牽引，拉動(dòng)。

［4］蓮鉤：指舊時(shí)婦女所纏的小足。

【譯文】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過世得很早，沒有子嗣，父親就把我過繼給他。堂伯父的墓地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墳旁，每年春天我都要帶著蕓去掃墓。王二姑聽說那里有戈園這處名勝之地，便要和我們同去。到了那里，蕓看到地下的小石頭有些帶青苔紋，色彩斑駁可賞，就提醒我說：“用這個(gè)來疊盆景中的假山，比宣州白石還要古樸別致?！蔽艺f：“像這樣的石頭恐怕難以多得?！蓖醵谜f：“嫂嫂當(dāng)真喜歡這樣的石頭，我來替你拾?！庇谑撬蚴貕炄私鑱硪粭l麻袋，邊走邊拾，每拾得一塊，我說“好”，她就收進(jìn)袋中，我說“不行”，她就丟掉。一會(huì)兒工夫，王二姑粉汗盈盈，拖著麻袋往回走，說：“再拾就沒力氣了。”蕓一邊拾一邊說：“我聽說收獲山果時(shí)，總要借助于猴子的勞力，果然如此！”王二姑聽了氣得撮起十指，要去哈蕓的癢，我忙攔住她，責(zé)備蕓說：“別人勞碌你安逸，還說這種話，怪不得妹妹要?jiǎng)优亍！?/p>

歸途中，我們游了戈園，園內(nèi)枝繁葉茂，百花爭奇斗艷。王二姑性情憨直，見花就折，蕓罵她說：“既不能插在瓶中養(yǎng)起來，又不戴在頭上，折那么多干什么？”王二姑說：“花又不知道痛，折了有什么關(guān)系？”我笑著說：“將來罰你嫁個(gè)麻臉多須的男人，為你折的這些花出一口氣?！蓖醵脷獾糜醚劬Φ晌遥鸦▉G在地上，又用腳尖撥到池水中，說：“你欺侮我太過分了！”蕓笑著勸解，她這才作罷。

蕓初緘默，喜聽余議論，余調(diào)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fā)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鹵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鹵瓜。此二物余平生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1］團(tuán)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蕓曰：“腐取其價(jià)廉而可粥可飯，幼時(shí)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嘗耳?！?/p>

余曰：“然則我家系狗竇［2］耶？”蕓窘而強(qiáng)解曰：“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qiáng)啖［3］之。腐不敢強(qiáng)，瓜可掩鼻略嘗，人咽當(dāng)知其美，此猶無鹽［4］貌丑而德美也?！庇嘈υ唬骸扒湎菸易鞴芬?？”蕓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嘗之?！币泽纾?］強(qiáng)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蕓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味。余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笔|曰：“情之所鐘，雖丑不嫌?！?/p>

【注釋】

［1］蜣（qiāng）螂：俗名屎殼郎。喜食糞土，推糞團(tuán)。相傳蟬由它蛻變而來。

［2］狗竇：狗洞。

［3］啖（dàn）：吃。

［4］無鹽：戰(zhàn)國時(shí)代齊國無鹽縣丑女鐘離春，貌丑而有德，齊宣王將她立為王后。

［5］箸（zhù）：筷子。

【譯文】

蕓剛嫁給我那段時(shí)間沉默少語，喜歡聽我發(fā)表議論。我故意引逗她說話，就像是用草梗逗蟋蟀一樣，漸漸地她的話也多了起來。她每天吃飯總是用茶泡飯，喜歡吃芥鹵腐乳，蘇州俗稱“臭乳腐”，又喜歡吃蝦鹵瓜。這兩種食物是我平時(shí)最厭惡的，因此我對她開玩笑說：“狗沒有胃而吃糞便，因?yàn)樗恢篮沃^臭穢；蜣螂團(tuán)糞而變成蟬，是因?yàn)樗胄扌卸唢w。你吃這東西，算是狗呢，還是蟬呢？”蕓說：“腐乳的好處是便宜，又可以咽粥下飯，我小時(shí)吃慣了，如今到了你家，已經(jīng)是蜣螂化蟬，算得飛升高舉了，之所以還喜歡吃它，是由于不敢忘本。至于鹵瓜的味道，還真是到你家之后才學(xué)著吃的。”

我說：“依你的說法，我家算是狗洞嗎？”蕓窘迫地解釋說：“有臭味的食品家家都有，區(qū)別只是在于吃與不吃，你喜歡吃蒜，我也跟著勉強(qiáng)吃一些，也是隨你的喜好。不敢勉強(qiáng)你吃腐乳，鹵瓜你倒可以捂著鼻子稍微嘗嘗，咽下去你就會(huì)知道好吃了。這就像古代齊國的丑女無鹽一樣，貌丑而德美?！蔽倚χf：“你這是設(shè)了陷阱，讓我做狗嗎？”蕓說：“按你的說法，我做狗已經(jīng)很久了，就委屈你也嘗一嘗吧?！彼每曜訆A起鹵瓜，硬是塞到我嘴里，我捂著鼻子嚼了嚼，覺得味道挺脆美，放開鼻子再嚼，竟覺得是一種異香之味，從此便也喜歡吃鹵瓜了。蕓用麻油加少許白糖拌腐乳，我吃著也覺得鮮美可口。蕓把鹵瓜搗爛拌腐乳，取名“雙鮮醬”，有異樣的鮮味。我說：“這些東西，開始厭惡，后來卻又喜歡吃了，想來真是不可理解。”蕓說：“情之所鐘，雖丑不嫌?！?/p>

余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妝［1］時(shí)偶缺珠花，蕓出其納采［2］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蕓曰：“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而于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匯訂成帙^［3］，統(tǒng)名之曰“斷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bǔ)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棄余集賞”。于女紅、中饋［4］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蕓于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其癖好與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語，一舉一動(dòng)，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

【注釋】

［1］催妝：舊時(shí)婚禮的一種儀式?；槎Y頭一天或當(dāng)天，男方提前向女家送去冠帔花粉等。

［2］納采；古代婚禮“六禮”之一。女家答應(yīng)議婚后，男家備札前去求婚，女方受禮為納采。

［3］帙（zhì）：量詞，用于裝套的線裝書。

［4］中饋：古時(shí)指婦女在家主持飲食之事。

【譯文】

我弟弟啟堂的媳婦，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我家在向她家送彩禮時(shí)，偶爾缺少珠花，蕓便拿出自己當(dāng)初所受彩禮中的珠花給我母親，婢女仆婦在一旁為她惋惜，蕓說：“身為女子，已經(jīng)算是純陰之體，珍珠更是純陰的精華，用它作首飾，陽氣全克掉了，也不好。既然如此，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但是對于破書殘畫，她卻極其愛惜。書凡是殘缺不全的，她總是搜集在一起，分門別類，匯訂成冊，統(tǒng)名之為“斷簡殘編”；字畫有破損的，她總是找來舊紙，將它們粘補(bǔ)成幅，有破缺的地方，請我修補(bǔ)完好，然后裝訂成卷，稱“棄余賞集”。她在針線、主持家務(wù)的余暇，總是忙于這些瑣事，不厭煩倦。蕓在破竹筐爛紙卷中，偶然發(fā)現(xiàn)一張字畫有可觀之處，總是如獲至寶。鄰居馮媽知道她這個(gè)習(xí)慣后，便經(jīng)常收集亂書紙卷賣給她。她的癖好和我相同，并且能察顏觀色，懂得暗示，所以我一舉一動(dòng)，稍加點(diǎn)撥，她便心領(lǐng)神會(huì)，無不安排得有條有理。

余嘗曰：“惜卿雌而伏［1］，茍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邀游天下，不亦快哉！”蕓曰：“此何難？俟妾鬢斑之后，雖不能遠(yuǎn)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2］靈巖［3］，南至西湖，北至平山［4］，盡可偕游?！?/p>

余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

蕓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

余曰：“來世卿當(dāng)作男，我為女子相從?！?/p>

蕓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

余笑曰：“幼時(shí)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xì)談隔世，更無合眼時(shí)矣?！?/p>

蕓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藉神力，盍［5］繪一像祀之？”

時(shí)有苕溪［6］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7］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jǐn)y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fā)，奔馳于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于首，懸之內(nèi)室。每逢期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后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八床反松荨?，兩人癡情，果邀神鑒耶？

【注釋】

［1］雌而伏：意思為“屈居人下為女子”，出自《東觀漢記·趙溫傳》。

［2］虎阜（fù）：即蘇州虎丘。

［3］靈巖：山名，在蘇州城外，為武夷山三十六名峰之一。山下有石室，相傳為吳王囚范蠡之所。

［4］平山：山名，在揚(yáng)州邗江。

［5］盍（hé）：何不。

［6］苕（tiáo）溪：水名，在浙江北部，為浙江八大水系之一。

［7］倩：央求，請人做某事。

【譯文】

我曾對蕓說：“可惜你是個(gè)女子，如果能化女為男，和我一起訪名山，搜勝跡，游遍天下，豈不快樂？”

蕓說：“這有何難？等到我鬢發(fā)斑白之后，雖然不能和你遠(yuǎn)游五岳，但是近處的虎丘、靈巖，南邊的西湖，北邊的平山，都可以一起去游玩啊。”

我說：“恐怕你鬢發(fā)斑白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游不動(dòng)了?！?/p>

蕓說：“今生如不能，那么就約定來世吧。”

我說：“來世你做男子，我便做女子跟隨著你?！?/p>

蕓說：“來世一定要不忘今生，才會(huì)有趣呢。”

我笑著說：“小時(shí)候一件吃粥的事現(xiàn)在還談不完，如果到來世，我倆還記得今生的事，等我們結(jié)婚的那晚，細(xì)細(xì)回憶前世的事，更耗時(shí)間，連合眼睡覺的時(shí)候都沒有了?！?/p>

蕓說：“世間傳說月老專門掌管人間的婚姻之事，我們今生做夫婦已經(jīng)承蒙他牽合，來世姻緣也還須仰仗他的神力，我們何不畫一幅畫像來祭祀呢？”

當(dāng)時(shí)苕溪有個(gè)畫家戚柳堤先生，名遵，善于畫人物。我們請他繪了一張?jiān)吕舷?，月老一手拿著紅絲線，一手拿著拐杖，拐杖上掛著婚姻簿，鶴發(fā)童顏，奔馳于一片迷濛之中。這幅畫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了，我的朋友石琢堂為我們在畫首題了贊語。畫掛在內(nèi)室，每逢初一、十五，我們夫婦倆人總要燒香拜禱，祈求來世有緣。后來因?yàn)榧彝サ淖児?，這張畫竟丟失了，也不知落到了誰家?！八床反松荨?，我倆的癡情，果然會(huì)讓神靈注意嗎？

遷倉米巷，余顏［1］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蕓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墻高，一無可取。后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fēng)景，時(shí)切蕓懷。

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cuò)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2］王府廢基也。屋西數(shù)武［3］，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yuǎn)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

嫗偶言及，蕓神往不置，謂余曰：“自別滄浪，夢魂常繞，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愿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盤桓［4］何如？”蕓曰：“恐堂上不許?！庇嘣唬骸拔易哉堉?。”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后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余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5］，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于是稟知吾母，挈蕓居焉。

【注釋】

［1］顏：指門框上的匾額。此處指在門楣上題字。

［2］張士誠：原名張九四，元宋泰州人，曾起兵反元，自稱誠王。后降元，為明將所俘至應(yīng)天（今南京），自縊死。

［3］數(shù)（shù）武：不遠(yuǎn)處，沒有多遠(yuǎn)。武，量詞，古代六尺為步，半步為武，泛指腳步。

［4］盤桓（huán）：徘徊，逗留；滯留。

［5］賃（lìn）：租借，租用。

【譯文】

遷到倉米巷后，我給我的臥樓題名“賓香閣”，這是因?yàn)槭|而命名的，取夫妻相敬如賓之意。新居院窄墻高，沒什么景致。后面有個(gè)側(cè)樓，通往藏書處。開窗正對著陸家的廢園，那里一片荒涼的景象。故居滄浪亭畔的風(fēng)景，時(shí)時(shí)牽動(dòng)著蕓的心緒。

我家有個(gè)老媽媽，家住在金母橋以東，埂巷以北，房屋的四周都是菜園，門墻是籬笆編成的，門外有一個(gè)約一畝大的池塘?；ɑ軜淠?，錯(cuò)雜地長在籬邊。那里原是元末張士誠王府的廢墟遺址。屋西邊不遠(yuǎn)，有一個(gè)瓦礫堆成的土山，登上山頂可以遠(yuǎn)眺。地曠人稀，頗有野趣。

老媽媽偶然對我們談起那里，蕓聽得神往不已，對我說：“自從離開滄浪亭，我連做夢都想念那里，我知道很難回那里如今不得已而求其次，不正是老媽媽的住處嗎？”我說：“連日秋暑灼人，我正想找個(gè)清涼的地方，你如果愿意去，我先到她家看看，可以住，就帶上行李去。做好住上一個(gè)月的打算怎樣？”蕓說：“恐怕母親不許可?！蔽艺f：“我來請示?！钡诙?，我到了那里，看到房屋僅有兩間，前后隔成四段，紙窗竹榻，頗有清幽雅致的情趣。老媽媽知道我的意思，欣然讓出她的臥室租給我，四面墻上糊上白紙，頓時(shí)覺得面貌大為改觀。于是我稟過母親后，便帶著蕓一起來住。

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yè)，知余夫婦避暑于此，先來通殷勤［1］，并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2］其價(jià)，不受，蕓作鞋報(bào)之，始謝而受。

時(shí)方七月，綠樹蔭濃，水面風(fēng)來，蟬鳴聒［3］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蕓垂釣于柳蔭深處。日落時(shí)，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lián)吟，有“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shè)竹榻于籬下。老嫗報(bào)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4］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bào)應(yīng)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蕓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5］對菊，賞玩竟日。

蕓喜曰：“他年當(dāng)與君卜筑［6］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yuǎn)游計(jì)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嘆！

【注釋】

［1］通殷勤：表示友好。

［2］償：歸還，抵補(bǔ)。

［3］聒（guō）：聲音嘈雜。

［4］醺（xūn）：醉。

［5］持螯（áo）：手拿螃蟹夾。螯，螃蟹的第一對腳，形狀像鉗子。

［6］卜筑：擇地建屋。

【譯文】

鄰居只有一對老夫婦，以種菜為生。他們聽說我們夫婦前來避暑，先到我們這里來問候，還釣了池中的魚，摘了園中的菜送給我們。我們想付錢，他們不要，蕓做了鞋送給他們作為回禮，老夫婦這才感激地收下了。當(dāng)時(shí)正是七月，綠樹濃蔭覆蓋，水面清風(fēng)徐徐，蟬鳴不絕于耳。鄰居老人又為我們制作了釣竿，我與蕓坐在柳蔭深處垂釣。黃昏時(shí)分，登上土山，觀賞晚霞夕陽，隨意聯(lián)句吟詩，有“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這樣的句子。不一會(huì)兒，月亮映在池塘中，蟲鳴聲四起，我們擺一張竹榻在籬笆下，老媽媽說酒菜準(zhǔn)備好了，我們就在月光下相對小酌，喝得微醉時(shí)再吃飯。洗完澡，趿著拖鞋拿著芭蕉扇，或坐或臥，聽鄰居老人講民間因果報(bào)應(yīng)的傳說。三更時(shí)，回屋睡下，通體清涼，幾乎忘記是身居城市之中了。

沿著籬笆墻邊，我還請老人買來菊花，沿著籬笆墻栽滿。九月菊花開放，我又和蕓在這里住了十天，我母親也欣然前來賞花，對著菊花吃螃蟹，玩了整整一天。蕓高興地說：“將來我和你要在這里建一所房子，繞著房屋四周買上十幾畝菜園，招來仆人種瓜果蔬菜，作為日常家用；你畫畫，我刺繡，作為聚會(huì)作詩時(shí)的買酒錢。布衣菜飯，一生都快快樂樂的，不必計(jì)劃遠(yuǎn)游了?！蔽曳浅Ｍ馑南敕?。如今我倒是有了做這些事的余地，而知己已逝，又怎能不叫人嘆息呢？

離余家半里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1］，俗呼水仙廟，回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2］，眾姓各認(rèn)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shè)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shè)，以較勝負(fù)。日惟［3］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于瓶花間，名曰“花照”。花光燈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4］事者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觀者如蟻集，檐下皆設(shè)欄為限。

【注釋】

［1］洞庭君祠：洞庭，此為太湖的別稱。洞庭君祠，即祭祀太湖之神的廟宇。

［2］神誕：太湖之神的誕辰日。

［3］惟：副詞，單，只。

［4］司：掌握，處理。

【譯文】

離我家半里路左右的醋庫巷中，有個(gè)洞庭君祠，俗稱水仙廟，里面回廊曲折，有多外園亭。每逢太湖之神的誕辰日，各姓氏的家族在這里各自包下一個(gè)院落，懸掛著一樣套式的玻璃燈，中間設(shè)寶座，旁邊擺上花瓶幾案，插花陳設(shè)，互相比賽，看誰家布置得最好。白天這里只是演戲，到了晚上，則在瓶花之間參差不齊、高高低低地插上許多蠟燭，名“花照”?；ü饷髌G，燈影流離，鼎爐中香煙浮動(dòng)，好像是龍宮中大擺夜宴。主事的人有的吹著笙蕭歌唱，有的烹茶清談，看熱鬧的人密集如螞蟻，屋檐下都設(shè)有欄桿攔住觀眾。

余為眾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1］其盛。歸家向蕓艷稱［2］之。蕓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庇嘣唬骸肮谖夜?，衣我衣，亦化女為男之法也?！庇谑且作贋檗p［3］，添掃蛾眉［4］，加余冠，微露兩鬢，尚可掩飾，服余衣長一寸又半，于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蕓曰：“腳下將奈何？”余曰：“坊間有蝴蝶履［5］，小大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蕓欣然，及晚餐后，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庇鄳Z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xiàn)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

蕓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qiáng)挽之，悄然徑去。遍游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或問何人，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后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于所設(shè)寶座后，乃楊姓司事者之眷屬也。蕓忽趨彼通款曲［6］，身一側(cè)，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爾！”余欲為措詞掩飾。蕓見勢惡，即脫帽蹺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毕嗯c愕然，轉(zhuǎn)怒為歡。留茶點(diǎn)，喚肩輿［7］送歸。

【注釋】

［1］躬逢：親自參加。

［2］艷稱：活靈活現(xiàn)地描繪一番。

［3］易髻（jì）為辮：把盤發(fā)改為辮子。清代男子拖辮，此指女扮男裝。

［4］添掃蛾眉：將眉毛畫濃。娥眉，細(xì)長而彎的美麗的雙眉。

［5］蝴蝶履：鞋面中間有接縫的便鞋。

［6］通款曲：搭話、閑談。

［7］肩輿（yú）：轎子，出自《資治通鑒》。

【譯文】

我被朋友邀去，幫助插花布置，因而得以親眼看到那里的盛況。回家后我對蕓贊賞描繪了一番，蕓說：“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去看?！蔽艺f：“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也是化女為男的辦法嘛?！庇谑撬驯P發(fā)改為辮子，把眉毛畫濃，戴上我的帽子，稍稍掩蓋住兩邊微露的鬢發(fā)。她穿上我的長衫，發(fā)現(xiàn)長了一寸半，于是便在腰間打折縫上，外面再披上馬褂。蕓說：“腳下怎么辦呢？”我說：“坊間有蝴蝶履賣，有各種尺碼，買起來也容易，而且以后早晚還可以當(dāng)拖鞋穿，不是很好嗎？”蕓很高興。吃完晚飯，裝束完畢，她模仿著男子的樣子，拱手闊步好一會(huì)兒，突然變卦說：“我不去了，被人識破就很不方便，被母親聽說了也不好?！蔽覒Z恿她說：“廟中主事的人，誰不認(rèn)識我？就算認(rèn)出來了，也不過笑一笑而已。母親現(xiàn)在正在九妹丈家做客，我們悄悄去，悄悄回，她怎么會(hu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