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宋)周邦彥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昴辏缟缪?;飄零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此詞作于知溧水時(1093—1096),作者正當中年,經(jīng)歷宦海沉浮。無想山在縣南十八里,一名禪寂院,中有韓熙載讀書堂,詞記游抒懷。
上片寫江南初夏景色。一起三句就是名言,抓住了江南初夏物候特征。作者信手拈來小杜“風蒲鶯雛老”、老杜“紅綻雨肥梅”詩句,鑄為聯(lián)語,對仗極工。“老”、“肥”二字皆形容詞作動詞活用,便覺詞氣飛動;二字既概括了從春至夏,禽鳥與果實的生長過程,又暗示了時光的流逝。“風”、“雨”切合梅雨季節(jié)天氣,既表春歸,又為后文山居潮濕伏筆?!拔珀幖螛淝鍒A”句抓住了夏日樹冠茂密、而正午日頭當頂?shù)奶攸c,“嘉樹”、“清圓”兩個造語都新鮮可人,奄有陶詩“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之意。
“地卑山近”二句,寫溧水地低,而無想山草木茂密,又值梅雨季節(jié),所以空氣潮濕。二句之妙在于不但寫潮濕,還寫出到底如何潮濕——“費”字見烤干不易,“煙”字見生火不旺,皆具體生動?!叭遂o烏鳶自樂”三句,寫晴明天氣中的快樂,烏鳶故是“自樂”,而人則樂其所樂。而晴天看水,更覺“新綠”之妙?!皯{闌久”三句回應上文“地卑山近”,化用《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而以被貶江州的白居易自譬,同時生出泛舟遣興之想。
下片抒漂泊宦游倦思?!澳昴辍彼木溆稚挥?,以遷徙不定的燕子自比,謂出京后的這幾年,曾教授廬州,又到過荊州,而今居溧水,一如燕子之寄人籬下,有一種未能找到歸宿的感覺?!板!被钣?,指大海?!扒夷忌硗狻倍洌枚旁姟澳忌硗鉄o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接“擬泛”句,有耽玩以遣興之意。
“憔悴江南倦客”二句,再用《琵琶行》詩意,謂遣興歸遣興,但外來的刺激也可能引起遷謫之意。所謂“不堪聽急管繁弦”,即化用“卻坐促弦弦轉(zhuǎn)急”到“江州司馬青衫濕”詩意,因無跡,所以人皆知“黃蘆苦竹”用白詩,不知此處亦承前用白詩也。“歌筵畔”三句語出《南史·陶潛傳》“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而意不同,謂對酒當歌,不過借以麻痹自己,故須先安排簟枕,逃避以夢也。
此詞大量熔鑄前人詩語,因詞中以樂天自比,故多用其句,信手拈來、有意無意,有一氣呵成之妙。蓋作者自具生活感興,滿心而發(fā),一反故態(tài),是寫不是做,雖多用語,卻不為語累,近于詩、遠于賦,故讀來尤有清空之感,而無質(zhì)實之態(tài)。
|按語|
作者寫這首詞時,是有一首《琵琶行》在心中繚繞的,好在他以興會駕馭唐人語匯,如自己出。較之他隱括劉禹錫《金陵五題》而成的《西河》一詞,在措辭上更臻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