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惟有落花知——蘇軾《浣溪沙》散讀

都說男子志存高遠(yuǎn)，心思粗獷，行止大氣，胸懷大度，其實(shí)，在相思愛戀面前，男子也表現(xiàn)得如同女子一樣高度敏感，心思細(xì)密如發(fā)，情感細(xì)膩如水。讀蘇軾的詞作《浣溪沙》，深感詞人一腔繾綣纏綿，一腔思念離恨，綿遠(yuǎn)流長，無窮無盡。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一旦到了相思斷腸，愁苦揪心的時刻，男子也會黯然神傷，淚眼婆娑。蘇軾這首詞大概是描寫一位男子面對明媚春光所產(chǎn)生心靈感應(yīng)、情感變化。絲絲入扣，縷縷關(guān)情。

風(fēng)壓輕云貼水飛，乍晴池館燕爭泥。沈郎多病不勝衣。

沙上不聞鴻雁信，竹間時聽鷓鴣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記得一個春天的日子，不可確知哪一年哪一天，不可確知在何方在何處，一個男子出游池塘，漫步回廊，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全是凄涼，全是落寞。因?yàn)樾膽央x憂，因?yàn)榍橐獾吐?，一切風(fēng)光景物都涂上了一層暗淡憂傷的感情色彩。應(yīng)該是一個美麗的初春，詞人筆下出現(xiàn)了一幅如詩如畫，生機(jī)勃勃的圖景。遠(yuǎn)處，春風(fēng)拂過水面，波光粼粼。云朵飄浮高天，輕盈自在。云影倒映水中，給人感覺，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或者是，云朵飄浮水天相接之處，貼近水面，被風(fēng)吹動，與風(fēng)同飛。還有池塘岸邊，遍植楊柳，逢春吐綠，隨風(fēng)婀娜，又是一番風(fēng)情。遠(yuǎn)望如煙似霧，成團(tuán)成堆，蒼蒼翠翠。近處，幾只新燕翻飛，銜泥筑巢，忙忙碌碌，不時可以聽見她們甜美的呢喃軟語。天氣特別好，雨過初晴，陽光朗照，春光明媚。池塘上下，風(fēng)光景物，無不生機(jī)煥發(fā)，儀態(tài)迷人。寫云朵，詞人落一“輕”字，可見輕盈飄逸，悠閑自由。寫燕子，落一“爭”字，可見活潑靈動，緊張忙碌。這些生動有趣的風(fēng)物，按說應(yīng)該引起詞人莫大的興趣，應(yīng)該激起詞人紛飛的詩意，可是，讀下去，我們卻發(fā)現(xiàn)，詞人面對這一切毫無興致，或者說，一切風(fēng)光景物與詞人無關(guān)，他的心不在這里，不在盎然春意。

良辰好景虛設(shè)，萬千風(fēng)情添恨。詞人心在何方？憂念何事？一句“沈郎多病不勝衣”，給我們推出一幅肖像，一副模樣。詞人自比沈郎，體弱多病，腰圍帶減，瘦損不堪，值此惠風(fēng)和暢，陽光明媚的初春日子，更是氣喘微微，弱不禁風(fēng)。完全一副弱柳扶風(fēng)，嬌花照水的病態(tài)模樣。令人想起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diǎn)點(diǎn)，嬌喘微微。”雖為男子，卻柔弱多情，悲不自勝。虛弱到了連穿衣服也難以支撐的程度。詞人顯然是在夸張，讀者自然不難從中窺見詞人內(nèi)心的深重愁苦。何以如此病弱不堪，何以如此不勝春風(fēng)？柳永有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蝶戀花》)，說男子為了心中的她日思夜想，忍受煎熬，哪怕形體消瘦，衣帶漸寬，也無怨無悔，癡心不改。古樂府詩亦云：“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 表達(dá)女子對男子的思念，自從你離別以后，我容顏憔悴，首如飛蓬，我日漸消瘦，衣帶寬松，游子啊，你還不歸來??！不管是男子相思女子，還是女子相思男子，情真意切，度日如年，都發(fā)出聲聲呼喚。正是這種心靈上無聲的呼喚，才越過千百年，贏得了人們的曠世同情和深深惋嘆。詞人述說自己病不勝衣，弱不禁風(fēng)，其實(shí)正是相思纏繞，離恨折磨的緣故。為了遠(yuǎn)方的她，為了癡迷的情。為何有情人不能相依相伴，為何人生命運(yùn)如此坎坷，詞人不說，沒有一詞半語暗示，留給讀者去思考，去回味。

“沈郎”一語，其來有典。指南朝梁沈約，亦借指腰肢瘦損之義。著名詞人李煜詞中有“沈腰潘鬢消磨”(《破陣子》)一句，指的便是沈約。后來，明代詩人夏完淳也有“酒杯千古思陶令，腰帶三圍恨沈郎”(《 楊柳怨和錢大揖石》)之詩句，這個細(xì)腰男子指的也是沈約。后人多用“沈郎腰瘦”泛指因故腰細(xì)的男子。蘇軾詞中當(dāng)然是自比，腰肢瘦損，不是求學(xué)辛苦、夜以繼日的緣故，而是相思煎熬、憂心如焚的緣故。一個男子，為了心中的她，茶飯不思，寢食難安，垂頭喪氣，情緒低落，十分可憐、狼狽，可是，我們卻從這副模樣中看到了愛情的忠貞與執(zhí)著。詞中一個“病”字，一語雙關(guān)，言此意彼，耐人尋味。字面上指身體疾病，愁容滿面，憔悴不堪，深層里則是指男子相思透骨，肝腸寸斷。一個“多”字，描寫平常狀況，不是一時半會身體生病，感覺不適，而是經(jīng)常如此，可見分離日久，相思強(qiáng)烈，久而久之，自然會折磨人心，憔悴身體。

如果說詞作上片主要是描述大好春光，以樂景反襯詞人內(nèi)心悲涼冷寂的感覺的話，那么詞作下片則是側(cè)重捕捉細(xì)節(jié)，以哀景烘托詞人凄惻哀怨的心理感受。只寫兩個細(xì)節(jié)，一為所見鴻雁無信，一為所聞鷓鴣有聲，所見所聞，凄涼冷寂，痛斷肝腸。

可以想見，詞人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望天空的大雁捎來遠(yuǎn)方的書信，可是大雁一直不見，一聲不聞，哪來半點(diǎn)聲影？哪來書信問候？詞人久久等待，音信杳無，無比失望，冷徹心扉。鴻雁傳書，源自《蘇武傳》，漢武帝時，使臣蘇武被匈奴拘留，并押在北?？嗪貛Ф嗄?。后來，漢朝派使者要求匈奴釋放蘇武，匈奴單于謊稱蘇武已死。這時有人暗地告訴漢使事情的真相，并給他出主意讓他對匈奴單于說：漢皇在上林苑射下一只大雁，這只雁足上系著蘇武的帛書，證明他確實(shí)未死，只是受困。這樣，匈奴單于再也無法謊稱蘇武已死，只得把他放回漢朝。從此，“鴻雁傳書”的故事便流傳成為千古佳話。而鴻雁，也就成了信差的美稱。

古代詩詞中，大凡寫到鴻雁意象的詩詞，多含相思懷遠(yuǎn)、急盼書信之意。如“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杜甫《天末懷李白》)、“朔雁傳書絕，湘篁染淚多”(李商隱《離思》)等。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有“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巴w鴻”就是盼望書信的意思。李清照詞云：“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大雁沒有帶來盼望已久的書信，引起了女詞人無法排遣的相思。蘇子詞中，只是輕點(diǎn)鴻雁，婉見詞人相思深情。詞中“沙洲”一詞帶有凄冷孤寂的感情色彩，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蘇東坡另外的詞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池館附近，應(yīng)該是一片竹林，郁郁蔥蔥，生機(jī)勃勃。詞人毫無興致欣賞。只聽見竹林之間不時傳來聲聲鷓鴣鳴叫，其聲很有意味，很有特點(diǎn)，諧音“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聲聲呼喚，聲聲動心，更是勾起詞人對心上人的思念?？墒牵寄顨w思念，現(xiàn)實(shí)還是形只影單，煢煢孑立。詞人什么都不說，只是突出鷓鴣聲聲啼鳴，渲染凄清氣氛，凄厲讀者心神。注意一個“啼”字，擬人生情，悲壯造勢，大有像人一樣放聲痛哭，悲痛欲絕的意味，給人以號啕大哭，撕心裂肺之感。換作一般的鳴叫，自然傳達(dá)不出詞人悄愴幽邃，凄神寒骨的感受。想起另外一種鳥——布谷鳥的叫聲，“布谷、布谷、布谷……”，鳥叫于初春，催促農(nóng)人抓緊時機(jī)，下地耕田，播種谷粒。聲聲鳴叫，催人奮發(fā)，催人勞動，給人以力量和希望。沒有一點(diǎn)悲涼失落，沒有一絲沮喪悲觀。

面對此情此境，詞人感慨，天地之大，相思之痛，無人能知，無人撫慰，何等孤寂，何等凄楚?？纯囱矍盎ㄩ_，伴隨春風(fēng)，瓣瓣飄落，恐怕只有這些零零碎碎的花瓣知曉我的心事吧。不去多想，不去奢望，一任相思泛濫，一任落花零落。也許詞人隱隱感覺到一些什么，他情思復(fù)雜，一時半會還說不出來。但是，敏感聰慧的讀者，卻不難從落花無語當(dāng)中讀到一些什么。是美麗凋謝，芳華暗淡還是生命隕落，青春不在？是年華流逝，一籌莫展，還是紅顏如水，一去不返？是花朵凋謝，滿地狼藉，還是理想淪空，才情東流？落花有意，人世無情，詞人久久站立回廊，耳邊回蕩凄厲的鳴叫，眼前飄舞可憐的落花。

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樣，不知道遠(yuǎn)方的她又是否有所感應(yīng)，也不知道詞人還會站立多久，只感覺一春風(fēng)光無以撫慰失落的心靈，一腔思念無人能解。蘇子多情，蘇子深情，情系何人，情緣何解，恐怕無人知道，只能聽?wèi){命運(yùn)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