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諾百年的愛情守望
一、 解密中共黨史,牽出一諾百年的曠世奇緣
經(jīng)中央軍委副主席楊尚昆和前外長黃華二人批準。1984年4-6月,美國著名記者、作家哈里森·索爾茲伯里沿長征路線行進采訪,并獲準可以隨意使用各種物力、檔案和史料。
哈里森·索爾茲伯里重走了一遍紅軍長征路,曾旋風式地采訪了楊尚昆、胡耀邦、聶榮臻、張愛萍、 康克清、陳丕顯、伍修權(quán)等紅軍高級將領、黨的重要人物及遺孀、檔案管理人員和歷史學家,以及許許多多長征的幸存者。
1985年10月,哈里森·索爾茲伯里出版了<<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此書中,可以找到這樣的敘述:"1935年2月間,中央蘇區(qū)全部喪失。中共中央分局、中央政府辦事處、中央軍區(qū)機關(guān)和紅24師等紅軍部隊,全部被國民黨軍隊四面包圍在于都南部這一狹小地區(qū)內(nèi)。2月下旬,紅軍分9路突圍。瞿秋白、何叔衡、賀昌、李才蓮、毛澤覃、古柏、劉伯堅……一大批黨的高級干部都在突圍中英勇犧牲,有的下落不明。" "死者的名單就是革命運動的名人錄。……粵贛邊區(qū)軍事領導人李才蓮也被殺害,但是沒人知道是什么時候和怎樣遇害的……"
紅軍長征后,中央蘇區(qū)中共中央分局12名委員中,唯有李才蓮下落不明,曾任少共中央分局書記的李才蓮是哪里人,到底去哪里了?尋找李才蓮,數(shù)十年間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
1995年,江西興國縣爆出了個大冷門:李才蓮是茶園鄉(xiāng)教富村人。其妻子池煜華還健在。
史學界及新聞界的同志喜出望外,如同發(fā)現(xiàn)一座金礦,刻不容緩地向教富村涌去。先后有中央及地方20多家新聞單位前往采訪。在紀念紅軍長征勝利60周年的日子里,中央電視臺一、二、四頻道多次播出有關(guān)池煜華的專題,許多省電視臺、報刊相繼作出報道。
面對池煜華,那些見多識廣的記者都深深地受到了心靈的震撼。
二、 童養(yǎng)媳嫁了革命郎,跟隨郎君鬧革命
終年不絕的李溪水由秦娥山的懷抱里潺潺而出,與教富村河背村小組擦肩而過,無聲無息流淌了一萬年。
有一天,清澈如鏡的李溪水面上悄然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女孩的身影。那是1920年,9虛歲的池煜華嫁過來給6歲的李才蓮當童養(yǎng)媳。
池煜華祖上三代都是租田耕作,苦到骨頭的佃農(nóng)。那一年,為尋點活錢,父親去福建挑鹽賣??s手就是餓,伸手就是禍。不意,她父親老實巴交被誘吸上了鴉片煙,不但沒有把鹽挑回來,而且連挑鹽的扁擔、籮筐都吸掉了。一個多月后,貧病交加,父親爬著回到家,撿回了一條命。家徒四壁,沒有東西可賣,要賣只有賣人。為了生存,父親打主意賣女兒還債。
聽到風聲,倔犟的小煜華趕緊逃避。逃避到哪里去?她在深山里轉(zhuǎn)悠了半天,想到了茶園鄉(xiāng)有個姑姑,便到姑姑家“躲賣”。貧窮的姑姑也無力養(yǎng)活小煜華,牽線把小煜華嫁給了村子里的富戶李才蓮家做童養(yǎng)媳。小煜華家少了一張吃飯的口,李才蓮家則多了一雙干活的手。這對雙方是一件不壞也不好的婚姻。
出了窮窩又入苦穴。放牛、割草、砍柴,屬豬的小煜華作了牛用。6歲與9歲的婚嫁僅僅是名義上的婚嫁,除了永遠干不完的活,不堪重負的小煜華有時也兼帶照看老公--那個抽搐著兩條濃鼻涕的李才蓮。
小小的李才蓮多了一個保護者,小小的池煜華卻多了一個施瘧者,就是李才蓮的后母?! 《颊f,家婆與媳婦是一對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那么,媳婦與后母家婆也許就是天敵。在后母家婆的眼里,池煜華這個小天敵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無利用價值的使喚奴。
種菜、洗衣、做飯、作田……勞累了很會做事的小煜華,就空閑出來不會做事的李才蓮,空閑出來的李才蓮進了李溪上游的李溪村小讀書。
學校是播種知識的地方,也往往是播種革命的地方。三民主義的道理無聲無息地浸入李才蓮心田,在老師的帶領下,李才蓮開始秘密地參加了革命活動。
李才蓮畢竟還是個孩子。一次突如其來的斗鬧改變了他的生活。
那是初冬的一天上午,農(nóng)村人閑得無事可干,李才蓮及其哥哥李才萬和父親三人都木樁般豎在門口的屋檐下,一邊摳鼻屎一邊看天,也沒有什么話說。哥哥李才萬是很歪的人,就從鼻子里面摳了一大坨鼻屎突然塞進李才蓮嘴里。李才蓮以為有什么吃的,咂咂嘴才知道上了當,罵李才萬會死掉。李才萬就動手打李才蓮一巴掌。李才蓮也蠻歪,吃不得虧,罵著撲打過去。二人你一下我一下在屋前扭打起來。李才蓮的父親也參與進來,一邊罵兩個兒子一邊動手動腳地制止這場“戰(zhàn)爭”。
這個莽撞的父親,他不參與還好些,越參與越添亂子。
只聽得“哎喲--”一聲尖叫,不知怎么,李才蓮已經(jīng)躺在地上,他的腳骨被父親踢斷。為此,李才蓮臥床休息約三個月,終身都記恨自己的父親。
那年14歲,即將小學畢業(yè)的李才蓮被迫中斷了學業(yè),卻并沒有中斷革命活動。有時,李才蓮打個招呼就不見了,無影無蹤要幾天后才回來。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中,池煜華經(jīng)常做一個半人甚至于做兩個人的功夫。做得多則食得多,有時她實在餓得忍不住,就會乘李才蓮在樹蔭下偷懶或看書時偷食一點李才蓮那份飯。李才蓮發(fā)現(xiàn)了往往下手很重,在她頭上來一餐“爆栗子”。她便捂著腦袋干嚎幾聲。
自因吃鼻屎鬧矛盾后,家庭生活有了變化。李才萬兩夫妻種一塊田,李才蓮兩夫妻種一塊田,雖然沒有明說分家,但是各人心里都在為分家做準備,并且付諸于行動。那一年,李才蓮用勞動所得的錢買回來一條水牛,為分家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如果紅軍不到興國來,李才蓮、池煜華就會一門心思往發(fā)家致富的路上奔走,命運肯定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但紅軍來了,早已參加革命的李才蓮完全卷入了革命風暴之中,他毅然舍棄了那頭發(fā)家的水牛一下子成了職業(yè)革命者。
李才蓮雖然6歲就與池煜華結(jié)婚,卻仍是由祖母帶著睡覺,一直與祖母睡到15歲。15歲那年李才蓮與池煜華圓房。那是1929年春節(jié)前夕,年三十晚上睡覺前,李才蓮在祖母指點下,才把枕頭從祖母的床上放到池煜華的床上,兩人就算圓房了。
革命風暴席卷贛南,圓房第三天,也就是大年初二一早,李才蓮告別了蜜月中的妻子,去參加縣城的暴動,從此踏上了血雨腥風的革命武裝斗爭的道路。
縣城里面建立了蘇維埃政權(quán),在風起云涌的革命風暴中。大家一窩蜂地參加革命,一夜之間,人們才得知15歲的李才蓮是少共興國縣委書記。李家一下出了幾個革命人。李文蘭是李才蓮的胞叔,擔任了區(qū)蘇維埃主席;李才萬擔任了區(qū)少先隊隊長,后參加紅軍在紅三軍團某部三營任政委;池煜華也擔任了區(qū)蘇維埃婦女部長。
大家都去鬧革命嘴巴吃什么。田里有那么多功夫要做,池煜華怎么走得脫身呢!
“家里面老老小小有這么多人要吃飯,管得你革命不革命,田地里的功夫,家里的事情你就要去做?!崩畈派彽母赣H和后母如此要求池煜華。
"我就是要革命。"池煜華雖然還不理解實際意義上的革命,卻本能地要革命。一切都是從丈夫的角度出發(fā)考慮問題:為了一個干革命的丈夫,做妻子的也應該干革命;為了一個干革命的丈夫,做妻子的不能脫產(chǎn)干革命。所以,池煜華當?shù)氖遣幻摦a(chǎn)干部。她干革命的主要工作是叫大家打草鞋,叫大家交公糧,叫大家當紅軍,
干革命,她是在幫丈夫;做家務,她也是在幫丈夫。幫丈夫,是一個做妻子天經(jīng)地義的責任。她日日最懸掛的是丈夫,所以日日保佑的也是丈夫,丈夫--李才蓮在外怎么樣了呢?
李家?guī)讉€在外的人常有書信捎回來。
大哥李才萬來信說在福建打仗的事,在福建患病的事……
丈夫李才蓮也時常有信捎回來。詢問家鄉(xiāng)的生活,家鄉(xiāng)的收成,交代池煜華要搞好家業(yè),善帶弟妹,千萬不要打弟妹讓弟妹記恨一輩子……
不過,這些書信常常到不了池煜華的眼里、手里。因為她在家里的地位卑微,因為書信不是寫給她收的,因為她不識字。書信認得她,她卻認不得書信。雖然書信近在咫尺,書信上的內(nèi)容卻還要很久很久才能傳到她耳朵里,有的是幾天、十幾天,有的是一二個月,半年,有的她永遠都不得而知。無論下河洗衣服,在家做家務,下田勞動,她的耳朵都高度注意收索與李才蓮與自己有關(guān)的信息。有幾次李才蓮從千里之外轉(zhuǎn)戰(zhàn)到興國縣,來信約池煜華趕快去興國縣城相聚,待池煜華得知約會后,會約的時間早已過去。每逢此時,池煜華就一個人站在一尺多高的大門坎上向小溪對面張望,那是一條從家里伸向外面世界的小路,也是一條從外面的世界轉(zhuǎn)回家里的小路。望著這條小路,淚水就不知不覺地流淌,不知不覺地爬滿了她整個臉龐。
對于一個只圓過兩天房的少婦來說,日夜牽掛,苦思冥想,只能在夢中與丈夫相約相聚畫餅充饑,現(xiàn)實中的約會為何卻來得這樣遲緩又去得那么匆忙呢?這是多么激動人心又多么殘酷的約會呀!
池煜華心目中的李才蓮,就象天上的月亮,可望不可及。在紅軍長征前四年間的五次反“圍剿”中,李才蓮只回來了兩次。這寥若晨星的兩次探家,深深地刻在她記憶里刻在她心目中,幾十年后仍是那么清晰,那么親切。
是一個冬季的黃昏,凜冽的北風冷得刺骨。
池煜華抱了一捆柴草準備進廚房燒飯。走過大門檻時,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小溪對面。哦,那條無邊無際的小路盡頭果然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立刻,她陷入重復過千百次的有望與無望,那么癡癡地望著,癡癡地等待。柴草燒出了灶外。
"打短命的,還不趕快燒火做飯。等一下大家歸來沒飯吃,皮都會給你剝掉!"
后母一聲斷喝,池煜華立即回到灶臺,一邊燒火做飯,一邊豎起耳朵傾聽,細細分辨對河小路上遙遠的腳步。
就像天道還欠于殘疾人一樣,盲人的聽覺特別敏捷,聾子的眼睛特別明辨。池煜華是個不識字的“睜眼瞎”,于是,她不但眼力特別好,聽力也特別好,即使是在灶臺上她也能聽到小路上傳來的遙遠的腳步聲,分辨出腳步聲是不是李才蓮。
“才蓮回來了,是才蓮回來了!”池煜華欣喜地從廚房里沖出來,不顧一切地向小溪那邊奔走??墒?,才蓮的腳步為什么變得那么緩慢,變得缺少生力,像是被寒冷凍壞了,像是大病了一場?
急切地迎出去,緩緩地接回來。
果然是她日思夜盼的李才蓮回來了。不過,回來的李才蓮并不是人們傳說的那樣英俊、瀟灑,騎著高頭大馬,那樣神氣十足。風塵仆仆的李才蓮臉色刮青,雙眼無神,四肢無力,整個人弓著腰,駝著背,縮著身子,是一副落威落勢的跌苦相,似一棵在北風中瑟瑟縮縮的枯草。
池煜華遠遠撲上來,一把將李才蓮緊緊摟抱在懷里。許久許久,李才蓮冰涼的臉才有了幾分紅暈,冰冷的心才暖和過來。相視無語,淚水奪眶而出,在一張灰黑臉上沖刷出兩道白白的淚痕。這個李才蓮與過去、今后的李才蓮都判若兩人。
池煜華不可能知道,李才蓮的歸來牽涉到一個左傾案子。已經(jīng)擔任中共上猶中心縣委領導人的李才蓮是被“開除”回原籍的……
懷著將生命獻給革命的抱負出山,到倦歸山野,身心疲憊的李才蓮倒在與池煜華圓房的那間黑暗的小房里,聞著濃濃的潮氣霉味,整整三天沒有出屋。三天后出屋的李才蓮顯得木訥、遲鈍,像傷了元氣的老人。失去了"她有一個在外面當官的丈夫"的虛名,卻得到了一個日思夜想的真實的丈夫。池煜華不懂得也不計較外邊世界才有的那些榮辱得失,她扮演著一個大姐一個母親的角色日日撫慰著自己的丈夫,她像一個新娘夜夜享受著自己的新郎。
有一天,李才蓮與池煜華上山捉石蛙,看到了一場奇特的戰(zhàn)斗。兩人沿著蛙鼓陣陣的小溪溯流而上,在一只深潭旁見到十幾只近斤重的大石蛙依水而歌。他們正要悄悄繞過去捕捉,只見"嗖"地一聲,一條眼鏡王蛇凌空而降,將一只石蛙咬住。"哇哇,哇哇--"那只石蛙凄慘地叫喊起來。蛙群一陣躁動,一只石蛙猛然躍起撲上去抱住眼鏡蛇,又一只石蛙撲上去抱住眼睛蛇,又一只石蛙撲上去……受驚的眼鏡蛇用力扭動身子,蛇蛙一塊滾落水中,沉沉浮浮,激起軒然大波。許久,奄奄一息的眼鏡蛇浮出水面,在岸上歇息許久才慢慢地爬走。受傷的石蛙則鉆進石隙養(yǎng)傷。
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自然界的生命大搏斗,兩人都驚呆了。
生命是個人的,生命的潮漲、潮落卻不是個人所能把握。人世間的冷暖,山野里的生氣都可凝成云生云滅,都可化作徐徐來風與生命的氣息接續(xù)。
十幾天后,李才蓮又挺起了胸膛,二十天后,一米七0的李才蓮又高昂著頭顱出山了。一個"老革命"作為一個新革命者,他又重新參加了革命。
重病的痊愈,生命力的恢復為什么會這么快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但起碼有以下幾個原因:是池煜華純真質(zhì)樸的情愛喚回了李才蓮的生活熱情;是山旮旯的逼仄逼出了李才蓮的革命意志;是庸碌的目光和俗氣的譏諷激發(fā)了李才蓮的拼搏精神;是蛇蛙的搏斗呼喚著李才蓮自身對傷害的愈合能力;更要緊的還是李才蓮自身對傷害的愈合能力。
復出的李才蓮更老練,更聰明,更成熟了。
男人的征戰(zhàn)就是女人的煎熬。池煜華面臨的又是一輪漫長的等待,而每一輪新的等待又有伴隨著新的冀盼。行前,池煜華紅暈著臉,對李才蓮發(fā)出了曾千百次縈回心底的疑問。
“你在外面給那么多人寫信,為什么不寫信給我?”
“寫信給你,你又不認得字,兩公婆的事還要請別人念,幾多不好意思呀!”李才蓮說:“你要學習識字,要學習文化。”
他用柴火梗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李才蓮、池煜華”幾字。
池煜華不吭聲,暈紅的臉羞得更紅更美了。是哩,兩公婆的事怎么好請別人念呢。難怪李才蓮經(jīng)常叫自己要學習識字。
望著溫柔美麗的妻子,李才蓮按照農(nóng)村發(fā)誓的習慣,站在門檻外對站在門檻內(nèi)的池煜華指天地發(fā)誓:“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年代,謠言特別多,如果有人說我死了,千萬不要相信。我算過命,算命先生說我不會死,會命長,大富大貴。記住,等著我。20年30年,哪怕50年60年,革命成功我就一定會回來和你相聚”。
面對信誓旦旦的如意郎君,池煜華半嗔半嬌,請老天爺作證,發(fā)出了誓言:“你放心地去吧,我會等你。你20年30年不回來我就等50年60年,50年60年不回來我就等你100年。一定會在家里等你回來團聚!”
三、 生活在領袖身邊 ,鍛冶于革命營壘
后龍山長長的崖坡,李溪長長的流水都映照著一個癡情的身影。常常的思念化為常常的動力,常常的動力就是常常的學習。山坡上、沙灘上、田野里處處都種下了池煜華歪歪扭扭的筆跡"池煜華李才蓮,池煜華李才蓮"。
識3個字就認得自己的名字,識6個字就可以把丈夫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睡在一起,識幾十個字就認得全家人的名字,識幾百個字,就認得縣名區(qū)名村名和全村人的名字,識一千個字,就可以與丈夫通信了……
"池煜華李才蓮,池煜華李才蓮。"學識字的池煜華寫得最多的字就是"池煜華李才蓮"6個字,她喜歡把這兩個人的名字睡在一起。無盡的思念呵,有時,池煜華心里也難免泛起一縷縷疑云:李才蓮在外面會不會像我思念他一樣思念我呢,聽說,他在外面都說自己沒有結(jié)婚,沒有妻子,他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外面的女人洋氣不洋氣,李才蓮在外面會不會有外遇呢?!這些懷疑都是一念之差,隨風飄散,她堅決相信:自己這么思念著李才蓮,李才蓮怎么能不思念著自己呢。
郁郁蓊蓊,一片碩大的古樟樹拽著連綿不絕的綠,伸向遠山。這是江西寧都縣城郊,一個叫"七里"的村莊,1933年6月,池煜華與人搭伴。步行三天,終于在這里找到了中共江西省委,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李才蓮。
"才蓮、才蓮--"池煜華情不自禁,嗚咽著撲進了驚奇不已的丈夫懷里。識字果然好,識字長了池煜華眼界、智慧、勇氣和力量。池煜華知道了丈夫革命的官名,叫做少共江西省委書記,丈夫革命的地方是江西省委所在地--寧都。她一點一點打聽清楚了寧都怎么走,有幾天路程要經(jīng)過哪些地名。丈夫不回來,久久苦戀的池煜華決定出門去尋找丈夫,現(xiàn)在識了字,什么都擋不住她,就是缺路費。平常,自給自足的農(nóng)村很難見錢的面,但這也難不倒她,通過布告,識了幾百字的池煜華知道距離教富村十來里遠的地方,有一個紅軍豪興醫(yī)院,柴火挑到那里去可以賣錢。
柴火可以賣錢,卻是最便宜的商品。2擔柴火才賣五分錢,40擔柴火賣一塊銀元。池煜華用了半年時間,足足賣了120擔柴火才湊足3塊銀元。一擔柴火就是一二個血泡,血泡潰爛,血水把刀柄都浸透了。她原本細嫩的手,一層血泡疊一層血泡,已經(jīng)粗糙得如同柴皮。一路上,她忍饑挨餓卻舍不得動用那3塊銀元,舍不得吃帶給李才蓮的菜干子、魚干子。此刻,她布滿血痂的兩手把這些物品連同兩雙布鞋,一齊捧到丈夫手里,作為見面禮要丈夫買點補品補養(yǎng)身體。
久別勝新婚。一年多未見,面對著興奮不已,激動異常的妻子,剛剛被任命為中央蘇區(qū)兒童局書記的李才蓮,撫著她新泡疊舊痕的兩只粗糙的手,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熱情。恰恰相反,他輕輕地推開了渾身滾燙,熱淚盈眶的池煜華,舉止冷淡得讓人生疑。
"這是我家鄉(xiāng)的一個人。"李才蓮對通訊員和機關(guān)工作人員介紹說。
"我是他家鄉(xiāng)的一個人,他怎么不說我是他老婆呢?"池煜華心里犯嘀咕。
吃過飯后,李才蓮也不大與池煜華說話,卻曲里拐彎把池煜華帶到一戶老表家里,安排在那里與一個妹子搭睡。夜間,躺在光板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百思不解的池煜華問那個妹子的名字,竟與自己同名同姓也叫做池煜華。天下哪有這樣的怪事!
朝思暮想終相遇,相遇卻仍是分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夜之間,池煜華委屈的淚水把床板都打濕了。
幾天后,李才蓮終于把池煜華帶入自己的住房。這雖然也是一幢干打壘的土房,房里陰暗潮濕,是一張用兩條凳子架起來的光板床,池煜華卻感到親切,有一種回到家里的踏實。
在這片戒備森嚴,平常卻不尋常的建筑群落,突然冒出來一個穿著渾身綴滿補丁的土藍布衣服,卻生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齒的美女子,遠遠走來,猶如荒草地里長出了一支婷婷的山菊花。在警惕性極高的年代,她的出現(xiàn)不能不引起所有人注意。
池煜華逐漸接觸了毛澤東、周恩來、李富春、蔡暢等一些有著神奇?zhèn)髡f的中共高層領導人物。首先使池煜華感到可親可敬,又主動為她釋疑的是中共江西省委組織部長兼白區(qū)工作部長蔡暢,蔡大姐。
那一天,李才蓮突然對池煜華親熱起來。他說自己受了批評。
"蔡暢部長問我為什么在外面見到池煜華時,不打招呼不說話,象不認識的人一樣,這是對婦女不平等的思想作怪,是瞧不起婦女同志的表現(xiàn)。要好好反省反省。"這一夜,李才蓮把自己反常的言行、前因后果,對池煜華作了一個徹底的坦白。
第二天,池煜華走進了蔡暢部長的辦公室。
"蔡大姐,李才蓮不是瞧不起我,在屋子里面他對我很好,還會給我洗腳哩。他在外面不跟我說話是避嫌,戰(zhàn)爭年代,大家出外革命都沒帶家屬,那些戰(zhàn)士看見領導干部帶家屬會想家的……"
"哦,如果他不是瞧不起你,那是另外一回事。池煜華,你對領導干部帶家屬這事是怎么看法的?"
"我的看法是男女平等,男同志可以出外面革命,女同志也可以出外面革命。帶不帶家屬要看革命需不需要,革命需要當然可以帶家屬,"池煜華對這個問題想過很久,深有感觸:"女同志不光是家屬,還可以是革命干部。"
"哎,你說話還蠻有水平嘛。你在家里是不是參加了革命?你愿不愿意到省委來工作,與李才蓮一道革命……"
蔡暢知道池煜華在家也擔任了蘇維埃婦女干部。從此,她們成為了朋友,池煜華經(jīng)常去找蔡暢談心。平易近人的蔡暢是池煜華真正的大姐。省委工作的危大姐等人也時常參進來與池煜華聊天,李富春見了面都會打招呼、聊天,有一次,他還買了些果子來吃。一邊聊天一邊問興國農(nóng)村的擴紅情況,婦女組織打布草鞋的數(shù)量,農(nóng)村中"借谷運動"的情況。朱德總司令也偶爾湊過來聊幾句。
南方有一說:夏季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有一回,暴雨傾泄,下了一夜。天亮時,大家的床都立在水中,出門一看,有些戰(zhàn)士的床板漂浮在低洼處。池煜華本能地下到水中為戰(zhàn)士們打撈床板,洗曬補褥,早早晚晚,忙碌了兩天,給所有的戰(zhàn)士干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時間久了,神秘的毛澤東也不神秘。有一次,毛澤東與池煜華聊天時聊出了久蓄心底的一個秘密。當時,蘇區(qū)的《紅星報》、《青年實話》等刊物上經(jīng)常能見到李才蓮的署名文章,特別是《青年實話》有時每期都有李才蓮的名字。這就不能不引起敏感人的注意。
"過去,我總覺得李才蓮不像是窮苦人家的子弟。他長得文質(zhì)彬彬像個舞臺上的小白臉,讀過書有文化,能說會道,很會寫文章,組織能力又強,辦事果斷有魄力,還有一定的經(jīng)濟頭腦……這樣的人不是地主家出身,就是富農(nóng)家出身。直到看見了你,看見你一身補了又補的衣服,看見你年紀輕輕一雙手長滿了老繭,我才相信他確實是窮苦人家出身。"
一天晚上,池煜華無意間把毛澤東的話說給李才蓮聽,李才蓮像老年人那樣長嘆了一口大氣,久久沒有吭聲。池煜華陪著李才蓮一夜未眠,那個無眠之夜,她似乎明白了剛來時才蓮對自己的冷淡,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從此,她感覺到革命以及革命隊伍并不那么簡單哩,她再也不是原先的池煜華了。
無論如何,走出家門的見識、境遇以及收獲與在家里面就不一樣。她愿意接觸那些新鮮、新奇的事物,愿意走出家門。
一個月后,池煜華是帶著蔡暢的手令回興國老家的。蔡暢在一張中共江西省委的便箋上寫著:
中共興國縣委:
經(jīng)研究決定,調(diào)你縣池煜華同志到中共江西省委土地部工作。
中共江西省委組織部長 蔡暢
1933、7、19、
眼看夫妻雙雙就要在一起革命,一塊生活了,天真浪漫的池煜華多高興呵。
戰(zhàn)爭的硝煙彌漫在蘇維埃的上空,新一輪反“圍剿”日益迫近,紅軍的兵員卻日愈枯竭。當時,李才蓮正在參加籌備成立少共國際師,對即將到來的團聚他沒有表露出太大的高興。面對天真浪漫的妻子,臨別之際,他摸摸索索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錚亮錚亮的小方鏡子,贈送給她作禮物。
四、 海枯石爛心不變,望穿世紀情不移
赤日炎炎,酷暑如灼。7月,是農(nóng)村最繁忙的雙搶季節(jié)。
池煜華一向是家里的壯勞力,回來便操鐮下田,馬不停蹄地投入了"搶收搶種"。一連干了三天,每天干得汗流浹背,天昏地暗。那天正干著,一場透雨不期而至,把池煜華一身淋得透濕。她硬是用體溫把一身衣服烘干,直干到日頭落嶺,月掛東山。當她把最后一擔稻谷挑回家時,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人與稻谷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六十多年后,池煜華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7月11日。
一場上吐下泄的"人瘟"突然在興國縣蔓延,人們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地病倒,莫名其妙地死去。全村先后有四分之三的人染上了"人瘟",大部分人熬不過七天就七竅流血一命嗚呼。
"我不死,我還要與才蓮團圓。"
池煜華卻不肯死,十天又吐又泄,不吃不喝,全身瘦成了一把骨頭仍不肯死,全身都沒有感覺了仍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在等待醫(yī)藥。那時哪有什么醫(yī)生,哪有什么醫(yī)藥呀,有的只是土郎中傳下的土藥方。池煜華食下了一劑治"人瘟"的土到了頂?shù)耐练阶?。用尿勺到糞坑里撈一碗蛆蟲,到李溪水里面沖洗干凈,然后把蛆蟲放到擂缽里擂成漿,再沖冷水往肚子里灌。水米難進口的人,喝臭氣薰天的蛆蟲漿液反而不嘔吐。不嘔吐并不是好喝,一碗蛆蟲漿液,池煜華捏著鼻子一天喝了三次才喝完。喝了蛆蟲漿液就感覺到有一條條的蛆蟲在喉嚨管、肚皮里邊一蠕一蠕爬來爬去,爬得人心惶惶,那蛆蟲爬著爬著就象立即要爬出嘴巴。
從沒有任何感覺,到有再生的感覺,這感覺是蛆蟲慢慢爬出來的,爬得人心惶惶,然后感覺到人生的無味、人生的無奈、人生的痛苦、人生的期待、人生的……然后就活過來了。
促使池煜華從死亡中活過來,可能是蛆蟲也許是"人蟲"。這個"人蟲"就是她的身孕。
20多天后,她爬起來料理李才蓮祖母的喪事,人世變了一個樣。辦喪事是最需要人手的,平常大家人眾的李家卻沒有多少人向前。一問,李才蓮的弟妹已接連死了5人,整個家族屋場中先后有12人得了瘟病,死去11人。
滅了人,就滅了做事的幫手,也就滅了人的負擔。池煜華再要脫產(chǎn)革命,就沒有理由也沒有人會阻攔。
當池煜華持蔡暢的手令前往區(qū)、縣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時,興國縣剛剛由一個縣分為兩個縣,即一個興國縣,一個楊殷縣,縣里安排她到楊殷縣委,擔任巡視員兼熬園區(qū)婦委會書記。池煜華多么想去土地部,日夜與丈夫在一塊工作呵。在與縣委組織部人員爭執(zhí)時,她突然覺得身體十分不適,拼命地嘔吐起來。經(jīng)人提醒,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懷孕。她留了下來,也就改變了人生。
楊殷縣轄興國、贛縣、泰和三縣交界的各一部分,含茶園鄉(xiāng)教富村在內(nèi),是最偏僻的山區(qū)地帶。池煜華任縣委巡視員兼熬園區(qū)婦委書記近兩年,紅軍便長征離開蘇區(qū)。紅軍長征前夕,李才蓮因布置撤退工作曾經(jīng)回到興國縣城一趟。形勢已萬分緊急。一到興國,他便匆匆捎信要池煜華在一周內(nèi)來興國城相會,并反復交代:估計一周后白軍將占領興國縣城,你就不要來興國縣城了。這是李才蓮最后一封寫給池煜華的信件,信件的命運與以往一樣,被李才蓮的父親及后母扣押。當信件轉(zhuǎn)到池煜華手中,一周早過了。已是“就不要來興國縣城”的時間。
1934年底至1935年底,贛南各縣到處張貼著一份內(nèi)容大致相同的購買人頭的布告:懸賞--誰獲得共匪首犯項英、陳毅、李才蓮……其中一顆人頭,即可持人頭到縣剿匪總部領取獎勵五千塊銀元……
舊中國歷來有"株連"的習慣,政府當局及鄉(xiāng)鄰都知道池煜華是李才蓮的老婆,但當局并沒有珠連她,首先向池煜華發(fā)難的倒是李才蓮的親父后母。
"土匪婆子--你這個短命的土匪婆子早就該殺!"
李才蓮的親父、后母黑了心腸,暗暗盤算,既然李才蓮值得五千塊銀元,那么李才蓮的老婆豈能一錢不值?他們悄悄地向區(qū)保安團告了密,保安團那位老總形象很兇,他們告密時沒敢說太清楚,只說是李才蓮。那天黎明,一隊白軍乘著薄霧未盡,躡手躡腳來捉拿李才蓮。提心吊膽地在屋里屋外搜查一番,卻只見李才蓮的老婆,氣就不打一處來,保安團長刮了告密者兩個耳光,一窩蜂地走了,順便捉了幾只雞鴨。原來,當局對李才蓮的老婆并不感興趣。
李才蓮的父親捂著火燒火燎的臉,悻悻地在竹椅上坐了半個時辰。心里窩著一股火,他想,當官的不要就算了,標標致致的池煜華,賣給人家做老婆還是值幾個錢的。
這一次鬧劇,池煜華失去了最后一次與李才蓮相逢的機會。那天黎明,李才蓮的隊伍恰巧途經(jīng)興國,他帶著一名警衛(wèi)員順便回來探家,隱在李溪河的橋墩下,遠遠地發(fā)現(xiàn)了那群喧嘩的保安團。隨即迅速轉(zhuǎn)移。后來,池煜華洗衣來到溪畔,終于看見了李才蓮留下的字跡,橋墩巖石上劃著遒勁有力的兩個名字"池煜華、李才蓮"。顫顫抖抖,涉過溪水,她把臉貼在那塊巖石上,從熟悉的字跡感觸到丈夫親切的體溫,并且揣想出這筆跡中的一串經(jīng)歷。千思萬念,時時刻刻等待的夫妻相聚,就這樣于無形中失之交臂,淚水沿著橋墩流進小溪……
更大的災禍又來了。李才蓮的親父后母急不可捺地要處理池煜華,四處牽線,連價都不還,45塊銀元就把她賣了。少了個池煜華就少了個將來會分財產(chǎn)的對手。
買人的、賣人的和"在場人"三方相聚,在清掃案桌鋪紙書寫賣身契時,池煜華聞訊大吵大鬧起來:"你們敢賣我,我就當場死給你們看,才蓮有一天會來找你們!"
騎虎難下,被請作"在場人"的李家老族人,房下公公提出反對。
"李才蓮又不是你名下的人,你們有什么權(quán)賣池煜華。二十年前你哥哥死不瞑目,你媽媽做主,你親口答應把才蓮過繼到你哥哥名下,你哥哥才閉上眼睛。那回也是請我當'在場人'。當了那個在場人我就不能當這個在場人,我還要阻止你賣人!"
池煜華沒有賣成,卻是作為這個家庭的"別家人"留下。既是別家人就不能留在這個家。池煜華被無情地攆出生活了十幾年的李家門。
離開家,一個年輕的女人能去哪里?
無處可去的池煜華不能進家門,就撿三塊卵石在家門外屋檐下角落里壘一個灶,晚上煨著灶火過夜。大山里的夜冷,冷得實在睡不著覺。她就遙望李溪對面的那條小路,小路在月光下很白,多么希望小路上過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李才蓮!
多么寒冷的天氣呀,懷胎十月的池煜華用砍來的松枝遮風,地上鋪著稻草遮寒,緊緊地煨著灶火生下了一個女兒。流了多少血呀,涌流的血水浸濕了稻草,又流向灶灰把灶火都浸暗了,全村的空氣中就漾著一股濃濃的血腥。痛苦中煎熬的池煜華不但不敢請人打幫,連叫都不敢大聲叫喚。按客家風俗,女人生孩子很"兇",會給屋子和不意撞上的人帶來兇氣。怕別人攆,痛得死去活來的池煜華連叫喊都不敢,痛得她實在受不住時,眼睛望了河對岸心里發(fā)恨地呼喚:"李才蓮,李才蓮──你怎么不死得回來--"還有一個轉(zhuǎn)移疼痛的辦法:牙齒咬著揩汗的布使勁、使勁??蓱z池煜華生下小孩后,一團布被咬得象一團腌菜一樣稀爛。
有了孩子就有了依托,盡管會招來親父后母更多的咒罵,但她已經(jīng)習慣了。罵有什么關(guān)系,罵又不會痛。有了孩子就多了一張要吃奶的口,平常池煜華吃了上頓沒下頓,瘦得一把骨頭哪里有奶。沒有奶,拿什么養(yǎng)活這張口呢?好在那時不少做母親的都沒有奶汁。幾天后,池煜華學會了用米湯喂孩子,用嚼碎的飯哺孩子。盡管孩子瘦得皮包骨,她仍感到欣慰,自己雖然艱難,畢竟為李才蓮傳了后。有了"后"就有了一重力量。每當她披星戴月地勞作,干活累得實在受不了時,她就想:堅持等,再苦再累也值得。待明天與才蓮見面,自己可以交給他一個女兒,一個驚喜呀?!?/p>
女兒是她愛情的結(jié)晶,是她的寶貝她的希望,她的寄托她的生命。
可是,嚴霜偏打獨根苗,就在女兒三歲那年,卻患了麻疹突然病逝?;畋膩y跳的一個女兒,從一尺多長長到兩尺多高,李才蓮連見都沒見過,抱也沒抱過,怎么說死就死了。池煜華抱著閉緊雙眼的女兒哭了三天三夜,哭盡了淚水哭出了血,直到抱著的孩子發(fā)出一股味來才埋進后龍山的一棵樹下。
光桿一個的池煜華不能窩在家里死等了,她要主動出去尋找。掩埋女兒的第三天,池煜華在臉上抹了一把鍋底灰,懷揣著那面小方鏡,拎著一把柴刀出走了。沿著熟悉的路,沿著走過的路走進聽說過的路,走進沒聽說過的路,人海茫茫的路,荒無人煙的路……世界上怎么有這么多的路,世界上怎么就沒有一條通向丈夫的路?! 江口鄉(xiāng)她到過,于都縣、寧都州也到過,天下能有多大?我就不相信會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到過這么多地方的女人在茶園鄉(xiāng)還找不到第二個。
池煜華一路砍柴一路找,許多山村,她都寄居在孤寡人家,這種人家都是丈夫或兒子當紅軍,對她富于同情也主動給予關(guān)照,并提供消息。有一次,聽說某地游擊隊與白軍在打仗,她冒著危險趕去。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只有幾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一具尸體一具尸體地察看,沒有看到李才蓮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她尋了一個空穴,把幾具尸體拖了進去,然后用石頭堵住洞口。做完這些,她遍身是血是痛,也是一個傷員了。
一路打工一路尋,一路乞討一路覓。因為擔心李才蓮回來找自己,兩邊錯過,她一年后回到教富村,然后再出去再回來又出去。整整尋找了8個春秋。大路邊、屋檐下、柴草棚、廁所里都度過不眠夜。夜深人靜,她常掏出小方鏡睹物思人,星光、月光映著鏡光。
錚亮錚亮的小方鏡,變得模糊斑駁,四邊的邊框早已經(jīng)銹得烏黑。天涯茫茫路茫茫,池煜華的心在天涯、在路上。哦,李才蓮李才蓮,你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你?李才蓮,你知道嗎,我天天都等你,你怎么不回來呢!每日每夜,池煜華都對著鏡子詢問、傾訴。唱慣了"擴紅歌"和"興國山歌"的池煜華,對著鏡子,日日夜夜在路上哼念著望夫曲。
你說過會回來
我就等你
拼命地等呵
等人真不容易
吃飯嚼著憂傷
睡覺睡著焦急
淋著冰冷的冬雨
我生下了你的小女
小女等呵等不及
可憐三歲就命歸西
等呵等呵
黑發(fā)轉(zhuǎn)白頭
嫩臉變皺皮
等到大家都忘掉
不再等人了
等到世上完全死絕
再也沒有一點聲音
等到和我一起等的人
都已遠遠走離
等呵,我拼著命等
用盡全身氣力
等呵,我一定要等你回來相聚
……
8個春秋,整整一個抗日戰(zhàn)爭的時間一晃而過,她獨自流浪,進行了一場尋覓的征戰(zhàn)。
苦難,灑落在她身上,也灑落在她的四周。1943年,李才蓮的父親患病癱瘓,這曾無數(shù)次折磨過池煜華的老人,卻沒人搭理。還是池煜華回來一把屎一把尿,苦捱苦做侍候公公到死。喪事,后母不管,同父異母的弟弟不管。池煜華當然也可以不管,可是,如果李才蓮在家會不會不管呢?于是,池煜華代替丈夫當孝子,東奔西跑請道士念經(jīng)超度亡靈,請鄉(xiāng)親抬棺上山,在墳前為他哭山。數(shù)年后,池煜華又送走了虐待她的后母。送走了一個又一個老人,撫養(yǎng)大一個又一個弟妹。池煜華獨自承受著漫長的人生苦旅,承擔著本應由兩副肩膀支撐的家庭重負……
五、 等你到永遠,永遠有多遠?!
春去春歸,寒來暑往。革命終于成功了。1949年8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zhàn)軍第18軍開進了興國縣。解放軍就是當年的紅軍。消息傳來,池煜華梳頭洗臉,連夜跑去打聽丈夫的下落。她在高興圩邊,部隊必經(jīng)之路上守望、打聽了3天,既沒有找到丈夫也沒有丈夫的準確信息。
"同志,你見到了李才蓮么?"池煜華對所有的部隊都發(fā)出同樣的提問。
"在后面的部隊。"幾乎所有的軍人都這樣回答。
池煜華并不灰心,有一位當官模樣的對她說:"還沒有解放全中國,也許是帶部隊打到別的地方去了。"
這話池煜華相信。還沒有解放全中國,革命就沒有成功。才蓮就沒有這么快回來。紅軍畢竟回來了。池煜華知道久久期盼的郎君就要團聚了。但別人的丈夫都回來了,自己的丈夫怎么還不回來。她逢人就問,不厭其煩地打聽丈夫的消息。
"革命還沒有成功。"問多了問煩了,有好心人便用善意的謊言安慰她:"現(xiàn)在抗美援朝,你丈夫帶兵在朝鮮打仗,打完仗就會回來。"
別人當紅軍的丈夫做了師長、軍長,風風光光,榮歸故里,她看了心里悵然若失。工作上鬧矛盾,也有人故意譏刺說:“你丈夫在外做了大官,不要你了,你是沒人要的。”每當這時,她聽了特別特別難受,會幾夜睡不著。
也有一些關(guān)于李才蓮的信息,讓她千里尋夫,更備受煎熬。
有一回,她聽說李才蓮在戰(zhàn)爭中重傷,被某縣深山中的老百姓救活,那家百姓就把已經(jīng)殘疾的他留做女婿。池煜華不大相信這信息,不過,她也無法不信,畢竟李才蓮久久不歸,輾轉(zhuǎn)數(shù)月,她決定去探望一番,眼見為實。
深秋,池煜華如走親戚般挑著一擔篾籮筐,里面盛著油燒的薯米果、芋包子、燈盞糕,和竹篾串著的一串串雪白的炒燙皮……四五天的路途,踏滿了無數(shù)種猜測。
她想通了,她不是小氣的人:李才蓮應該是自己的丈夫,但情理相通他也可以是別人的丈夫:也許因為人家救了李才蓮的命,李才蓮在知恩圖報;也許是他殘疾了,無法行走,不能回家;還有一個可能是……
下了車,步行在荒僻大山里,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山道,一座大山折皺處,有一個五六戶人家的寨子,她詢問著找到了李才蓮的家。
那里,一處農(nóng)家小院,李才蓮拄著雙拐背著身子在喂雞,嘴里發(fā)出一串喚雞聲:“咯咯咯咯――”,身邊圍著兩個小孩。
"才蓮才蓮――"池煜華失聲叫喊起來,淚雨滂沱,嗚咽如吼,放下籮筐擔子,撲了上前。
李才蓮轉(zhuǎn)過身子,"啪答――"一對拐杖跌倒在地,兩人擁作一團,抱頭痛哭,嗚嚕嗚嚕哭泣作一團。許久,旁邊一個女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哭泣告一段落,二人仔細一打量,卻并不認識。
"怎么,你不是李才蓮?"
"是啊,我是李才蓮呀。"
"你參加過紅軍?"
"是啊,我是參加過紅軍,打仗時負了重傷。"
是的,他是李才蓮,也是紅軍李才蓮,但卻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李才蓮。池煜華已經(jīng)記不清楚,這是尋找到的第幾個李才蓮,第幾個非李才蓮。
尋找,尋找,從沒間斷過的尋找……
紅軍長征后,中央蘇區(qū)中共中央分局12名委員中,是生是死唯有李才蓮下落不清,曾任少共中央分局書記的李才蓮到底哪里去了?他是黨的高級干部,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下落杳然。
其實,各部門尋找李才蓮的工作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在進行。
1937年,項英到延安向中央報告堅持贛粵邊三年游擊戰(zhàn)爭情況時,談到李才蓮是留下來堅持斗爭的主要軍事負責人之一。
據(jù)說李才蓮是江西興國人。“文革”前,中央委員、中共中央黨史辦主任馮文彬來江西,曾詢問江西省委:“李才蓮到哪里去了?”
為此,江西省委黨史辦主任吳允中曾專程來興國調(diào)查李才蓮的下落。蘇區(qū)革命時期,吳允中曾在“少共福建省委”工作,在福建聽過李才蓮作報告。李才蓮滔滔不絕的口音中有一股興國腔。1986年5月,吳允中再次來到興國縣尋找李才蓮的下落。
興國縣立即著手開始查找李才蓮的工作,一下子找到兩個李才蓮:一個是年青的縣工會主席,一個是年青的農(nóng)村婦女。吳允中聽了付之一笑,說李才蓮是位老紅軍。后來,中央某部門接到報告,在福建又找到一個女紅軍李才蓮,令人啼笑皆非。中央的老同志都知道,李才蓮是個男同志嘛!
尋找李才蓮的工作在各地不懈地進行。
中共贛州地委黨史辦成立了“李才蓮課題組”。他們把尋找的目光投注在老紅軍身上。
張愛萍回信說明了與李才蓮交往經(jīng)過及李才蓮原來的職務等情況,但紅軍長征后便對其下落不明。陳丕顯回信說,李才蓮可能是被警衛(wèi)員殺害(原始信件均保留在興國縣烈士陵園)。
尋找中,贛州地委黨史辦副主任凌步機,從檔案中發(fā)現(xiàn)一份重要材料。延安整風期間,在贛南三年游擊戰(zhàn)中曾任汀瑞特委書記和汀瑞游擊隊政委兼支隊長的鐘民,專門撰文回憶了于都9路分兵突圍的情況。材料較詳細地說明了李才蓮在突圍前往閩贛省途中,隊伍被國民黨軍隊打散,李才蓮折回瑞金與鐘民匯合在銅缽山區(qū)游擊,在后來的突圍中被警衛(wèi)員叛變殺害,不幸犧牲的情景(鐘民后將這段回憶著文《血灑銅缽山區(qū)》)。
一位姓林的紅軍失散人員,在落實政策過程中曾問胡玉春:“知不知道李才蓮的下落,他老婆池煜華總來找我,要我?guī)退依畈派彙!?/p>
茶園鄉(xiāng)民政干事也曾對胡玉春說過:“池煜華搞得我傷腦筋,她丈夫李才蓮是中央委員的事落實不了,結(jié)果連烈士也還不是……我多次找池煜華調(diào)查蘇區(qū)史實,池煜華也多次來縣里向有關(guān)部門打聽李才蓮的下落?!?/p>
胡玉春立即將情況向吳允中匯報。
李才蓮的妻子還健在?
落日從秦娥山尖投下長長的余暉,清澈的李溪河泛著波光,遠處的農(nóng)舍已飄著裊裊炊煙。九十歲的池煜華搬了一捆柴草到灶下準備生火,又心有所系地走到大門口,向小溪對面翹首張望。這一張望,就是整整67個春秋。
這一天,池煜華又望見縣城方向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便情不自禁地迎了出去。
教富村地處興國縣城西北部約二十五公里,是個路隘林深苔滑的偏僻山區(qū)。只有一條簡易的機耕道大起大落,歪歪扭扭通向那里。當縣黨史辦胡玉春同志四處打聽,輾轉(zhuǎn)來到李溪村那條灰蒙蒙的小路上時。誰也沒有想到,一位摘豆角的老太太已注意了他們。隔河,竟是池煜華踏著“虎跳石”早早地迎上來問。
“請問,你們是‘臺辦’的么?”
“我們是黨史辦的,我們來找池煜華打聽李才蓮的事?!秉h史辦的同志望著這個陌生的老太太有點疑惑地回答。
“才蓮、才蓮在哪里,才蓮在哪里?!”
池煜華忘情了,聲聲呼喚起來,淚水剎時涌上眼簾。提及李才蓮,她眼眸生輝,臉泛紅暈,70多歲猶如20多歲的姑娘一往情深。
“李才蓮可能已經(jīng)犧牲了?!?/p>
“才蓮,才蓮--”
手上一把豆角掉落“虎跳石”上。又從石上散落李溪,順水流淌。池煜華的呼喚轉(zhuǎn)為呻吟般的低沉長嘯:“才蓮--才蓮--”她的每一根頭發(fā)都因來自心靈深處的激動而簌簌顫栗。李才蓮怎么會死,李才蓮怎么可能死呢?!呵,十里八村的人知道,三鄉(xiāng)六鎮(zhèn)的人知道:教富村有一位俊女等她當紅軍的丈夫等了67年。整整67年呀!
"老妹生得嫩蔥蔥,
可憐年少沒老公,
好比園中芥菜樣,
節(jié)節(jié)開花肚里空。"
鍋底灰和爛衣衫擋不住靚妹子的美麗。興國是中國的山歌之鄉(xiāng),擋不住的情歌,白日黑夜都飄泊在池煜華耳畔。
"二十過哩三十來,
還不戀郎也是呆,
等到老妹年紀老,
開口請郎郎走開。"
期間,有幾十人向她求婚,有7個壯實的青年與她聯(lián)過婚姻八字,都被不講常情,只認死理的池煜華一一回絕。
"我有老公,怎么戀郎!"
漫無邊際的歲月,漫無邊際的等待。經(jīng)過了漫長的生命煎熬,今天,她的等待終于有了結(jié)果。但這是一個怎樣的結(jié)果呀,這是一個比沒有結(jié)果還更殘酷的結(jié)果。
"不,才蓮沒有死,才蓮決沒有死!"
池煜華鎮(zhèn)靜下來,十分堅定地否認了才蓮的死訊。她奔向墻角一口沒上漆的木箱取證據(jù),是的,她的話決不是毫無根據(jù)。她曾寫信給全國婦聯(lián)主席蔡暢,曾寫信給共和國主席毛澤東,都得到了認真負責的答復?!?/p>
這是一口無漆的杉木箱,歲月浸染,白木箱已經(jīng)烏烏發(fā)黑。她從箱底翻出了李才蓮的來信。信紙、信封、郵票、郵戳都證明她1933--1934年的歷史。這三個信封后來多次被郵電部借去參加郵展,成為我國最珍貴的郵品。最珍貴的郵品內(nèi)蘊藏的也是我國革命者一份最珍貴的情感。
“才蓮走時說了,幾十年后他一定會回來和我夫妻團圓……”
一言九鼎,這就是李才蓮、池煜華的婚誓,這就是他們的生死契約!為了這一句話,池煜華就心甘情愿地苦苦守候一輩子。她從木箱里取出了一件白洋布對襟褂子,這件褂子是李才蓮與她結(jié)婚時送給她的禮物。平日舍不得穿,只舍得看,看久了看臟了,就小心翼翼洗一把。半個多世紀了,心上人送的心上物還完好如初。
見心上物如見心上人,幾縷溫馨,一股柔情還久久在她心間駐留。
“才蓮沒有死,他一定是在臺灣做黨的地下工作。”
池煜華從箱底翻出了她寫給毛澤東同志的信,和毛澤東批轉(zhuǎn)給蔡暢同志的信以及蔡暢給她的回信。她甚至還翻出了一封寫給臺灣李XX先生的信……
池煜華尋找出一本黃得發(fā)黑的筆記本。尋找、尋找、尋找。半個多世紀中,池煜華曾通過各種方式無數(shù)次地尋找李才蓮,這個筆記本有她尋找的一串串足跡,這里面有她--一名普通婦女連通共和國最高領導人的縷縷真情。
1953年春,池煜華作為蘇區(qū)婦女干部前往南昌"八一革大",參加省婦聯(lián)舉辦的培訓班。一有機會,她就四處打聽李才蓮的下落。有人給她出主意,按道理你丈夫也應該是個大官了,你何不寫信問問毛澤東主席呢。
毛澤東當主席了。對,我應該寫封信問問他。他認得李才蓮又有文化會寫回信。
池煜華果然請人代筆寫了一封信給毛澤東主席。毛澤東主席將信批轉(zhuǎn)給中國婦聯(lián)主席蔡暢。不久,蔡暢就給池煜華寫來了回信:……你給毛主席的信已經(jīng)轉(zhuǎn)給我們辦理。關(guān)于你尋找愛人李才蓮的問題,我們已將你寫的簡史,轉(zhuǎn)給軍政委員會總政治部……希望你要耐心等待,安心地工作……
這就是說,李才蓮會回來!
來自共和國最高層的答復,使池煜華感到溫暖,她固執(zhí)地認定,李才蓮是在進行一項偉大而秘密的工作。這是什么工作呢?所有的朋友都為她高興,幫她猜測。蘇區(qū)革命時,蔡暢任江西省委組織部長兼白區(qū)工作部長時,李才蓮曾在她手下的白區(qū)工作部兼職工作過。那么,李才蓮現(xiàn)在是否還搞白區(qū)工作呢?反復猜測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李才蓮現(xiàn)在臺灣做黨的地下工作。
臺灣在哪里?有人給池煜華找來了地圖。經(jīng)人指點,她看到了臺灣與大陸隔著一條大海,但池煜華并沒有大海的概念。她說: "哦,不會遠,是兩對河子。"
此后,池煜華靜心靜氣地等待、守望。也不是在白守空活,幾十年間她先后擔任了區(qū)婦聯(lián)主任、副鄉(xiāng)長、村婦女主任,一直干到73歲。作為一個老革命,她放棄了所有的晉升機會。不管職務升降,只愿守望村頭。她知道,丈夫隨時可能回來,自己不能走遠,再不能錯過任何一個機會了。
67年來,她住的土房低矮、潮濕、黑暗,窮得沒有任何電器,蚊帳也沒有一頂,連一張像樣的板凳都沒有,只有一口黑糊糊的鍋里煮著菜雜飯。幾十年間,她獨自掙扎,有時常年填不飽肚子,在饑餓中煎熬。可她挺著干癟的身子竭力工作,從牙縫里擠出錢來支援國家建設。一貧如洗,家徒四壁的墻上,卻醒目地貼著工工整整整19張獎狀:土改積極分子、認購國債積極分子、統(tǒng)購統(tǒng)銷積極分子、養(yǎng)豬模范、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幼托模范教師、三八紅旗手……她說李才蓮在前線拼命,自己也要在家里積極;李才蓮在外邊當官,自己也要在家里進步。她不能單單是李才蓮的老婆、愛人,更應是李才蓮真正的"同志",池煜華不但在為愛情而等待,而且在不懈地為理想而奮斗。甘甘苦苦,生生死死永不相忘,她的生活是多么地貧窮而富有?。?/p>
67年,二萬四千四百個日日夜夜,是多么難熬的分分秒秒組成。她的情,她的愛,她的青春和美麗,都忠貞不渝地融化在那無邊無際的等待之中。當代人難以理解,甚至不可想象這半個多世紀的等待。連池煜華本人也對這“愛的吉尼斯”感到震撼。是啊,總覺得李才蓮明天就會回來,怎么一等就等了這么久呢。許多的紀錄都是在無意中創(chuàng)造和刷新。等你到永遠和等你到明天,其實是同一概念。
一晃數(shù)十年過去。九十年代,從講解放臺灣變成了講臺灣回歸。她屢屢向人打聽臺灣的事,也到過縣對臺辦公室打聽丈夫的消息:"臺灣有沒有一個姓李的?"對她不煩其厭,如癡如醉的詢問,又有好心人用善意的謊言給予安慰:臺灣政府的某某就姓李,可能是你丈夫的化名。
雖然還不懂什么倒計時,也許沒有任何人比她更真摯更急切地盼望臺灣回歸。
"李XX"。情到深處人癡迷。池煜華默默地記住了這個"化名"。聽說和臺灣可以通郵,經(jīng)過再三思索,行動日愈遲緩的池煜華于86歲那年,終于悄悄地給李XX寫了一封信:"臺灣省李XX收"。圩日,她將信投入了圩鎮(zhèn)的郵筒里。
親愛的李XX你好
我是你的結(jié)發(fā)妻池煜華。不覺離別六十二固(個)年哪,也未曾見面,
在寧都分手,我就是回家中我是決心要到江西省土地部工作,因為德(得)
到了病我就是不能前去工作哪。我也未曾告訴您,只是我的錯誤和缺點請您
多多泉里(原諒)……
言太多,筆太鈍,如泉如瀑的情怎么寫得下來!池煜華要告訴李才蓮,他不但有了兒子,還有孫子、孫女。
46歲那年,池煜華絕經(jīng)了。獨身一人的她十分難受,自己對不起李才蓮沒有生下兒女,但革命者李才蓮不該絕后。于是,她起意給革命者續(xù)香火,四處張羅為李才蓮領養(yǎng)一個兒子。可是,農(nóng)村自古以來重男輕女,誰愿意把男孩子送人呢!再者,領養(yǎng)就是結(jié)親,你一無權(quán)二無錢三無勢四無勞力五無家境,自己的日子都過得一貧如洗,人家把孩子送給你能有什么貪頭呢。
十多年努力,池煜華年近六旬才領養(yǎng)了一個男孩。好手好腳的男孩領養(yǎng)不到,她領養(yǎng)了一個肢殘、腦癡的殘疾孩子。一個人的飯分給兩個人吃,池煜華生活得更苦了。再苦再累都不在乎,池煜華自小就是苦累出來的。有時,她一年都沒有嘗過肉味,幾十年中她就沒有做過一件新衣服。筆者首次采訪她時是初冬,她穿了9件單衣,所有的衣褲綴滿了補丁,有的補丁從褲腰直通褲腳,根本分不出衣服原來的底布了。我邀噹“請她一塊吃飯,她把七八塊肥肉,十幾個大個肉丸,兩碗飯及許多菜統(tǒng)統(tǒng)吃掉。有人說她很能吃,我眼里涌出了淚水,說:“她必是很久沒有吃肉,才這么能吃?!?/p>
去縣里打聽李才蓮的消息,有的干部說她總穿爛衣服是污蔑黨,她便冷冷地還一句嘴:你知道什么是黨嗎!
按道理,池煜華完全可以吃得好點,可以不穿舊衣爛衫。即使李才蓮任中共高級干部的身份不被確認,池煜華本人任中共楊殷縣委巡視員的歷史也明明白白寫在縣志上。按政策她可以享受老干部的待遇??墒?,她沒有向黨伸手。
李才蓮不死就是活著,不是活著就是死。是死是活都得用自己的力量為革命續(xù)香火。十幾年后,池煜華用節(jié)省下來的近萬元,為殘疾養(yǎng)子找了個傻女人做老婆。為此,她讓出自己的"洞房"(名符其實黑洞洞的房),給養(yǎng)子做洞房,自己則搬到原先的牛欄里住。
真是雪上加霜呀,八十多歲的池煜華又成為了三口之家的主要勞動力。隨著年齡的增加,肩上的擔子也在增加。媳婦生了一個小孩,她就成為四口之家的主要勞動力,媳婦生了三個小孩,她就成為六口之家的主要勞動力。后來,她享受烈士家屬的待遇,每月領五元錢的補貼,隨著時間推移,五元錢增加為八元,十元,十二元……一百多元。這,就是支撐六口之家最主要,最穩(wěn)定的收入。
種田、種菜、砍柴、養(yǎng)豬、洗衣服、把屎把尿帶孩子,常常她一邊抱著孩子燒火做飯,一邊把干癟的奶頭塞進孫子嘴里堵哭:"喔喔喔,我仔不哭――"。又當老奶奶又當老媽媽……80多歲時,她還挑柴走50多里山路到縣城賣。鄰居們告訴筆者:她的傻媳婦不但不知道愛護含辛茹苦的婆婆,有時還不讓她吃飽飯。有一次,筆者來到山村采訪池煜華,她已病了十幾天,整整三天粒米未進。為了給革命者李才蓮續(xù)一脈香火,池煜華過著非人的生活,把自己折磨得早已不成樣子。滿頭白發(fā)的池煜華被生活的擔子壓得越來越矮,又黑又瘦又小。她堅守的信念和意志卻從來沒有絲毫改變。
"不,才蓮沒有死,才蓮決沒有死!"
池煜華又一次十分堅定地否認了李才蓮的死訊。她的堅定她的證據(jù),使黨史辦的同志寧可對自己的消息產(chǎn)生懷疑。
"這里,就是在這個門檻,他站在門檻外,我站在門檻內(nèi)。才蓮指著天地發(fā)誓,要我等到他來,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一百年他一定會回家來跟我團圓,在這里兌現(xiàn)誓言。我也請了天地老爺作證,一定會在家里等待他回來,等到一百歲。對天發(fā)了誓的就要做到,對天發(fā)了誓的就一定會做到!"
"這個門檻"--這是一道驚心動魄,舉世無雙的門檻呀!
由于池煜華天天踩檻探望,原本三寸厚一尺高的門檻,已經(jīng)磨出一道彎彎的大弧,弧底還有一寸多就要穿幫了。這道歲月磨損的門檻,不就是池煜華磨損的青春和命運么!在采訪中,望著危危欲折的門檻,筆者十分心懸,突發(fā)奇想:這門檻就是池煜華的化身,一旦門檻斷了,池煜華連同她的守望也會一同消殞。
“你說,才蓮會回來嗎?”池煜華撩起骯臟的衣襟擦拭淚水,一雙冥蒙的眼睛盯著筆者問。
“應該會回來,”我有點兒猶豫,又十分堅定地補充說:“一定會回來!”
淚水順著池煜華皺紋密布,長滿老年斑的面龐汩汩流淌。她的眼珠有些混濁,聲音有些喑啞,卻仍舊透露出堅定不移的信念。
“我的耳朵很好,什么話都聽得清;眼睛很好,還會穿針線;腳也很好,可以走十幾二十里山路。我沒有等到才蓮回來就不死。我要等他等到臺灣回歸,等到一百歲,一百歲他還不回來我也還要等,一直等到他回轉(zhuǎn)來。"
白發(fā)蒼蒼,臉龐的皺折如同大山的折皺般深刻。歷盡蒼桑,91歲的池煜華清癯瘦削,鐵骨錚錚,她的吶喊依然宏亮,伴著山風在河谷、山川間回蕩。
五次采訪,最后一次踏著李溪上的虎跳石離開教富村時,已是新千年第五個初春。筆者回望,池煜華正揮手告別。那流水般的年華,可清晰地看見溪邊這座具有兩百多歲的土屋,已裂開幾條大縫,猶如黑洞洞的大眼睛在默默守望這世界。
我想:那是凝固了的池煜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