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笑我這個毫無辦法管束的野孩子
理想
寫得最艱難的一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理想》。
那是小學(xué)某天的課后作業(yè),童年時期的小孩子可以寫的東西太貧乏,除了記錄周末做了什么一類的流水賬,就是寫寫形而上的東西,比如理想?;丶乙院?,她把作文紙整整齊齊鋪在書桌上,剛提起筆,媽媽就過來了。
她的手在圍裙上亂揩兩下,瞇起眼睛看了看題目,問:
“那你以后想做啥子哪?”
她豪情萬丈地宣布:
“賣麻辣魷魚!”
校門口有個賣麻辣魷魚的老頭,生意火爆。他的做法跟別人不同,一般來講,離海較遠的城市出產(chǎn)的海鮮腥氣重,制作過程都重麻、重辣,而他只是把魷魚穿成串,往濃郁的醬料里一蘸,就可以吃了。外面那層調(diào)料只是提味,人們可以明顯吃到里層肉質(zhì)的鮮。
他沒有店面,只是推個推車,勉強算個小攤。魷魚用竹扦穿起來,吃完肉,要把扦子還給他。孩子們就握一把魷魚串,站在他的推車旁邊吃,吃完了,就把扦子投進他擱在一旁的塑料桶里。人很多,里三層外三層齊刷刷站著,遠遠望去,把他的攤位扎成了個巨型海膽。
“你再好生想想?!眿寢屝钠綒夂偷卣f。
她跟媽媽面面相覷,咽了一口口水,遲疑道:
“那……科學(xué)家?”
媽媽憑借枯竭的想象力否定了她:
“不得行,科學(xué)家賺不到錢?!?/p>
“工程師?”
這下媽媽滿意了,眼睛亮晶晶的,工程師要做的事媽媽不清楚,媽媽只曉得很賺錢。
事實證明,她也一直秉持著“賺不賺錢”這個鋼鐵原則嚴以律己。對于她這種古怪的小孩子,媽媽就像一款高速運作的殺毒軟件,精確掃描出她腦殼里冒出來的不那么經(jīng)濟、正確的職業(yè)理想,然后挨個兒掐死。她想當(dāng)超市的廣播員,每天耷拉著眼角,瞌睡連天地對著小喇叭喊:
“茄子,特價,一塊五一斤……”
她想當(dāng)小區(qū)的保安,穿身灰撲撲的制服,戴頂灰撲撲的帽子,拿起手電筒百無聊賴地穿梭在灰撲撲的樓道間。她想擺個麻辣燙攤子,用大骨熬湯,擇質(zhì)量最好的菜,一揭鍋蓋,滿屋子都是咸鮮味兒。她端坐于中央,如一尊神佛,邊數(shù)扦子邊收錢。
她想逃避一切消耗腦力的職業(yè),賺一點點錢,給自己留條活路即可,像一株植物,敞亮地盛開在赤貧的沙漠里。
媽媽堅決不允許:一來是因為,這些職業(yè)的平均工資都沒到兩千元;二來,她覺得不高級。
眾所周知,她媽是個開茶樓的。茶樓算是洋盤的叫法,通俗點叫茶館,再直白點叫搓麻將的地方。她媽雖學(xué)歷不高,但心氣很高,每當(dāng)別人說茶館,她就把臉一垮,正兒八經(jīng)地糾正說:
“茶樓,茶樓。”
“樓”和“館”怎么可以歸為一碼呢?在大家眼里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兩個字,在她眼里就像律師跟法師一樣,中間隔了條雅魯藏布江。她的最大愿望就是,有一天女兒出人頭地,給她掙好多好多錢,而且是那種可以很問心無愧地講出來這些錢是怎么掙來的高級職業(yè),這樣她就可以在未來被別人問起職業(yè)的時候,蜻蜓點水一般提一嘴她的小茶樓,然后補上一句“不過我女兒是干××的”。
天曉得,她就這么一個小孩要上哪里給媽媽掙這么多錢。
她們走在街上,身旁嗖地駛過一輛奔馳。她咂咂嘴,一臉不屑:
“你看那個外殼,一看就只值三四十萬?!?/p>
不一會兒,又嗖地過去一輛寶馬。她咂咂嘴,一臉不屑:
“寶馬X1有啥子好開的,早就過時了。”
又嗖地過去一輛凱迪拉克。她來了精神,指著問:“哎,這個是啥子車噢?”
小小的姑娘想了想,說:
“國產(chǎn)的,雜牌子?!?/p>
媽媽希望她考鎮(zhèn)上的公務(wù)員,凌晨三點了,還扯起她耳朵上政治課。課堂狹小,內(nèi)容陳雜,聽得她東一耳朵西一耳朵。大人們講話,無非是用普世價值分析利弊,上臺發(fā)言似的,在講之前要清清嗓子,分條逐列一二三四五六七。
她迷迷瞪瞪,聽到媽媽念叨著:
“一個月三四千塊錢……以后還容易耍朋友……別個男娃娃屋頭都喜歡公務(wù)員……”
她的眼皮像灌了鉛似的往下耷,歸心似箭。閥門關(guān)閉的前一秒,聽到她嘆口氣,幽幽地說:
“也可以照顧我跟你爸的晚年……我們兩個個體戶……老了沒人照顧會很辛苦……”
她的瞌睡醒了。噢,個體戶。
四年級的時候填班里發(fā)下來的家庭情況調(diào)查表,有一欄是填父母職業(yè)。同桌的爸爸是縣城人力局的副局長,拿鉛筆歪歪扭扭寫上“人力局”三個字。她舉手問老師,爸爸開藥鋪,媽媽沒工作,要怎么填。老師說都填個體戶。同桌是個小男孩兒,童聲嘹亮:“原來個體戶就是沒有工作啊?!?/p>
老師說,不是,只是沒有單位發(fā)的福利和保險,到老了還是需要自己賺錢。握著媽媽的手,她說:“要得,媽,你放心,我考公務(wù)員?!睕]來由地鼻酸堵住了耳膜,她屏住呼吸,借口上廁所,出去狠狠擤了一把鼻涕。
越長大越曉得,當(dāng)年那么多不切實際的理想,只是對媽媽嚴苛管教的另一種形式的反叛,到頭來發(fā)現(xiàn),她真正在意的,還是這個兇巴巴、愛嘮叨、“不落教”的中年婦女,這個跟洋氣八竿子打不著的小鎮(zhèn)。
風(fēng)箏在天上兇猛地飛,耳畔的氣流叫囂著“老子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但生老病死這根線細細一牽,它還是會回頭。
它總會回頭。
匱乏
吃過過期兩年的泡面嗎?
她吃過。
番茄牛肉味兒,面條筋道爽口,湯汁濃郁,連面帶湯稀里呼嚕灌進嘴里,酸辣中裹著甜鮮,端端的人間美味。
吃過掉在地上的糯米團嗎?
她吃過。
把表面沾了灰的部分掰掉,露出里頭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餡兒,有土豆絲、豆腐丁、竹筍碎和豬肉末兒,一口咬下去,糯米柔韌,里餡兒脆嫩,吃完了皮吃凈餡兒,嘴里響起婆娑的咀嚼聲,仿佛在召喚春天。
吃過撒了半瓶胡椒粉的面條嗎?
她吃過。
把湯倒掉,重新添開水,加醬油和醋,末了撒上一把蔥花。還是麻,像泥鰍混進了沙丁魚群,味蕾綻得噼里啪啦,一口吃進一朵煙花。
她還吃過包裝袋敞了一周的薯片,醬油摻多了、黑乎乎的炒飯,滿當(dāng)當(dāng)、油汪汪的四十來個豬油湯圓。友人們都驚訝于她能消化那些他們眼中難以下咽的食物的能力,他們不相信,她是真的覺得味道還挺好。
寄宿在封閉式管理的學(xué)校六年,因為離家太遠,逢寒、暑假才回家。她在家的日子,父母忙于工作,也極少陪伴她。對于食物的記憶,只有奶奶偶爾做的便飯、廉價的路邊攤和日復(fù)一日菜色永不更迭的食堂。
過于貧乏的飲食基礎(chǔ)賦予了她一條很賤的舌頭。她跟江浙一帶的友人聊天,他跟她細細講江蘇的美食:羊肉有幾種做法,鴨血餛飩的湯頭,大黑魚怎么吃才最鮮。
她老老實實跟他坦白說,都不曉得,被他取笑“一看就是沒吃過什么好的”。
印象里最深刻的一餐,是她臨上大學(xué)前,媽媽破天荒在家里做了一桌菜:酸辣土豆絲、蒜蓉茄子、清水白菜,還有滿滿一缽花菜回鍋肉。她站在灶臺邊,看媽媽把亮晶晶的肥肉推下鍋,耳畔就響起刺啦一聲,云山霧罩里,筷子空落落握在手上,還沒嘗到,就開始覺得好。都是下飯菜,一家人在暖黃的燈光下,悶著腦袋吃,連吃了三大碗。
后來媽媽提起,她忘了,媽媽還記得。
沒有父母陪伴長大的小孩子,其實也沒有想象中孤獨,只是有些器官在幫你偷偷惦記著那種匱乏,譬如舌頭,永遠都比別的小朋友駑鈍,或者說麻木一些。
挺高興的是,高三沖刺階段,同學(xué)們的爸爸媽媽都拎著自己做的菜式到學(xué)校來送飯,他們吃不完的總會勻給她一些。在那里,她吃到了好多以前從沒吃過的好東西,味蕾在一點點復(fù)蘇,像一個凍僵的人,在爐火邊慢慢醒過來。
《奇葩說》有一期,柏邦妮說:
“一個人吃過那么多的苦,到底要多少甜才可以把這些苦統(tǒng)統(tǒng)彌補回來?”
馬東說:
“只要一點點甜就夠了。”
高三
晚上餓得睡不著的時候,她就趴在窗臺上看星星、吹涼風(fēng)。云南的夜晚很美,行道樹被昏黃的燈光照著,影影綽綽,風(fēng)一吹,它一晃,朦朧得像個化了濃妝的風(fēng)塵女子。星斗寂靜地閃爍著,她沉默地聽著歌,望著夜色中的漫天神佛。
驀地想起高考前一個月,和蘭英翹了四節(jié)晚自習(xí),跑到操場上看星星。重慶的天空很高,星星離她們很遠,需要很努力才看得清楚。她們平躺在操場上,雙手枕著頭,漫無邊際地聊著理想。那時她想去東南大學(xué),蘭英想去南京大學(xué),兩個小姑娘竊竊私語著,約定了要一起去南京念書,周末一起出去逛街,大學(xué)四年要一直在一起。
那時候她嗜睡,每天清晨總要等到Sader洗漱完畢,穿好校服去上早自習(xí),她才懶洋洋地起床,一邊閉著眼睛穿衣服,一邊掙扎著喊:“哎呀,我被床粘住了!起床失?。 比缓蟠掖颐γΦ叵茨?,扎馬尾,邊刷牙邊拖地,袖口臟兮兮的校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沒系好鞋帶就趕緊沖出宿舍大門,生怕晚了一秒鐘就被生活老師鎖在宿舍樓里拖走廊。
那時候她總是吃不飽,到第四節(jié)課就餓得不行了,看到數(shù)學(xué)老師講課的時候三下巴一抖一抖的,就想起郵電大學(xué)對面那條墮落街的梅菜扣肉餅。真香啊,她想啊想啊,口水滴答了半頁草稿紙。
晚自習(xí)是她一天中最喜歡的時刻。除了英語老師非要來搞英語聽力練習(xí)之外,其他時間都留給同學(xué)們做作業(yè)。第三節(jié)課的時候把作業(yè)做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組隊去食堂吃消夜了。她和蘭英牽著手飛奔在去二食堂的石板路上,晚風(fēng)涼颼颼的,吹得校服的袖子都鼓了起來,她們隱秘地笑著,快樂得像兩只鳥。兩個人總是吃很多——土豆、年糕、魚丸,有閑錢的話還會買個大雞腿,邊走邊啃,邊啃邊痛不欲生,感嘆美食與身材不可兼得,追憶自己曾經(jīng)纖細過的時光。
那時候她喜歡一個擺地攤賣書的哥哥,他穿白襯衫和牛仔褲,剃光頭,露出青色的頭皮。于是她每個周末總要抽點時間去光顧他的書攤。第一次買的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她看了三遍,認認真真地在書上勾畫好句子,在段落旁標注自己的讀后感。為了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買了聚斯金德、巖井俊二、松本清張、野夫、王小波、毛姆、卡爾維諾的文學(xué)著作,每一本書都啃得比梅菜扣肉餅還專注。高考前一個星期,她買了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付錢的時候他笑了笑,說:“快高考了哦?!彼f:“嗯,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在你這里買書啦。”鼻頭一酸,有點想哭,她牽著蘭英就走,擔(dān)心自己會哭出來。走到鮮花店門口的時候,聽到他在身后喊:“你等一下?!彼D(zhuǎn)過身,看他抱著一本書跑過來,他把書塞到她懷里,說:“《失樂園》太陰暗啦,會影響高考情緒的,你還是看這本《一個人的村莊》吧?!彼f:“可那本書我已經(jīng)拆封了啊?!彼中α似饋恚f:“沒事兒,我替你留著?!?/p>
直到畢業(yè),那本書她也沒去拿。
高考結(jié)束那天,她和蘭英去KTV唱了五個小時的歌。小姑娘家家不敢喝酒,就一瓶一瓶地灌冰水,十幾分鐘上一次廁所,唱好多亂七八糟的歌——周杰倫的、鳳凰傳奇的、許嵩的、韓紅的……嗓子啞了還要唱,唱到后面,調(diào)子比衛(wèi)生間里的垃圾桶還要破。她把涼鞋脫了在沙發(fā)上亂踩,憑借劣質(zhì)棉絮的力量彈起來,嘴里念念有詞:“媽的,老子終于解放了!”
嗯,終于解放了。
沒有七點十五分的早讀,沒有第二節(jié)課下課后的跑步,沒有搶飯,沒有睡不夠的午覺,沒有寫不完的“政史地”,沒有蔣媽的無條件服從命令,沒有肥胖校長有氣無力的升旗儀式發(fā)言,沒有永遠洗不干凈的條紋校服。
她們,已經(jīng)畢業(yè)了。
而她,也只是偶然聽到《卡比巴拉的?!愤@首歌,才想起第一次聽它的時候,是和芯芯手拉著手面對著學(xué)校噴泉旁那棵巨大雪松,閉著眼睛聽里面悠揚的大提琴獨奏。那一天,站在黑暗里,四下無人,音樂如潮水,吞沒了毫無防備的她們。
催吐
高三畢業(yè)的那個暑假,她第一次催吐。
盛夏,蹲在坑位黏膩的廁所邊上,笨拙地用手指一下一下?lián)钢韲?。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yīng)激反應(yīng)使得眼淚突如其來,終于,她吐出來一點殘渣,涌到鼻腔里的嘔吐物嗆得嗓子火辣辣地疼。后來她才知道,催吐之前必須多喝水,液體的潤滑會讓嘔吐過程更加順利。
爾后的日子里,她催吐的頻次從一天一次變?yōu)橐惶烊?,到后來,每吃下一點東西,她都下意識地跑進廁所里,強迫自己吐干凈。她開始習(xí)慣吃清淡的食物,這樣即使嘔吐過于劇烈,吐出的東西沖到鼻腔里面,也不會辣得人涕泗橫流。
她開始習(xí)慣每吃完一頓飯,喝掉滿滿兩大杯水。
奇怪的是,她的胃口也隨之變大了,可以輕松吃掉三人份的食物、喝四大杯飲料。在眾人驚詫的注視下,從容不迫地走進衛(wèi)生間,
從容不迫地嘔吐。
慢慢地,她不再擔(dān)心自己催吐會被家里人發(fā)現(xiàn)了,因為她吐得越發(fā)順利。她甚至摸索到了喉嚨里一小塊柔軟的區(qū)域,只要朝著那里按下去,即使喝的水再少也必定吐得干凈徹底。每天晚上她都會借口去跑步,換上運動服,到離家較遠的一個偏僻網(wǎng)吧里上幾個小時的網(wǎng),以此營造出運動減肥的假象。
她成功了。
那個溽熱聒噪的暑假過后,她瘦了近三十五斤。
她清空衣柜里穿了十八年的牛仔褲和大碼衣物,買了好多好多條裙子:長裙、短裙,半身裙,牛仔裙。她甚至買了一雙高跟鞋。到現(xiàn)在,兩年過去了,她還是幾乎只穿裙子,無論春夏秋冬。
她能正常地跟她媽媽進行交流了。在此之前,她跟媽媽的關(guān)系劍拔弩張,一直都是媽媽用譏諷、嘲弄、打壓的口吻規(guī)勸她減肥,吃低熱量食物,而她一直擺出一副頑強抵抗的姿態(tài)。
瘦到九十斤以后,她停止了催吐。過程不可思議地順利,仿佛給山洪安上了一道強有力的閘門,拉閘以后,所有嘔吐的欲望戛然而止。后來跟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交流,她沒那么幸運,在長時間的強迫嘔吐后,患上了神經(jīng)性厭食癥,整個人瘦得像一頁薄薄的紙,透出病態(tài)。她恢復(fù)了正常飲食,但有意識地加以克制,最終,她的體重穩(wěn)定在了一百斤。終于,她不用再忍受陌生人帶著憐憫神情的惡意,不用再掰著手指頭算今天超標的卡路里,不用胃里塞滿高熱量食物又負罪感爆棚地找個角落失聲痛哭了。
她覺得她好了。
也是在那個暑假,她被確診為中度抑郁。
即使瘦出了輪廓,即使能把自己塞進S碼的衣服里,她還是無法直視陌生人的眼睛,無法忍受別人說一句帶有“胖”字的評價,下意識閃躲鏡頭,拒絕朋友聚會,拒絕拍照。有時候不小心吃多了,她會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整天,餓的時候就抽自己耳光,一直抽。
多數(shù)時候她只是沉默著,不哭,不鬧,也不笑。她甚至想在她媽媽跟別人夸耀說“噢,她啊,確實瘦了不少”時,蹲下身嘔吐,然后指著那一攤絮狀的污穢對她說:“你看,這就是你女兒的秘密武器?!?/p>
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她一個人站在十八樓,俯身望著窗外的茫茫夜色、寥落的街燈、晦暗的店鋪,張開手臂,想要做一只一躍而下的飛鳥。
可她了。她怕痛。催吐減肥在她身上有著不一樣的呈現(xiàn),因為她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徹底失控,吐到停不下來。她只是變成了一只徹頭徹尾的陰郁的怪物。兩年后的今天,她的抑郁減輕了,也再次胖到了一百零五斤??蛇@一次,她不會再吐了,她辦了一張健身卡,每晚都去鍛煉一個小時左右,掉秤很慢,三天只掉了一斤,但她覺得心安,因為這是她應(yīng)得的。
關(guān)于如何克服催吐減肥,她打了很多話,都逐字逐句刪掉了。其實很簡單,如果改變的過程讓你痛苦萬分,那就做出讓步,試著接納你自己。接納每個不完美的你自己,你可能肥胖、矮小、不美,但只要你學(xué)著跟自己和平共處,學(xué)著正視自身缺陷并刻意淡化它,你就不會再畏懼別人投來的若有若無的惡意。
自信是抵御嚴寒的最厚的鎧甲。
她還記得當(dāng)年壓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班上兩個男生在挑選班上有哪些女生好看時,一個男生說:
“田可樂也還不錯嘛。”
另一個嗤笑了一聲,說:
“她?那么肥?!?/p>
旁人告訴她后,她笑著不輕不重地打了那個男生一拳,然后走到教室外面的角落,掉了很久的眼淚。事情過去這么久了,她還記得。
她一直記得。
痛快
該怎么形容那種焦慮呢?
兩個人走在小吃街上,同伴說:“高考那陣子我總想著自己生一場大病就好了,或者,”她用手指一指白色燈桿上懸掛著的小燈,“像那盞燈,隨便什么東西從天上砸下來,把我砸死就好了?!?/p>
用“就好了”做結(jié)尾,好像生命是一場頑固痢疾。她在一旁點頭,搭話說,她每天都這么想。
恰如其分的夸張修辭,讓這句話看上去幾近詼諧,于是兩個人對視一眼,笑起來,也就合上了重重心事的蓋子。有很多事情是放在臺面上說不得的,太沉重的東西用口頭表達出來就類似冒犯,甚至讓人覺得在炫耀痛苦。嘴巴吐出來的東西,輕的是空氣,重的就成了痰。
她的焦慮無處不在,因為實在細小,講出來會有點可笑。她害怕考試,特別特別害怕考試,明明是吃文字這碗飯的人,卻對教科書里的內(nèi)容毫無吸收能力,“創(chuàng)新先行,政策殿后”這八個字她盯著看了三分鐘,看著看著,視線模糊,身體就輕輕浮起來,在半空游移著。她想,殿后不是戰(zhàn)爭術(shù)語嗎?
“當(dāng)然不是專用術(shù)語,”綜測平均分85+的友人按住她的肩膀說,“在這里是出臺相關(guān)政策讓產(chǎn)業(yè)沒有后顧之憂的意思?!?/p>
她看著那些字,忽然意識到這不是自己往日里熟悉的泥巴點子,可以任意把玩揉搓出形狀。這些字是冷的,仿佛一堆生鐵,已經(jīng)被澆鑄成了堅固的樣子,小孩子把它們一個個塞進喉嚨咽下去,無法消化,也不能取出來。
她的成績很差勁,所幸大學(xué)里成績是每個人的底褲,除了拔尖的那一小撮,大家都不輕易示人,中上游和中下游混成一攤糨糊,都是得過且過的樣子。
但她重修過一門,來年的時候捧著同樣的書本坐在低年級教室里,臉燙得嚇人。周遭有幾個是她所在部門的下屬,目光投過來喊“學(xué)姐”的那一刻,她真希望所有社交恐懼癥患者都能瞬間長出來一層厚厚的殼。
被很多人問起“可以推薦一些好書嗎”,她從沒回復(fù)過。
書分很多種,真正意義上有啟蒙作用的并不算多。上學(xué)熬出來的小孩子,大多吃學(xué)術(shù)冊子吃壞了肚子,天性使然帶一點刻板和輕慢,用草率的態(tài)度隨意否定批判,最后只能形成越來越僵硬的價值觀。
她在努力地掙脫先前受過的填鴨式教育的束縛,看一本書之前,先把腦袋騰空,只是閱讀和包容。
對學(xué)術(shù)的焦慮,本質(zhì)上是對無意義卻必需的事物的惶惑。
那些宏觀的詞,精巧堆砌,自以為大聰明,但她知道它們不會對自己產(chǎn)生任何意義。她可以誦讀到一字不落,也可以臨摹它的手段去顯示高明。
有什么意思呢?天光一亮,她繼續(xù)造化,它繼續(xù)弄人。
考完余下的兩科,她就再也不用參與任何學(xué)術(shù)方面的測試了,因為她完全沒有考研的打算。她可以慢慢讀書,讀自己真正喜歡的、覺得有意義的書,帶著探險的心境,感受認知疆界一點一點被拓展開來。
羅振宇講自己喜歡看《奇葩說》是因為“能夠享受到如此高頻度的自我碎裂”。原先的思維模式被打破,人俯身,一片一片把自己撿起來,塑成新的樣子、新鮮的靈魂。
書是永遠無法按私心推薦的,每一本書都是一把榔頭。唯有懷著包容的心態(tài),去接觸認知范疇之外的那些銳利,選擇擯棄或者被擊碎,才能抵達閱讀的目的地。
咀嚼和吞咽不是目的,學(xué)著理解和包容才是,碎裂比麻木來得痛快。
人的一生,圖的不就是這一時痛快嗎?
她想
她想變成一個沒有性別的小孩子。
剪圓寸頭,穿純色圓領(lǐng)T恤和牛仔褲,衣柜里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消費品牌稀少而固定;左小腿文一只柔軟的、被鉤子懸掛起來的小狐貍。
靠寫字勉強謀生,有一間自己的小公寓,四十平方米,養(yǎng)一只暹羅貓,十平方米養(yǎng)它,三十平方米養(yǎng)自己;有一輛小電驢。
冬天用棉衣把自己裹緊,夏天有充足的冷氣、喝冰水;失眠的時候赤腳在木地板上走來走去;騎車在傍晚的街頭吹風(fēng),看一看落雨。
屋子外面是亞熱帶的樹,綠蔭濃稠茂密,大風(fēng)吹過來,每一片葉子都清脆地響,旋于上空的嘩啦啦聲音,像凌晨夜宵攤子上被爆炒的帶殼小海鮮。深居簡出,交際圈狹小,朋友二三,平日里話不多。心情好的時候去超市和生鮮鋪子買些食材做一頓好飯,喂飽自己和貓;心情不好的時候喂它吃貓糧,自己喝點牛奶。
有一堆書、港樂唱片、舊電影光盤,用一個大的玻璃書柜裝起來。不買電視。
臥室里有厚重的白色被子,堆疊起來跟床墊高度一致,人睡在床上,可以完全隱匿進被褥里,安全感充盈,像蝸??s進了自己的保護殼里。
一直單身。
沒有愛恨。
活到四十歲,在左耳也打一個耳洞,完滿,對稱,悄無聲息地死掉。
這些年,一直在朝著這個方向走。削減人際關(guān)系,試著克制表達欲、性欲、物欲、食欲,看很多書和舊電影,寫一些文字,沉默聽歌。
但愿經(jīng)濟徹底獨立后可以活成這個樣子,生命溫暖清潔,平靜無瀾,一個人,孤獨而忘情地度日。
Sader
對Sader最深的印象來自高中。每天清晨天不亮,她起身,整理完床榻,洗漱完畢,換完垃圾袋,擦完桌子,把椅子歸位后,到她床邊扯扯她的耳朵,說:
“快起床,我出門啦?!?/p>
然后她昏昏沉沉地在被褥間掙扎良久,終于迫于壓力起身,嘟囔著洗漱,胡亂把被子疊成軟塌塌的一坨,一邊刷牙,一邊套上臟兮兮的校服,再在宿舍大門鎖上前一分鐘披頭散發(fā)地沖出去。
被鎖在大門里要拖整層樓的地,這是她被鎖了不下十次才長的記性。
一直以來,她跟Sader都是兩個極端。
后者是班里的優(yōu)等生,成績長年位列年級前十名,做事勤勉,功課認真,有確切的目標和理想,飲食克制,清瘦頎長,是老師們交口稱贊的對象。而她則分數(shù)懸于班級倒數(shù)邊緣,做事三心二意,游手好閑,不求甚解,數(shù)學(xué)課上看雜志,自習(xí)課上聽音樂,喜歡跟教條綱常對著來,被老師沒收的MP3拉拉雜雜有五個以上。
她無法理解Sader近乎可怕的自律,更不曉得她怎么能對地獄般的高三階段甘之如飴。這種隔閡是相互的,Sader也搞不懂為什么講了五遍她還是解不出來一道清湯寡水的數(shù)學(xué)題。
但這并不影響她們的關(guān)系。
事實上,每天早晨都是Sader幫她接熱水泡牛奶,她也會勻Sader一些封閉式管理學(xué)校里不容易搞到的好東西,譬如梅菜扣肉餅、鍋貼和炸洋芋。她早晨起床太晚,吃不上學(xué)校提供的早飯,Sader總會替她多買一些。諸如此類的很多細節(jié)都忘掉了,只是時隔數(shù)年回想起來那種感受,她還是覺得暖。
高考結(jié)束后,她們回校收拾行李,Sader抱了抱她,邊笑邊掉著眼淚說:
“可能以后再也遇不到你這么好欺負的人了……”
她也笑,哽咽著說不出回應(yīng)的話。事實證明,相遇之前,離別之后,她也沒有遇到過像高中時候的她們一樣優(yōu)秀的人。
后來,就是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天南地北的兩個人,在平行的時空里保持著各自的生活方式和作息。Sader去了全國排名靠前的大學(xué),學(xué)習(xí),參與社團,拿獎學(xué)金,后來又取得了出國留學(xué)的名額;她寫字,逃課,簽約,掙錢,戀愛又失戀,終日毫無愧疚地不務(wù)正業(yè)。
掐指算了算,跟Sader分別也有三年了。在這三年里,交集是越來越少,但每次聊天,都甚覺情感依舊沒變。
《新華字典》里有一句她很喜歡的話:“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李萍進了中等技術(shù)學(xué)校,我在百貨公司當(dāng)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看著這句話,就好像看到昔日的兩個小姑娘,扎著馬尾、裹著校服、素面朝天,抱著一摞卷子,滿心歡喜又憂心忡忡地憧憬著各自的未來。仿佛真的觸手可及,那個溽熱、聒噪、不安的夏天。
嗯,她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胃在燒
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四十分。她躺在床上,做好了徹夜不眠的心理準備。
不矯情,沒抑郁,少生病。她就是餓了。
廚房里有飯,菜熱一熱就可以吃,海帶燉豬蹄、酸辣土豆絲、蒜蓉茄子、涼拌藕丁,樣樣都是下飯菜,客廳桌子上還放著一袋新鮮的蛋黃酥。有多喜歡吃蛋黃酥呢?如果血液可以不必是液體,那她希望在動脈里塞滿蛋黃酥。沒錯,跟駱駝儲備水分是一個原理。
她在腦海里把它們挨個兒撫摩了千百遍,竭力抑制住自己打開門沖出去饕餮的念頭。
欲望是客廳里的蛋黃酥,克制是臥室里的體重秤,饑餓是一把刻刀,痛苦是她本人。她站在落地鏡面前,脫光了衣服,打量著自己油光滿面的臉、鼓囊囊的肚腩和腰間的贅肉。
她在微信上找友人絮叨了大半宿,插科打諢,吹拉彈唱,天真地以為會就此產(chǎn)生睡意,誰知越侃越精神。終于,在她提出“耶穌有多高”這個天問后,那頭睡了過去。
她甚至去騷擾喜歡的男孩子,無理取鬧地讓他陪她聊天,假裝因為他不理她而憤懣不已,其實心知肚明那頭的他早就睡得不省人事。
她開了四次房門,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吃食,去廁所、洗手。
洗了一遍又一遍,機械地重復(fù)著。
一個人閑起來,會做出很多常人匪夷所思的事,這是她目睹她爸戒煙期間跑到三十樓的天臺上放聲高歌“我愛你,中國”后的深切體會。
她感受到胃液泛酸,翻騰涌動,有騰云駕霧的灼熱感,海浪一樣的聲音仿佛在尖叫:“喂飽我,喂飽我,喂飽我。”
她拿出自己體重巔峰時期的舊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細致觀察里面的每一寸脂肪,回想起彼時最惶恐的事情就是跟喜歡的人對視,她害怕他那雙好看的眼睛里倒映出肉質(zhì)飽滿的自己。
她仔細想了想這些年她愛過的人、愛過她的人,想了想讀過的書、走過的路,想了想吃過的虧、長過的記性、丟過的寶貝。
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邊揩鼻涕,邊咬了一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手邊的蛋黃酥。
一陣強烈的快樂將她迎頭擊倒,她跪拜在那條豬油咸蛋黃搓出來的石榴裙下,繳械投降。
啊,歌頌理想,歌頌肥胖,歌頌脂肪。生活美好得像個黑甜夢。
Lesson One
2010年的時候我在上海,跟在大人屁股后頭看世博會。早上六點半起來,在廉價早餐店吃饅頭,喝淡得像水一樣的稀飯,大頭菜咸得齁人,但如果不吃完,下一頓飯又要挨到十二點,只能吃完。
在路邊攤花十塊錢買了塑料板凳,因為每個館排隊動輒幾個小時,沙特館尤甚,中國館更是想都不要想。官方給每位游客發(fā)了個紅色小本,到一個館,戳一個章。我的本子上大大小小戳滿了章。前陣子清潔房間,翻出來那個本子,它還我見猶憐地用一頁藍色殼子包好,以防損壞??粗粗?,抬手就觸摸到那個汗流浹背的夏天,就笑出來,笑自己實在可憐。
大巴車上,導(dǎo)游拿著喇叭喊:“大家看左邊這排公寓喲。對!就是這排,一平方米兩萬塊?!蔽遗踔畨K錢的小板凳,排隊,把非洲各國的展館排了個遍。日頭毒辣,展品和宣傳畫上的對比參見康師傅方便面,但還是要排,搞什么特殊化?大家都排隊啊。
其間接到英語老師的電話,說開學(xué)要辦一場英語演講,他推薦了我,讓我好好準備稿子。于是那一整個暑假,沒有MP3的我就在家里的客廳,用老舊電視重復(fù)播放那篇課文,嘹亮的嗓子,混雜著電流,“l(fā)esson one,in the garden”。
后來那個看起來板上釘釘?shù)难葜v居然不了了之了,老師不提,我也就不講。看上去對我沒有造成任何惡劣影響,唯一稍稍困擾的是腦海里偶爾會哐啷一下,砸下來一句抑揚頓挫的“in the garden”。
再后來,就念到了大學(xué)。第一次跟男孩子約會,提前餓了自己兩個星期,瘦到九十二斤,洗干凈頭發(fā),換上最體面的一身裙子,搽了五十塊買的透明潤唇膏,坐在夕陽下面等他的班機,從六點等到九點。對方過來,高出我25厘米的男孩子,第一句話是“啊,昆明這么冷,你都不穿外套的嗎?”然后把外套給我,自己凍個半死。
我知道很冷啊,可我沒有好看的外套。
接吻的時候,他問:“跟你想象中的有區(qū)別嗎?”我好認真地想了想,說:“跟電影上不一樣,他們不伸舌頭?!彼笮Τ雎?。
為什么會突然想到這些事呢?因為今天下午我收到一個知乎提問,是個高中小女孩兒,她說:“我成績一直不錯,但最近有些下滑,被學(xué)習(xí)搞得徹底崩潰了,特別焦慮,極端抗拒去上學(xué),現(xiàn)在家里人商量著讓我出國留學(xué),我該怎么辦呢?”先前的私信里,不下一千個人問我:該怎么辦呢?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跟室友相處不來、一段背叛、一次糟糕的性體驗,該怎么辦呢?那些小小的事情,變成了一根一根牙簽,生生把天戳漏了一個大窟窿,我們坐在原地痛哭,發(fā)現(xiàn)全世界只剩下自己,找不到一個一起完蛋的伙伴。
為什么焦慮會讓人如喪考妣?因為從來沒有人跟我們講過,沒關(guān)系。
沒有人講,大家都是第一次當(dāng)人,都很緊張,像突然接到通知要臨時出演一幕話劇。沒有人講,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完整的人生,有的只是一段接一段小小的快樂和破綻。沒有人講,其實沒必要強迫自己變得優(yōu)秀哦,沒必要很堅強,想哭的話,坐下來哭一哭會好些哦。
沒有人告訴十四歲的我,如果站著很累的話,可以回旅館睡大覺,而不是排五個小時隊去看一場自己根本不感興趣的展覽。沒有人告訴十九歲的我,如果長椅上很冷的話,可以去宿舍取一件丑兮兮的厚外套。
所以收到這些私信的我想的是,原來大家都是這么緊繃繃長大的啊。
柴靜在《看見》里提到,年幼的她曾經(jīng)打碎了一只碗,那一整個下午,她都懸著一顆心等媽媽回家,等那一頓未知的劈頭蓋臉的叱責(zé)。媽媽回來后,只是笑她過于緊張,跟她說:“沒關(guān)系啦?!?/p>
當(dāng)你看到這一篇的這一天,我正好二十二歲。這八年里,我沒有學(xué)會什么新的東西,只是學(xué)會了不斷告訴自己:“沒關(guān)系。”耗盡全力沒能考上心儀的大學(xué),寫出兩萬字無法被采納的稿件,有三四個怎么都愛不到的男孩子,沒關(guān)系,真的沒關(guān)系。那些像原子彈一樣嗖地飛過去的負能量,幻化成一根根小小的肉刺,給人以萎縮般的疼痛,還伴著一點點癢。
你要知道,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房地產(chǎn)廣告上描述的那個樣子。
扼住命運咽喉的那個魔鬼也不是貝多芬或者誰誰誰,而是你自己。搞清楚自己的定義,不要變成被消費主義和精英主義荼毒的蠢蛋,放過你自己。
手臂太短撿不到地上的六便士的話,抬頭看看月亮也不錯哦。
集群孤獨
她的孤單特別具體,毫無意義,與學(xué)業(yè)、情感沒有任何瓜葛,僅僅因為她是個怪人。說她怪好像有點自以為是,因為在反復(fù)運用下,“怪”這個字除了負面意思,還有些乖張意味,是人們拿來與大眾劃清界限、標榜自我的一面旗幟。人人都想做獨一無二的那個“一”,忙不迭地在所有山包上插上屬于自己的小紅旗。
她喜歡吃同一家店里的同一種食物,日復(fù)一日,一日三餐單曲循環(huán)著吃,一直吃到徹底反胃,就再也不踏進店門半步。校園附近有家柳州螺螄粉店,湯頭濃郁,食材新鮮,酸筍腌漬透了,有股子異香,很多人吃不慣,她偏偏喜歡,于是拉著好友反復(fù)光顧。她原本也是螺螄粉的狂熱信徒,禁不住一日三餐地吃,后來她一聞到酸筍就生理性反胃,索性再也不去了。
她喜歡閑來無事花兩個硬幣隨便跳上一輛雙層巴士,塞上耳機聽歌,漫無目的地坐到終點站,再沉默著坐回原點。學(xué)校附近巴士的終點站是昆明火車站,有時她會下車走一走,無論在哪座城市,火車站周遭都是相似的,兩元店、十元管飽的大碗飯、鬼影憧憧的小旅館,像皮疹一樣密集分布。
她喜歡重復(fù)看舊電影,1997版的《洛麗塔》,她一個人在深夜里看了五遍。杰瑞米·艾恩斯(Jeremy Irons)那樣的中年男人,英俊、寡言,絕對占有欲,是小女孩兒的甜美夢魘。
她喜歡梳臟辮的酒吧歌手,裂舌的青年,穿廉價糖果裙、化復(fù)古妝的小姑娘,滿頭銀發(fā)依然旗袍裹身的老太太。日本作家金原瞳寫過一本《裂舌》,她看第一章就覺得很有意思,在舌頭中間釘一顆銀珠,在紅腫消退后用剪刀把舌尖剪開,會形成蛇一樣的分叉舌頭。文中描寫接吻的片段一筆帶過,她好奇至今。
她還有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愛好。
正如《人間失格》里太宰治所言,公眾場合中她一點也算不上怯懦寡言,甚至稱得上有趣,她善于發(fā)掘新鮮話題,調(diào)和矛盾,在尷尬的間隙適時穿插一點詼諧的俏皮話。可以說,她是大家眼中的氣氛潤滑劑。但私下里,她不愿與他人深入交往,不愿接觸新鮮人際,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因為懶惰。
她假裝跟社會群體合拍,只是害怕孤僻的本性暴露出來,招致不必要的臆測與傷害。這近似于一種生理保護機能的表現(xiàn)。打個不怎么恰當(dāng)?shù)谋确?,就像面對窮兇極惡的歹徒,表現(xiàn)出迎合和馴順的樣子,安全逃脫的可能性才最大。事實上,即便周圍再喧囂、沸騰,她也很少有共情,只是裝作投入其中,讓自己顯得沒有那么突兀。
你知道,人群永遠是最隱蔽的藏身所。
她的大學(xué)時光至今已經(jīng)消磨了兩年,在此期間,她最親密的摯友是學(xué)校商業(yè)街上的一條小黃狗。它跟她一樣,有著圓而亮的大眼睛、矮小的身子,總是無所事事地游蕩在乏味冗長的生活里,偶爾趴在街頭曬曬太陽。她總是替它買一份叉燒包,再靜靜吃完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沒有任何逗弄和交流。
他們一樣渺小卑微,一樣居無定所,一樣天性孤獨。
其實生活里的孤獨摩肩接踵,隨處可見。只是人這種動物太過聰明,絕大多數(shù)都下意識地把自己的孤獨埋在泥土里藏匿起來,不為其他人所發(fā)覺。只有蠢笨之輩如她,才會如此赤裸坦誠地將它們曝曬在陽光下,任人評析、挑揀。
大學(xué)里,乃至人一生中的孤獨,都太過稀松平常,以至顯得有些平庸。
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里寫道:“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p>
夜跑這件小事
支撐她熬過抑郁情緒的兩根血管,靜脈是下廚,動脈是夜跑。
對夜跑的喜歡可以追溯到高三。
剛成年的小姑娘,臃腫、笨拙,自我認知不清,有大片深度未知的沼澤必須涉足,盲目地被人摁著腦袋生活,時而有溺水一樣的無措感。那種焦慮,是散步和睡前談話無法消弭的,即使意識已經(jīng)被說服,身體依然燥熱。
于是長跑,裹著校服一圈一圈地跑,像一只動物,出于本能把自己的恐懼奔走相告。耳畔是極速流動的不可捉摸的風(fēng),她張開雙臂,蛻化成一只得到解脫的鳥。有時候會想,為什么人沒有四只腳,或者生出翅膀呢?也許他們可以跑得比風(fēng)還快,也許難過的時候他們可以停在半空,看一看星星和黃昏。
這個習(xí)慣一直持續(xù)至今,每當(dāng)她壓抑,就會換上跑鞋,一圈一圈埋著頭重復(fù)奔跑。黑暗是很好的保護色,她可以蜷縮在其中肆意
流膿,舔舐傷口而不被任何人知曉。
從高三到大三,夜跑的日子里,最愛的是埃米納姆(Eminem)的饒舌。他的憤怒是一把明晃晃的鑷子,一下一下牽扯著她的腦神經(jīng),暴烈、有力量。她最喜歡那首puke,是他寫給前妻的,大意內(nèi)容為她有多令人作嘔,間或夾雜著真實的男人的嘔吐聲。放前奏時,她用手拿著耳機,想,聽上去像是吐在馬桶里而不是便池里。
有時塞上耳機聽著歌,會不自覺地晃著頭,擺動肢體以配合節(jié)奏。聽歌的時候她什么都不去想,把自己掏空,徹底掏空,灌滿音樂,通過跑步消耗全部體能,駛達她的理想國。
又是一個情緒低落的夜晚,她聽著硬核說唱跑完五千米,走到健身房樓下,發(fā)現(xiàn)天下起了雨。是那種雖然不太大但顯然有增稠趨勢的雨。耳機里還在不斷墜落著重音和咆哮,她勾起唇角,拒絕了雨中出租車司機的盛意邀請,把音量調(diào)大,切換到埃米納姆的Not Afraid,開始跑。
雨勢拉大,雷聲漸起,滂沱的雨點比耳機里的節(jié)拍更加密集,她抹著臉上的雨水,忽略屋檐下躲雨的人們驚異的目光,以一個倔強的姿態(tài)繼續(xù)奔跑,留給他們一個最終縮成芝麻大小的背影。
肌肉像木偶頭上那些透明的絲線,隨著節(jié)拍一下一下被提起來,她感覺不到累,眾人的驚詫是她動力的來源,那些粘在她后背上的目光,給予她源源不絕的電量。
老子真酷!
她甚至想沖著人群豎中指大喊:“ What are you waiting for?”
但是她忍住了,因為那樣會破壞她的酷。
到家的時候,背包上的灰色小絨球被淋得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核,握在手里,又濕又硬,散發(fā)出一股劣質(zhì)塑料的橡膠味道。上衣濕透了,衣角潮乎乎地耷拉著。她滿不在乎,摘下耳機,沖進衛(wèi)生間打算洗把臉。
一抬頭,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淡妝被沖刷得一干二凈,濕漉漉的發(fā)絲緊貼著頭皮,后腦勺呈現(xiàn)一個弧度清奇的突起,再配上她的表情,像只趾高氣揚的小禿鴨子。
那瞬間,音樂收起了它的魔力,天還是那個天,她也不是在雨中搞個人英雄主義的極端分子,就只是在別人都打傘的情形下自顧自淋了一場雨而已。
終于,她讀懂了屋檐下的人們臉上心照不宣的那句暗語:
“快看!活的傻×!”
二十一歲某一天
她醒過來的時候是中午十一點二十七分。
屋里昏暗,昆明正值雨季,厚厚的陰云像一床剛彈好的新鮮棉被,籠罩在城市上空,捂了很久也捂不出汗。她體寒,除了盛夏之外的季節(jié)都手腳冰涼,但每次睡醒都要出一身熱汗。昆明天氣很好,氣溫四平八穩(wěn),適宜每一種生物在此長久生存。她在重慶長大,常常醒來頭發(fā)里都是汗水,像一整夜泡在油里。有很多很多次,她想,要不就一直在昆明生活下去吧。
她迅速在腦海里回想今天必須做的事情,發(fā)現(xiàn)跟往常一樣,沒有。于是她睜著眼睛看光線浮進床簾,微弱光火中有灰塵懸在半空中,照亮了一小方墻壁。她不喜歡搭蚊帳,只在床頭備了一盞隨時充滿電的臺燈,半夜里聽到蚊子甕聲甕氣地叫,就起身,打開燈,找到蚊子所在的地方,把它拍死。有時候手掌會留下一小攤血跡,她逐一抹在雪白的墻上,所以她的墻面布滿了鮮紅的、凝滯的、幾近褪色的蚊子血,像春天公園里盛開的一小朵一小朵不知名的花。室友在床下討論要不要出門吃飯,一個說不去,另一個說要吃小龍蝦,還有一個說要吃附近新開的火鍋。討論持續(xù)了很久,總是在即將做好決定的關(guān)頭戛然而止。總是這樣,大事互不通氣,小事卻拿出來像煞有介事地講很久,盡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她把左手耷在床沿,懶懶地說,她們定,她都可以。
一個小時后,要吃小龍蝦的打開飲水機燒水泡面,要吃火鍋的出門去食堂。她翻身下床,洗漱完畢,戴上一頂米色棒球帽。她每天起床都要戴一會兒棒球帽,因為發(fā)量太多,又過于蓬松,要用帽子壓一會兒才會看上去服帖。
然后換隱形眼鏡,用五十塊一方的氣墊打底,畫眉、深灰色眼影,黑色眼線拖出眼尾差不多半厘米。口紅是室友十塊錢賣給她的巫婆色,用手指在面上蘸一點,放到唇瓣上慢慢抹勻,顯出來就是恰到好處的肉粉,她一直涂這支口紅。
化完妝,她把棒球帽摘下來,剪到眉毛以上的劉海兒終于趴下來,馴順的假象。她穿了一件黑色連帽衫,下身卻是牛仔裙,裙擺被她剪掉了一大截,露出白色的毛邊。是那天她突發(fā)奇想要騎單車,但牛仔裙不方便,于是她到鄰近的商店花二十塊買了一把剪子,把過窄的圓筒裙擺剪短了。
出門的時候,她看見說不出門的那個室友蜷在椅子上睡著了。
她沒有直接去吃飯,而是去了學(xué)校的菜鳥驛站,把剛剛在二手網(wǎng)站上賣掉的一只iPod nano寄出去,一千多塊買的小東西,兩百塊就轉(zhuǎn)了手。她總是這樣,不喜歡的東西,再貴也要迫不及待地處理掉。這些年,衣柜里只有固定的三件外套和幾條裙子,有同學(xué)來她的房間借東西,看到桌面異樣地干凈,還以為她馬上要搬出去。
東西寄出去后,她去固定的奶茶店買了烤奶,全糖、去冰、不加其他作料,七塊錢。她握著這杯奶,坐到了固定的川菜店里,點了一份固定的尖椒肥牛。她總是叮囑老板娘“尖椒炒死一點”,三十歲出頭的女人點點頭,說:“好,就是炒久一點對吧?”她不明白,為什么所有人在所有場合都下意識地忌諱那個字。
她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吃飯。把盤子端起來,用筷子把菜劃拉到碗里,剔掉紅色的辣椒和偶爾一顆花椒,悶頭吃起來。耳機里是不久前大熱的嘻哈節(jié)目的某首歌,她每次在這家店里吃飯都是單曲循環(huán),聽著鄉(xiāng)音,吃著家鄉(xiāng)常吃的辣椒,想家的心情才會稍微平復(fù)一點。
她的腦海里不斷想起那個姑娘,睫毛很長,中長發(fā),瓜子臉,寫了很多字,是那種坦坦蕩蕩發(fā)各種角度自拍的漂亮。她不確定她近不近視,因為她自己近視有六百度,但從沒放過一張戴眼鏡的自拍。她看了一夜她的微博,有一條看了兩遍,是她的遺書。
她一天前自殺了。遺書上寫道:“她想過闖紅燈或是跳樓,但不愿意給人留下陰影。小時候她在垃圾堆里寫作業(yè),看對面燈光里三個人影,抱著小小的孩子又笑又親,就覺得很幸福?!彼x擇了燒炭。
她小時候也是一個人,長大了也是,所以越發(fā)習(xí)慣獨處。念大學(xué)后,做什么都好像是一個人,有一次戀愛,男孩子在前面走,她說了一句“我只有兩個朋友”,那男生回過頭來看她,微微心疼的神情。她不喜歡那種神情。
吃過飯,有個朋友發(fā)來微信,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她左手提著給室友帶的黃燜雞,不方便打字,于是回過去語音。講到一半,聲音突然哽咽起來,她覺得莫名其妙,但哽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的隱形眼鏡有點滑片,前面的路看不大清了。她聽見自己小獸一樣地嗚咽。
她聽見自己說了好多話—— 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話,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難過什么,她想,抽屜里還有一些沒吃完的藥,她要盡快趕回去吃藥。朋友在那頭安慰她——那些發(fā)舊的話,她開始討厭自己,總是讓每個與此沒有關(guān)系的人露出抱歉的樣子。
路走到一半,下了很大的雨。她沒有帶傘,跟一群同樣面容狼狽的人被困在屋檐下。有個肥胖男孩兒站在她旁邊,可以清晰看到他身上被雨水打濕的短衫蒸騰出乳白色水汽。她前面是一對情侶,男孩兒的頭發(fā)用濃重的發(fā)油分開,女孩兒蹬一雙細高跟,只有背影,兩個人的手臂像水蛇纏繞在一起。她不哭了,平靜地立在橙色屋檐下看人、看雨。一直以來她都沒有什么共情,沒有消費欲望,也沒有性欲。昨天凌晨四點,她扔出去一個漂流瓶,上面寫著:“一切都是虛妄,她活在巨大的不被理解的真空。”有頭像是模糊跑車圖片的男人回復(fù)過來一句:“上完床就好了?!彼⒅切凶挚戳撕芫茫涿畹匦α顺鰜?。
雨勢收攏了,那對情侶相擁走過她走過的那條街。她打開微信,面無表情地發(fā)了一條興高采烈的微信到朋友圈。
貓死掉的那一天
新年的麻將桌上,剛考上縣城公務(wù)員的姐姐在眾人的一片交口稱贊中,淡淡地說:
“反正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一眼望得到頭?!?/span>
她從美國結(jié)束學(xué)業(yè)后,預(yù)備了一整年的公務(wù)員考試,終于在第二次考試時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鄉(xiāng)鎮(zhèn)的地稅局。她當(dāng)然報了班,二十天沖刺,精準一對一,費用兩萬塊,沒考上退一半。她想起過去一年里姐姐總是伏在餐桌上做題,有時候桌子沒擦干凈,卷子選項上就留下被油浸透的淺淺印記。她也喜歡在餐桌上做題,從小就是,不過那時候的桌子只是現(xiàn)在面積的三分之一,奶奶端上來菜,油不小心滴在本子上,第二天就能看見老師用紅色水筆寫的評語“注意卷面整潔”。
大家置若罔聞地?zé)狒[著,好像已經(jīng)聽慣了“一輩子”這類大詞,并不打算細究這個詞底下蘊藏著的東西。二姨喜滋滋地剝橘子給大家吃,涂淺色指甲油的手耐心撕掉橘瓣上白色的經(jīng)絡(luò),吃進嘴里,有股揮之不去的指甲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