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拉巴嶺上
現(xiàn)在夜里,那蒼郁的古木上,只是壓著黑暗的重云,
只是像山鳴谷應(yīng)地鬼哭狼哮,而很難瞅見有一個行人,
雖然有看路的日軍,三三五五地,在那里巡視新修的鐵路,
可是那依稀的燈光,那蕩動的人影,越是顯出那種陰暗、深沉。
在那黑沉沉的暗夜里,那峻嶺的古木之上,只是壓著沉云。
先年,恐怕十年前也是這樣,這座峻嶺上充滿著虎豹豺狼,
使這座峻嶺成了“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難過”的天險,
那種巍巍的崇高,那種深郁的古木的蒼翠,使人見而生畏,
那在群山拱抱之中,高高挺起身子,好如東方的堡壘,
那邊的是延邊,這邊的是敦化,他給隔開,像誰都不管誰。
那邊是廣泛地移植過來好多的韓民,到處人煙繁密,
這邊大部分是荒地,狩獵的狩獵,挖參的挖參,地大人稀,
那邊是有暴動,有叛亂,有日警的嚴(yán)峻的偵視,有拼死命的決斗,
這邊是有一座小城,一道窄江,和些個沒有人徑的空曠山林,
這邊是些原始居民,也有一些狡猾的商人,可是同樣日趨貧困。
昔日里,威虎嶺上老虎在咆哮,可是現(xiàn)在老虎已鼠竄而逃,
那威虎嶺滿布著松林,是由省城入敦化的必經(jīng)大道,
可是現(xiàn)在通過了火車,火車頭吼吼地叫著,應(yīng)和著輪聲轔轔,
人們說火車頭是老虎的爸爸,也許老虎認(rèn)為那是天神,
火車開通趕走老虎,可是民眾也日日在被吸血抽筋。
那里的崇高的樹木,直直地矗天,有五六尺的直徑,
牡丹江帶繞著敦化,江邊有敖東古城的遺址,
那里有筆直的黃花松,有沙松,有果松,一望無邊,
那里有黑黝黝的煤塊,有鹿茸,有千年萬年的山參,
可是這種天然的寶藏不能救貧,反倒加速他們的破產(chǎn)。
現(xiàn)在呀,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在那里布滿了陰沉的黑暗,
吉會路穿過了哈拉巴嶺,如同是長劍穿過了他們的心臟,
長蛇一般的火車奔馳地跑過,越發(fā)地,越發(fā)地,深化了他們的瘦黃,
那帶走了他們的血液,卻帶來要屠殺他們的炸彈,大炮,刀槍,
以先,他們只是挨餓受凍,現(xiàn)在呀,他們是日日在受殺傷。
現(xiàn)在呀,飛機(jī),炸彈,天天在他們頭上轟炸,機(jī)關(guān)槍在掃射,
大炮在雷鳴,鐵甲車,唐克車,在冰天雪地的道上奔馳,
莽莽的大野濺了他們的赤血,森林、山谷,處處見到他們的死尸,
已經(jīng)快三年了,“九一八”的事變,可是這三年來,他們在處處血戰(zhàn),
這三年來,田園荒蕪,農(nóng)村破產(chǎn),可是那卻使他們血染了這山林野原。
哈拉巴嶺!啊!巍巍乎的高山!??!哈拉巴嶺!你知道他們南征北戰(zhàn),
你知道吧,他們在炸橋梁,爭車站,與敵人拼命肉搏,
你知道吧,禾生壟畝,無人收割,他們一邊在挨餓,一邊在斗爭,
哈拉巴嶺!你知道為那條鐵路殺了多少生命,無辜的生命,
??!哈拉巴嶺下像流著一條血河,哈拉巴嶺上是密布著的云層。
說這話是一九三一年,是在冬天,離“九一八”沒有好久。
在密密的林中,聚著好些好漢,是在哈拉巴嶺的山腹,
有矮子王三,有大個兒李九,有小學(xué)教員張奉,還有別的朋友,
他們有的是農(nóng)民,有的是獵戶,有的當(dāng)過路工,有的干過巡警,
他們持著槍,拿著棒,他們成群聚在那里,坐著,躺著,計議。
天上望不見明月,也望不見點(diǎn)點(diǎn)疏星,四外是一片黑幕蒙蒙,
四外聽不見別的響動,聽不見有飛禽走獸,只有風(fēng)聲樹聲,
他們圍著他們的孔明燈,團(tuán)團(tuán)地圍住,講了現(xiàn)在,講了當(dāng)初,
他們以先都是良民,也曾想過安分做人,誰做皇帝給誰納晉,
可是,現(xiàn)在呀現(xiàn)在,他們聚在這里,圖謀不軌,想著冒險的事情。
“省城傳出來消息,說日本要強(qiáng)迫地修吉會鐵路?!崩罹耪f起,
“我做過多少年的路工,知道這種事體,測量員不久快到這里,
“鐵路上的人告訴我的,說快要來啦,到時再告訴我們消息。”
“真嗎?真嗎?”別的人說,“若是真,就給他拼個你死我活?!?/p>
“好,好,”李九說,“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們不許他們把鐵路修在這兒?!?/p>
矮子王三開言問道:“李九,且聽我說,現(xiàn)在有沒有新聞?”
“有的,大老徐[1]天天同熙洽吵架,熙洽又討了兩個日本女人,
“前幾天,義勇軍攻打長春縣,在那里殺死了好幾百敵人,
“洋學(xué)生被‘滿洲國’捉去了六七十個,切了脖子,懸首四門,
“走路的個個都要受盤問,稍不留意,就被捉去,說是歹人?!?/p>
“我還聽說半月前義勇軍破了雙陽,又到了省城的還騎嶺上,
“大老徐害了怕,熙洽也著了慌?!闭f這話是張奉,把個個人臉面端詳,
“我知道是怎樣失的錦州,怎么失的沈陽,那全都是不抵抗,
“聽說鎮(zhèn)靜的鎮(zhèn)靜,跳舞的跳舞,叫士兵服從,一晚送了無數(shù)人命,
“熙洽呢,他是多門[2]的學(xué)生,一迎,二迎,三迎,親自到了土門嶺。
“你們還記得吧,是九月十九,省城掛了日本旗子,日本兵進(jìn)了城,
“大老徐急得心驚意亂,因為那兩個日本女人長得真行,
“那天滿街貼著安民的告示,不許人撕,撕就要割脖子[3],
“滿城中作著軍樂,日軍把著入門,飛機(jī)嗒嗒飛著,撒著傳單標(biāo)語,
“記得吧,那是九月十九,那時,我們是有名有實地做了奴隸!
“那兩三天中,日本帝國占了沈陽、遼陽、吉林、長春,
“占了營口、牛莊、溝幫子,聽說打營口只有二十個人,
“他們進(jìn)了錦州,是開著正步,叫著:‘一!二!一!二!……’
“他們一直趕到山海關(guān),在北邊,同時也進(jìn)了寧古塔,占了卜奎,
“記得吧,那是九月十九,那時,我們成了明顯的戴著鐵鏈的奴隸!”
“從那時我們這塊土地就處處受掃射,處處有人被割脖子,
“我的弟弟被砍死了,我的母親哭死,李九呀,你那里是不是也是如此?”
“朋友,你說得是,我那里也一個樣子,我那哥哥,你知道,是為人耿直,
“他恨那日本當(dāng)鋪,日本藥房,說那兒賣嗎啡,販軍火,所以也遭橫死,
“朋友呀!那也是九月十九,從那天起,我們這兒不知出來多少慘事。”
“那是九月十九,那是九月十九,”各個人心里都重念,“那是九月十九!”
風(fēng)仍在那里吹,樹木仍在那里響,各人心中流淚,淚流在各人臉上。
風(fēng)又似發(fā)狂,樹又在越發(fā)振響,好像都在說:“那是九月十九!”
陰云沉沉要墜,好像要壓住這座東方堡壘,似有新鬼舊鬼,
包圍著這座山林,好像又有虎狼在嘯,都在說:“那是九月十九!”
可是寂靜終被打破,在流淚里,又有什么人在開始說出如下話語:
“我們家破人亡,流落在這個山溝,你們哪知道‘新京’[4]里,
“有人在出風(fēng)頭,在運(yùn)動做官,聽說宣統(tǒng)快要登基坐了金鑾,
“榮三[5]還是有錢,熙洽越發(fā)有勢,我們縣里的大紳,都搬到城里,
“剩下的只是我們,我們無財無勢,地又不能耕種,才做了亡國奴隸!”
“我們雖然貧窮,我們還有熱血,我們這個嶺上不許他們修鐵路,”
這又是一個人,怒憤憤地在說,“反正是武大郎服毒[6],什么都得舍出!”
說著他又流淚,流過淚他又說,他說出多么厲害是那條鐵路,
他說那條鐵路如何快地載來敵人的槍械子彈來殺中國民眾,
“反正是一個死,我們且拼一拼命!”他說,淚流著,最后不能成聲。
忽然間,大家像是興奮,說“不準(zhǔn)他們鐵路過此”。于是,做了決議:
大家把守這座哈拉巴嶺,用各種方法,不叫鐵路修成。
他們到農(nóng)村找失業(yè)朋友,到城里去找貧窮的弟兄,
人越來越多,足有二三百個,來了好多學(xué)生教員,更有打槍老手,
他們在省城安好探子,各處埋伏,各處擾亂,想阻止吉會鐵路。
那天從嶺上過來一群人馬,是一些朝鮮人,來自所謂的“間島”[7],
那是朝鮮義軍,是被壓迫的民眾,家屬也同樣地遭過屠殺,
他們拿洋炮快槍,有的拿著棒,他們要過嶺來破壞吉敦鐵道,
他們深深感到,日本占了東北,也是給他們朝鮮人多加一道鏈條,
他們要響應(yīng),響應(yīng)中國義勇軍,共同聯(lián)合起來被壓迫的民眾。
他們過嶺,是在那天清早,在東方,還沒有太陽的輝耀,
巡哨的看見趕快回來報告,因還有兩個日本人同他們一道,
“不好了!不好了!諸位弟兄!諸位弟兄!小鬼子發(fā)來了大兵!
“快醒醒!快醒醒!”這令大家吃了一驚,睜開了惺忪睡眼,
端好了槍,捉住了棒子,揚(yáng)著大刀,大家鎮(zhèn)靜著預(yù)備去沖。
這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rèn)識自家人”。
幸而,那些朝鮮的朋友還手疾眼快,沒有慌神。
出來一個人作了一個反揖[8],慢慢地說出了如下的話語,
“諸位弟兄,有所不知,兄弟有禮,我們是從琿春偷著來的,
“我們是朝鮮人,這兩個日本人也是反帝的,都是朋友,一個樣的。
“你們在這里遭屠殺,我們也是同樣,你們都想不出那種慘狀,
“多少人被殺死,多少人被燒死,告訴你們你們都不信那種情況,
“說又有什么用,要的是大家抗抵,向著帝國主義大殺一場,
“我們是一家人,我們都亡了國,現(xiàn)在只有我們大家要強(qiáng),
“這兩位日本朋友也許有話要說,諸位朋友!要不要他們說個端詳?”
大學(xué)生李鳳舞和聰明的張奉,止住了眾人,叫眾人放下槍口,
這時,兩個日本人,從頭到尾,到尾從頭,說了過去,說了過來。
他們說“九一八”是怎樣地是種必然,日本民眾生活也是如何凄慘。
這種結(jié)結(jié)巴巴的,半通不通的話語,聽見了,眾人都默默無言,
大家都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們結(jié)合成了大的集團(tuán)。
于是他們在滿洲大野上北戰(zhàn)南征,到處去敢死拼命,
從各處取得聯(lián)絡(luò),炸鐵橋,燒煤礦,打破了多少的大小縣城,
在山野上濺著他們的血和敵人的血,使敵人驚魂失魄,
但是,他們永不忘這座峻嶺,不叫敵人的火車在那里通過,
幾次,武裝的測量員尸骨無存地失蹤,據(jù)說就是他們的工作。
可是,現(xiàn)在呀現(xiàn)在,鐵道已經(jīng)開通,帝國主義的火車,已從那里運(yùn)兵,
現(xiàn)在,那里已有日本軍隊守衛(wèi),那里,夜里也有些暗淡的路燈。
現(xiàn)在,火車如長蛇般地吼吼地叫著,穿了過來,穿了過去,
然而,那里仍是布著恐怖,那使帝國主義軍隊膽怯地走來走去。
今天聽見炸橋梁,明天說燒車站,有一次火車出軌,死了無數(shù)的敵兵。
現(xiàn)在,夜里,在那蒼郁的古木上,只是壓著黑暗的重云,
那里啊,重云像是越發(fā)陰沉,哈拉巴嶺像是要把故事告訴給人,
哈拉巴嶺像在點(diǎn)著火,面露著獰惡,那令護(hù)路的日軍個個都慌神。
那依稀的燈光,蕩動的人影!鐵路像是血河,鮮血淋淋!
在滿洲的大野上,民眾在流著血,在抗?fàn)帲?/p>
在那嶺上是密布著的重云。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1] 大老徐,吉林土娼,風(fēng)騷有術(shù),被漢奸熙洽討為姨太太?!髡咴ⅰ?/p>
[2] 多門,即多門二郎。九一八事變中任日本陸軍第二師團(tuán)師團(tuán)長。熙洽在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留學(xué)時,多門是該校的區(qū)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