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感錄·愛國
近日看到幾篇某國志士做的說被異族虐待的文章,突然記起了自己從前的事情。
那時候不知道因為境遇和時勢或年齡的關系呢,還是別的原因,總最愿聽世上愛國者的聲音,以及探究他們國里的情狀。波蘭印度,文籍較多;中國人說起他的也最多;我也留心最早,卻很替他們抱著希望。其時中國才征新軍,在路上時常遇著幾個軍士,一面走,一面唱道:“印度波蘭馬牛奴隸性,……”我便覺得臉上和耳輪同時發(fā)熱,背上滲出了許多汗。
那時候又有一種偏見,只要皮膚黃色的,便又特別關心:現(xiàn)在的某國,當時還沒有亡;所以我最注意的是芬闌斐律賓越南的事,以及匈牙利的舊事。匈牙利和芬闌文人最多,聲音也最大;斐律賓只得了一本烈賽爾的小說;越南搜不到文學上的作品,單見過一種他們自己做的亡國史。
聽這幾國人的聲音,自然都是真摯壯烈悲涼的;但又有一些區(qū)別:一種是希望著光明的將來,謳歌那簇新的復活,真如時雨灌在新苗上一般,可以興起人無限清新的生意。一種是絮絮叨叨敘述些過去的榮華,皇帝百官如何安富尊貴,小民如何不識不知;末后便痛斥那征服者不行仁政。譬如兩個病人,一個是熱望那將來的健康,一個是夢想著從前的耽樂,而這些耽樂又大抵便是他致病的原因。
我因此以為世上固多愛國者,但也羼著些愛亡國者。愛國者雖偶然懷舊,卻專重在現(xiàn)世以及將來。愛亡國者便只是悲嘆那過去,而且稱贊著所以亡的病根。其實被征服的苦痛,何止在征服者的不行仁政,和舊制度的不能保存呢?倘以為這是大苦,便未必是真心領得;不能真心領得苦痛,也便難有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