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學術象牙塔
劉躍進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相比較而言,我們在普及工作方面做得還很不夠。盡管各類選注本層出不窮,但精品甚少。很多學者不屑于做普及工作,認為體現不出研究水平;即便有水平的人去做,也很難得到同行認可。這樣一種偏見,必須改變。
從學術發(fā)展的歷史看,真正在學術史上確立地位的學者,都與其盡心致力于學術普及工作密切相關。漢代對于經典的注釋、唐代對于古注的疏證以及清代乾嘉諸老對于歷代經典的重新闡釋,其出發(fā)點多是普及經典知識?,F代學術研究又何嘗不該如此?即以我供職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為例,六十多年前剛剛籌劃建立文學所的時候,最初的工作主要就是選注歷代文學經典作品。近來翻閱《王伯祥日記》,里面詳細記載了鄭振鐸、何其芳等人如何精心策劃《詩經選》《史記選》《漢魏六朝詩選》《三曹詩選》《唐詩選》《宋詩選注》的工作,印象深刻。每一部書的編纂,從篇目的確定,到注釋的推敲,都經過反復打磨。然后內部油印,送到國內相關研究單位、高等院校,廣泛征求學術界同行的意見。經過這樣幾個回合,才最后定稿,公開出版。這樣的書,闡釋經典,其本身也成為一種經典,多數印行在數十萬冊以上,在社會上產生了廣泛影響。而這些作者的名字和聲譽,也逐漸走出學術圈,為廣大讀者所熟知。前輩學者的工作給我們很多有益的啟示。
啟示之一,我們必須對文學研究的普及工作有一種正確的認識。處理好普及與提高的關系,說易行難。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明確指出:“人民要求普及,跟著也就要求提高,要求逐年逐月地提高。在這里,普及是人民的普及,提高也是人民的提高。而這種提高,不是從空中提高,不是關門提高,而是在普及基礎上的提高。這種提高,為普及所決定,同時又給普及以指導?!睂W術研究真正服務于人民大眾,首先就是要做好普及工作。沒有普及,何來提高?但提高的最終目的仍然是為了更好地普及?,F在,不少學者寧愿躲進象牙塔中做專精研究,也不愿意做點文化普及工作。這種觀念值得商榷。毫無疑問,專精研究當然應當鼓勵,給予尊重,這個社會也確實需要一批很專精的研究者,去做專業(yè)性很強的研究,盡管這種研究可能對社會現實沒有直接作用,但是對我們整個文化發(fā)展來說又是必不可少的。這道理不言自明。但同時,我們更需要一批人出來宣講傳統文化,讓專家的研究成果盡可能地為大眾所認知。學術工作者來自人民群眾,學術研究的本質也要求必須關注社會、依靠群眾。如果我們的學術脫離人民群眾,那就成了無根之木,難免凋零枯索的命運。這道理不言而喻。
啟示之二,做好文學研究的普及工作,首先要求作者具有深厚的學術積累??档隆哆壿媽W講義·導論》說過:“學術的講述是通俗講述的基礎。因為只有能夠徹底講述某物的人,才能以通俗的方式講述它?!边@段話把提高與普及的關系講得非常明白。提高在前,普及在后。普及不是隨意發(fā)揮,一定是在提高基礎上的普及才有價值。真正的普及工作者或者說一個好的普及工作者,必須是在他這個領域掌握了豐富知識的研究者。沒有深入的研究,哪來生動的普及?王伯祥、余冠英、錢鍾書等人的學術普及工作就是成功的典范。對學者而言,深入易,淺出難。淺出所以難,是對作者要求高,他必須真正讀懂經典作品,才不至于把經念歪。我們可能都有過這樣的體驗,專注于某一學術領域,遇到不懂的地方,偷懶的辦法就是繞過去,而要講給大眾聽,就無法藏拙。因此,做好普及工作,僅有良好的愿望是遠遠不夠的,必須積學儲寶、研閱窮照。只有這樣,我們的普及工作才會更有實效,也才會更有意義。
啟示之三,文學研究的普及工作,其意義還不僅僅是傳播文化知識,更是傳遞一種理念,一種理想,甚至還可以說,是在從事一項民族文化集體認同的凝聚工作。大家都認同這樣的觀點,即傳統文化是一個民族的命脈和靈魂。一個不知本來的民族,是絕對沒有未來的希望的。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強調文化的多元性顯得尤為重要。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告訴我們,物質文化可以全球化,而精神文化卻有其強烈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文學研究工作者,有必要深入總結我們民族的傳統特性和現實追求,并把這種特殊的文化基因固化為人民大眾的行為準則和共同夢想。這樣的民族是不可戰(zhàn)勝的,將會永久地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由上述幾點啟示來看,商務印書館策劃出版的這套“古代詩詞典藏本”,恰逢其時,其意義自不必多說。編者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他們以“闡釋經典本身也要成為經典”為追求,其選家皆術有專攻,在其所選評方面具有相當的專精研究與學術影響,從而保證了選本的專業(yè)性與權威性。
正是由于每位選注者的研究領域、研究特點不同,因此“古代詩詞典藏本”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強求整套叢書風格整齊劃一,而允許一選本有一選本之個性特色。這里僅舉數例:李山教授的《詩經選》,仿佛帶領讀者做了一次重回“詩經世界”的新旅——重新審讀其字句、篇章,重新考訂其創(chuàng)作年代,勾勒其禮樂背景,體味其文化意蘊,欣賞其風雅藝術,考察其歌唱方式……《王維詩選》的作者王志清教授認為,王維詩乃詩之哲學,亦可謂哲學之詩。故其選評,敏于感悟,精于賞玩;其評賞文字,巧于切入,工于辭采?!独钋逭赵娫~選》的作者陳祖美先生,在歷代學術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更貼近窺見了李清照的種種內心隱秘,從而繹出易安的十余種“心事”——幼年失恃、黨爭株連、婕妤之嘆,以及終生無嗣的莊姜之悲等等,提出了許多新人耳目的獨到見解。
無須贅言,只這幾本書的簡略介紹,即已充分顯示出選注者的學術個性。在大的統一的原則下,保留各個選本自己獨特的面孔,這一點,近于文學所編寫經典讀本的傳統。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就特別強調自己“注”的特色,而與其他選本略有不同。希望這種不拘一格、力避匠氣的文風與學風,貫徹叢書始終,從而涌現出更多的既擁有學術品位又文采斐然,既不乏前沿理論、自出己見又深入淺出的精品選本。
叢書付梓在即,編者希望我就上述特色發(fā)表感想,以便讓更多的讀者理解,這種信任讓我感動。確實,好書好序,相得益彰。如果翻開一部新書,上來就是一篇乏味的序言,就好像剛出門,便遇上障礙物,誠可謂“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叫人眉蹙。顧炎武《日知錄》早就告誡:“凡書有所發(fā)明,序可也;無所發(fā)明,但紀成書之歲可也。人之患在好為人序。”貿然作序,對讀者可能會是一種冒犯。但我想,好書確實需要介紹,好意也要有所表達。我真誠地呼吁我們的同行,在努力攀登學術高峰的同時,不要忘記為社會盡些心力,為國家文化建設奉獻我們的綿薄之力。
六十年前,文學研究所推出的經典讀本,以著者自己研究為基礎,廣泛借鑒吸收前人成果,取得空前成就,影響至今。我們相信,商務印書館推出的這套“古代詩詞典藏本”,也一定能在學術普及工作方面推陳出新,為廣大讀者所認可。
2014年5月30日
草于京城愛吾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