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與迷狂
本月,成都某商場,一名男子在購完物后,突然從五樓翻出欄桿,縱身跳落而亡。死者留下遺書,講述輕生的原因,他在某論壇當版主,所管轄的版塊在線人數未能達到站長要求,在網上與站長發(fā)生了激烈爭執(zhí),他寫道:我真的已經盡力了,但愿我的死,可以給論壇增加流量。
自殺的事情,一直在發(fā)生,可是從來沒有一起自殺理由如此荒謬,又如此可以理解,還觸動我的神經。所有在虛擬社區(qū)里滾過泡過的人,你們看到這樣的消息,在哀傷或大笑之外,是否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甚至兔死狐悲的感覺?這種荒誕派戲劇式的死亡,是否已經成為某種普遍的生活方式的極端性的象征?
發(fā)帖,回帖,灌水,刪帖,紅臉,綠臉,精華,置頂……是什么樣的機制讓這些簡單而又重復性的活動把龐大的人群死死套牢?上述自殺男子的母親說,其子在成為版主后,就一天到晚泡在網上,一個人常坐在電腦前面傻笑,也開始不與家里人一起吃飯,餓了就吃泡面,澡都懶得去洗。顯然,這是一種迷狂。什么樣的人會陷入迷狂?讀一下柏拉圖的《理想國》,也許會給我們提供一條思路。崇尚理性的柏拉圖鄙視文藝,認為寫作就是神靈附體,迷狂是詩人的專利,藝術家進入到創(chuàng)作活動之后就沒有什么理性可言了。再看看我們的論壇、社區(qū)、博客,每一次的發(fā)帖,不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嗎?這是一個普通讀者全面升級為作者(或網絡作家)的時代。至于版主,那簡直就是作家們的領導(作協?),其樂更是無窮。不過,大家在爽過之后,大概很少去想一想柏拉圖的警告,當作家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哦。全民作家化更是柏拉圖連想都不敢想的一幅迷幻圖景。
如果讀者都搖身變成某種意義上的作家,那真正的作家會不會逐漸變得沒有飯吃呢?很難說啊。不少傳統作家早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紛紛轉戰(zhàn)網絡,建網頁,開博客,搞網聊,在與網民互動方面大費心力,這也是一種危機感的表現吧。
某著名美女作家最近在她的博客中搞了一個有獎活動,宣布在特定時間內,沙發(fā)次數最多的前三名網友將獲得2500元獎金,并與美女作家:一,共進一次下午茶;二,一次晚餐;三,同赴一場歌劇(或古典音樂會);四,同訪一禪寺。
按一般比較庸俗的想法,以該作家的人氣和知名度,如此大動干戈,實在有用力過猛之嫌。但是我研究網絡文化已逾十年,研究文學更是超過二十年,還是能看出這里面泄露的網絡與文學的雙重興奮,和雙重無奈。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是網絡走向文學,在今天,是文學走向網絡。
于是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今天的文壇越來越網絡化,越來越具有我們在網絡上最常見的那些手法。最近新老文人們的博客口水飛濺,硝煙四起,爭論的內容且不去說它,風格是非常網絡的,可以視為文學向網絡學習的典型案例。博客是我們時代的一個怪物,說老實話,我對它一直覺得很困惑。它到底是私人的呢?還是公眾的?如果把它對應于傳統的日記,那當然應該是隱秘而個人化的,但是一旦負載于網絡這個最為大眾化的媒體,它又立刻暴露在大量的目光之下。私人的寫作和公眾的寫作本來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如今可是開到一塊兒了,你說能不撞車嗎,能不擦出火花(flame war)嗎?
聰明的作家,在危機當中看到了契機,他們充分利用網絡上私人與公眾空間界線的含混不清,重新打造自己的明星身份,在公眾面前說著私人的話語,在私人的領地進行公開或半公開的表演,有的欲遮還露,欲說還休,時不時地拋點心情和隱私給自己的粉絲,滿足一下他們的窺視欲。有的則干脆大放粗口,以網絡式的非理性的宣泄來迎合網絡上的非理性的需求。
這是一種狂歡化的語言和行為藝術,在“即時”、“互動”、“交流”、“個人化”這些美妙詞匯的包裹下面,是流量、點擊率、曝光率這些時代的核心語碼,以及圍繞著這些語碼的焦慮和煩躁,或者說迷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