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才

新書《一眼抵過萬千愛》終于完稿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像一位分娩的母親，無比自豪，無比激動，久久沉浸在宋詞所營造的意境之中。坦白說，我還沒有回過神來，還徜徉在詩詞之旅中。開始這段行程不知始于何時，終結(jié)這段行程絕對會等到生命的終點(diǎn)。我樂意用一生的時光和整個生命來呵護(hù)每一首詩詞，每一朵嬌艷的花朵，每一株脆嫩的小草，每一棵參天大樹，每一個善感的生命。我認(rèn)為每一個生命都和這個世界，包括自然與人生，社會與風(fēng)云，有著深深的不解之緣，只不過，有人意識到了，有人尚未覺察。但是，不管哪種情況，詩詞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潛移默化地浸潤你我的生活與生命，陶冶你我的性情，提升你我的境界。

唐詩注重形象，氣勢充沛，感情豐富，意韻悠長，神氣十足。相對而言，宋詩注重情趣，注重義理，講究學(xué)問典故，喜歡議論說理，格局偏小，氣度不足。但是，亦有不少形神兼?zhèn)?，情韻悠長的詩篇廣泛流傳，膾炙人口。可能由于唐詩太過顯耀，宋詞太過炫目，宋詩的情韻華彩漸漸被掩蓋了。其實(shí)，讀宋詩亦可領(lǐng)略生命的滄桑與精彩、情感的豐富與深厚，讀宋詩亦可帶給我們生命的感動、心靈的享受。

相比唐宋詩歌，宋詞更見生活氣息，更接近世態(tài)人情，更直擊人心人性，也更能引發(fā)讀者的生命感動與感發(fā)。有人用“詩莊詞媚”來評價(jià)詩、詞之區(qū)別，有道理。這個“媚”，就是通過生活寫真、情感直錄、生命觀照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魅力。讀宋詞，感覺就是在重溫曾經(jīng)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生活，結(jié)識我們周圍的朋友、親人和陌生人，走進(jìn)他們的世界，感受他們的呼吸，分享他們的生命情懷。

讀夏竦的詞作《鷓鴣天》：“鎮(zhèn)日無心掃黛眉，臨行愁見理征衣。尊前只恐傷郎意，閣淚汪汪不敢垂。停寶馬，捧瑤卮，相斟相勸忍分離？不如飲待奴先醉，圖得不知郎去時?！蹦銜杏X到女子多情、深情到了你難以想象的程度。男子即將離開，女子萬分痛苦，難舍難分，難到什么程度呢？詞人描寫了幾個細(xì)節(jié)，字字見情，句句感人。一是整天無心描眉畫黛，梳妝打扮；二是見夫君整理行裝不由黯然神傷，愁情洶涌；三是餞別宴上，閣淚汪汪，不敢傾瀉，生怕增添男子離別的痛苦；四是相斟相勸，一刻不停，拖延時間，不忍分別；五是面臨分別，先醉自己，不知離愁，不知苦惱。一路寫來，步步推進(jìn)，不斷掀起情感高潮。女子愁眉緊鎖，女子淚如雨下，女子心如刀割，女子無可奈何，女子醉語奇想，一切都是離別惹的禍。生離超過死別，是有點(diǎn)殘酷，但是，我們和即將離別的男子一樣，不也深深體會到女子的一腔情意重于一切，甚至重于生命嗎？這正是多情女子最最感人的地方。為情而來，為情而別，為情而苦。我讀詞作，是有點(diǎn)擔(dān)心，如果女子酒醉醒來，她又將如何面對生活的空落與孤寂呢？

讀柳永的詞作《甘草子》：“秋暮，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池上憑欄愁無侶，奈此個、單棲情緒！卻傍金籠共鸚鵡，念粉郎言語?！碧貏e描寫一個細(xì)節(jié)，正當(dāng)女子百無聊賴，轉(zhuǎn)身走進(jìn)屋子的時候，無意中聽見一只關(guān)在籠子里的鸚鵡在說話，說什么呢？說當(dāng)初他們小兩口以前相聚相親時候，夫君經(jīng)常調(diào)教鸚鵡的話。比如“你好”“我愛你”“你早”之類的。那些話見證了他們夫妻的幸福生活，那些話傳達(dá)出年輕夫妻的柔情蜜意。她喜歡聽，她久久陶醉其中，她久久回味夫妻相伴時的溫馨甜蜜。可是現(xiàn)在，鸚鵡在身邊，話語在耳畔，夫君卻在遠(yuǎn)方。這拿腔拿調(diào)的鸚鵡學(xué)舌豈不深深刺痛她的內(nèi)心？豈不讓她更感覺到凄涼寂寞？屋子里什么也沒有，除了她和那只鸚鵡。她們也許會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墒?，鸚鵡能夠裝模作樣地發(fā)聲說話，卻不能夠理解和分擔(dān)女子內(nèi)心的凄苦。秋夜漫漫，如何是好？女子無奈，天地?zé)o語。

讀一讀辛棄疾的詞作《西江月·遣興》：“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印象中辛棄疾的詞作多寫刀光劍影，浴血拼殺；多寫慷慨激昂，豪氣干云；多寫矢志抗金，圖謀恢復(fù)，一副鐵血豪情，一身正氣凜然?？墒?，讀這首《西江月》，感覺就是好玩兒、有趣、輕松。淡化深刻內(nèi)涵，換作尋常生活理解，你會看到辛棄疾爛醉如泥，倒在樹下，醉眼昏花，還以為他身邊的松樹是一位朋友，還以為朋友正要出手扶持他一把，可愛的辛棄疾想努力站起來，自己走，可是白費(fèi)力氣，腿腳癱軟，索性抬手一揮，“去，去，去，我自己能行”！一個典型的醉漢，一股倔強(qiáng)的脾氣，一顆天真的童心，多好玩兒。與這樣的人做朋友，一塊喝酒，真是快樂。

讀老年辛棄疾的休閑詞《清平樂·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闭婧薏坏迷琰c(diǎn)退休，穿越時空，與辛棄疾做鄰居，與吳地翁媼做朋友，過居家日子，悠閑生活。看白發(fā)老太太、老大爺門前喝酒，款敘衷情，微微醉意，溫言軟語，很是動人；看小孩勞作，大兒溪東鋤豆，勤勞能干，中兒編織雞籠，心靈手巧，小兒臥剝蓮蓬，天真活潑。一家老少，各司其職，各得其樂，和諧相處，幸福無比。如此生活，清靜悠閑，輕松愉悅，誰不向往，誰不羨慕？我相信讀宋詞，會帶給我們一份純凈，一份美好，一份和睦。

讀秦觀的《行香子》：“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倚東風(fēng)、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遠(yuǎn)遠(yuǎn)圍墻，隱隱茅堂。青旗、流水橋旁。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詞作記敘詞人一次出游，信步東西，觸目皆是芬芳花朵，張耳皆聞鳥語嚶嚶。大自然的一切，聲光色態(tài)，形香氣味，感染詞人，激動你我。最后三句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圖景，一段情節(jié)。伴著酒意，趁著興致，詞人繼續(xù)游玩，走過村莊，走過田園，來到東邊的山岡?？绰奖橐埃倩ň`放，芳草鮮美。黃鶯躲在綠葉叢中，縱情歌唱。她們已經(jīng)被禁錮了一個冬天，好不容易盼來春天，怎能不歡唱呢？燕子翩翩飛舞，忙忙碌碌，她們可要追趕時節(jié)，銜泥筑巢，生兒育女啊，懈怠不得，馬虎不得。蝴蝶呢，拈花惹草，輕盈飛舞，像個快樂的小天使。蜜蜂呢，嗡嗡嚶嚶，采集花粉，釀制甜蜜。各忙各的事，各操各的心。一派熱鬧，一派繁忙。春色滿目，春光蕩漾，這一春風(fēng)光全部屬于詞人，當(dāng)然也屬于春心未眠的你我。

讀不盡的宋詞清韻，品不完的生命風(fēng)光，但是，只要我們從生活出發(fā)，從生命出發(fā)，從心靈出發(fā)，就可以無限接近一個個古老而鮮活的詩魂。從生命本源意義上說，每一個人都是詩人，每一顆心靈都有詩意，每一雙眼睛都渴望享受詩情畫意，每一張嘴巴都樂意吟誦詩詞。只是由于社會的分工太過精細(xì)，生活的瑣碎太過繁復(fù)，人生太多的不由自主，很多充滿詩意的生命承擔(dān)了并不詩意的工作或使命。很幸運(yùn)，我的職業(yè)與我的精神生命緊密相關(guān)，我的生活與詩詞雅韻形影不離。多少年來，耳濡目染，研讀品味，心中蓄滿濃濃詩意，眼里遍布如畫詩詞，我感覺，詩詞就是一個百花園，五彩繽紛，姹紫嫣紅；詩詞就是一個生命場，洋溢悲歡，充盈愛恨；詩詞就是一座巍巍高山，有清泉潺潺，也有急流飛瀑；有花謝花開，也有草榮草枯。閱讀詩詞，就是感受一段五彩繽紛的生命情懷。

2016年9月于長沙雅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