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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亞漢文化圈的文本旅行:黃庭堅《演雅》在東亞漢文學(xué)中的擬效與創(chuàng)新

第十屆宋代文學(xué)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作者:


東亞漢文化圈的文本旅行:黃庭堅《演雅》在東亞漢文學(xué)中的擬效與創(chuàng)新*

南京大學(xué) 卞東波

一、問題的提出

人類文明的進(jìn)步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達(dá),物品的流動也帶來了文化的交流。絲綢之路將中原文明與中亞文明,甚至歐洲文明連接起來,中亞的物產(chǎn)源源不斷地進(jìn)入到中國腹地,詩人們馬上就為來自異域的文明所吸引,刺激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靈感。近年來,學(xué)者開始關(guān)注東亞漢文化圈的所謂“書籍之路”a。前近代的東亞社會持續(xù)了幾百年的書籍交流史,或通過賜書,或通過民間貿(mào)易,或通過外交使臣的購買,或通過商人僧侶的攜回,東亞漢文化圈上演了一幕幕精彩程度不亞于絲綢之路的文化交流的華章。但除了物品流動、書籍流動這些有形的流動之外,筆者認(rèn)為還有一種文化史上更有意義的流動,即文本流動。一個文學(xué)文本創(chuàng)作出來后,原作者就失去了對其的控制權(quán),它的意義不再僅僅由作者來賦予,而更多是由讀者或接受者來決定的。文學(xué)文本或湮沒于眾多的文本之中,或持續(xù)地流動,最終成為文學(xué)經(jīng)典(canon)。文本的流動并不只是時間上的流動,如唐詩在宋元明清諸代發(fā)生影響;還反映在空間上,如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在同屬漢文化圈的日本、朝鮮、越南、琉球的“旅行”。時間上的流動,顯示了一個文本持續(xù)的影響力;而文本在不同空間的旅行,則顯示了這個文本是具有國際影響的“世界文學(xué)”。前者構(gòu)成的是中國文學(xué)的經(jīng)典,而后者反響最大,昭示出其是超越單一國界的世界文學(xué)的經(jīng)典。

“文本旅行”借鑒了美國文學(xué)理論家賽義德(Edward Said)提出的“理論旅行”(traveling theory)的概念。賽義德認(rèn)為,任何理論或觀念旅行都有四個階段:“第一,有一個起點,或類似起點的一個發(fā)軔環(huán)境,使觀念得以生發(fā)或進(jìn)入話語。第二,有一段得以穿行的距離,一個穿越各種文本壓力的通道,使觀念從前面的時空點移向后面的時空點,重新凸顯出來。第三,有些條件,不妨稱之為接納條件或作為接納不可避免之一部分的抵抗條件,正是這些條件才使被移植的理論或觀念無論顯得多么異樣,也能得到引進(jìn)或容忍。第四,完全(或部分)地被容納(或吸收)的觀念因其新時空中的新位置和新用法而受到一定程度的改造。”a如果借鑒賽義德的理論研究“文本旅行”的話,那么東亞漢文化圈就是旅行的起點和出發(fā)點,漢字與漢文化給東亞諸國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文化平臺和巨大的場域空間,能夠讓漢文學(xué)以一種“零翻譯”的形式旅行到其他國家。當(dāng)然,這種文本旅行不是文化的簡單移植,在旅行的過程中必然產(chǎn)生“異樣”。作為經(jīng)典性的存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在漢文化圈的“旅行”必然給東亞漢文學(xué)帶來一定的“影響的焦慮”,東亞諸國對中國文學(xué)在“容納(或吸收)”的同時,定然會進(jìn)行“一定程度的改造”,也肯定會產(chǎn)生文學(xué)上的變異,這也是文本旅行的意義所在。

學(xué)者已經(jīng)對宋人的著述在域外的流傳做過研究,讓我們知道具體有哪些典籍流傳到域外。b但筆者更關(guān)心的是,宋代文學(xué)文本在域外旅行過程中是如何被接受或被改造的。筆者發(fā)現(xiàn),作為宋詩經(jīng)典的黃庭堅《演雅》在日本、朝鮮半島都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在日本出現(xiàn)了數(shù)部注釋、圖解《演雅》的專書,同時日、韓漢文學(xué)中亦有很多模仿《演雅》的作品,形成了不同的文學(xué)景觀。本文以《演雅》在東亞特別是韓國漢文學(xué)的流傳為例,來展現(xiàn)宋代文學(xué)文本在東亞旅行過程中產(chǎn)生的文化反響與文學(xué)接受,以此來顯現(xiàn)中國古典文學(xué)文本的經(jīng)典性以及其在東亞漢文化圈流傳的多元面貌。

二 擬效:東亞漢文學(xué)中的《演雅》仿作

在黃庭堅存世的一千多首詩歌中,《演雅》可謂一篇別具一格的作品,用宋人的話說就是“體致新巧,自作格轍次”a。黃詩以“奇”著稱,如宋人徐積說山谷詩“極奇古可畏”b,而《演雅》則是奇中之奇?!堆菅拧啡娝氖嗑?,每句寫一種禽鳥或昆蟲,鋪陳這些動物的習(xí)性,演繹成詩?!堆菅拧肥浅尸F(xiàn)宋詩“以學(xué)問為詩”“以賦為詩”之特色的典型。黃庭堅晚年將《演雅》從其文集中刪除,但在宋代其已成為文學(xué)經(jīng)典,在詩壇上也引起較大的反響,宋人就有很多模仿、擬效之作c,如楊萬里有《演雅六言》、方岳有《效演雅》、張至龍有《演雅十章》、汪韶有《演雅》、陳著有《次韻演雅》等,但這些仿詩除方岳的《效演雅》可與黃詩比肩外,其余篇幅皆較短,在體量和形制上無法與黃詩相比,藝術(shù)成就自然也達(dá)不到黃詩的水平。

宋代以降,《演雅》在中國的影響力依舊持續(xù),元明清皆有《演雅》效仿之作,如元方景山有《小演雅十首》(《皇元風(fēng)雅》卷二十九)、白珽有《續(xù)演雅十詩》(《元詩選》二集卷二)。宋元人的仿作在體制上俱比山谷原作要短,這可能與這些詩人的學(xué)力不如山谷有關(guān)。但到了清代,又出現(xiàn)了長度和容量幾乎同于山谷原作的仿詩,如汪如洋《夏蟲篇戲仿山谷演雅體》(《湖海詩傳》卷三十六),畢沅《演雅》(《靈巖山人詩集》卷八),方浚頤《演雅》(《二知軒詩鈔》卷十一),蔣心余《續(xù)演雅戲效山谷用筠軒韻》(《忠雅堂文集》卷十七),等等。這些續(xù)仿之作皆發(fā)展了山谷原詩,這與清代樸學(xué)興起之后,清人學(xué)問大漲,特別是小學(xué)功夫超越宋人有關(guān),故而出現(xiàn)了這么多需要豐厚學(xué)殖支撐的《演雅》續(xù)詩仿詩。甚至還有人對《演雅》體裁加以發(fā)揮和引申,對《莊子》也大加演繹,形成所謂“演莊”之作,清程晉芳《勉行堂詩集》卷一有《演莊》十首,序云:“山谷有《演雅》詩,余讀《南華》,偶有所會,仿其意,作《演莊》?!比缙湟辉疲骸懊旯蒙渲?,神人實處此。乘云吸風(fēng)露,淖約若處子。淡泊靡所營,谷豐物不疵。我來叩玄機(jī),粲然啟玉齒。金丹與寶箓,世俗妄言耳。如彼鯤鵬游,水擊三千里。如彼大瓠樽,飄浮江湖里。無為棲一枝,么么工笑詆?!彼^“演莊”就是對《莊子》的演繹,上詩就是對《莊子·逍遙游》的演繹,此詩幾乎每一句所用的詞匯皆來自于《逍遙游》,與《演雅》相似。此詩可謂清人對《演雅》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

將眼光擴(kuò)大到東亞漢文化圈,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演雅》在日本、韓國漢籍史上也有很大的影響,如在日本就有《山谷演雅詩和抄》《演雅詩圖解》《黃山谷演雅詩繪抄》等注本對《演雅》進(jìn)行闡釋。日本的《演雅》闡釋以“諷寓解釋”(allegorsis)為特色,如《山谷演雅詩圖解》跋稱:“黃山谷之所著《演雅》之詩,依托昆蟲比況讒佞。讀之能使人感激,而敦節(jié)義、勵操履也?!笨梢姡毡镜摹堆菅拧纷⒈咀⒅貙Α堆菅拧吩娋浔澈箅[含意的發(fā)揮。日本漢詩中亦有一些《演雅》仿作,筆者在五山文學(xué)中已發(fā)現(xiàn)《演雅》影響之痕跡:“一塏垤中何間隙,檀羅槐國夢相征。鷗邊風(fēng)月吾橫占,鷗鳥不嗔人不爭?!?sup>a這首七言絕句在體制與體量上無法與黃庭堅原作相比,不過詩中出現(xiàn)的“鷗鳥”意象卻也響應(yīng)了山谷原詩。

到了江戶時代,雖然黃庭堅已不再是詩壇追捧的對象,不過筆者發(fā)現(xiàn)《演雅》在江戶漢文學(xué)中亦有一定的影響。江戶學(xué)者對《演雅》的解釋依然保持著諷寓闡釋的傳統(tǒng),認(rèn)為《演雅》詩中有寓意。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荻生徂徠(1666—1728)的看法,他認(rèn)為:“所截黃太史語者,《演雅》邪?太史之為《演雅》,乃以不得志于時,而托此以遣懷者也?!?sup>b稍微不同于《山谷演雅詩圖解》將《演雅》解釋為“依托昆蟲比況讒佞”,徂徠則將《演雅》詮釋為山谷“不得志于時”,托以“遣懷”的詩。其實兩者的思維方式是一致的,關(guān)鍵詞都是一個“托”字,都認(rèn)為《演雅》并非一首單純寫動物的詩,而是充滿言外之意或微言大義。不過一者的諷寓是社會性的,一者是個人化的。

江戶詩人效仿《演雅》的作品不多,賴杏坪(1756—1834)的《演雅效山谷體》是其中較有代表性者:

鼠巢太倉肥孳息,雀穿茅屋饑啾唧。齊女飲露如矜高,黍民吮血似待拍。蚤免齒牙在見幾,蠅投酒漿緣貪得。廉蚓食壤恣屈伸,饕虱處裈終搜索。膊腷膊腷戒晨興,架犂架犂勸春穡。竹雞呼泥頻報雨,蘆虎剖葦勇求食。啄木千啄獲亡幾,淘河一淘欲叵測。設(shè)機(jī)害物憎蜘蛛,含沙射人畏虺蜮。怪鵂乘夜察秋毫,癡蟆升天致月蝕。鷦鷯志甘一枝棲,鷹鹯氣展千里翼。鴻鵠寧為稻粱留,鴟鳶輒逢腐鼠嚇。鉤辀難行常懷南,杜宇催歸每叫北。放鶴只應(yīng)伴鷗鷺,儀鳳焉能食蝥蠈。郎君子宜辭糟蟹,慈老人奈虐玉鯽。雄雉被藉文彩,雌蟬無捕以瘖默。天牛名大不馱金,河豚味美翻為賊??尚梽εc螳斧,肯數(shù)蜆量且螺識。獨憐丹螢片心明,不問烏鲗滿腹墨。a

雖然此詩并非《演雅》的次韻詩,但是一首典型的“演雅體”詩,幾乎每句詩都出現(xiàn)了動物之名,不少動物也不見于《演雅》。與《演雅》相比,此詩所寫的動物大都比較丑陋,如鼠、蚤、蠅、虱、蜘蛛、虺蜮、鵂、蟆、鴟鳶等,用以形容這些動物的也是矜高、吮血、饕、怪、癡這樣的詞,從中也可以看出作者有意“以丑為詩”,從而營造出一種怪異的效果。如果說《演雅》原詩中的諷寓還是比較委婉的話,賴杏坪此詩則比較明顯,有的詩句明顯反映出作者對某些動物的不喜,如“設(shè)機(jī)害物憎蜘蛛,含沙射人畏虺蜮”。詩句用了倒裝句法,將這些昆蟲的特性前置而加以突出。賴詩整體上對這些動物的描寫比較負(fù)面,但詩的最后則露出些許亮色,這種寫法也與山谷原詩類似。不過,山谷表彰的是“白鷗”,而賴氏則“獨憐丹螢”?!蔼殤z”二字看出作者對“丹螢”在一片污濁世界保持“片心明”的好感。在寫法上,此詩亦有一定的特色。如“膊腷膊腷戒晨興,架犂架犂勸春穡”,借用了陸游《禽聲》“布谷布谷天未明,架犂架犂人起耕”的句法?!安材b”原指雞連續(xù)拍翅的聲音,“架犂”則指鳥聲。賴杏坪巧妙地用了兩個象聲詞來借代兩種常見的動物。總之,賴詩既保持了山谷原詩的特色,又繼承了日本《演雅》闡釋的諷寓傳統(tǒng),同時也有所創(chuàng)新。

中日韓三國效仿、模擬《演雅》最多的是韓國,其數(shù)量遠(yuǎn)超中日兩國,目前筆者收集到幾十首題為《演雅》的韓國漢詩。周裕鍇先生在《宋代〈演雅〉詩研究》中將宋代的《演雅》詩分為擬人戲謔型、博物類書型、格物觀理型、寓言諷諭型、詠物題畫型、主題綜合型六種類型,韓國的《演雅》詩也都可以找到這六種類型,而且韓國詩人還將效仿《演雅》的詩明確界定為“演雅體”,張混(1759—1828)《騷壇廣樂凡例》中就專門列出“演雅體”一類a,韓國詩人的文集中也有眾多題為“演雅體”的詩。韓國評論家還認(rèn)為,《演雅》與佛教的“諸趣”說有關(guān):

佛經(jīng)以蚊、螨小蟲之屬名曰“諸趣”。傅大士《諸趣》詩云:“若欲見佛看三郡,田宅園林處處停?;蝻w虛空中擾擾,或擲山水口轟轟?;蛏硌嫌袩艋穑蛴鹨砩嫌?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9/16/18405630120589.png" />箏?;蜚@水孔為鄉(xiāng)貫,或編草木作窠羅,或罹羅網(wǎng)為村巷,或臥土石作階庭。諸佛菩薩悉如是,只個名為舍衛(wèi)城?!庇嗲锶沼性娫唬骸奥稑菣唑芽?,磚礫閭閻蟋蟀民”,蓋用傅大士詩意。不知者以余詩為無前怪品,余笑而任之耳。白香山《禽蟲》詩:“蠶老繭成不庇身,蜂饑蜜熟屬他人。須知年老憂家者,恐是二蟲虛苦辛。”“蟭螟殺敵蚊巢上,蠻觸交爭蝸角中。應(yīng)是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內(nèi)斗英雄?!薄靶D蛸網(wǎng)上罥蜉蝣,反覆相持死始休。何異浮生臨老日,一彈指頃報恩仇。”“蟻王化飯為臣妾,螺母偷蟲作子孫。彼此假名非本物,其間何怨復(fù)何恩?”“一鼠得仙生羽翼,眾鼠相看有羨色。豈知飛上未半空,已作烏鳶口中食?!贝艘嘀T趣詩,而宋人“演雅體”亦此流也。b

這段評論是東亞漢籍中唯一將《演雅》與佛教“諸趣”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史料。所謂“諸趣”就是蚊、螨之類的小蟲。但從傅大士所作的《諸趣》來看,似乎與《演雅》在體性上并不一致,雖然皆寫到動植物,但并沒有每句都出現(xiàn)動物之名,亦未將其特性有機(jī)地融入到詩中。不過,白居易所寫的《禽蟲》七絕前兩句可視為《演雅》的先聲,但整首詩并不屬于典型的《演雅》體詩。

韓國詩人中最早寫《演雅》的詩人可能是高麗詩人李穀(1298—1351),其詩比較簡單,僅是七言絕句:“螗欲捕蟬寧顧后,鷹如逐雀要當(dāng)前。一聲師子百獸廢,社鼠城狐尤可憐。”a此詩四句寫了七種動物,但并不是詠物詩,詩歌試圖揭示一些道理,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但詩中的微言大義并不是很多。

高麗詩人中有不少人寫了多首仿《演雅》的詩,如高麗著名詩人李穡(1328—1396)就撰有五組《演雅》詩,總計8首,基本上都是五七言絕句或律詩,其中一首云:

驢背吟詩望鵠峰,欲追飛猱入云松。

忽聞胡塞霜前雁,更想祗園月下蛩。

雀噪豈容知鵠志,象行難更覓狐蹤。

鯉庭久已忘書禮,且向鴦廬聽鼓鐘。b

李穡是高麗時代末期的理學(xué)家,也是理學(xué)在韓國流傳的重要人物,其弟子權(quán)近稱其“尤邃于性理之書”,“孳孳不倦,博覽群書,尤深于理學(xué)”,其掌管高麗最高學(xué)府成均館之后,“東方性理之學(xué)大興……儒風(fēng)學(xué)術(shù)煥然一新”c。所以這首詩也滲透了一定的理學(xué)意味。詩的前四句其實是寫人的心性,其人一會兒望峰,一會兒入云松,一會兒聽霜前雁,一會兒又去想月下蛩,其思不能止息,心性更得不到提升。詩人在第三聯(lián)中提出,人要立鴻鵠之志,要走象行正途。如何實現(xiàn)這一點呢?必須修習(xí)儒家的“書禮”,“鼓鐘”正是儒家禮儀的象征。權(quán)近又言:“自吾東方文學(xué)以來,未有盛于先生者也?!?sup>d此語道出了李穡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雖不無夸張,不過就此詩而言用了大量動物意象闡發(fā)理學(xué)的道理,文字也不滯澀,比李穀之詩在藝術(shù)上更見功力。

黃庭堅《演雅》長達(dá)四十句,寫到了四十余種動物,寫作這種詩體必須有極高的文學(xué)才華和學(xué)問修養(yǎng)才行,在宋代詩歌中很少有形式與內(nèi)容上完全與《演雅》一致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短章,而在朝鮮漢詩中卻有多首《演雅》的次韻之作。如金止男(1559—1631)《禁中得酒因次山谷演雅》:

不堪章服饑虱裹,飫聞禁城熊虎邏。生涯鳩拙計易違,世故猬起愁難破。雞人催漏報曉籌,鶴發(fā)盈梳供日課。春陽逈發(fā)金雀高,乍向烏幾甘欹臥。不學(xué)轉(zhuǎn)鳳燒丹鼎,豈要鷹爪碾玉磨。惟憐春甕蝦蟆陵,滿酌鸕鶿還自賀。人間萬事蝸兩角,眼前二豪螟與蠃。靈均獨醒魚腹葬,袁盎醉免鯨鯢禍。三杯浮蛆作氣力,一斗鵝黃洗寒餓。雞窗斷杯真惡客,馬圉乞郡風(fēng)流過。鶴長鳧短天所賦,蟲臂鼠肝無不可。蓼蟲事業(yè)且休道,芻狗文章還自涴。燕巢幕上豈知危,夢鹿隍中恐傳播。亡羊雖異乃一道,失馬之翁惟喜跛。井蛙自多江海小,夔足有余秋毫大。蟻穴功名粱一炊,駒隙光陰石上火。龍章蜂目俱朽骨,但見麒麟臥篷顆。況今佳節(jié)屬鶯花,身作籠禽掩青瑣。醒如癡蠅醉如泥,蜩甲枯枝吾喪我。a

本詩詩句長度與韻腳用字與《演雅》完全相同,四十句都出現(xiàn)了動物之名,甚至比《演雅》還要密集。不同的是,《演雅》中寫到的動物是實指,而此詩很多詩句中的動物并非實指,而是借用,如“世故猬起愁難破”中的“猬起”,并非是為了寫刺猬,而是用“猬起”(紛然而起)來形容愁緒之多。同樣“鶴發(fā)盈梳供日課”也不是寫鶴,而是用鶴的顏色來形容白發(fā)。本詩詩題中有“禁中得酒”之語,故詩中多處寫到飲酒之事,如“三杯浮蛆作氣力,一斗鵝黃洗寒餓”,這也是與《演雅》不同之處,即本詩在鋪陳動物之外,還有與酒有關(guān)的主題?!案∏庇址Q“浮蟻”,指的是新釀之酒上的泡沫,宋人之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蘇軾詩云:“冰盤薦文鮪,玉斝傾浮蛆?!保ā短K軾詩集》卷十五《答任師中家漢公》)黃庭堅詩云:“兵廚欲罄浮蛆甕,饋婦初供醒酒冰?!保愑勒⒑螡商摹渡焦仍娧a(bǔ)注》卷十四《飲韓三家醉后始知夜雨》)“鵝黃”也是酒之意,同樣也多見于宋人之詩中,蘇軾詩云:“小舟浮鴨綠,大杓瀉鵝黃?!保ā短K軾詩集》卷十九《乘舟過賈收水閣》其二)張元幹《臨江仙·趙端禮重陽后一日置酒坐上賦》云:“判卻為花今夜醉,大家且泛鵝黃?!睆倪@兩個詞的使用可以看出,金止男對中國文學(xué)的典故頗為熟悉,甚至詩句中還直接使用了唐詩的句子,如“雞人催漏報曉籌”,化用了王維“絳幘雞人報曉籌”(《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李商隱“無復(fù)雞人報曉籌”(《馬嵬二首》其二)之句。此詩雖是《演雅》的次韻詩,但卻沒有用“以物為人”的手法,而是別有寄托。從詩中可以看出,詩人對人生的體悟,對功名的淡漠,體現(xiàn)出濃厚的莊學(xué)思想,“人間萬事蝸兩角,眼前二豪螟與蠃”,明顯是用《莊子·則陽》中的典故:“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毙U、觸所爭不過蝸之兩角,就像眼前的小蟲“螟與蠃”,實在不值一提,如果為此“伏尸數(shù)萬”,更是可笑之極。同時作者也認(rèn)識到“蟻穴功名粱一炊,駒隙光陰石上火”,人的生命就像白駒過隙,又如石上之火,極其短暫,而功名富貴不過是黃粱一夢,這也是一番徹悟之言?!褒堈路淠烤阈喙恰币囿w現(xiàn)了《莊子》齊物論的影響,“龍章”指的是圣主之姿,如《漢書·高祖本紀(jì)》記載漢高祖“隆準(zhǔn)而龍顏”;而“蜂目”則指惡主之相,如《史記》中記載秦始皇是“蜂準(zhǔn),長目”(《漢書·高祖本紀(jì)》顏師古注引《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作“蜂目,長準(zhǔn)”)。此句的意思是,如漢高祖這樣的圣主,秦始皇這樣的暴君,雖然歷史有不同的評價,但兩人的最終命運(yùn)都是成為“朽骨”一堆,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這其實也是在消解心中的富貴之念。最后一句“蜩甲枯枝吾喪我”a中的“吾喪我”亦出于《莊子·齊物論》,用蜩甲依附在枯枝之上來形容精神脫離肉體的束縛,達(dá)到與道同體的境界??傊?,此詩雖然詩句中也出現(xiàn)了禽鳥昆蟲,但并沒有諷寓意,而是借此來抒懷。

再如金萬基(1633—1687)的《次韻效黃山谷演雅體》:

壁蝸入殼漫自裹,野雉貪媒仍被邏。銜木精衛(wèi)望???,啼紅蜀魄憐國破。鳴鸛只能占陰雨,寒蟲強(qiáng)解催歲課。竊脂寧分黃雀粟,毛群偏欺老駝臥。側(cè)目層空鷹系絳,踏跡終朝驢曳磨。雁奴傳書沙塞寒,蟢子骨衣女伴賀。憂兄遠(yuǎn)行叫鉤辀,誨兒類我勞蜾蠃。尺蠖惟自志求伸,翠鵠何曾能避禍。鹖鴠夜長未渠央,啄木嘴穿恒苦餓??兹革嬋暧h觸,科斗有尾成罪過。郭索橫行旋束縛,反舌多言誰許可。風(fēng)高輕鹢詎能進(jìn),水濁浴鳧寧禁涴。盤天莫夸鴟嬉游,熏穴還看鼠逋播。翾飛斥鷃笑鶴病,跂行蜥蜴嘲驥跛。雄鴆為媒竟不耦,土鼢求壻翻自大。蠔室何知夏屋渠,鷦枝且免吳宮火。鵝頸剩欲學(xué)筆勢,鸚歌似矜聯(lián)珠顆。癡絕山雞水底影,愁思白鷴籠里鎖。野鴨家鶩孰貴賤,白鳥玄駒紛細(xì)瑣。濠梁獨有鯈魚樂,此樂應(yīng)知同物我。a

本詩在形式上與《演雅》完全相同,韻腳也相同,全詩四十句,有三十九句每一句都寫到一種禽鳥昆蟲,有的地方表面上沒有寫到動物,如“憂兄遠(yuǎn)行叫鉤辀”,但“鉤辀”是鷓鴣的叫聲,其實也是通過其叫聲來暗示禽類本身。此詩繼承了《演雅》“以物為人”的特色。其中有些詩句,如“野雉貪媒仍被邏”“翠鵠何曾能避禍”都有一定的批判意味。與《演雅》相似的是,此詩最后兩句同樣做一逆折,曲終奏雅,寫出詩人自我的心志。山谷心中的自我體認(rèn)是自由自在在水邊嬉戲的“白鷗”,而金萬基的則是游于濠梁間、自得其樂的“鯈魚”,同樣都是出自道家的典故。此詩也可以稱為《演雅》的續(xù)作,詩中寫的三十多種禽鳥昆蟲都是《演雅》未寫到的,這也是對《演雅》的發(fā)展。

同樣寫《演雅》未寫之物的詩,還有趙緯韓(1567—1649)的《演雅體長律二十韻寄梁鄭二友》(并引):

演雅者,演出《爾雅》也?!稜栄拧酚浵x魚禽獸之名,而猶有闕失,故古人作詩,以遺落蟲鳥之名,綴以為辭,命之曰演雅體。而古今詩人多以牛馬龜龍字,茍充成篇,此則屋上架屋也,安在演出之義乎。余考《山海經(jīng)》及他書,提出不載《爾雅》之名目若不似蟲鳥者,遂成一篇,以繼山谷焉。

半生奔走厭塵囂(囂似猴),小筑溪邊(溪邊,獸名)管寂寥。地僻斷無親客(親客,小蜘蛛)到,山深寧有十朋(十朋,龜)招。心灰王爵(王爵,桃蟲)宜休野,政昧蒲蘆(蒲蘆,蠮螉)恥入朝。斫木(斫木,鴷)為農(nóng)學(xué)炎帝,淘河(淘河,鳥名)作器避唐堯。材如樗櫟(櫟,鳥名)難為用,節(jié)似夷由(夷由,鼯)詎見調(diào)。酒特(特,牛)忘憂非取醉,琴猶(猶似犬)解慍不關(guān)韶。晨風(fēng)(晨風(fēng),鹯)乍起金梧隕,宵燭(宵燭,螢)微明翠幕搖。墻菊繼英(繼英,鳥名)當(dāng)晩節(jié),鄰姬促織(促織,沙雞)坐通宵。連錢(連錢,脊令)滿壁蒼苔厚,玉珧(玉珧,唇)穿階錦籜驕。燈為竊脂(竊脂,布谷)資夜讀,腹將搏黍(搏黍,鶯)免朝枵。雄圖落落誰能(能,獸名)會,羈恨綿綿久未(未,羔)銷。宦味飽更酸與(酸與,似蛇)苦,危機(jī)蹈盡竦斯(竦斯,雉屬)翹。詩篇漸似夔(夔,一足獸)州后,世路難于蜀(蜀,蟲名)道峣。喜子(喜子,青蛛)襟期多韻格,窮奇(窮奇,似牛)山水共招邀。狂(狂,猩屬)歌寡和人誰愛,蠻(蠻比翼)俗難諧路轉(zhuǎn)遙。左海文章推巨擘(巨擘,蚓),臨邛宵夢感招潮(招潮,蟹)。孤村晩雨森長腳(長腳,蛛),別浦垂楊舞細(xì)腰(細(xì)腰,蜂屬)。剖葦(剖葦,鵬)庶從河上恃,守瓜(守瓜,蠸)將學(xué)故侯饒。時聞朱厭(朱厭,猿)臨風(fēng)嘯,每愛離留(離留,鶯)向曉嬌。金紫雖(雖,蟲名)榮吾不愿,端居非為(為,獸名)事漁樵。a

趙緯韓此篇不是《演雅》的次韻之作,但詩人明確標(biāo)明此詩是“演雅體”,而且表明是“繼”山谷之作,實際是對山谷原詩的發(fā)揮。此篇比《演雅》更進(jìn)一步,四十句詩不但每句都出現(xiàn)動物之名,而且這些動物之名都比較生僻,據(jù)作者說出自《山海經(jīng)》及其他的書。將這么多生僻的動物之名串成一詩,可以看出作者的學(xué)問功底。鄭斗卿《玄谷集序》稱:“玄谷趙公以倜儻奇?zhèn)ブY,貫穿百家語,發(fā)為文章?!?sup>b恐非虛語。此詩詩句中的諷寓意義并不是很強(qiáng),但作者還是通過物象的堆積營造了一個特殊的詩意空間。此詩一開始說:“半生奔走厭塵囂,小筑溪邊管寂寥?!彼坪跏钦f,詩人在厭倦了塵囂之后,選擇了溪邊隱居。詩人可能遭遇了官場上的挫折(從下面“宦味飽更酸與苦”一句可以看出),所以“心灰王爵宜休野”,看淡了功名,選擇躬耕壟畝,“斫木為農(nóng)學(xué)炎帝”。“材如樗櫟難為用,節(jié)似夷由詎見調(diào)”,這是詩人對自我心性的描述,前一句表面為自謙之語,其實也有其不為官家所用的不滿;“夷由”即伯夷、許由,都是上古的隱士,詩人似乎想表明其隱居完全是自己的節(jié)操使然。詩人似乎又不甘心老于壟畝,所以又說:“雄圖落落誰能會,羈恨綿綿久未銷。”似有隱恨在其中。但詩人認(rèn)為,這次仕途挫折并不是人生的負(fù)資產(chǎn),就像杜甫遭遇安史之亂,到夔州之后,詩藝達(dá)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詩的末尾,詩人說:“金紫雖榮吾不愿,端居非為事漁樵?!币环矫姹憩F(xiàn)出對富貴(“金紫”)的不屑,另一方面又說閑居(“端居”)并非是無所事事地“事漁樵”,還有更高的追求。詩中流露出的感情可能與趙緯韓的個人遭遇有關(guān)。鄭斗卿《玄谷集序》云:“及登第,時際昏虐,倫紀(jì)滅絕,奸佞滿朝,公橫罹罪網(wǎng),屏處于湖南之帶方郡十有余年?!?sup>a這指的是光海君五年(1613),趙緯韓因“癸丑獄事”被牽連入獄,后被流放。光海君十年,他在流放期間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次歸去來辭》。辭中說:“歸去來兮,世不我知可以歸。自古不遇者非一,吾何為乎傷悲?!庇衷疲骸皻w去來兮,聊卒歲而優(yōu)游。臥一壑之煙霞,竟何慕而何求。當(dāng)粱肉于晩食,替榮華于無憂。”文中反映的思想有與《演雅體長律二十韻寄梁鄭二友》相印證的地方。此詩在藝術(shù)上最大的特色就是使用了雙關(guān),即如此詩首聯(lián)“半生奔走厭塵囂(囂似猴),小筑溪邊(溪邊,獸名)管寂寥”而言,“塵囂”“溪邊”既是一個固定的搭配,同時也是動物之名,全詩基本都用了這種手法,詩人比較巧妙地將兩者融合在一起。

趙顯命(1691—1752)《次山谷集演雅體韻與錫汝聯(lián)句凡物名毋犯原韻令也》是對《演雅》的進(jìn)一步創(chuàng)新,將“演雅體”與聯(lián)句詩合而為一:

烏賊噴墨能自裹,錫汝。雁奴不眠勤相邏。蟁眉定棲足生活,時晦。蝸角開國紛攻破。北平宅里貓相乳,錫汝。董生帷下狐講課。麒麟仁不生草踏,時晦。驪龍睡貪深水臥。黃能駄仙三足疾,錫汝。猰噬人雙牙磨。揭唇狒笑緣何喜,時晦。攢手鰲抃有底賀。扶桑國人身是蝦,錫汝。荊溪女子名為蠃。文有通還招災(zāi),時晦。雄雉斷尾解避禍。鹿性喜跪知禮節(jié),錫汝。狼食均分同飽餓。我死我死爾何冤,時晦。姑惡姑惡婦乃過。鯉魚出冰應(yīng)有感,錫汝。鹖雀為祥恐不可。舐踏山熊以充饑,時晦。曳尾泥龜未免涴。夔樂成時鳳來儀,錫汝。舜墳起處象耕播。流血鬼車九頭兇,時晦。垂翅商羊一腳跛。海唇幻無能為有,錫汝。桃蟲變小還成大。林鶴為子門報客,時晦。魏猿作婢灶爨火。類為雌雄元一身,錫汝。狙賦朝暮均七顆。精衛(wèi)海深獨可填,時晦。楚魂秦猶未鎖。鵬搏羊角無夭閼,錫汝。鴟嚇鹓雛何鄙瑣。老夫不過物之一,時晦。何妨世人牛馬我。錫汝?!緥D乃過,一作婦實過。夫不,鳥名也?!?sup>b

本詩是趙顯命(字錫汝)與其弟趙龜命(字時晦)的聯(lián)句詩,亦見于趙龜命的《東溪集》卷十二,題作《次山谷集演雅體韻與稚晦聯(lián)句》。趙顯命在詩題中說“凡物名毋犯原韻令也”,意思是說,《演雅》詩中出現(xiàn)的動物,他們的次韻詩就不再出現(xiàn),確實該詩沒有出現(xiàn)《演雅》中的禽鳥昆蟲。此詩中的諷寓成分比較淡,但個別句子可以看出作者有一些反諷的意味,如“曳尾泥龜未免涴”“鴟嚇鹓雛何鄙瑣”。該詩展現(xiàn)得更多的是文字游戲的一面,有的地方讓人感覺是為了湊韻而寫上的,如“我死我死爾何冤,姑惡姑惡婦乃過”,并沒有多少實質(zhì)的意義。此詩用“以賦為詩”的方式鋪陳詩句,其實是借“演雅體”來展現(xiàn)兄弟兩人的學(xué)問,并以此來“斗詩”。有一些詩句也體現(xiàn)了聯(lián)句者的思想,如“蟁眉定棲足生活,蝸角開國紛攻破”,前者是老子“知止”的思想,而后者則是借《莊子》中的典故來笑話為蠅頭小利而爭斗不已的事。最后兩句“老夫不過物之一,何妨世人牛馬我”別有意蘊(yùn),也是臨終顯志,表達(dá)了作者寫作全詩的中心思想。兩位作者似乎都認(rèn)同,人也不是“物之一”,并沒有比上述禽鳥昆蟲高貴多少,所以即使“世人牛馬我”,即以我為牛馬,或像對牛馬一樣對待我,我也不會因此覺得受到貶抑,這亦是莊子“齊物論”思想的體現(xiàn)。

韓國是東亞漢文化圈中《演雅》擬作最多的國家,而且出現(xiàn)了大量與黃詩形制與體量相同的詩作,這些仿作所寫多是《演雅》中未寫到的動物,體現(xiàn)了韓國“演雅體”的特色。寫作“演雅體”詩,除了需要高超的文學(xué)技巧之外,深厚的學(xué)養(yǎng)也非常重要,沒有大量的知識儲備根本無法完成詩歌的創(chuàng)作。韓國之所以有這么多“演雅體”的詩,筆者同樣認(rèn)為可能與朱子學(xué)有關(guān)。朱子學(xué)講究格物致知、窮理究物,朱子嘗言:“上而無極、太極,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亦各有理。一書不讀,則闕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闕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闕了一物道理。須著逐一件與他理會過?!?sup>a朱子特別講到“昆蟲之微”,這與《演雅》主題是寫禽鳥昆蟲重合。朝鮮時代,朱子學(xué)在朝鮮占有統(tǒng)治地位,朱子的格物思想也必然影響到當(dāng)時的士人,以上寫作“演雅體”的詩人很多就是朱子學(xué)者。

三 新變:文本旅行中的詩體創(chuàng)新

朝鮮文人擬效《演雅》時很注意創(chuàng)新,書寫了黃詩中未寫的動物。他們更多的創(chuàng)新表現(xiàn)為將《演雅》與其他詩類、詩體結(jié)合,形成“演雅體”的各種變體,體現(xiàn)了賽義德所說的理論旅行中的“地方性”。有的朝鮮詩人是將“演雅體”與回文詩、六言詩相結(jié)合,如徐居正(1420—1488)的《演雅回文六言贈李次公》:

貂蟬家世赫赫,鹓鷺聲名隆隆。

霄騰逸驥掣電,浪簸摶鵬快風(fēng)。

毫揮翥鳳翔鸞,詞吐騰蛟起龍。

豪情酒杯吞鯨,壯氣笑談蟠虹。

皋夔載賡都吁,班馬齊驅(qū)深雄。

高議君多薦鶚,薄才我愧雕蟲。a

徐居正是朝鮮初期的文壇領(lǐng)袖,編有韓國歷史上著名的文學(xué)總集《東文選》,撰寫了韓國歷史上第一部詩話《東人詩話》,還曾領(lǐng)銜箋注南宋遺民于濟(jì)、蔡正孫所編的詩歌總集《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從《東人詩話》的撰作與《聯(lián)珠詩格》的箋注都可以看出他對宋代詩學(xué)有較深的研究。他可能是韓國漢文學(xué)史上寫作“演雅體”最多的詩人,其文集中有十二首“演雅體”詩,上面一首是比較有特色的,即用回文和六言詩來寫《演雅》。在宋代詩史上,楊萬里、方岳、汪韶都寫過六言的《演雅》,但沒有人將其與回文詩結(jié)合起來,徐居正之作可謂創(chuàng)舉,如果將此詩倒過來讀,也是一首妙絕的詩:

蟲雕愧我才薄,鶚?biāo)]多君議高。

雄深驅(qū)齊馬班,吁都賡載夔皋。

虹蟠談笑氣壯,鯨吞杯酒情豪。

龍起蛟騰吐詞,鸞翔鳳翥揮毫。

風(fēng)快鵬摶簸浪,電掣驥逸騰霄。

隆隆名聲鷺鹓,赫赫世家蟬貂。

徐居正給本詩詩題中的李次公寫過好幾首《演雅》,除此詩外,尚有《李次公用演雅賀拜憲長依韻奉寄》《演雅又用前韻》兩首?!堆菅呕匚牧再浝畲喂酚忻黠@的文章游戲的意味,與楊萬里、方岳、汪韶等人所寫的六言《演雅》相似,不同的是,宋人的六言《演雅》“把動物比擬成經(jīng)典中贊美或諷刺的人物形象;每句句法結(jié)構(gòu)是,二字動物名加上四字成語”a。徐居正的詩并沒有用比擬手法,動物名也不在句首。本詩也用了借字,如“班馬”中的“馬”并不是動物,而是人名,本詩則是借其意而用之。我們從上面的韓國《演雅》詩擬效中多可看到這一點。

有的是用詠懷詩寫“演雅體”,如李湜(1458—1488)有《自詠作演雅別體》:

十載烏巾老欲顛,膏車抹馬賦歸田。

釣名役役蠶成繭,為口匆匆蟻慕膻。

門外蛙喧多綠草,爐中麝炷裊青煙。

有懷揮翰蛟蛇走,醉墨翻鴉氣浩然。b

所謂“自詠詩”也是一種詠懷詩,此詩將“詠懷詩”與“演雅體”結(jié)合在一起,用“演雅”的方式來詠懷。此詩的意脈非常清晰,主要寫了詩人在官場沉浮十年后,毅然歸田棲隱,對從前求名(“釣名役役”)與謀食(“為口匆匆”)的生活多有痛省。歸隱后的生活,雖然門可羅雀,無人問津,但也贏得半生清閑。隱居之中,擺脫名利的束縛,故書法的境界與人格的境界都得到了提升。此詩八句,句句都出現(xiàn)了動物之名,有的也見于《演雅》之中。最后一聯(lián)其實是借動物之名來比喻書法的線條藝術(shù),也非常形象。末句中的“氣浩然”既指書法,亦指人的精神。

朝鮮士人不但用“演雅體”來自詠,而且用“演雅”來批判社會,最有代表性的是郭說(1548—1630)的兩篇作品,其《效演雅體》云:

世間名利魚爭餌,身后文章虎有皮。

黃口貪餔不知足,蝸牛上壁竟忘瘦。

蜉蝣楚楚衣裳薄,燕雀呴呴子母嬉。

亭上空悲聞唳鶴,泥中誰識有蟠龜。c

此詩是對世間風(fēng)氣與世人的批判。世間之人就如水中之魚,看到名利就像看到魚餌一樣,競相奔趨,不知不覺上了名利之“鉤”,最后不能自拔。與之相似的是黃口之雀的“貪餔不知足”,最后的命運(yùn)也只會是悲劇性的。“蜉蝣楚楚衣裳薄”用的是《詩經(jīng)·曹風(fēng)·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之典,也是諷刺蜉蝣這樣的昆蟲,雖然衣裳鮮明漂亮,但也是徒有其表。詩歌末聯(lián)用了兩個典故,《世說新語·尤悔篇》載:“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fù)得乎!’”所謂“空悲聞唳鶴”,暗指其人已被誅,故僅聞鶴唳。末句用《莊子·秋水》中龜“曳尾于涂中”的典故,意指世人已經(jīng)忘記蟠龜曳尾于泥中的自由,都去追崇“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但毫無自由的神龜。此詩借“演雅”來批判詩中所寫的動物及其背后的世人。

還有將“演雅體”與邵雍的“首尾吟體”相結(jié)合的,如鄭經(jīng)世(1563—1633)《演雅效康節(jié)首尾吟體》:

吟詩非欲效堯夫,萬物冥觀各智愚。

野雉近林常畏尾,山雞照水竟亡軀。

天寒大澤龍蛇蟄,日暖平洲鳧雁呼。

欹枕偶然成一莞,吟詩非欲效堯夫。a

所謂“首尾吟體”就是詩歌的首句與尾句完全相同,形成一個閉合的結(jié)構(gòu),如邵雍文集中有一組《首尾吟》的七言律詩,首句和尾句都是“堯夫非是愛吟詩”,本詩略有改變,易為“吟詩非欲效堯夫”。本詩的主旨之句是第二句“萬物冥觀各智愚”,下面四句用“演雅體”連寫四種動物來印證這一點。邵雍的詩被稱為“邵康節(jié)體”,其詩從積極的方面說就是以理趣見勝,從消極的方面而言就是以理言詩,而墮入理障。鄭經(jīng)世本詩因為導(dǎo)入了“演雅體”,鋪排動物,故而并沒有顯得太理勝其辭。第七句也是點睛之筆,透露出作者的心態(tài),所謂“欹枕偶然成一莞”讓人想到杜甫《縛雞行》末二句“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都是大徹大悟之言。

樸泰漢(1664—1697)的《戲作演雅體記地名》則是“演雅體”與“地名詩”之類雜體詩的結(jié)合:

邦畿形勝古驪州,一片流牛擁上流。

塔廟云霞明鳳尾,園陵日月霽龍頭。

危巖馬去江聲靜,古島羊來草色浮。

家在京師鷺梁北,十年重上燕灘舟。a

此詩也是朝鮮詩人的創(chuàng)新之作,《演雅》本是句句出現(xiàn)動物,而用“演雅體”記地名后,不但要出現(xiàn)動物之名,還要出現(xiàn)地名,如上詩中既出現(xiàn)了驪、牛、鳳、龍、馬、羊、鷺、燕等動物,又出現(xiàn)了“驪州”“京師”“梁”“燕”等地名,所以這首詩融合了“演雅體”與地名詩兩種詩體的元素?!暗孛姟被颉翱っ姟保缭谥袊捍鸵呀?jīng)出現(xiàn),如《藝文類聚》卷五十六就收錄了范云的《奉和齊竟陵王郡縣名詩》?!把菅朋w”與“地名詩”的結(jié)合也加強(qiáng)了這首詩的游戲性。

從上文可見,《演雅》在朝鮮半島的流傳非常深廣。朝鮮半島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演雅體”詩,有的是對山谷《演雅》的次韻,更多的擬詩是對原詩的突破與超越。有的詩寫了山谷原作未寫到的動物之名,有的用聯(lián)句詩、回文詩、雜體詩的方式寫《演雅》,或以《演雅》來自詠抒懷,或以之來批判社會,或以之為文章游戲,或以為自逞才學(xué)??傊?,朝鮮半島詩人擬效的《演雅》詩體現(xiàn)了韓國漢詩對中國文學(xué)的新變。

四 結(jié)語

英國批評家克里斯·羅杰克(Chris Rojek)和約翰·厄里(John Urry)嘗言:“人類、文化與文化產(chǎn)品都在流動……顯而易見,人在不同文化中旅行,與此同時,文化和文化產(chǎn)品自己也在旅行。”b文本的流動比貨品的流傳更具有文化史的意味,它切實反映了文學(xué)文本的生命力與影響力。特別是文本在不同地域的流傳,更能顯示出文本的世界性特征。美國比較文學(xué)家戴維·達(dá)姆羅什(David Damrosch)認(rèn)為,所謂“世界文學(xué)”,就是“一切以譯本或原著形式流傳到其本土文化以外的文學(xué)作品……唯有當(dāng)一部作品頻繁出現(xiàn)在其本土文化之外的文學(xué)體系里,這部作品才真正擁有了作為世界文學(xué)的有效生命”a?!堆菅拧吩跂|亞漢文化圈的文本旅行,被不同國度的文人欣賞、闡釋和效仿,不但“頻繁出現(xiàn)在其本土文化之外的文學(xué)體系里”,而且在文本旅行過程中還產(chǎn)生了別樣的風(fēng)景和意義,使之呈現(xiàn)出明顯的“世界文學(xué)”的特征?!堆菅拧返奈谋韭眯胁皇且宰g本的形式流傳的,而是直接以零翻譯的原著形式為日本、朝鮮半島的文人所欣賞,這就避免了因為翻譯而造成的意義與信息流失;而日韓文人對其的欣賞和接受不但不同于中國文人,而且兩國的接受亦呈現(xiàn)各自不同的地域色彩。

貨品通過流動之后,才能增加附加值,從而成為商品;作家的文本經(jīng)過流動之后,才能成為文學(xué)經(jīng)典。文本的旅行或流動也是一種意義生產(chǎn)和增殖的過程,文本也只有在旅行過程中才能產(chǎn)生別樣的意義。人的旅行,是人在觀察世界,人在旅行的過程中欣賞沿途不同的風(fēng)景;而文本的旅行則是文本被當(dāng)作風(fēng)景,被不同的人觀看。由于觀看的角度不同以及欣賞的態(tài)度不同,必然會產(chǎn)生新的視域,以之投射到原文本上,最終可能又會凝結(jié)為不同的文本?!堆菅拧纷鳛辄S庭堅的文學(xué)實驗,用“以賦為詩”“以物為人”的方式寫詩,在東亞漢文化圈經(jīng)過文本旅行之后,在日本被附加了許多諷寓之意,而在朝鮮半島則催生出新的文本,產(chǎn)生了眾多“演雅體”的作品。這都顯示了《演雅》作為“世界文學(xué)”的開放性與超越性。

文本旅行是文本“經(jīng)典化”(canonization)的基本要素之一,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形成離不開文本的流動?!堆菅拧氛窃谄鋿|亞的旅行中,奠定了其作為東亞漢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地位。

* 本書為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一般項目“唐宋詩日本古注本與唐宋文學(xué)研究”(項目號:14BZW060)階段性成果。a 關(guān)于“書籍之路”,參見王勇:《中日“書籍之路”研究》,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書籍之路與文化交流》,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東亞坐標(biāo)中的書籍之路研究》,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年版。

a 愛德華·W.賽義德:《理論旅行》,載《賽義德自選集》,謝少波、韓剛等譯,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38—139頁。

b 參見鞏本棟:《宋人撰述流傳高麗、朝鮮兩朝考略》,載《宋集傳播考論》,中華書局2009年版。

a 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八“陵陽論山谷”條引范季隨《室中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1頁。

b 徐積撰、江端禮:《節(jié)孝語錄》,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刻本。

c 參見周裕鍇:《宋代〈演雅〉詩研究》,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05年第3期。

a 夢巖禪師:《旱霖集·演雅》,《五山文學(xué)全集》第一卷,日本思文閣1973年版,第813頁。關(guān)于日本室町時代和歌與《演雅》之關(guān)系,參見小山順子:《室町時代の句題和歌—黃山谷「演雅」と『竹內(nèi)僧正家句題歌》,載《國語國文》第76卷第1號,中央図書出版社,2007年1月,第1—20頁。又參見蔦清行:《中世文化人たちの蘇東坡と黃山谷》,《日本語·日本文化》第44號,2017年3月,第107—136頁。

b 《徂徠集》卷二十八《復(fù)安澹泊》其二,寬政三年(1791)日本大阪文金堂、心齋橋盤唐物町南刊本,葉4b。

a 賴杏坪《春草堂詩鈔》卷六,富士川英郎、松下忠、佐野正已:《詩集日本漢詩》第十卷,日本東京汲古書院1986年版,第263—264頁。

a 張混:《而已廣集》卷十四,《韓國文集叢刊》第270冊,韓國景仁文化社2001年版,第586頁。

b 李德懋:《清脾錄》,見蔡美花、趙季:《韓國詩話全編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3997頁。此條文獻(xiàn)承安生博士惠示,特此感謝。

a 李穀:《稼亭集》卷十九《演雅》,《韓國文集叢刊》第3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218頁。

b 李穡:《牧隱詩稿》卷九《演雅》,《韓國文集叢刊》第4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75頁。

c 權(quán)近:《陽村先生文集》卷十四《牧隱先生李文靖公行狀》,《韓國文集叢刊》第7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346、349、347頁。

d 權(quán)近:《陽村先生文集》卷二十《恩門牧隱先生文集序》,《韓國文集叢刊》第7冊,第200—201頁。

a 金止男:《龍溪遺稿》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編第11冊,韓國古典翻譯院2006年版,第56頁。

a “蜩甲枯枝”用的是山谷詩之典,黃庭堅《弈棋二首呈任漸》其二云:“身如蜩甲化枯枝。”

a 金萬基:《瑞石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44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369頁。

a 趙緯韓:《玄谷集》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第73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268頁。

b 趙緯韓:《玄谷集》卷首,《韓國文集叢刊》第73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183頁。

a 趙緯韓:《玄谷集》卷首,《韓國文集叢刊》第73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183頁。

b 趙顯命:《歸鹿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212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7頁。

a 黎靖德:《朱子語類》卷十五,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95頁。

a 徐居正:《四佳集》卷十四,《韓國文集叢刊》第10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417頁。

a 周裕鍇:《宋代〈演雅〉詩研究》,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05年第3期。

b 李湜:《四雨亭集》卷上,《韓國文集叢刊》第16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8年版,第524頁。

c 郭說:《西浦集》卷五,《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編第6冊,韓國古典翻譯院2005年版,第127頁。

a 鄭經(jīng)世:《愚伏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68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37頁。

a 樸泰漢:《樸正字遺稿》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編第55冊,韓國古典翻譯院2008年版,第368頁。

b 《理論與旅行的轉(zhuǎn)換》,轉(zhuǎn)引自胡安江:《寒山詩:文本旅行與經(jīng)典建構(gòu)》第一章《緒論》,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頁。

a David Damrosch. 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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