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無因見
時日已到仲秋了,南戴河的朋友打來電話說,再來荷園看看吧。我說,好啊,但不知荷園里的荷花是否依然盛開,我可不愿看到滿目凋零的景象。朋友說,你那么喜歡荷花,為了迎接你,荷花們一致商量好了,一定會保持最好的容顏等待你。
南戴河的朋友就是這么熱情,特別是2009年夏季我到南戴河中華荷園小住三日,寫出了《女人的荷》后,文友們都說我終于有了成名作了。我當然也十分興奮,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感謝中華荷園。關于這篇散文,我寫了創(chuàng)作談《朱自清先生教我寫散文》。文章發(fā)表后,許多讀者、同行除了欣賞這篇散文的寫作特點,更多的則是關心我文中所寫的初中女同學——“荷”,她到底是誰?她如今過得怎么樣?我們有無進一步的交往?
初戀,如果這也能叫作初戀的話,那一定會記錄著我的傷痛。
此刻,仲秋的荷園清晨,我約上同行的女畫家DH一起到此漫步。來荷園之前,我就對她說,你不是喜歡畫牡丹、荷花嗎?現在是八月末,看牡丹是不可能的了,但我可以帶你去看荷花,你如果不到南戴河中華荷園,你就枉稱畫荷的丹青妙手。DH人長得端莊大氣,不染風塵,置身于五六百畝荷塘之中,儼然就是一株亭亭玉立的荷。由于前年來過的原因,我非常關心那些曾經熟悉的地方,以及我曾觀賞過的名曰捻紅、佛琴娜莉絲、洪湖紅蓮、尼赫魯蓮的花兒們,DH則用相機不失時機地在荷花叢中發(fā)現屬于她眼里的美景。看著DH如此熱情,我不由得想到了我少年的荷。
來中華荷園之前,我曾與荷做了短暫的相見。
這是一次20年后的相見。20年前的夏季,我在農場擔任工會干部。一天,機關通知下午二時到文化宮電影院看電影《開國大典》。我哪里會想到,自高中畢業(yè)后,我跟荷竟然在這里相遇。電影開演前10分鐘,我隨著人群找到自己的座位剛要坐下,想不到荷突然出現在我前面的座位上。當我們兩個人四目相對時,誰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后來我問她:你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單位組織來的?荷說她的票是她媽媽給的。見旁邊的座位還空著,我便試著對荷說,你能到這邊坐嗎?荷猶豫了一下,說 :就這樣吧,有機會我們約個時間再談。荷的話讓我感到很尷尬。
高中二年級時,我與荷一同參加了國慶35周年游行隊伍集訓的排練。訓練的地方一會兒在學校的操場,一會兒在農村的場院,一會兒在部隊的駐地,很是折騰人。當時,荷不會騎自行車,她只好頻繁地搭乘同學的車。道近的地方還可以,可道遠的地方就真夠累人的了。就內心而言,其實我是很想接送荷的,可那時的中學生不要說男女共用一輛自行車,即便兩個人走在路上一起說幾句話,也會遭到同學的非議。盡管荷與我之間從來沒有什么障礙,可在這樣公共的場合,斷然是不敢有過于親近的想法和做法的。每當看到有同學載著荷從我身旁走過,特別是看到荷的有些幽怨的眼光的一剎那,我感到我的臉一陣發(fā)紅一陣發(fā)熱?,F在回想起來,我很是自責,當初我為什么不能勇敢地承擔起接送荷的重任呢?假如我能勇敢地去做,說不定我與荷就能真正地走上婚姻的紅地毯了。
集訓排練的中途,荷有兩天沒有來。班里的一個女同學告訴我,荷患了感冒。又過了兩天,荷仍然沒有來,這次同學沒人告訴我荷的感冒好沒好。作為集訓排練的學生方隊的隊長之一,我完全有理由到荷的家里去探望她??晌覜]有去,甚至連去的勇氣也沒有。5天后,荷終于出現了——不似往日的樣子,而是以爆炸式新聞的形象出現了:接送她的是一個工廠里的青工。據說是荷父親的徒弟。我看到后心情變得更復雜了,像打倒了一個五味瓶,內心非常痛楚。自那以后,荷就每天只坐那個青工的自行車了。與此同時,我的耳朵里則不斷地被“荷和那個青工談戀愛了”的議論所充塞?;蛟S是由于精力不集中的原因,在走隊列時,我?guī)状巫叱梢豁樛?,不得不被教官處罰圍操場跑10圈,而且被辭去了集訓隊長的職務。
這一切的一切都因為荷,都因為荷的不會騎自行車,都因為我為什么不能勇敢地去接送荷。
《開國大典》放映結束時,荷告訴我她在農場制藥廠化驗室工作。我說我經常到她們廠里檢查工作,說不定哪天會在廠里碰到。因為有荷和她父親的徒弟談戀愛的說法,那天我沒有問荷是否已經出嫁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荷。雖然我多次到過農場制藥廠,我也側面向廠里的領導打聽過荷的情況,可我最終還是沒有去見她。
不久,我離開了農場,到市里的一家新創(chuàng)刊的報社工作。雖然離開了農場,但偶爾從同學的聚會中,我還能依稀聽到關于荷的一點消息。再后來,隨著農場企業(yè)紛紛關停并轉,同學也就很少再聚會了。如今,都已經是過40歲的人了,似乎一切都已經成為定局。于是,在夜深人靜的夜晚,許多少年時期的往事不由得像過電影一樣浮現在眼前。我當然要想到荷,也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
我曾經給荷所在的制藥廠打過電話,廠里的人說荷早就調離這個單位了。具體到哪兒,他們也不知道。我感到很失落,也很惆悵。
前幾年,有同學又發(fā)起聚會。幾次聚會荷都沒有來。甚至有個別同學談到學生時代的往事時,還提到我跟荷是如何天生的一對那樣的話,也有同學猜測我現在一定跟荷生活在一起。這樣的話讓我心酸,那是多么好的想象與祝愿??!可是,我眼下連荷的一點音訊都沒有,真是急煞人了。
半個月前,幾個初中同學小聚,有個同學突然問我:你多長時間沒有見到荷了?我說,有20年了吧。同學戲謔地看著我說:想不想見?我說:你跟荷有聯系?同學說他沒有荷的具體聯系方式,不過,幾天前他在農場的一家超市買東西時看到了荷。荷說她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醫(yī)藥公司做銷售。我說這就好了,那個鄉(xiāng)鎮(zhèn)的宣傳部長跟我很熟,估計很快就能查到荷的電話。
聽到荷的消息我感到很欣喜。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通過114查號臺很順利地查到荷所供職的那家醫(yī)藥公司的電話,又通過醫(yī)藥公司辦公室查到荷的手機號碼。當我撥通這個得來不易的千呼萬喚的號碼后,我特別期待著荷發(fā)出的驚訝的聲音。
然而,荷的聲音顯得很平靜。盡管我在5分鐘內語速飛快地把我的情況一一告訴了她,可她并不急于告訴我她的近況。我對荷說:“我們盡快見面吧?!焙纱穑骸拔蚁掳朐潞苊?,要到醫(yī)院要賬。你還是哪天順路過來再見吧?!蔽艺f:“你怎么能這么平靜呢?老同學20年不見,你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么辛苦嗎?”荷說:“那又能怎樣!見面看到我的樣子你會后悔的?!蔽艺f:“什么都不要講了,你等我電話聯系吧?!?/p>
我與荷相約在次日上午的11時。快到時,我告訴她在公交車站等我。這天天氣很熱,我想象著荷一定會像當年那樣,穿著時尚的碎花連衣裙,左手拿著手絹,右手撐著遮陽傘,在路邊翹首以盼地等我。我還設想,我們倆會不會像電影里那樣見面彼此來個熱烈的擁抱呢?哪料想,當我走下公交車時,發(fā)現車站四周竟一個人都沒有,我誤以為下錯站了。抬頭看看站牌,沒錯啊!我不禁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現在已經過去了10分鐘,難道她還沒有到?我不由得撥通了荷的手機。荷說天氣太熱,她躲在不遠的一家電器城里等著呢。
荷迎面向我走來時,我還真有點不敢認她了。比起過去,她顯然胖多了,臉上少了粉黛,而多了些許的斑紋。而且,她的手里既沒有拿手絹,也沒撐遮陽傘,很本色地站在我面前。我不禁自問:這就是我昔日的同桌,老師讓起立回答問題時用手遮住嘴巴的那個羞澀的女孩嗎?我對荷說:“咱們先不急著吃飯,看附近有沒有街心公園,我們一起走走吧。”
“為什么要到公園走走呢?不好吧?”荷的回答讓我一怔。往常每當有朋友約我見面,如果時間尚早,我很喜歡同朋友一起到附近的公園或公路的林蔭道去散步。那可是對生活的一種享受啊。
“難道你怕別人說什么閑話?我們可是快30年沒見的老同學啦!”
“我可沒你那么浪漫,中午吃完飯我還要出去要賬。”
“我們能不能不談工作,說點工作以外的事?”
“你哪知道,一個小時前公司還催我交貨款呢!”
這就是生活。荷的真實讓我感到她的生活壓力很大,而且很乏味。于是,我隨她到就近的一家餐廳。在上菜前,我把自己的詩集和一本收錄《女人的荷》的散文年選送到荷的面前,并且對她說:“詩集你拿回家看,散文選中有篇我寫的《女人的荷》是為你寫的,有你的影子,你不妨先看看?!?/p>
荷接過書,隨手翻了翻,我告訴她《女人的荷》在哪一頁。荷翻到那一頁,并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細看,只是簡單地讀了開頭就把書合上了,然后問我:“你出幾本書了?”我說:“8本。其中有一部長篇小說,里邊也有你的影子?!?/p>
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上學時作文就出奇地好,你今天能取得這么大的成績,真為你高興?!?/p>
“你這話說得像領導似的。你上學時學習成績不也一直不錯嗎!如果不是趕上那個特殊年代,我們都能順利考上大學的?!鄙铣踔袝r,荷是學習委員,我是體育委員,在班里排名我們總是前兩名。
“你孩子上大學啦?”荷問。
“哪里,小學五年級。你的呢?”
“大學二年級,北京郵電大學。”
“好啊,你終于熬出頭來了?!?/p>
“哪有頭??!孩子雖說考上大學了,可我明年就要退休,難道我45歲就變成老人了?”荷一臉的迷茫,望著我。我很清楚,荷從事的醫(yī)藥行業(yè)按特殊工種,可以提前5年辦理退休手續(xù)。
“別擔心,你會有很多事可做。譬如開個商店什么的。你不知道吧,咱們初中時的英語老師幾年前就辭職下海了,現在是一家臺灣食品公司在北京的總代理,業(yè)務做得可紅火哩!”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我能做得了那個嗎?”
“讓你愛人幫你啊。我忘了問了,你老公就是當年用自行車接送你參加游行集訓的那個青工——你爸爸的徒弟嗎?”這個問題在我心里縈繞了很久,我一直想知道個究竟。剛一見面我不好直接問荷,現在借助這個話題,我巧妙地問了出來。
“不是的。當初你們都那樣猜。他倒是有那個意思,可我爸媽不同意。后來就不了了之了?!?/p>
“那你現在的老公是誰?”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是我在藥廠的同事。過去總接我下夜班?!?/p>
“那你為什么要放棄國營企業(yè)而跑到鄉(xiāng)鎮(zhèn)上呢?”
“怎么跟你說呢?我的主管領導是個色迷,總是纏著我,我非常討厭他。況且我和他的愛人都在一個廠里,成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我找廠領導要求換崗位,可領導就是不批。沒辦法,我只好要求調走。”
“那你愛人呢?”
“他還在藥廠。企業(yè)不景氣,他也不怎么上班,白天睡覺、喝酒,晚上打麻將。我覺得很無聊,就養(yǎng)了兩條狗,也算是排遣生活的空虛吧?!?/p>
荷的話讓我提不起一點精神。我們這個農場,當年在全國農墾系統(tǒng)可是一面響當當的旗幟。而荷在初中、高中期間,也一直是班干部,學習成績優(yōu)異,而今卻陷入了對生活的困惑與無奈當中。社會就是這個樣子,你能抱怨誰呢?
好在荷的生活倒也無憂。她指著窗外遠處的幾幢正在建設中的高檔住宅樓說,她婆家的房子趕上拆遷,按政策可以分給他們家兩套房,按現行房價,少說也得價值五六百萬。她最擔心的是退休后沒事干。我玩笑般地安慰她說:“實在沒好地方去,你就給我當經紀人,讓我也體驗一下當老板的感覺?!?/p>
荷聽后苦笑了一下,說:“你還是上學時的那個樣子,總是那么開心、樂觀?!?/p>
“生活就是這樣,開心也一天,窩心也一天,人干嗎跟自己過不去呢!服務員,買單!”
我跟荷走出餐廳時已是下午二時,以往這時我正在家睡午覺,而此刻,看著荷略顯疲憊的身影,我多想讓她在我的肩頭靠一靠??墒?,我能說出口嗎?荷愿意嗎?她敢嗎?
“快過來,你看遠處朦朧的閣樓多有意境,我給你照張相吧?!笨吹轿伊⒃诤商燎叭粲兴嫉臉幼樱珼H用手指著閣樓的方向招呼著我。我順著DH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荷塘中間的水道筆直地向遠方伸去,而水面的盡頭正是煙波浩渺中的閣樓,宛如海市蜃樓般美輪美奐。
啊,美麗的中華荷園,你竟是如此的仙境!
談笑間,DH無意中進入我眼里的鏡頭。她的柔發(fā)的右側是依依的綠柳,身后是爭奇斗艷的荷花,荷花中那一棵棵圓圓的蓮子頭好像一個個麥克風,隨時準備著歌唱,歌唱這東方日出的黎明!
驀地,我仿佛有了一種開悟:我與其反復去尋找當年的荷的原始美,莫不如抓住這身邊瞬間的美。更何況眼前的DH就是我多年要尋找的美的化身呀!想到此,我的眼前豁然明亮起來,真的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