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自傳

素素 作者:滕貞甫 編


苦樂人生

當(dāng)年的豆蔻女孩,如今已是花甲女人。我的生命,其實被村子和城市切割成兩個部分,一少半是村子,一多半是城市。給我生命的是村子,給我思想的是城市,它們加在一起,就是我的自傳。

我的自傳

引言

時間或許只對個人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對我而言,2015年就是如此。我迎來了生命中的第一個甲子,或者說,人生雖然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卻已經(jīng)完成了一場春夏秋冬的輪回。

也許是自我暗示使然,我對今年的天象格外敏感,因為少雨,有人翻了舊賬,說它是自1971年以來最旱的年份。于是,在這個長夏的午后,我坐在城市臨街的一間小茶室里,與友人喝著湯色暗紅的老樹生普,安慰著燥熱的喉嚨,也安慰著尷尬的2015。

然而,就在這個午后,等待了太久的雨云,終于讓天空暗了下來,雨珠也一星一星地掉落在地面上。我發(fā)現(xiàn)街上開始有人向空中仰起了脖頸,像是在看云的厚度和雨點的密度,以決定是不是要撐傘。過了一會兒,吝嗇的雨珠就變成了慷慨的雨絲,路人或找一個屋檐避避,或站在一棵樹下。再后來,雨已看不出絲狀,仿佛有誰從天空向下注水,勢如箭鏃,筆直地射向地面,濺起的水花就像求愛者給心儀的姑娘燃起的千萬根小蠟燭,窗外那些避雨者的面孔也漸漸地模糊起來,街對面的建筑則變得虛幻了。

我迎來生命中的第一個甲子

最喜歡下雨的天氣。要是下得大了,我就會因為亢奮而出現(xiàn)莫名的緊張;下得小了,就會有一種心神恍惚和傷感。我知道,這是在鄉(xiāng)村長大的結(jié)果。鄉(xiāng)村與大自然最近,我和大自然最難忘的對話,就是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采蘑菇,或頂著透明如鞭的大雨在毛毛道上飛奔。在我的童年,雨多,雨大,雨幾乎是不邀自來,來了就不想走。有雨就有河,而且河是清澈見底的,滾滾流動的,冬天還要結(jié)冰如鏡的。如今,雨卻成了奢侈品,花錢都買不來,成了使小性子的娘娘,三請四叫也不下樓。大自然在疏遠人類,即使留在我們身邊,也像個被閹去了血性的公公。

不過,我還是要感謝這場突然而至的大雨,因為在它帶給我的眩暈里,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小身影,蹦蹦跳跳的,一次一次從雨的素簾里鉆出來,又鉆進去。雖然看不清她的臉,聽不見她的笑聲,可是我完全認(rèn)得出,那個小身影就是我。突然間,我感覺有什么東西擊疼了我的鼻尖,有什么東西比雨更密集地落在了我的心底。這個午后,不是母親的手牽著我,而是一場童話般的大雨,讓我和我自己的過往邂逅了。

我看見,當(dāng)年的豆蔻女孩,如今已是花甲女人。我的生命,其實被村子和城市切割成兩個部分,一少半是村子,一多半是城市。因為我在我出生的村子住了二十三年,然后在我生活的城市住了三十七年。

我始終認(rèn)為,在我的生命里,一定要有這個屬于我的村子,如果沒有它,我在文學(xué)的路上不可能有堅實的出發(fā)。我的村子讓我明白了什么叫“哽”。這個午后,它就哽在我的喉嚨里。不是刺,是歌或哭一類的東西。

當(dāng)然,在我的生命里,也需要有一個屬于我的城市,如果沒有它,我在文學(xué)的路上不可能有真正的抵達。我的城市讓我知道了什么叫“半徑”。這個午后,它像一條道路的隱喻,延伸在我的視野所及之處。不是詩,是惑或悟一類的東西。

總之,給我生命的是村子,給我思想的是城市,它們加在一起,就是我的自傳。

村子

村子是一個偶然發(fā)生的事件,就像蒲公英白色的頭顱在天空隨風(fēng)飄舞,突然間飛散了,就有一粒種子墜落進泥土,明年的那個地方,又長出一模一樣的蒲公英。

村子發(fā)生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我出生的時候,這個村子已經(jīng)有許多人是我的祖先和長輩,有許多房院住著與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

我問過一直住在村子里的本家老人,最老的那個祖先為什么要在乾隆二十年(1755年)而不是雍正二十年或嘉慶二十年來到這里,他為什么選擇了這里而不是別處。沒有一個本家老人能夠告訴我究竟為什么。時間已經(jīng)將許多珍貴的細節(jié)湮滅得無影無蹤。我想,許是一個人或一家人,能一下子就做出決定,背井離鄉(xiāng),朝著陌生的地方闖蕩而去。闖關(guān)東只是一個大方向,具體逃到什么地方并不是事先預(yù)知的,走到那里就不想再走了,于是那里就有了一個村子。

我曾為此去翻書查卷,想為祖先的那一次無可奈何卻心甘情愿的逃亡找到一個注腳。

書里寫道,由于戰(zhàn)火不斷,明末清初的遼東地區(qū)人寡地荒,一片破敗景象,于是,順治元年(1644年)至康熙六年(1667年),清政府為了增加田賦收入,頒發(fā)《遼東招墾條例》,獎勵移民到遼東來開荒種地。然而,康熙七年(1668年),不知為什么又下了另一道指令:遼東招民授官“永著停止”,凡出關(guān)的漢民要“事先起票,過關(guān)記檔”,限期內(nèi)必須回籍。至乾隆五年(1740年),竟有上諭下達:“奉天沿海地方官,多撥官兵稽查,不許內(nèi)地流民再行偷越出口。山海關(guān)、喜峰口及九處邊門,皆令守邊旗員,沿邊州縣,嚴(yán)行禁阻?!鼻∷氖荒辏?776年),又傳上諭:“盛京、吉林為本朝龍興之地,若聽流民雜處,殊與滿洲風(fēng)俗攸關(guān)”,遂“永行禁止”流民入境。封禁的結(jié)果,卻是流民越聚越多,地越辟越廣。據(jù)嘉慶朝《東華續(xù)錄》載,清政府最后不得不承認(rèn),查辦流民一節(jié),俱成空文。

那么,乾隆二十年,應(yīng)該正是遼東查禁最厲害的時候,我的先祖卻在這個時候離開了山東半島的登州,拖家?guī)Э谄筮^海,來到遼東半島的復(fù)州(今遼寧瓦房店)。我是后來從族譜上知道,先祖祖居地的全稱,應(yīng)該叫登州府文登縣王疃。那一年,文登縣發(fā)生了饑荒?王疃發(fā)生了霍亂?還是山東發(fā)生了其他不可抗拒的災(zāi)難?不管怎樣,這樣的逃亡,定然有一個情非得已的原因,他們只能把自己混雜在逃亡者的行列里。

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是一場集體性的偷渡。船家搖著大櫓,將一船偷渡客終于擺渡到對岸的遼東半島。這只小船一定是趁著天黑靠泊,這一船偷渡客則一定是神不知鬼不覺影子一般地四散開去。因為遼東半島岸邊布滿了旗兵營,兵營里插著有龍的圖案的藍色旗幟。我之所以肯定地說是藍旗兵,是因為直到現(xiàn)在那一帶仍有兩個村子保留了當(dāng)年的舊稱,一個叫東藍旗,一個叫西藍旗。

那個傍晚,我的先祖一定和別的偷渡客一樣,縮著身子,掩在茅草里,在藍旗兵眼皮子底下匍匐前進。他們上岸的地方,其實是復(fù)州灣里的一個小島,也就是現(xiàn)在的交流島,與它相鄰的則是比它大的長興島。彼時,我的先祖不假思索就決定留下,后來知道,那是交流島一個叫“亮上”的地方。這名字聽起來有點兒怪,我是根據(jù)母親的話音這么寫的。問題是世代為農(nóng)的先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島上是荒山禿嶺,地皮太薄,長不出好莊稼,絕非久居之地,于是,決定舉家離開。這一次,不能叫逃亡,而是遷徙。

島是闖關(guān)東的一塊墊腳石。我的先祖告別了它,率家族一直向遼東半島東部山區(qū)走去,然后定居在一條樹高林茂的山溝里。直到前些年,本家的男人女人還去那條山溝里上墳。那地方在老帽山下,那條定居的山溝叫李劉溝,我的王姓本家至今還有后代留在溝里。之所以叫李劉溝,主要是李、劉兩大姓最早來到溝里建村,王姓屬于后來者,算是雜姓或小姓。

母親說,王姓最終離開李劉溝,不在于自己是小姓或雜姓,而是跟土地有關(guān)。溝里雖然土肥質(zhì)厚,但是畢竟太逼仄了,種莊稼需要的是面積,更何況王姓來得晚,本來就少的好地塊早已被李、劉兩大姓占有。即使這里已成幾位前輩的首丘之地,王姓晚輩族長還是決定率族人離開狹小的山溝,去找視野開闊的地方,找可以種大片莊稼的平原。

有一支王姓選擇了留下,也是為了看管祖墳,更多的族人則跟隨族長沿著一條河繼續(xù)向前走去。所謂的向前走去,其實是向西走去,也就是換一條路線往回走去。一切都源于河的指引。這條河叫復(fù)州河,老帽山是它的發(fā)源地。沿著河走,這是古代先民的一種生存智慧,王姓族長當(dāng)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走的途中,遇到了一個水汊,它是復(fù)州河的一個支流,名叫九道河。不知出于一個什么念頭,王姓族長竟然離開了主流復(fù)州河,選擇了支流九道河。然而,走來走去,也沒走出復(fù)州境內(nèi)。

九道河九曲十八彎地流淌,只見山嶺越來越矮,河面越來越寬,最后山嶺突然就閃開了,九道河一下子失去了阻擋,平地出汪洋。河還是河,河兩岸卻汪出許多水泡子,由水泡子又漫延出一片沼澤和野生的蘆葦蕩。

王姓族長應(yīng)該是在深秋時節(jié)走到這里的,他拍拍身上的塵土,站在河岸的高埂上放眼看去,秋日的河水安靜而帶著一絲寒意,蘆花在微薄的曙色里寂寞地開放,如一堵堵棉墻。王姓族長于是就做出了一個英明的決定:不往前走了,就在這里開荒種地。盡管再往前走也許還有更好的地方,這里不過是一個河套,然而王姓族長既已拿定主意就絕不動搖。

一個村子,如一場事件,就此發(fā)生。

然而,這個不論在老人的傳說里還是在我個人的記憶里一直都被河流澆灌、被樹蔭籠罩的村子,如今卻像被洗劫了一樣,變得面目全非,不忍相看。我知道,這不只是一個村子的命運,中國所有的村子都衰敗成了明日黃花。

記得是20世紀(jì)90年代末的一個春節(jié),我回家心切,還隔著兩個村子呢,就想在這兩個村子的間隙里望見我老家那個村子。明明知道這不可能,明明知道老家有一條九道河,河的兩岸都是大樹,夏天密不透風(fēng),冬天蒼蒼茫茫,藏在樹后的老家是絕對望不見的。但是,眼前的情景卻讓我怔住了,我竟然在一瞥之間,一眼就望見了老家所有的院落,而且一眼就望穿了整個村子。再看近前的這兩個村子,竟然也如此這般,像被人扒光了衣服的丑婦,不知羞恥地裸露在天地之間。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作為村子,它們已不完整,“村”的左邊是“木”,右邊是“寸”,意思是一寸土地一棵樹,一個沒有樹木的村子,還是村子嗎?總之,那個傍晚,我站在鄉(xiāng)政府門前的汽車站那里,遠遠地望著老家的村子,淚眼汪汪,陌生得不敢近前。

大弟說,農(nóng)民唄,那樹沒長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就不是自己的,砍了就是自己的了。我姐說,我天天擔(dān)心發(fā)大水,可倒好,雨也少了,河也干了,連著幾年大旱了。母親說,早年上河洗衣服、洗澡得搭伴去,到處是陰涼,還有狼,常常叼走誰家的小孩子,現(xiàn)在沒有狼了,走道就怕人了……最后,我流著淚說,咱不在這兒住吧,咱想辦法進城吧。這話說得他們?nèi)w吃驚,父親三十年前就在城里分到了二層樓房,如果不是母親太喜歡種菜養(yǎng)豬,早就沒有鄉(xiāng)下老家這一說了。

記得那一天我哭得非常厲害。后來與城里的朋友們相聚時,每次我都要說起那個情景,每次說我都要哭一場。兩岸的樹被砍成燒柴,九道河如一具干尸,故鄉(xiāng)應(yīng)有的溫情已經(jīng)燃成了灰燼。我覺得很委屈,我的一顆太依賴、太依戀的心受到了黑夜般的傷害。老家的村子距我越來越遠,我已經(jīng)在心里與它作別。

可是,即使這樣,我的親人們?nèi)匀蛔≡诖遄永?。我姐仍然給人家辛苦地做著媳婦,大弟仍然開著一輛卡車掙著出力的錢,母親仍然坐在火炕上抽煙想心事……他們?nèi)匀徊挥X得這樣的日子有什么艱難,日子似乎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今天緊巴點兒,明天又能寬裕點兒,什么都不能總好,也不能總不好。他們沒有眼界,只能用仁慈的心接受命運的安排。老家的村子里有這么多的親人,我能不回去嗎?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情,終于讓大弟做出了離開村子的決定。時間是2003年清明節(jié),我們姐弟四人去給父親上墳,猛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墓碑不知被誰給推倒了,而且被砸去了一個角。父親的墳與我家祖墳在一起,在村子的西山上。在遼東半島,王姓家族先后有兩處祖墳,一處在幾十里外的李劉溝,一處在九道河西岸的山坡上。母親非常窩火,嗓子疼得說不出話。我勸母親說,季屯也發(fā)生過這種事,誰誰在城里做房地產(chǎn)做得很火,就有人說他家祖墳冒青煙,憑什么讓他活得這么滋潤,就有人砸了他父親的墓碑,一個村子的天地太小了,千萬不要太在乎。母親說,你說得對,村子太小了,咱搬到城里去住吧。

2002年秋天,在鄉(xiāng)下

2003年秋天,告別之前,坐在農(nóng)家的果園里

母親終于說出了這句話,我也松了一口氣。我覺得,父親的墓碑被砸只是一個誘因,母親早就在思考走與留的問題了。鄉(xiāng)下的家里,就剩她和大弟媳婦兩個人。大弟的兒子三年前考上大連的一所大學(xué),而且是非常走俏的計算機專業(yè)。大弟雖是農(nóng)民身份,卻在開發(fā)區(qū)開了一間物流公司,還在大連市內(nèi)買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就等著接母親和媳婦過來住了?,F(xiàn)在好了,因為父親的墓碑被砸,母親在她七十八歲這一年的春天痛下決心,要離開那個她住了一輩子的村子。

2003年10月底,隨大弟遷入大連之前,母親與我合影留念于家門前

其實,老家的這個村子,從它誕生就不斷地有人來,不斷地有人走。來的人以為這里是福窩,走的人知道這里窮掉底。我的父親曾背著母親報名參軍走了,我的小叔當(dāng)盲流最遠曾跑到蘭州。最瘋狂的離開,發(fā)生在近十幾二十年,城市房地產(chǎn)大興土木,許多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走出了村子,在家里留守的都是不能掙錢的老人和孩子。村子因為少了人氣而更加低矮,更加破敗,母親的衣襟也就不再有人死死地扯著不放了。

公元2003年秋天,大弟開車?yán)赣H和媳婦進城了,新家在大連麗景春天小區(qū)。他沒有像我的先祖和族長們那樣,即使逃離也只是讓一個新的村子發(fā)生,而是干脆就向城市逃去,而且就在城市安家。

當(dāng)然,村子和城市沒什么不一樣,不是最后的終點,而是逃亡者的驛站。因為所有的逃亡者,都回不到逃離的原點,只能永遠走在逃亡的路上,并且永遠不知所向。

2004年“五一”勞動節(jié),進城以后的母親和我在大連海邊游覽

家族

大荒地。這其實是我偶爾聽說的名字,說這話的人不是本家長輩,而是一個在村里當(dāng)過教書先生的申姓老者。他說,咱們這地方原來叫大荒地,不叫黃土嶺,你家老祖宗是大荒地的開拓者,對俺們后來者有大功啊。

這是2000年年初的某一天,我在街上與申姓老者不期而遇,他知道我發(fā)表了許多文章,正在幫助族里的長輩和晚輩續(xù)寫家譜,就跟我說了這么一句。

這是一個秘密,也是一個意外收獲。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我出生的村子叫黃土嶺,王姓家族也從未有人說過這里還有另外的名字。可以想見,這里原本沒有名字,因為是一片傍河而生、尚未開墾的荒涼之地,王姓族長就給它取了這個名字:大荒地。

亮上,李劉溝,大荒地,構(gòu)成一幅王姓先祖在遼東半島的遷徙路線圖。前面兩個地名,如今還這么叫,只有大荒地改成了黃土嶺。

在大荒地,開始的日子是孤獨的。河?xùn)|岸無人收割的蘆葦叢中,只有王姓先祖?zhèn)兇钌w的一片茅草房。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沿著河摸索著走來。他們看河?xùn)|岸炊煙裊裊,就在河西岸悄悄地住了下來。

這就叫不約而同。后來者與王姓來自同一個方向,而且也是偷渡客、逃亡者。于是,同病相憐,彼此支撐,東岸西岸,不用說什么,已然是默契相守。王姓因為早到,且已耕耘出大片肥沃的土地,出于悲憫和體恤,只以不多的價錢,就把熟地賣給了晚到者,讓他們初來大荒地就能吃上新鮮的玉米和高粱。當(dāng)然,如果沒有晚到者,大荒地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村子。

有一件事是不能動搖的,王姓是先來的,所以王姓是大荒地的大姓,后來者則都是雜姓或小姓,且統(tǒng)統(tǒng)叫外姓。不論后來者是否承認(rèn),王姓盡管給了他們許多優(yōu)待甚至救助,舉止言談中卻不免帶有些大姓“沙文主義”。

九道河?xùn)|岸最大的那一片蘆葦蕩,將最早來到的王姓團團圍住,他們十冬臘月坐在炕上吃飯,白色的蘆花能飛進碗里。然而,開墾到最后,王姓像是要故意給自己留個念想,要求子孫永遠留下家門口的那一大片蘆葦蕩。所以,要是河西那幾家雜姓小姓來河?xùn)|王姓家串門,一般不說上誰誰家坐一會兒,而是說上大葦園坐一會兒。大葦園,彼時已成王姓家族的別稱。

夏天一下大雨,九道河就要發(fā)大水。大水下來的時候,老遠就能聽見呼嗵呼嗵沉悶的響聲。整個村子就像聽到了敵情,人們披上蓑衣,戴上草帽,一個扯著一個站在自家房頂上。不一會兒,黃漿漿的大水就沖下來了。水頭的樣子像一群瘋牛,它們很快就漫上河岸,漫進王姓四周那一大片葦園,而且撞開后門,毫不客氣地從后門躥進去,又毫不客氣地從前門躥出來,橫行霸道,如入無人之境。大水過后,就有許多房子被水拉走了。奇怪的是,河?xùn)|的大姓和河西的雜姓都忠貞地守著這條害河,房子一次一次被大水淹沒或沖倒,水退了,再蓋,村子始終是村子,房子越蓋越多,人口也越來越多。

王姓是大姓,大姓必然派生出許多支系,有的留下來守著祖業(yè),有的搬到別的村子另蓋房宅、另起爐灶,有的就走遠了,走到柳條邊外的吉林、黑龍江。走遠的就很難再回來,搬到別的村子的還是一家人。

族里有人老了,全族的男女老少都來戴孝帽子、穿孝衫。祖塋地在三四十里遠的一條山溝里,出殯時要八幫人換著抬杠。女眷坐車,男人騎馬,背著水和干糧,浩浩蕩蕩上路。

每逢過年,不論出門在外的還是守家在地的,都要到大葦園來敬老宗譜。老宗譜平時裝在一只棗木匣子里,各家各戶過年供的宗譜是老祖宗之下一支一份的祖宗。族里誰家嫁女娶媳,必是到大葦園去請來宗譜匣子,把它放到堂屋正北的供桌上,點著香,磕了頭,才拜天地、入洞房。

這是王姓家族自己的宗教。族親們創(chuàng)造了各種各樣的儀式,不論做什么,都可以套進一個相應(yīng)的儀式,讓所做的一切隆隆重重、堂堂皇皇。日子是復(fù)雜的,講究排場的,有風(fēng)有俗有繁文縟節(jié)的,初來時的惶然和窘迫,經(jīng)過了二百多年的掙扎,已經(jīng)被鋪墊得從從容容。

王姓在我太爺這一代,發(fā)生過三個不大不小的事件。一件是我的一個本家太爺在州衙里當(dāng)上了稅官。大荒地本家有人在復(fù)州城里賣煙葉和柴草,城里某位霸爺買了東西不給錢,本家就去找州衙稅官,因為衙里有人,那霸爺立刻乖乖地把錢如數(shù)交出。大荒地的王姓以此為榮,在城里做買賣再也不用擔(dān)心被搶,搶了也能要回來。

另一件是我的一個本家太爺考上了庠生,也就是秀才,他是文章高手,雖處鄉(xiāng)間一隅,卻名播遠近。母親說,我能寫文章像本家這位太爺。

還有一件是本家的另一個太爺被人勒死。大葦園王姓從不提這一節(jié),認(rèn)為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這個太爺好賭好嫖,他的死是因為嫖了河西申姓家的一個小媳婦,有一天夜里,他讓人勒死在南窯。究竟是不是申姓干的,王姓一直沒有追究。

以上發(fā)生的事件,是王姓注定要經(jīng)歷的悲喜交加。但是,在最后一個事件里,我格外注意到了南窯這個地方。母親說,咱們家不光有南窯,還有北窯呢。

原來如此,北窯和南窯都坐落在九道河?xùn)|岸,王姓以大葦園家族居住群落為中心,在向南向北目光所及之處各建了一座土窯。這兩座土窯其實就充當(dāng)了兩塊地界石,當(dāng)千頃良田墾出之后,北窯所在地就叫北洼,南窯所在地則叫南洼。洼即洼地之意,與洼地對應(yīng)的叫山地,區(qū)別是山地土薄,洼地土厚。在淳樸的田園牧歌時代,王姓是大荒地最大的地主。

南窯和北窯最后一任繼承者是我爺。甲午戰(zhàn)爭和日俄戰(zhàn)爭時,大荒地在明清時代留下的驛路上,看不見百里之外爆發(fā)的戰(zhàn)爭,卻看得見兵過馬走。戰(zhàn)爭的陰影伴隨了我爺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20世紀(jì)30年代,復(fù)縣(1913年復(fù)州改稱復(fù)縣)與金縣(1913年金州改稱金縣)已是兩個世界,以石河驛為界,南為日本的“關(guān)東州”,北為偽滿洲國。我爺?shù)泥l(xiāng)紳身份,讓他不得不擔(dān)當(dāng)個甲長。我知道,偽滿實行保甲制,甲長是一個村子的頭領(lǐng),像后來的生產(chǎn)隊長,保長是幾個村子的頭領(lǐng),像后來的生產(chǎn)大隊的頭。這說明我爺不過是沾了大姓的光,又因為地多,混上了這個差事。甲長的形象在電影里常見,一般都是帶著偽軍挨家挨戶動員出錢出糧出壯丁什么的,不知我爺當(dāng)年是不是也這么干。

聽母親說,我爺?shù)脑湓缡?,她給我爺生了大伯父和二伯父。我奶是我爺?shù)睦m(xù)弦,她嫁給我爺之后,一口氣生了十六個孩子。母親說,她都嫁進門了,我奶還在生。母親還說,她沒見過我奶這么心狠的媽,孩子生下還有口氣,只是看上去活不長,我奶卻叫接生的老娘婆給扔了。那年冬天,我奶又生了一個,母親早上開門去院子抱草做飯,見門口扣了一個大筐,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蠕動,上前打開一看,又是被我奶扔掉的孩子,這么冷的天居然還沒凍死。這個情景,讓母親記了一輩子,她跟我奶也因此永遠親近不起來。這十六個孩子有男有女,最后只活下來兩個兒子,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我小叔。母親跟父親說,你的命真大,你媽怎么沒把你也扔了喂狗!

家里人都說我爺是個福將,好好的一個人,突然跑肚拉稀,不出幾天就撒手人寰。他走后的第二年,家里就遭土改。母親說,如果你爺還在,肯定逃不過槍斃。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一場不治之病幫了他大忙。

我爺去世后,大伯父接替我爺做了當(dāng)家老爺。聽說土改,大伯父、父親和小叔都跑了,母親也抱著我姐跑了,全家就剩我奶和伯母沒跑。南窯和北窯之間的大片良田,已經(jīng)成為大葦園王姓的重大罪狀,好在大葦園在村子里名聲不臭,在長工心里是個仁善之家,農(nóng)會帶著“紅纓槍們”來抄家時,大葦園只是被沒收了全部家產(chǎn)?!凹t纓槍們”沒有嚴(yán)懲我奶,但把大伯母打得幾個月下不來炕。

母親不止一次對我說,“斗爭”那年,我大伯母的后背被打成了紫茄子色。母親總是把土改說成“斗爭”,而且從來不說咱家什么成分,只說咱家是被斗戶。

二伯父是大伯父的親弟,因為自小喪母,出生不久就過繼給我爺?shù)囊粋€叔父。二伯父管我爺?shù)氖甯附小盃敗倍皇恰暗?,這叫孫子給爺爺續(xù)香火。二伯父在他的爺家是獨苗,沒人跟他爭家產(chǎn),“斗爭”那年,他爺已經(jīng)不在了,全部家當(dāng)都落在他名下,二伯父直接就被劃了個富農(nóng)。

我爺?shù)乃膫€兒子,后來就數(shù)過繼出去的二伯父過得最窮,也數(shù)父親和母親對他最好。我見到二伯父的時候,他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妻子帶兒女改嫁了,他是個地道的光棍兒。二伯父的個子又瘦又高,因此得了個外號:大個子。記得母親當(dāng)面叫他二哥,背后卻叫他大個子,或者西山大個子。冬天下大雪,母親就說,大個子會不會凍死???然后,馬上就打發(fā)大弟帶著吃的上山探看,或領(lǐng)他來家里喝口熱湯。

二伯父喜歡到我家吃飯,而不去大伯父家坐,每次看到他走到院子里,母親就說,西山大個子來了,晌飯馬上就帶他一份兒。二伯父寡言少語,喜歡抽煙,菜葉子都能當(dāng)煙抽。他也喜歡喝酒,那是年輕時練的,后來只能偶爾在我家喝上一盅兩盅。

他一直住在西山,生產(chǎn)隊叫他看莊稼,就在西山搭了一間窩棚。上西山剜菜時,我去他的窩棚玩過,下半截是石頭墻,上半截蓋著玉米秸。他去世時也是孤零零一個人死在西山窩棚里,很久了才被發(fā)現(xiàn)。

回頭再說窯事吧。土改以后,大荒地改叫黃土嶺,北窯在黃土嶺北邊田屯境內(nèi),田屯和黃土嶺各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比生產(chǎn)小隊大一級,比公社小一級?!拔母铩焙笃?,公社成立了社辦工廠,最早的社辦工廠一個是機械廠,一個是缸瓦廠,缸瓦廠就是當(dāng)年的北窯。我們生產(chǎn)小隊的一位政治隊長后來升了官,職務(wù)就是在缸瓦廠當(dāng)廠長。廠子主要出產(chǎn)磚瓦和陶泥質(zhì)地的器皿,十里八村的酸菜缸、洗菜盆,全都是它的產(chǎn)品。

南窯當(dāng)年也有類似的產(chǎn)品,由我那個太爺主管經(jīng)營。因為他不得善終,南窯隨即變成了一座廢墟。20世紀(jì)60年代,我和小伙伴們?nèi)ツ细G玩的時候,它就剩下一個窯的外殼,上面露著天,下面是一個大坑,夏天有水,冬天結(jié)冰,窯內(nèi)長滿了野草,梯形的壁墻上還殘留著一圈兒可以走人的通道??催^電影《地道戰(zhàn)》之后,我們這些小孩子經(jīng)常學(xué)游擊隊的樣子,讓一個人扮鬼子,大家一起朝他打槍。

彼時,我家在道東生產(chǎn)小隊(道東也就是河?xùn)|)。南洼在道東,南洼就屬于道東隊。南洼仍然那么肥沃,許多人家在這里都有自留地,壟多壟少主要看家里有幾口人,只要是好地一定要人人有份兒,否則就擺不平。我家人口少,在南洼只能種五壟地,但是,我和別的孩子一樣可以享受種地或秋收的熱鬧,因為每逢這個時節(jié),南洼就會聚集幾乎全生產(chǎn)隊的男女老少,而且我家那幾壟地距南窯很近,趁著大人不注意,我們小孩子一溜煙就跑到南窯去玩打鬼子游戲了。

也許南窯占地太大,留著也沒用,包產(chǎn)到戶以后,不知被誰給鏟平了,鏟得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北窯的煙火一直燒到20世紀(jì)90年代,原因是社辦工廠被個人買斷,人家只要地盤,不要這個老掉牙的傳統(tǒng)企業(yè),北窯很快就和大荒地這個地名一樣,變成一段不為幾人所知的如煙往事。

不論叫大荒地,還是叫黃土嶺,兩個名字都很一般,后者比前者看上去文了一些,但也只能說明土地不如先前那么肥沃了。這是時間和人口一起造成的退化和貧瘠。我經(jīng)?;仡^去想,我的先祖當(dāng)年遷來遷去,目的是找對地方,在這里建一個幸福而且富裕的家園,可是直到現(xiàn)在,公社即使改叫了鄉(xiāng),生產(chǎn)大隊即使改叫了村,我的所謂的老家,還是大連市一直掛名的貧困鄉(xiāng)和貧困村。如果最后一次遷居決定留在大荒地的先祖天上有知,一定會為他當(dāng)年這個錯誤的決定汗顏吧。

這是我找企業(yè)捐建的黃土嶺村委會

父母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出生于1926年,那一年出生的男人女人屬相是虎。很早就聽母親說,她嫁給父親完全是由我爺和我姥爺包辦的。

我姥爺是個皮匠,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腿,蓄一副山羊胡子,穿一身黑家織布衣褲,戴一頂黃氈帽,走南闖北,說話做事都是一股江湖氣。那時候,東北荒涼,東北野獸也多,東北的男人女人在冬天里都穿得像夾皮溝里的常獵戶和小常寶。所以,我姥爺?shù)钠そ成庖恢辈诲e,出去轉(zhuǎn)一圈兒,就能收回不少皮子。

我姥爺和我姥生了七個閨女、兩個兒子,我母親排行老大。她說,小時候家里有好幾口泡皮子的大笨缸,整得到處都是火堿味兒,到處都晾著剛剛熟好的皮子。我姥爺不抽煙,卻愛喝酒,酒足飯飽之后,手里握著一把刮皮刀,經(jīng)??┲┲ü蔚较掳胍埂R慌ぷ邮旌昧?,我姥爺就要出去轉(zhuǎn)一圈兒,給客戶送皮子,賺到了錢,再去收新的皮子。

母親說,我姥爺通過收皮子認(rèn)識了我爺,不只因為我爺是大客戶,還在于這兩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說話投機、肝膽相照,彼此又喜歡交往而有了交情,最后交到了稱兄道弟的份兒。兩家相距十八里地,以后我姥爺即使不收皮子、不送皮子,只要路過大葦園王家,也一定進門坐下,陪我爺喝幾盅小酒。我姥爺沒有階級和貧富的概念,他在長年的南跑北奔中認(rèn)了個理,好閨女一定要嫁到書香門第、大戶人家。于是,在我母親八歲那年,他和我爺一邊喝酒,一邊給同庚的小兒女定了終身。

母親長到十八歲越發(fā)漂亮,瓜子臉,大眼睛,櫻桃小嘴,楊柳細腰,標(biāo)準(zhǔn)的古典美人。那年春天,她和鄰家小伙伴蓮英到鎮(zhèn)上買繡花線,兩個姑娘在鎮(zhèn)街口碰見了日本憲兵,那個日本憲兵表面上看不像電影里描寫得那么兇狠,他只是眼珠子一轉(zhuǎn),把我母親盯上了。第二天,一個偽警察跑來告訴我姥爺,日本憲兵限他三天之內(nèi)把花姑娘送到鎮(zhèn)上。盡管母親壓根兒就不想嫁給從未見過面的那個男人,但大事臨頭,被逼無奈,也只好聽從我姥爺?shù)臄[布。我姥爺畢竟見過世面,他連夜雇了一頂花轎,不吹不打,連嫁衣都是借的,就把母親在一個大月黑頭子抬進了十八里外的洞房。這事聽起來像誰胡亂編的一個瞎話,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的母親當(dāng)年就有那么漂亮,就有那么出眾,只差一點兒就讓日本憲兵給搶走了,應(yīng)該說,危急時刻還是我爹拯救了她。

在那個夜晚,母親一定是領(lǐng)父親的情了,婚后的日子一定也過得非常甜美??墒呛髞戆l(fā)生的事情,卻讓母親由愛生恨?!澳愕惠呑佣际莻€自私的人”——這是母親說得最多、最狠的一句話,追根溯源,跟土改有關(guān)?!岸窢帯蹦悄?,我家因為是大戶,自然就成了被斗戶。前一天晚上,聽說第二天就要來斗爭我家,父親竟然扔下母親和兩歲的女兒不管,跟著伯父和小叔逃跑了。那時候我爺已經(jīng)病故,屋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哇哇直哭,關(guān)鍵是我姐只有兩歲,我母親正懷著八個月的身孕,我父親卻在這個時候沒良心地逃跑了。

那天夜里,孤獨而恐懼的母親居然夢見了我爺,我爺什么也沒說,只往她脖子上掛了一串蒜。母親驚醒之后,認(rèn)為我爺一直偏向她這個兒媳,這是托夢叫她快跑呀——蒜,不就是“散”嗎?母親立刻掌燈起身,把我爺給她婚后趕做的二十三件從沒上過身的旗袍裝在一個大包裹里,藏在西廂房的碾盤底下。因為逃跑不敢戴首飾,她又把金銀首飾都摘下來,裝入一雙黑皮鞋的鞋殼里,再用紙把皮鞋糊在炕腳用來擱置火油燈的墻洞里,然后趁著天還沒亮,挺著大肚子,抱起尚在熟睡的女兒,就往北大壕的野地里跑去。

母親說,“斗爭”那年冬天的雪有三四尺厚,每走一步,雪都是齊腰深。出逃的路上,還遇到一支紅纓槍隊,母親就抱著我姐趴在雪窩兒里貓著。最后,母女倆好不容易逃到北山下的村子,正巧遇到一個喬姓男人出來撿糞,我母親倉皇的臉色,讓他一眼就看明白了原委,他非但沒有躲閃,反而叫母親跟他到家里去。就這樣,母親帶著我姐在喬家住了七天,白天有人來了,喬家人就讓母親抱著我姐藏到屋內(nèi)的地瓜窖子里。這個名叫喬樹恩的男人,讓母親感激了一輩子,兩家后來始終當(dāng)親戚走動。如今,母親雖然不在了,逢年過節(jié),紅白大事,我們姐弟還是一如既往地去喬家串門。

那一次的逃難,終點是我姥爺家。母親一回到娘家就倒下了,肚子里的二姐也因早產(chǎn)而亡。當(dāng)母親后來拖著我姐回到自己家中時,家里的東西已經(jīng)被分光、拿光,她最惦記的藏在碾盤底下的二十三件旗袍,還有糊在墻洞里的首飾和皮鞋,它們跟谷囤、車馬、家具一樣,也不見了蹤影。母親沒見過來家里斗爭的人,她恨只恨我那年輕的父親,在緊要關(guān)頭不管她、扔了她,日后的幾十年,這件事就成了她埋怨父親的話把兒,每提起來就會瞪著眼睛對父親說,你說我這輩子要你這樣的男人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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