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墻下短記

我與地壇 作者:史鐵生 著


一些當(dāng)時看去不太要緊的事卻能長久扎根在記憶里。它們一向都在那兒安睡,偶爾醒一下,睜眼看看,見你忙著(升遷或者遁世)就又睡去,很多年里它們輕得仿佛不在。千百次機(jī)緣錯過,終于一天又看見它們,看見時光把很多所謂人生大事消磨殆盡,而它們堅定不移固守在那兒,沉沉地有了無比的重量。比如一張舊日的照片,拍時并不經(jīng)意,隨手放在哪兒,多年中甚至不記得有它,可忽然一天整理舊物時碰見了它,拂去塵埃,竟會感到那是你的由來也是你的投奔;而很多鄭重其事的留影,卻已忘記是在哪兒和為了什么。

近些年我常常想起一道墻,碎磚頭壘的,風(fēng)可以吹落磚縫間的細(xì)土。那道墻很長,至少在一個少年看來是很長,很長之后拐了彎,拐進(jìn)一條更窄的小巷里去。小巷的拐角處有一盞街燈,緊挨著往前是一個院門,那里住過我少年時的一個同窗好友。叫他L吧。L和我能不能永遠(yuǎn)是好友,以及我們打完架后是否又言歸于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度形影不離,流動不居的生命有一段就由這友誼鋪筑成。細(xì)密的小巷中,上學(xué)和放學(xué)的路上我們一起走,冬天和夏天,風(fēng)聲或蟬鳴,太陽到星空,十歲也許九歲的L曾對我說,他將來要娶班上一個(暫且叫她M的)女生做老婆。L轉(zhuǎn)身問我:“你呢,想和誰?”我準(zhǔn)備不及,想想,覺得M確是漂亮。L說他還要掙很多錢?!案蓡幔俊薄皬U話,那時你還花你爸的錢呀?”少年之間的情誼,想來莫過于我們那時的無猜無防了。

我曾把一件珍愛的東西送給L。一本連環(huán)畫呢,還是一個什么玩具,已經(jīng)記不清??墒怯幸惶煳覀兇蛄思埽瑸槭裁创蚣芤灿洸磺辶耍z毫不忘的是:打完架,我又去找L要回了那件東西。

老實說,單我一個人是不敢去要的,或者也想不起去要。是幾個當(dāng)時也對L不大滿意的伙伴指點我、慫恿我,拍著胸脯說他們甘愿隨我一同前去討還,再若猶豫就成了笨蛋兼而傻瓜。就去了。走過那道很長很熟悉的墻,夕陽正在上面燦爛地照耀,但在我的記憶里,走到L家的院門時,巷角的街燈已經(jīng)昏黃地亮了。這只可理解為記憶的作怪。

站在那門前,我有點兒害怕,身旁的伙伴便極盡動員和鼓勵,提醒我:倘調(diào)頭撤退,其卑鄙甚至超過投降。我不能推卸罪責(zé)給別人:跟L打架后,我為什么要把送給L東西的事告訴別人呢?指點和慫恿都因此發(fā)生。我走進(jìn)院中去喊L,L出來,聽我說明來意,愣著看一會兒我,讓我到大門外等著。L背著他的母親,從屋里拿出那件東西交在我手里,不說什么,就又走回屋去。結(jié)束總是非常簡單,咔嚓一下就都過去。

我和幾個同來的伙伴在巷角的街燈下分手,各自回家。他們看看我手上那件東西,好歹說一句“給他干嗎”,聲調(diào)和表情都失去來時的熱度,失望甚或沮喪料想都不由于那件東西。

獨自貼近墻根我往回走,那墻很長,很長而且荒涼,記憶在這兒又出了差誤,好像還是街燈未亮、迎面的行人眉目不清的時候。晚風(fēng)輕柔得讓人無可抱怨,但魂魄仿佛被它吹離,飄起在黃昏中再消失進(jìn)那道墻里去。撿根樹枝,邊走邊在那墻上輕劃,磚縫間的細(xì)土一股股地垂流……咔嚓一下所送走的,都扎根進(jìn)記憶去釀制未來的問題。

那很可能是我對于墻的第一種印象。

隨之,另一些墻也從睡中醒來。

幾年前,有一天傍晚“散步”,我搖著輪椅走進(jìn)童年時常于其間玩耍的一片胡同。其實一向都離它們不遠(yuǎn),屢屢在其周圍走過,匆忙得來不及進(jìn)去看望。

記得那兒曾有一面紅磚短墻,墻頭插滿鋒利的碎玻璃碴兒,我們一群八九歲的孩子總?cè)嚁_墻里那戶人家的安寧,攀上一棵小樹,扒著墻沿央告人家把我們的足球扔出來。那面墻應(yīng)該說藏得很是隱蔽,在一條死巷里,但可惜那巷口的寬度很適合做我們的球門。巷口外的一片空地是我們的球場,球難免是要踢向球門的,倘臨門一腳踢飛,十之八九便降落到那面墻里去。墻里是一戶善良人家,飛來物在我們的央告下最多被扣壓十分鐘。但有一次,那足球?qū)W著籃球的樣子準(zhǔn)確投入墻內(nèi)的面鍋,待一群孩子又爬上小樹去看時,雪白的面條熱氣騰騰全滾在煤灰里。正是所謂“三年困難時期”,足球事小,我們乘暮色抱頭鼠竄。好幾天后,我們由家長帶領(lǐng),以封閉“球場”為代價換回了那只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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