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鐵匠鋪
葛水平
去往鐵匠鋪的路上,我還是一個撅著厚嘴唇的女孩。
時光雖然讓我的生命中走失了很多東西,很多東西也讓我懂得有過的好被我撞見了。
我的手心再都沒有因為遇見一些事物而熱過,除了鐵匠鋪。有些時候,我甚至懷疑其中某些細節(jié)的真實,比如黃泥小路上的晨光,彌漫在空氣里冷霜的味道,還有那磕磕絆絆相繼走過的腳印。
秋罷,農(nóng)家院墻上有一排鐵鉤,上面掛著閑置下來的犁耙鋤鍬,一年的生計做完了,該掛鋤了。莊稼人臉上像牲口卸下挽具似的浮著一層淺淺的輕松,農(nóng)具掛起來時,地便收割干凈了。闊亮的地面上有鳥起落,一陣風刮過來,干黃的葉片刷刷刷刷往下掉,入冬了,落葉、草屑連同所有輕飄的東西都被風刮得原地打轉。早晨和傍晚,落葉鋪滿了院子,還有街道。遠處重巒疊嶂的山體恰似劈面而立的一幅巨大的水墨畫屏,霜打過的紅葉還掛在一些干枝梢上,怕冷的人已經(jīng)裹上了冬裝,袖住了手。
跑往山野的風停在農(nóng)具上歇息,風把農(nóng)具上的泥塵抖落下來,迷了過路人的眼,想起那金粉飄灑的陽春三月,農(nóng)人看著掛起來的農(nóng)具說:該進鐵匠鋪了。
秋莊稼入倉,那些留在地里的秸稈和茬頭堆積在地當央,火燃起來時,烏鴉在飄浮的灰燼中上下翻飛,它們在搶食最后一季逃飛的蠓蟲兒。天氣干爽得很,空氣就像剛擦洗過的玻璃窗戶,烏鴉的叫聲,撥動了人敏感的神經(jīng)。孩子們追逐著烏鴉,想把它們驅趕到高處的山上。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根長條竹竿,那些搶食的烏鴉在孩子們的驅趕下飛往遠處。誰家的馬打著響鼻,河岸上未成年的柳樹是拴馬的馬樁,青草在入冬之前衰敗,如一層脫落的馬毛,馬干嚼著,不時抬頭望著走往鐵匠鋪三三兩兩高聲大氣說話的人群。
馬肚子里裝了村莊人所有成長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馬想起來都覺得好笑。馬沒能忍住它的表情,揚起嘴巴開始大笑。
一個知道季節(jié)的人牽著他的毛驢走在村莊彎月形的橋上,他要翻越山頭去有煤的地方馱炭,冬天,雪就要來了。驢在橋上停頓了一下,它聽見了馬笑,一只不曉得人生的蜜蜂未經(jīng)許可落在了驢耳朵上,擾亂了它的清聽,它很生氣地抬起它的漆皮鞋“梆梆”敲打了兩聲青石路面,蜜蜂被抖擻飛了。趕驢人咳嗽了一聲,嘴里擠出一聲:“咑”。像風吹落了一棵柿子樹上的柿子。都沒有關系。驢胡亂想了點往事就又往前走了。
村莊里的鐵匠鋪開始熱鬧了,用了一年的農(nóng)具需要“軋”鋼蘸火。用麻繩串起來的農(nóng)具掛在鐵匠鋪的墻角,大錘小錘的擊打聲此起彼伏。取農(nóng)具的人不走了,送農(nóng)具的人也不走了,或蹲或坐,劣質(zhì)香煙彌漫著鐵匠鋪。軋好鋼的鋤頭扔進水盆里,一咕嘟熱氣浪起來。齜著牙的農(nóng)人開始說秋天的事,秋天的豐收總是按年成來計算,雨多了澇,雨少了旱,不管啥年成,入冬就要歇息了。
冬天是一個說閑話的日子,冬天的閑話把歷史都要揪出來曬兩輪兒。
從小生活在村鎮(zhèn)的那一代人,回憶起從前的日子來那是有很多說道的。每一個節(jié)氣到來都要先敬神。天地間與人掰扯不開的神是農(nóng)家院子里的天地爺神位,雖然敬奉的是天地人三界尊神之位,最主要的還是天、地、神。萬物的本源,沒有遼闊的土地,人們便會失去生存的根基。我們的上古神話有盤古化生萬物,盤古以肌肉化成田土,用血液滋潤大地,后來又出現(xiàn)了后土。鄉(xiāng)民們開工動土時先要獻土,土為“后土”。后土是誰?本地傳說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因為共工氏統(tǒng)治天下時,他的兒子能夠平治九州的土地。后土有憑尊貴和功勞享受廟宇的資本。鄉(xiāng)民院子里的“天地疙窯子”由專門工匠造就,大戶人家都在自己正房的門臉前,有的在進大門處,有石雕和磚雕樣式。拜祭地神與拜祭天神是對應的,天地合稱為“皇天后土”。敬神是護佑來年風調(diào)雨順,鐵匠鋪則是生活背后的力量。
有人講土地廟的土地神,最小的神直接管著人的口糧。說是山前山后各有土地廟,山前熱鬧山后冷清。山后土地來山前土地廟里抱怨,正好山前土地要出門會友,便委托山后土地代理幾天,以便得些香火供品。山前土地前腳走便來一人祭祀,請土地刮一陣順風,明天他要行船。接著又來一人,請土地明日千萬不要刮風,他的梨樹正在花季。沒等土地決定又來一老頭祭神求雨,他要種田。后又來一老太她要曬姜。山后土地實在是沒有工作經(jīng)驗,急請山前土地回來定奪。山前土地告訴他:刮風順河走,躲過梨樹溝;黑夜把雨降,白天曬干姜。他們說現(xiàn)在的官員都是一方土地神,可惜少有山前土地的工作經(jīng)驗,大多感情判斷,跟著政策來強行定奪。是不是更應該理解當下,不做無用之事,不放過有用之人呢?四散坐著的人就毫無意思地哈哈笑。
在他們的談話中,村莊里的事物都不是固定的,具有彈性,有拖泥帶水式的長句。村莊已經(jīng)不能叫村莊了,門外越來越看不見年輕人的臉了,連走過無意中吹了一聲口哨都覺得是一種生氣。圍繞著鐵匠鋪的地上丟滿了煙蒂,因為搶秋,黃土刺進了他們的臉皮,搓著臉上和脖子下的黃泥,彈出一個泥蛋蛋,又一個,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也許就是現(xiàn)在這樣的,一臉淡漠的自由。
舊時的顏色就是由手藝人描繪的。我一直不相信有天堂,天堂在我的意念中該是叮當作響的鐵匠鋪。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器具都是機械制造了,鐵匠鋪除了為一些工地打打鐵釬子、鐵鎬頭,別的活兒基本都沒了。偶爾還會在街道上看到拴牲口的鐵鏈,鎖門用的門鼻子,以及釘棺材的鐵釘。我在一家農(nóng)家樂吃飯,上菜用的瓷盤子換成了鐵鍬,我一直在想,鐮刀、鐵叉、鋤頭、斧頭、錘子如果都上了飯桌子呢?哈呀,顯然就沒有了吃飯的樂趣。隨著時間推移,機器逐漸代替了手工,耕田用上了耕田機,收割用上了收割機,脫粒時再也不是老牛拉著石轱轆在轉,而是用上了脫粒機。前不久在新聞上看到,為了禁止燃燒農(nóng)作物秸稈還用上了打包機,看來用不了多少年,一些農(nóng)具就會逐漸淡出人們生活成為民俗。伸展到生活細微處的那些鐵匠鋪,有一天就會成為多余的風景落幕,沒有了鐵匠鋪的生活還會繼續(xù)。鐵匠鋪沒有了鐵匠,所以就只能畫在了紙上。
鄉(xiāng)村城市化的過程中,最明顯的一點是讓我們丟棄了鐵匠鋪。
我懷念鐵匠鋪里男人們的氣質(zhì)、表情、談吐和鐵錘的敲擊聲,還有,是農(nóng)具賦予了他們做人的尊嚴、自由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