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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情

大記錄: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報告文學選 作者:李炳銀


大雁情

黃宗英

她……

我擠上第一輛向長城進發(fā)的記者車。踏著城頭上的朝露,我搶占了制高點。這是一九七八年春天,祖國大地萬木百草茵茵萌發(fā)的春天,全國科學大會正在北京召開。

我看見一些鶴發(fā)童顏的科學家,奮發(fā)挺進,拾級而上。年輕的姑娘們,嘻嘻哈哈笑著,比賽著看誰跑得快。我移開視線,看見城堞邊站著一個姑娘,她凝神眺望著向北飛去的大雁。我走過去,問道:“姑娘,你在想什么?”話音剛落,我察覺出了自己的錯誤。她一回頭,我看見她的兩鬢已經斑白,微黑的面頰上,已刻下細密智慧的年輪。透過近視眼鏡,她安詳地看著我,淡淡地一笑:“看見大雁,我就想起了大雁塔下的植物園。”

“你是——”

“我是種野藥的?!?/p>

我、賽跑的姑娘、種藥的同志臨時湊到一起,不等到各自背囊里的雜食交換著吃完,就已天南地北、從古到今、數著地球的經緯談個沒夠了。人們啊,往往如此,有時在一起工作幾十年,卻依然形同陌路,有時,才碰頭,就好像幾輩子之前就相知了。尤其那位兩鬢微霜的種野藥的婦女,引起我的興趣。為什么?說不清。大概是因為她那直率潑辣的性格,也可能是因為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情,也許是因為她太平凡、太普通——普通得就像我在農村里常碰到的那種半土半洋的助產士,才放下喂豬的勺把,洗洗手又抄起消毒的刀鉗。我覺得,她是一位生活在群眾中的、樸樸實實的科學工作者。我想:她,也許正是若干天來我在五千名科學家代表里,尋了千百回的描寫對象。普通人,總是大多數。我正應該從普通人中找一找這一代科學工作者的縮影。

她,姓秦,名官屬,生于一九二九年,現任陜西西安植物園實習研究員。細端詳,她比她四十九歲的實際年齡顯得蒼老,卻又具有那樣一種吸引人的特殊魅力。她那經常緊閉成一字形的嘴唇和沉靜的目光,顯示出一種為遠大志向和理想而深思的神情。這是一種有著頑強事業(yè)心的知識分子臉型。在“四人幫”橫行的年代里,“事業(yè)心”三個字成為禁語,成為“反黨思想的罪惡淵源”。于是這種神情在知識分子群中好像消失了。在這跨入歷史新階段的全國科學大會的會場上,我重又欣喜地看到了那么多的面生眼熟的思考者的肖像。

我向她約時間采訪。她笑笑,沒有回答。夜里,我回到旅社。書桌臺燈下壓著一張紙條,寫有幾行娟秀的字跡:

記者同志:

感謝你們對我的支持和鼓勵,請求你們千萬別寫我。我的處境很為難,望能諒解。

秦官屬

×月×日

紙條上的字句,不像一般的謙虛,難道有什么特殊情況?我要弄個明白。

我想:橫看麥子豎看麻。了解科學家,最好在他的試驗室或場圃里。我決心到陜西跑一趟。

我得到陜西省代表團副團長——也是省科委兩位副主任楊戈和劉抗同志的熱情支持。大會快結束時,西安植物園領導也打電話來表示歡迎。

她?

我能抽身去西安時,已是幾個月之后。

我確實受到了熱情的、鄭重的歡迎。省科委出面安排,由西安植物園具體接待。

莊嚴美麗的西安啊,世世代代,你孕育了多少俊杰英才。唐代大詩人李白和杜甫就在這里留下了千古傳頌的佳話;半坡村六千年前母系氏族公社遺址里精巧的陶器;北宋始創(chuàng)的歷代碑林中燦爛的書法石刻;西安事變中周恩來同志執(zhí)行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扭轉乾坤,掀起民族抗日高潮的黃樓;還有玄奘藏經的大雁塔,以及塔畔三百畝連片的植物園……古往今來的歷史啊,你曾留下多少光輝的足跡!而現在呢?未來呢?大雁啊,你們能不能告訴我:在你們的翼翅下,西安植物園將怎樣承擔“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科學文化水平”的一份重任呢?為什么本應是一片翠綠的植物園,竟是這般荒蕪?園墻是新筑的,園內可向祖國匯報的科學研究新成果,究竟有多少項目?出多少人才?在實現祖國四個現代化的偉大進軍中,這里做出了多大貢獻?紙面上的建園長遠規(guī)劃又怎樣實現?俗話說:“種田看田頭,著衣看袖頭,燒飯看灶頭。”植物園中阡陌小徑上的枯草敗葉,植物栽培布局上界、門、綱、目、科、屬、種的雜亂無章,試驗室里缺胳膊短腿的板凳,這些現象說明什么呢?

唉,嚼著主人待客的、園里試制的可口椒鹽扁桃仁,還要挑剔地感嘆,實在太不通世故人情了。主人若知道在熱情接待我參觀之后,我竟寫下這樣的貶句,也許當時就不請我吃桃仁,而要摔我一頓毛栗子了。我焦急,我慨嘆,不是因為看到了這些被“四人幫”破壞的情景,而是看不見園主人在粉碎“四人幫”以后大打翻身仗的激情和壯志。難道他們是在等待嗎?等待什么呢?黨中央又已把四個現代化的號角吹響。祖國的未來,應該較盛唐無可比擬的輝煌。馬克思主義武裝的黨和人民,豈能不如自己的祖先?豈能讓古老的歷史老是戳著我們的脊梁?更豈能容忍我們的敵人幸災樂禍地投來蔑視的目光?!又怎忍心啊,怎忍心使我們的朋友惋惜、哀嘆、失望?!

我扯到哪兒去了?

我開始調查。

園書記老梁對我介紹了秦官屬的情況,肯定主流和成績,也指出不足。在我所接觸的植物園的干部中,對老秦能久離家庭進深山工作這一點都還是肯定的,其他的意見,則大不一致了。我最敏感的是否定的意見:

她:脫離群眾,脾氣極壞,驕傲自大,特愛吵架撒潑。

她:個人主義、成名成家思想嚴重。

她:地主的女兒,始終跟反動家庭劃不清界限。

她:不能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中群眾對她的幫助,至今耿耿于懷。

她:本來不想進山,更不想去搞野生藥物的栽培,是組織一再說服才勉強去的。

……

這真叫我一籌莫展,不免心寒了。我怎么冒冒失失地找了這么一個采訪對象?

我找園領導個別研究。

老梁同志很有政治風度地說:“你寫吧,這對秦官屬同志會是很大的促進。至于群眾方面,我可以多做做思想工作。盡管缺點很多,女同志嘛,也不簡單了。”

“噢……”我愕然地望著書記,心想:作為女同志,我可不同意在選先進問題上這么個照顧法。唉,我迢迢千里而來,怎么回去交賬?是他們選錯了去北京的代表,還是我選錯了寫報道的對象?她所工作的洛南縣藥材公司為什么竭力推薦她呢?

我感到問題似乎已超出我寫文學報道的范圍了。于是,向省科委劉抗同志如實反映了情況。劉抗同志想了一想,說:“當然,我不勉強你寫。但我想,你既來了,就還是深入下去。如果下邊錯了,省里官僚主義,你調查清楚了,我們可以吸取教訓,改進工作。碰到亂線團,不摘出個頭緒來,我估計你那性格也丟不開它。哈哈,到秦嶺玩玩去,中分祖國南北的分水嶺啊。商洛地區(qū)是當年李自成屯兵之地,又是咱們的老解放區(qū),值得去參觀參觀。只要不興師動眾,大吃大喝,我是支持作家游山玩水的。名山大川、人物風情里有政治嘛。去走一趟吧,寫不寫是次要的?!?/p>

我們一行數人,驅車馳過莽莽秦嶺之巔。高原上,麥子收了,柿子坐果了。

植物園的同志們輔導我閱讀大自然的課本,指點給我看,這是漆樹、黃連木、五角楓、吳茱萸……花瓣淡粉的野薔薇向我們點頭微笑,羽毛烏黑的順河溜濺起水花;窄梁尖峁坡地、川道平坦河灘,一片紫、一片白……同志們一路上談笑風生,朝氣勃勃,我覺得和他們并不難相處,而老秦……

當我在商洛山區(qū)洛南縣藥材公司曬藥場旁下車時,以當年蝗蟲廟舊址改建的發(fā)電站,正把電輸向燈火點點的小鎮(zhèn)。我看到秦官屬正在院里收拾洗后晾干的單衣褲褂和棉祅——高原的人們,即使在盛夏季節(jié)早晚也離不開棉襖。老秦是黎明起身,從海拔兩千米的黑嶂山村,趕了八十里路回縣城迎我的。在黑嶂舉行的栽植桔?,F場會上,她圓滿完成了短期培訓技術人員的講課任務,風塵仆仆地來和我這個新交的老朋友會面。

縣藥材公司實驗室在正中間,東屋是官屬的宿舍,西屋就是我的臨時客房了。

晚飯之后,小縣城的夜異常清靜。官屬和我都趕了一天的路,不免有些倦意。一時,我也不急于和她深談什么。我坐在她屋里小板凳上洗腳。熱乎乎的水,解著我的疲乏。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后來,我還是忍不住了,就拐彎抹角、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你現在參加了全國科學大會,地位和從前不同了,你應該注意群眾關系……”

老秦默默地折疊晾干的衣物,疊了又疊,拉了又拉,壓了又壓,好像要把那幾件帶補丁的粗布勞動服,折疊得和首都高級旅館里洗燙出來的禮服一樣平整。

沉默,壓得我胸口發(fā)悶。我站了起來,朝當院把水潑掉,心想:讓她去自我思想斗爭吧,我的責任盡到了。

“哈哈!老黃同志啊,我們等了你好幾年啦!”我來到藥材公司辦公室,公司負責人之一老王極其熱情地給我沏茶。

我搖搖頭笑道:“都說你們山里人木性子,你可真會說俏皮話。我?guī)讉€月前才決定來陜西,你們怎么會等了我好幾年?”老王說:“我說的是實心話。我們幾年前就盼望記者、作家來咱洛南,好好兒地把老秦的事寫一寫,表揚表揚。我實在不會寫文章,挺生動的事兒,讓我一寫就干巴了。我只會畫圖表,你看——”老王拉亮一盞日光掛燈,指點我看東面墻上的一張洛南縣地圖——是那種在縣委各部、公社、大隊辦公室常見的統(tǒng)一掛圖。不同的是,這張長方形的地圖,展現在我眼前,很像一塊大赤豆糕,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圓點。

老王說:“洛南縣歷史上是個藥材產地。山上野生著遠志、藿香、桔梗、五味子、丹參、半夏、金銀花、石斛等等。共和國成立以后,中藥受到重視,醫(yī)療衛(wèi)生事業(yè)一發(fā)展,天然藥材短缺情況日益顯著。從一九六六年起,我們縣開始搞野生藥材家種,但是因為年年賠錢,發(fā)展很慢。剛開始才有四十畝藥場,到一九七〇年,也才二百二十六畝。一九七二年我們邀請西安植物園派技術員來幫助我們總結經驗教訓,進行野生馴化的技術指導,老秦和其他一些同志,就是那一年來的。從此情況迅速好轉。你看看,你看看——”他指著“赤豆糕”上數不清的紅點點,“到一九七八年藥材場地發(fā)展到一萬六千五百畝,是一九七〇年的七十三倍!而且,除極少數做試驗的種圃外,大都是在齜牙咧嘴的梁峁、坡洼、死板土、石渣土上筑堰開荒?!?/p>

“那么種藥能改良土壤、改善農民生活嗎?”

“當然!所以咱們藥材公司對老秦同志不是什么個人情誼。老秦和我們一起艱苦創(chuàng)業(yè)。我們沒去的山,她去了;我們吃不了的苦,她吃了;我們解決不了的問題,她解決了?!晕覀兌季磁逅!彼钣畜w會地說,“更重要的是證明了,科學技術本身也是生產力這一馬列主義真理嘛!雖說,這一萬六千五百畝地是貧下中農一鋤一鎬刨出來的,可這斑斑紅點也滲透了老秦的心血??!老秦親自動手不說,沒有科學的指導,我們哪有那么大膽子鋪那么大攤子?老秦沒來那陣,我們多辟一個藥場,就多賠上一筆資金。有一冬,光天麻一項就賠了兩萬塊!現在你看——”

老王又指點西邊墻上的兩張圖表——洛南縣歷年藥材生產發(fā)展示意圖和洛南縣歷年藥材收購計劃與完成金額對比示意圖。箭頭一年比一年往上躥得高。我贊嘆地說:“今年的箭頭要躥透房梁了吧!”

“藥材收購額一九七〇年是三十二萬元,今年可達一百萬元。這對解決國家藥材短缺起了一定作用。藥材公司從過去年年賠本,變成年年增加上繳利潤。如今各大隊合作醫(yī)療費用大部分已能自給,隊里副業(yè)收入逐年增加,為農業(yè)機械化提供了資金。省科委劉副主任看見這表,興奮地夸獎說:‘太好了,你們這指標直線上升,快頂到房梁了……’”

“劉抗同志來過?”我插嘴問。

“來過!那正是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剛剛打倒‘四人幫’,她要我們總結經驗往省里送!”

我猜想秦官屬所以能出席全國科學大會,一定和劉抗同志此行有關。

電燈忽然滅了。

“給工廠讓電?!崩贤跽f,“你趕了一天路,也該歇了?!彼罩蛛娡菜臀?,邊走邊說,“我們縣里凡有藥場的社隊,誰不知道秦師傅、老秦同志、秦老師呢?尤其是公司直接抓的試驗點,老人娃子都認得她。他們說:‘秦師傅離兒別女,扔著老伴,把心撲在俺這苦山圪嶗里。她黑著頭發(fā)進山,如今白了頭發(fā),俺們忘不了她?!?/p>

東屋燈光下,幾個青年技術員圍著秦師傅議論回社隊后將要采取的措施,有的提出沒有弄懂的問題。

老秦過來給我屋里點了蠟燭,又回到青年中去了。

我累了,躺了下去。落枕又毫無倦意。

耳邊,聽著東廂房老秦和青年們融洽無間的談話聲……輪到做思想斗爭的倒是我了:什么叫群眾關系?群眾關系好與不好的標準是什么?為什么對老秦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我的習慣,一個人溜上了街,正值小集。我轉了一圈,回到藥材公司收購站門口,只見送零星藥材的農民隊伍越排越長。老秦夾在公司職工中間鑒別藥材。她不時地和職工、農民交談著如何識別藥材真假、好次,什么該挖、什么挖早了……這個大學畢業(yè)的實習研究員成了藥材業(yè)行家里手,我卻孤陋寡聞得不知道這個專業(yè)設在什么大學里……

參觀藥場的日程開始了。按照公司領導的安排,要把好的、中的、差的、老的、新的都給我們看看。

一路車行一路談,公司的領導們還有老王一一向我介紹所經各場的建場史。老秦一下車總是去找該場的技術員了解情況。有時她也會過來跟我說:“這就是頭一年我搞試驗失敗的地方。”或說:“這就是我才來時認不出藥草出洋相的地方……”

海拔一千八百米的蟒嶺在望。古城公社謝底大隊快到了。這里杉皮小屋和磚瓦房錯落有致。進村了,遠遠聽見像鳥叫般的童聲:“秦姨——”

藍天、白云、樹叢、小徑、石級,金銀花含苞,紅芍藥怒放。一個小女孩,像一只淡粉色的蝴蝶,從山頂飛下來,飛下來,一頭扎在了老秦懷里:“秦姨,我做夢都夢見你哩。快家去,快家去?!毙∨⒂窒褚活^小鹿,深情地蹭啊、頂啊、拉啊地把老秦拽進家。一個小男孩也過來抱住老秦的腿?!靶】党?,長高了!瞧,鞋又穿反了?!崩锨卣f著坐在小板凳上,把男孩抱在懷里,給他換鞋。

孩子們的媽才收早工進家,前腳張羅給我們沏紅糖茶,后手急忙從柜子里找出藏著的柿餅、核桃;一邊點火做飯,一邊把幾個月來當隊干部的丈夫受氣、受累,大兒子的對象,小姑娘的老師,以及娘家母、舅舅、表叔……三親六鄰家里屋外的事一嘟嚕一嘟嚕地往外端。直到謝底大隊藥場場長叫我們上場部去吃晌午飯時,她才住嘴,生氣地說:“咋不在家吃?糕都蒸上了?!眻鲩L說:“兩桌人哪,嫂子。”孩子媽說:“她秦姨來做客,我翻轉米壇也愿意咧!”老秦推說今天真的有事,下回一定來;又針對剛才談話中了解到的孩子媽的病情,開了一個藥方,讓那大嫂到醫(yī)療站去取藥服用——老秦有這本事,我又沒想到!

等我們坐在藥場吃飯時,小姑娘又蝴蝶般地飛來,在老秦耳朵邊悄悄告訴她,一小籃蒸糕已放到她床頭柜上,讓她夜里當點心吃。

經過參觀、訪問、座談、閑聊,我在謝底大隊接觸了許多不同身份的人,了解到了許多情況。于是,秦官屬同志來山區(qū)前前后后活動的底片,在我的腦海里越來越清楚地“感光顯影”了。

謝底大隊位于蟒嶺北坡的群山之中,耕地和住家都散落在三陰、四嶺、八坡、七條溝里。一年做到頭,打糧少,費工多。這里地薄人窮,山可是富啊。光叫得出名來的野生資源就有一千一百多種。俗話說:“認識是寶,不認識是草?!边@一帶坡坡嶺嶺千年萬載野生著丹參。山里人不知道丹參是醫(yī)治心臟病的名貴藥材,每當盛花時節(jié),只是放牛娃子采摘幾朵紫花,放在嘴皮上當“蜂糖罐兒”吮吮,而丹參、丹皮一股腦兒喂了牲口。置身于天然藥庫里的莊稼人,生了病,卻要跑到五十里外的公社所在地古城鎮(zhèn)去買藥治療。后來,縣藥材公司進山收購藥材,用兩角一斤的價格收進曬干的丹參。不到三冬兩春,紫色的“蜂糖罐兒”在萬綠叢中越來越罕見了。其他野生藥材也是越挖越少,越采越少。一九七二年,縣藥材公司和西安植物園合作,到這里搞“七葉一枝花”的栽培。西安植物園派出了一個科研小組,秦官屬也隨同前來。當時她雖然早已“回到群眾隊伍”,并被任命為專題組長,處境依然尷尬。貧下中農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那種“犯了錯誤來改造的人”。但是,貧下中農對“四人幫”的“全面專政”是有著本能的對抗的。他們對大批知識分子干部下鄉(xiāng)改造,自有一套要求和標準。

秦官屬初來謝底大隊,就住在破廟里。柯拉葉子的酸菜,她咽得下。腰里揣上橡子面窩頭,大早上山,一天沒水喝,不叫苦,不埋怨。她能這樣,貧下中農就覺得不簡單,是自家人了。

老秦干活潑潑辣辣,認認真真。她撂下三歲的娃子、五歲的妮,顧不上照顧孩子他爹,整年整月在山溝里奔波。每年她不等六九陽坡綠就進了山,待到秋霜打草草枯黃,挖出待收的藥草,栽下來春萌發(fā)的根塊種子,她還是不放心離開。鄉(xiāng)親們心疼她,常常逼她回城去看顧看顧她的家。

“天麻神仙腳,石缽拿不住,天種人不種?!痹谖靼仓参飯@同志來之前,這個隊就試種天麻。因為科學知識不足,風險很大。老秦他們來了之后,現在隊里連小孩兒都知道天麻和蜜環(huán)菌的伴生關系。人們學會拴住神仙腳,現在大隊藥場種了一百六十窩,估計每窩可挖出一至三斤天麻。收購價格是每斤六元五角。一九七七年有一窩天麻就重三斤六兩。人們說:科學比神仙強。

秦官屬用超聲波處理桔梗種子,出芽快,苗齊壯。

秦官屬搞無性繁殖,普遍擴種丹參。如今“蜂糖罐兒”漫山遍野。宅前屋后,蝶鬧蜂繁。山里人贊道:“小籃一斤半斤,換來手扶拖拉機進村?!?/p>

謝底大隊藥場,從半畝杭芍發(fā)展到五百多畝藥材地(其中有三百畝是木本藥材)。

從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七年,藥場收入一萬四千元。大隊的手扶拖拉機、粉碎機、脫粒機、架子車、縫紉機、開山炸藥……大都是用藥場賺來的錢買的。預計一九七八年藥場收入可達一萬元。群眾管藥場叫“銀行”。

盡管現在秦官屬并不經常來謝底大隊,但大家仍認為這一切成績都和師傅們帶來的科學知識分不開。

兩天來,孩子們總是圍著老秦打轉轉,跟前跟后,既不干擾,又不離開。我偶然問孩子們:“你們長大了,干什么啊?”孩子們回答:“像秦姨那樣嘛!——”秦官屬同志在山區(qū)培植成功的豈僅是藥材……

參觀訪問以來,我總感覺到老秦有意躲著我,于是我常常借請教藥物之名靠近她。她一路上如數家珍般指點我認黃檗、忍冬、威靈仙……她教我認五味子,告訴我,到沒有人家的山上去種藥,喝不上水,吃干糧時,就摘一把五味子解渴,這就酸甜苦辣咸全有了。

一次,她從巖縫中拔出一棵草問我:“認識嗎?”

那大概又是什么藥,看起來它是那么不起眼的草,卻有著長長的棒槌般的根,花骨朵還沒開,從花托透出的花色看,將綻出淡紫色的花。我開玩笑地胡猜:“一定是‘勿忘我’——Oh,God!Forget—me—not!”

老秦微笑著說:“它不會去拉住上帝的衣角,祈求上帝給它取名。它的名字可能是古代山里一位讀書人給取的吧!學名遠志,俗名細草、小草。這小草能在巖石縫里扎根。根部入藥,名曰‘醒心杖’。藥性能益智強志,也就是西醫(yī)說的,對健全腦神經有作用?!崩锨氐纳袂轱@得莊嚴起來,“這小草,漫山崖長著,用不著我去育種。可這幾年,它成了我的好朋友……”

這莊嚴,我能意會:大多數知識分子——祖國浩浩蕩蕩的腦力勞動大軍?。∷麄兿衤奖橐暗男〔?,分布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無論是狂風暴雨,冰雹嚴霜,刀砍火傷,哪里有土地,哪里有人民,他們就在哪里深深扎根。

我問秦官屬:“你在哪個大學里學的野生藥物?”

莊嚴的神情變成了憤懣:“我根本沒學過?!彼^也不回,“噔噔噔”地奔下山去。

用什么辦法打開老秦半掩的心扉?我這個記者沒轍了。老秦像是一頭受過傷的小獸,動不動就奓毛。是她敏感到別人已向我說過什么?還是她擔心和我談多了會惹出更多的麻煩?

離開謝底前的黃昏,蟒嶺舒坦地仰臥在絢麗的晚霞中。姑娘們戀戀地問起我們文化界的生活。我們談到了周總理關懷知識分子的幾則“小事”。我突然發(fā)現老秦滿臉緋紅,滿眼淚花……

謝底大隊藥場新建的試驗室土屋里,夜雨敲打著格子窗。在燭影下,我們兩人回憶著那被林彪、“四人幫”擾亂的黑暗年月。我們談到了“人心所向”,談到了丙辰清明……漸漸地,她那掩著的心扉向我敞開了。

共和國成立前,秦官屬由于弟妹眾多,生計困難,讀到高中二年級時,就棄學任教,當了一名小學教員。

共和國成立后,一九五一年,秦官屬抱著改造沙漠、綠化祖國的理想,以“同等學力”考入西北農學院林學系,是該屆僅有的兩名女生之一。入學之初,有人勸她轉系,說女同志搞林業(yè),受不了那份苦。她回答:“我還沒受,怎么就斷定受不了?”

在大學學習、實習和最初工作的日子里,她逐漸地對楊樹的優(yōu)選育種專題產生了很大的興趣,進行了較深入的研究。她和老師、同學、同志們一起,以陜北高原、渭水河灘為考察基地。她馳馬、騎驢、跨駱駝,踏過內蒙古茫茫草原,攀過新疆高高的阿爾泰山。她在鄂爾齊斯河里洗過腳,在布爾津河畔搭過帳篷。秦官屬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一九五九年四月,西安植物園建園之始,她就來了。一九六一年開始搞楊樹引種,她是楊樹樹種優(yōu)選研究專題的業(yè)務組長。植物園中,選自全國各地的楊樹樹種有一百多種。

老秦也曾隨外國植物學家遠走峨眉、太白,近踏渭河兩岸。以后,外國專家從他們遙遠的祖國,郵寄來了各國的楊樹優(yōu)良品種。那隨苗而來的泥土里滲透著抗擊法西斯的鮮血,碧綠的青苔維護著人民友誼的生命之芽……

“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來臨了,由于林彪、“四人幫”的干擾破壞,老秦從重點培養(yǎng)、使用的對象,轉瞬之間變?yōu)橹攸c批判的對象,靠邊站了。原來生機勃勃的植物園,原來團結戰(zhàn)斗的集體啊,突然之間,戰(zhàn)友變陌路,助手變對手,互相學習變成互相攻擊。切磋鉆研的科研單位,變成了“文攻武衛(wèi)”的角斗場。同志之間的關系,一下子緊張起來,對立起來。沒完沒了地斗個不停,亂得沒個夠。

于是,一百多種的楊樹種植圃一大半被刨掉了,雜種上莊稼,名為貫徹“以糧為綱”的方針。外國楊樹樹種沒人經營了,植物園里楊樹研究的課題被取消了。

在批斗會上,有人大聲嚷叫:“搞楊樹樹種研究,本身就是脫離生產的修正主義課題。楊樹,用不著你研究也長了幾千年了,哪個農民不會種?”老秦肚里氣鼓鼓地想:“無知!你倒不說根據化石,距今七千萬至一億年前地質年代晚白堊紀時期,就有楊樹了。什么脫離生產……”越批她越想不通。撳著腦袋不讓辯論,還能擋得住心里不服氣:“你倒不問問,不管是為了國計民生,還是為了生財有道,世界上有多少國家,在精心鉆研楊樹樹種的優(yōu)選!”踐踏科學的“自殺政策”像舂米的木杵搗得她心碎欲裂。

大自然慷慨地奉獻給人類以筆直、堅韌、速生、挺拔的楊樹。它樹種繁多,宜旱宜澇,抗風固沙。它能漸漸改變小氣候,能快快獻出好木材。如果我們的祖國能廣為換種上適宜于當地條件的優(yōu)良楊樹品種,那么,全國每年增產的木材,只有用電子計算機才能計算出來……

撤了楊樹研究課題,刨了中國楊樹種圃,心痛得秦官屬三魂七魄離了竅。她常常到僅存的外國樹種的楊樹林中徘徊。從小有著韌性性格的老秦,曾多次萌起輕生的念頭,恨不得一頭栽到大楊樹上,血肥楊林,死了算啦!她多年搜集的植物學資料被抄走了,筆記弄散了。她一氣之下,把自己省吃儉用置來的業(yè)務書籍胡亂捆扎起來,論斤賣掉,有的一本一本地當了引火紙生煤球爐。一天清晨,她又拉過一本書點火引爐子。火力不夠,再拉過一本……突然,像全身引著火一般,她猛地站了起來……她呆呆地望著那本書……那封面……那……啊……七批八斗不低頭、不掉相的秦官屬,她把那本書緊緊地貼近火熱的臉,號啕大哭起來。

那本書是中國共產黨西北農學院總支委員會印贈的、周恩來同志于一九五六年一月十四日在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召開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上所做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

山風傳送著松濤。屋里恬適地響著藥場青年女工們均勻的鼾聲。新置辦的超聲波儀器和玻璃瓶中標本液里浸潤的藥材標本,在燭影下閃光。蠟燭快燒盡了,淋漓酣暢地流著淚……

“我堅決相信黨不會拋棄我們知識分子的。相信社會主義不會不要科學文化……”官屬沒有哭,卻流下了淚,我也沒有哭,也流下了淚……在林彪、“四人幫”橫行的黑暗日子里,多少知識分子,多少從事科學、文化、教育工作的共產黨員,為了這個不泯的信念,流過淚,甚至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風搖十洲影,日亂九江文?!笔澜缟蠜]有任何力量能阻擋科學文化前進的浪潮。

遠志啊,遠志!讀書人——我們當代的知識分子??!只要我們的專業(yè)知識,能對祖國、對人民、對黨有用,能點滴造福于世界,能對人類美好的理想——共產主義的實現有所促進,那么,即使工作再艱苦,精神的折磨再大,嘗盡人間五味,也如嚼過神秘果,只品得出個甜哪甜!

沉默了好久,我問她:“你本不愿意來種藥嗎?”她理直氣壯地說:“當然!憑什么撤掉楊樹選種課題?再說,我又沒學過藥科。下達野生藥物馴化課題時說這是戰(zhàn)備任務,萬一失敗了,再扣上一頂‘階級報復’的帽子,怎么受得了?我不干!”

“那你怎么又干了呢?”

她拿自己也沒辦法地搖搖頭:“唉,關著我時,我倒也死了心。出來了,我能夠工作,沒有工作,這種懲罰實在受不了。有人說我每個細胞都是黑的,說十七年培養(yǎng)的大學生都是專門拆社會主義墻腳的。我就想通過實踐修個墻腳給他們看看。我不能和人民賭氣,不能和黨賭氣。沒有黨,我能上大學?人民需要藥,我就不信學不會……”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都說你脾氣大,你能否告訴我,你發(fā)的最大的一次脾氣,是為了什么?”

她一下子從被窩里坐了起來:“那是有人要鋸楊樹樹種!就是那僅存的外國稀有楊樹樹種!有一次我從山里回到西安,發(fā)現有人要鋸我的楊樹,我一下子就站到了楊樹前頭。我大喊大叫:‘為什么要鋸楊樹樹種?誰敢鋸,就先鋸了我!’”

蠟燭流盡了它那最后一滴淚,屋里霎時變黑了。

屋外,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月亮悄悄出來了,透過婆娑點點的樹梢,映照出秦官屬同志挺直的半身側影。畫面外,是秦官屬款款聲言:“當時有人勸我,你早就不搞楊樹課題了,這事和你還有什么關系?何必為這個得罪人!唉,這怎么是我個人的事呢?這些樹種,好不容易在咱們的土地上扎根、長大了,它就是我們祖國的科研成果了。誰也沒有權力毀掉它!”

透過窗框上的畫面,我仿佛看到遠處的山巒峭壁,漆黑險峻。我想起了此番進山,行經洛南勝景——《山海經》上記述的倉頡造書之地,傳說上古時候,倉頡為帝南巡登此山,有靈龜負圖出于水中。倉頡悟而創(chuàng)文字,造為六書,寫下二十八個大字。這可不得了啦!龍哀鬼哭,說是有了字,人就能書寫,泄露天機了。于是潑油縱火,頹山裂石……如今,我行經此山,只見巖上一片烏焦??墒牵碎g畢竟有了文字。文字在發(fā)展。科學文化在發(fā)展。可笑的是,遠古至今,星流日轉,仍有妖魔害怕人民識字有文化!林彪、“四人幫”暴跳號叫,欲毀我五千年文化精華,拒世界優(yōu)秀文化于國門之外。他們遠遠聽見“四個現代化”,就像瞥見照妖鏡之靈光,趕快撒出渾身解數。而唯獨他們自己能獨霸天機,獨知天秘,大書幫文,大播幫語,橫掃狠砸,武衛(wèi)文攻,空留下烏焦一片鬼話連篇,是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人間之奇景也!噫吁兮,嗚呼哀哉!

她??

馳車返回西安的路上,對我來說,最觸目的是,展望山巔、野嶺、川道、河灘,幾百里長的公路兩旁,幾乎都是白楊、白楊、白楊,新栽的,成材的——在這陰坡油松陽坡橡、四旁溝洼核桃多的莽莽秦嶺之地,我也幾乎只認得出楊樹,楊樹,楊樹……老秦的話響在我耳邊:“如果都換種優(yōu)選樹種……”

我問書記老梁:“為什么把老秦的楊樹研究課題撤了呢?”雖然我知道老梁那時還沒來植物園,還在原單位被當成“走資派”批斗,但他倒也答得出來:“園里把這題目讓給林業(yè)研究所了?!?/p>

“記得來植物園第一天,我聽說老秦是被掐著脖子才勉強搞藥的。這算不算用非所學呢?”我知道老梁過去也是學農的,是懂業(yè)務的領導。“不能那么說。”老梁說,“就好像演員演戲,今天演這個,明天演那個。”我搖搖頭。我雖然不懂植物學的分類究竟多細,但高高的喬木和叢生蔓長的草藥,它們除了都可稱是植物、都是靠光合作用生長以外,還是大有區(qū)別的。我說:“她大學四年,實際工作六年,搞的都是楊樹,忽然丟下楊樹搞藥,對她個人的研究專業(yè)來說,不能不說是改行,就像演電影、話劇的,你讓他改唱京戲,即使掐著脖子也未必唱得好?!?/p>

梁書記解釋說:“植物園根據生產需要改變研究課題,是常事。”“那不能把老秦調到林業(yè)研究所嗎?”老梁忙說:“哎哎,老黃你可不能拆我的臺?。 蔽乙残α耍骸艾F在你就是掐她脖子,恐怕她又不愿放下藥啦?!?/p>

我又繼續(xù)問:“鋸樹是怎么回事?”

“鋸什么樹?”

“鋸外國的楊樹品種,老秦為了這個不是跟人大吵過嗎?”

“她就那脾氣!嘴不饒人,愛吵愛鬧?!?/p>

“吵得對不對?”

“有時也有道理,就是方法不對頭。一次人家在楊樹林里搭工棚,她說煙囪熏了樹,大吵大鬧。我們開了個會,把工棚撤了,換了地方?!笔堑?,老秦和我說過,書記為此召開了緊急會議。

我又問:“鋸樹呢?”

“那是間伐。一般長到一定年限,木心變色,或太密了,就應該間伐?!?/p>

“間伐?”我不言聲了。如果應該間伐,老秦大吵,就是無理取鬧。

我曾問某同志:“你對老秦在洛南山區(qū)的野生藥材馴化研究工作怎么評價?”答:“她還是肯吃苦,肯鉆的。不過,洛南縣野生藥材馴化有成績,不是老秦一個人搞出來的。何況,嚴格地說,那也算不了科研,很多地方都搞成功了。農民自己都會搞?!?/p>

“用超聲波處理種子的經驗算不算科研成果?”我想起了老秦那密密麻麻的筆記,對比試驗的記錄卡片和用“西安植物園科研小組”的署名刊印出來的經驗材料。

答:“那是很一般的處理種子的方法,談不上科研成果,而且也沒做否定試驗?!?/p>

我問某骨干:“回過頭來看,當初對秦官屬的批判是否對頭?沖擊是否過頭?”

答:“我們園里相當文明,沒打過她,只不過掛掛白袖章,短期隔離,勞動勞動。群眾運動嘛,她應該正確對待?!?/p>

“對這樣一位同志,該怎么落實政策?”

對方覺得我的提問很奇怪:“她還有什么落實政策問題?都去北京開過會了嘛!又沒給她立專案,也沒定什么性,檔案里也沒塞進什么材料。再說,她也不是一點問題沒有,她……”

我問曾經在植物園搞過專案的同志:“老秦究竟是不是地主出身?”

他很嚴肅地回答:“填出身定成分的政策界限是硬碰硬的。她上大學時,鄉(xiāng)里填送的表格上寫著:‘出身:地主’?!?/p>

“老秦一九五一年上大學,這是土改后的結論嗎?”

“這次運動,我們又外調了。地主出身是肯定的?!?/p>

“那為什么老秦說,政府沒給她父親戴地主帽子?!?/p>

“人總是要為自己辯護的。”他說。

“人總是要為自己辯護的?!蔽艺f。

唉,植物界沒有兩片相同葉脈的葉子;而人界,卻有著統(tǒng)一的表格,出身一欄只夠寫三五個字,怎么表達得出中國社會長期以來那么復雜的情況……唉,本來,什么出身并無大礙。毛主席曾說過:“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可是從什么時候起,這個本人無從選擇的出身,簡直要命哩?!

我又問另一位骨干:“這么多年來,西安植物園的領導對老秦在洛南的工作算是支持的吧?”

答:“支持得不夠。但,這是園里的重點科研項目,總的來說……是支持的?!?/p>

“那為什么在她這個課題組長的身邊,技術人員一直在調換?合作者、助手為什么那么不穩(wěn)定?”

“老秦脾氣暴。另外,作風也不大正派。有個青年技工和她配合挺好,可是她……唉……”問:“那青年多大歲數?”答:“二十五六歲?!蔽业男囊怀粒骸霸趺锤愕??!……”對方說:“是啊,她把他介紹給自己女兒搞對象,現在八成都快成她女婿啦?!?/p>

我驚訝得眼睛都直了:“那怎么樣???那又怎么樣哪?”

最后,我問老梁:“你說,報道老秦這篇文章我是寫,還是不寫?”

“你寫,你當然可以寫。”

“你們園里干部和群眾,對她有意見的不在少數。我寫了,會不會有反作用?”

“不礙,我們組織上做工作?!?/p>

是啊,我曾問過一些人:“你們是不是不同意秦官屬出席全國科學大會?”

有的同志回答說:“贊成?!庇械膮s說:“去也去了,反正有個名額,但是起標兵作用,向她學習,那可辦不到!”

“我為什么寫她呢?”我也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書記。

“老黃同志啊,落實政策嘛!我們的黨中央大抓科研,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因素嘛!”

“……”我……

又是一個星期日。對我們搞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上帝的安排和法定的例行假日,都關系不大。在我又了解一些情況之后,有多少問號在我腦子里翻騰!

我強迫自己靜下來翻閱植物學方面的書籍,并認真地做著閱讀摘記:

纖維素分子對植物極為有用,假如沒有纖維素,所有植物都會像膠狀物那樣柔軟。它依靠太陽能進行光合作用。就像老秦,在黨的陽光下……(呀,怎么拿老秦和植物類比?)

我接著閱讀:植物生長發(fā)育的必須元素是:碳、氫、氧、氮、磷、鉀、鈣、鎂、硫、鐵、錳、銅、鋅、鉬、硼。必須元素在十五種以上,而有些人只會給植物“二二三”“六六六”“DDV”,天天打除蟲劑還了得。(思想別開小差……)缺少某一元素時,植物體就會出現某種病癥。秦官屬缺少哪種必須元素呢?她為什么過早地白了頭發(fā)?她的性格為什么變了?她本來在學校里愛唱歌,愛打球,愛傻笑……(哎,我干嗎又連上她?)

我繼續(xù)閱讀——自由水:不被植物細胞內的膠體所束縛。束縛水則反之??篃嵝浴⒖购敌院涂购暂^強的植物,體內束縛水較多。老秦束縛水較多……(糟糕,老秦不肯退出我的“植物生理學”筆記了?。?/p>

是的,是的啊,三年枝柴五年椽,七年礦柱十年檁。老秦同志,你已長成一棵挺拔的、枝葉茂密的直木——大楊樹了。正是:

似楊枝沾土就活,

效丹參紅在根本,

如桔梗開花漫野,

懷遠志感報春暉……

忽然劉抗出現了:“大星期天,還把頭搡在書上!到我家玩玩去。今天不許工作,也不談工作?!睕]二話地把我拽走了。

嗑著瓜子,喝著茶,聊著這個那個,談著談著,瓜子不嗑了,茶忘喝了,我又說起老秦的事兒來了。當我講到“老秦就在大楊樹前頭一站,大喝一聲,誰敢鋸!要鋸就先鋸我”時,劉抗同志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太好啦!我們有這樣的女干部,實在是太好了!我們本來對她了解很不夠……”我覺得她相當了解老秦。要不,老秦處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能去北京開會?可是劉抗同志還是沒提她去過山區(qū)的事。

我說:“有人說那樹該鋸,是間伐?!?/p>

劉抗說:“噢?我想對楊樹種圃該不該間伐,從西安植物園來說,最有發(fā)言權的,應該是秦官屬吧!”

“矛盾的問題很多,我希望向省科委做一次正式匯報?!?/p>

“和楊戈同志談一下吧,我來約時間?!眲⒖拐f。

我一見楊戈同志的面,他就對我說:“關于鋸楊樹的問題,間伐是站不住腳的。當然,植物園領導決定間伐,實際是挑粗粗大大的伐,主要是蓋房子要用材料,因此秦官屬同志怒火三丈是對的。這,連老梁也承認了。這件事說明秦官屬同志的斗爭性是很強的?!?/p>

我要求楊戈同志說:“能否請省科委調查落實,比如秦官屬同志的地主出身問題……”

楊戈同志說:“就是地主出身,又為什么不能寫呢?在革命運動中洗刷了地主階級烙印,證明我們黨的力量嘛!”

我說:“她家在解放前幾年主要經濟來源是靠她父親和她自己教書的收入,土地剝削量不到總收入的三分之一。解放初期,她父親是地區(qū)林業(yè)局局長、政協(xié)主席、技術干部,當然舊知識分子的經歷可能是復雜的,但經過了那么多運動,應該是清楚的。而她的母親則是個有著賣身契的壯族女奴。和秦官屬挨肩只差一兩歲的弟弟、妹妹都是職員出身,她為什么是地主出身呢?‘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她父親被掃地出門,遣返原籍,身染重病。秦官屬把他接回城里,死在她家——這就構成了她是‘地主階級孝子賢孫’的主要罪狀?!?/p>

楊戈同志沉默半晌,說:“宗英同志,你親耳聽到了貧下中農、基層干部對她的反映,你親眼看到了她在山區(qū)的艱苦努力,你還嘀咕什么呢?出身問題我們幫你調查調查,存而后論吧。我看,你是不是心有余悸啊?”

“她父親即使是戰(zhàn)犯我也敢寫她!可基本情況得說明啊。這是寫報告文學的起碼條件。秦官屬的家庭成員中,有七個是搞林的。她父親,她兩個弟弟,兩個弟媳,她愛人。你們陜西榆林地區(qū)干得頗有成績的飛機造林,第一批去的成員里,就有老秦的愛人。他倆在大學同系,畢業(yè)前夕各自做身新布棉襖結了婚。愛人的專業(yè)水平本比老秦高,他干什么這些年任勞任怨,當爹又當媽,和陌生的鍋臺打交道,苦心鉆研孩子們‘罷吃’的酸饅頭、腰皮帶寬厚的大面條!搞林業(yè),多艱苦……地主……孝子賢孫……他們一家子瘋啦,已經是社會主義社會了,竟然野心勃勃,想分霸祖國荒山大漠?他們想當‘林主’嗎?!”我不知是跟誰生氣,連說話都粗聲粗氣了。好在楊戈同志并不在乎,笑瞇瞇地說:“寫吧,你就寫吧。我們支持你,不要怕。”

我不是膽小的人,也不是很勇敢的人。我只不過是用筆向社會說話。我要盡可能地了解一個人的全部情況,以便把握住他的基本素質。當然,秦官屬不是沒有缺點。一個人的優(yōu)點和缺點,往往是一面鏡子的兩個方面。今天,促成一個人做出成績的優(yōu)點,以后又往往成為他犯錯誤的前因。一個人是好是壞,并不決定他做出成績的大小、犯過錯誤的多少。要緊的是素質,而秦官屬的情況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認識了許多人(包括自己),也一下子知道了許許多多本來不認識的人的事情。一提到某某,人們會說:“噢——我知道?!彼麄兿嘧R嗎?不?!按笞謭笊蠈懙摹薄靶笊系堑摹薄芭窌下牭摹卑。卸嗌傥丛O專案的專案,沒有入檔的材料,以及存而后論的出身、成分、問題……傳播四方,抹不掉,洗不清。西安植物園里的同志們,本來對秦官屬并沒有什么個人成見、個人恩怨。造成如此局面的根由、造成致命內傷的元兇,是萬惡的“四人幫”!“四人幫”強迫人們戴上形而上學的眼鏡,使革命隊伍內部、同志之間彼此相看時,“管窺蠡測”地只看對方的污點、缺點——擴大了的、硬上綱的、變了形的、無中生有的……“四人幫”發(fā)明了種種新式刑具,給人們的思想打著冒牌“馬列”標記的鐐銬,刻著“全面專政”鋼印的枷鎖……善良的人們啊,讓我們盡快地清醒過來,團結起來。

本來,這篇報告文學對我來說,當大雁從北方飛來的時候就可以寫了。可是,躊躇再三,難以動筆。矛盾寫不寫?寫出來能起什么作用?目前全國都在大力落實政策,我現在發(fā)稿也許過時了吧?沒有必要了吧?老秦畢竟是出席了全國科學大會的代表,畢竟比更大量的、默默地工作著的知識分子們的政策落實問題要好辦些。從典型的普遍意義來說,真過時,真沒必要了,那可是大喜特喜了。我嘀咕來,嘀咕去,仿佛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夢見:

大雁飛過我的窗前,盤旋,盤旋。大雁們圍在我的書桌前,站成一個半圓,在觀看、在議論我寫下的草稿。只聽得頭雁用寬厚的男低音說:“呃,——這種情況很熟悉嘛,很熟悉。我們從北方飛到南方,從南方飛到北方,常常碰到,常常碰到!”

大雁們馬上用各種聲部參加討論:“快——研究研究?!薄翱臁芯垦芯?。”

大雁們把我寫好的草稿一張一張地銜走了,銜走了。大雁們排成了人字形隊列,飛遠了,飛遠了……

(原載《十月》197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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