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一般的鄉(xiāng)親
有時候我靜心閉目,就會看見丙老背著那白色的口袋,從田埂上一甩一晃地走來。磚刀樣的臉泛著一塊晶亮奪目的疤,頭發(fā)梳得兩綹熨帖,一動起來,像是兩片不斷掀動的黑瓦。他那條腿是在一次戰(zhàn)爭中致殘的,村里曾有人猜他是自己槍子走火弄的,但他從沒解釋過。他在村里孤身寡親的沒有依靠,鄉(xiāng)親們就推舉他當了看禁員。
看禁既護林又管莊稼,村里每年補他二百塊錢,罰款還歸他所得。那年月工分不值錢,錢也難掙。被罰款的人家也只能弄些雞蛋、稻、米什么的做抵押。這樣丙老就背了只白色口袋??诖强姑涝谇熬€時祖國親人送去的紀念品,上面還繡有“贈給最可愛的人”的字樣。他將口袋搭在肩膀上,遠遠望去,就像馱了個孝幡,鄉(xiāng)親們一望見他顛顛跛跛走來,像是死了親人一般,臉色一掛,就遠遠地躲開了。
村長要他每月匯報一次工作,他也樂意。不厭其煩地顛著跛腿去。那天他朝村長家走,遠遠地就聽見前面稻田里簌簌作響,他立即就知道是一群雞在田里。甩起左腿,他一顛一拐地吆喝著趕,那群雞就上了田埂。他跟著那群雞走,就走進村長家,村長正從茅廁里拎著褲子出來,他一見,忙笑瞇瞇地問:“雞是你家的?”
“是吧!”村長斜了他一眼,就朝屋里喊女人,又問他,“大清早的,你怎么來了?”
“坐坐?!?/p>
他嘿嘿笑兩聲,就坐下來說:“我來把幾個情況講講。”村長系好褲帶,忙著刷牙、洗臉,嘴里布滿一嘴的白泡沫,朝他說:“你先坐坐,在這里吃早飯,不慌不慌呢!”就徑自一個勁地擦自己的嘴。他也不吭聲,獨個兒吸煙,煙屁股甩了一地。村長家飯燒好了,菜端到桌上,他邊吃邊把自己的思想?yún)R報著。村長咧著嘴表揚了他一頓,說是要到公社開會,催他吃完飯一起走。
“還沒罰款呢!我數(shù)了數(shù),攏共十只雞,給十斤稻吧!”他忽然說。
村長一愣,臉紅了紅,尷尷尬尬轉過身子,賭氣似的狠鏟了幾鏟子稻子倒進白口袋里。他也不嫌多,嘴里一個勁地說:“下次注意點,下次注意點??!”口袋往肩膀上一甩,顛著步子緊追慢趕,攆上村長。村長一路上不吭氣,他也不吱聲。
秋天里莊稼收割起來進了倉庫。丙老便開始看山林,那時候也常鬧封山育林??汕f稼人手腳都捆在一起,燒鍋么事的柴火短缺,姑娘嫂子們就在附近的小山上扒松毛柴。這柴當時也不準扒。有一天,丙老不知怎么就在一個叫作米山的地方,看見晃動著一群紅紅綠綠扒柴的人,心里一激靈,他就猛地甩腿飛起來跑。扒柴的人眼也尖,一陣驚叫,便作鳥獸散,剩下他站在那里像截樹樁——他呆了呆,就扯下身上的白口袋裹在頭上,走到一處厝基旁,捏著嗓子嘶聲啞氣地哭,哭得震天動地的。那些扒柴的女人最聽不得這事,遠遠聽著,就傷心地跑過來勸:“大嫂大嫂,人都死了,還哭么個?莫哭傷著身子喲……”都牽他,他忽然張開雙手,一手扯住一個,大聲叫:“叫你跑!”全讓他逮住了。女人們望著他那身行頭,忍不住都笑,都乖乖交出扒柴桿。他就拎著扒柴桿,像是押著一群戰(zhàn)俘,挨家挨戶地收稻,收得口袋鼓鼓囊囊地朝家趕。人們直沖他的背影惡毒地吐唾沫,他仿佛沒看見。
后來——后來村里就分田分地了。莊稼人碰到他就說:“現(xiàn)在是烏龜打水各顧各,你該歇歇了?!彼簿托?。他悻悻地將那白色的口袋收起來,成天躲在家里喝悶酒、抽悶煙,不知怎么就一病不起,不久竟死去了。
死的那天,村里人正忙著分田分山,分集體的財產(chǎn),連村里的大稻場也劃了幾片。分到他住的村屋時才發(fā)覺他死了。村里人看他床前的稻一籮一籮的都插著個小竹片,上面卻畫著他們的名字,好半天喘不過氣來,只哭著扯白老布掛孝給他收尸。出喪時,村長就找那白色口袋,系根竹竿做孝幡,可怎么也找不到,村長重重嘆口氣——糊涂了。他搞不懂。
世上搞不懂的事太多了!
值得一提的還有一位——“老悶”。老悶這名字是我取的。他原來名字是叫“悶老”,我覺得這名字太拗口,就喊他老悶。喊著喊著就出了名。據(jù)村里人說,老悶的祖上是鬧“長毛”那陣從江西遷移過來的,三代單傳,到他頭上就打了光棍。因此老悶也是孤單一人過日子,直過到老。
老悶一個人也過得挺快活。出門一把鎖,進門鎖一把。他家里長年沒有柴火,也沒有鍋灶。幸好鄉(xiāng)村里事情多,紅白喜事的,還有正月里舞龍燈、獅子燈的都由他牽頭操持。這些熱鬧事就有人管飯。因而他長年累月總是有飯吃。見他一年到頭吃得油嘴溜溜的,村里就有人不服氣。有一年夏天,村里有一戶老人過世,那主人偏偏不請他,他也不好去。后來說怎么著?那死尸擱在屋里幾天竟都沒有人收拾。大熱天的尸體便發(fā)胖發(fā)臭,嚇得那家人駭兮兮只好又請他,他倒是既往不咎,袖管挽得高高的就干起來。
“咳咳,不睬我還行?”干完,他就吹牛皮。
老悶不缺胳膊不缺腿的,長相也還算過得去。村里年輕人只是不解,他為何一生不娶女人。但這話沒人會當面問他。村里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大爺閑談說,老悶年輕時是有過女人的。那女人是從鳳陽那邊要飯過來的,長得也還漂亮??赡桥酥桓^了一兩個月就跑了。據(jù)傳那女人曾對老悶說,紅喜事他做個牽頭的,她還能體諒,但那喪事他一個人陰森森地給死尸擦身子、裹綿子就很惡心。女人開始還勸他,勸他別干這營生了,他不聽。女人說多了他就罵,惡聲惡氣地吼:“你就不死了?!”嚇得女人從此再不敢吱聲,后來趁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逃之夭夭。
一天,天已經(jīng)黑了,老悶從外面辦完喪事回來,遠遠地,他見村里人家一溜窗戶透出來的光亮,光怪陸離,刺得眼睛發(fā)脹。身邊時而還有什么東西簌簌地響,嚇得他渾身發(fā)涼。他心虛地揉揉眼睛,四周看看,又走。他發(fā)覺自家房子黑黝黝地夾在那群亮火之間,像是一個枯洞,似乎慢慢吞噬著他。他渾身顫抖,腿肚子就一陣哆嗦。他支撐著身子,步子卻鉛一般地重了起來。撲通一聲,突然什么肉肉的東西絆了他一腳,他一頭栽了下去?!八拦贰!彼緡伭艘痪洌餍宰诘厣习舌馃焷?。借著微弱的光亮,他發(fā)覺面前竟是一具死尸!他大吃一驚,抖索著擰亮手中的電筒,這才看清死尸是個老婦人。死人他當然不怕,職業(yè)性地摸摸那老婦人的臉,冰涼冰涼的,便站起來,動手抱那婦人。一個踉蹌,倆人都滾倒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掙扎著,硬是背起老婦人,回到了家。
進了門,老悶把老婦人放到自己床上,點亮煤油燈,湊著昏黃的燈光,他發(fā)覺老婦人的臉瘦黃黃的,猶如一根瘦黃瓜。只是她穿著倒很干凈:上身是毛士林滿襟褂,下身是黑褲子。他小心翼翼地解開老婦人的衣服,一層毛士林,二層毛士林,最后亮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件紅襯衫,他一驚,眼花花的,機械地給她擦著身子?;谢秀便钡模蝗幌肫鹱约旱哪羌t襯衫——他那件紅襯衫是干喪事辟邪穿的。后來討了那女人,衣服給她就算是作嫁衣了?!澳桥似?。”他自言自語著,仔細地給她擦拭著,然后又給她穿起衣服,認真梳妝起來……
昏黃的燈光亮了一夜。清晨就有人喊老悶。門敞開著,燈是亮的,那人卻見老悶齊扎扎地躺在老婦人的身邊,似是甜甜地睡了。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門,那人猛地一轉身,就嗚哇哇地滿村叫喚起來。很快,惹得一村的人都來看。人頸伸成鵝頸樣,他們先是站在他家門外觀望,發(fā)覺真的沒了動靜,于是就一齊擁了進去。見老悶緊緊依偎著老婦人,一臉的端莊和慈祥……早死了!
后來,村里有人說,這老婦人就是老悶的老婆。但立即就有人說不像。總之,老悶像丙老一樣,死,也給村里人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謎!
后記:我地道的鄉(xiāng)間生活并不很長。但就在我回鄉(xiāng)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幾位鄉(xiāng)親竟像割稻把一樣地倒仆在田野上。他們與土地融為了一體,也給塵世留下了無數(shù)的謎——這叫我長久地不能釋懷。我用這樣笨拙的方式記下其中的兩位,希乞鄉(xiāng)親們佑我、諒我!
1999年4月9日,北京東城區(qū)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