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草原

我們相逢于草原深處。

你的首領(lǐng)要送我一匹馬，我想到的卻是你這匹千里馬。

我走向你時，大草原的東方正噴薄出一輪鮮紅的太陽，空氣沁人心脾，綠的草、雜色的花上灑滿顆顆晶瑩的露珠。我的心竟也隨著腳步，莫名地跳快了半拍。

那時你騎在馬上，握一柄長長的套馬桿，套繩垂呈弧狀，若月牙。群馬嘶鳴，你奮力向一匹烏龍駒馳去……

我是蒙古部的首領(lǐng)，而你只是主兒乞部的一名奴隸?？刹菰勘姸颊f：沒有木華黎拉不開的弓，也沒有木華黎馴不服的馬。

主兒乞部首領(lǐng)卻只讓你牧馬，部眾都為你鳴不平，你卻爽快地答應(yīng)了。

牧馬、喝酒、唱歌，你好像生活得挺快樂。

你沒有看見我，你馳馬只盯著那匹宛如黑炭一般的烏龍駒。烏龍駒跑幾圈，竟狡猾地閃入馬群，你噓個空兒，揮桿如滿月，一套，一躍，身形騰閃，幾個箭步竟躥上烏龍駒的脊背。烏龍駒前蹄一豎，足有一丈高，接著就猛烈連續(xù)地尥蹶子，扒下的草皮被揚向半空……你緊握馬鬃，像長在烏龍駒的脊背上。烏龍駒昂頭長嘶一聲，風(fēng)一樣地奔向東方的太陽。

群馬次第低頭吃草，草原恢復(fù)了平靜。

遠遠地，牧羊姑娘的歌聲飄過來：星空團團旋轉(zhuǎn)著，眾部落都反了，你爭我奪，不得安臥。天邊的草地都翻轉(zhuǎn)了，眾部落都反了，你攻我打，不得下榻……

我悵然若失，我錯過與你相識的一次機會。

正當(dāng)我欲轉(zhuǎn)身離去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直震耳鼓，你的剪影一晃一晃地沖入我的視線。

你笑聲朗朗，大聲喊著賽白努，向我問好，身后的烏龍駒竟溫順地用唇親吻你的脊背，我知道，你又馴服了一匹千里馬。后來你向別人說，那時你見到我，見大汗身材魁偉，極其雄壯。

我沒向別人說過，我只盯住你的眼，在那里，我看到了廣闊無邊的大草原和清清的貝加爾湖，也看到了智慧、忠誠和勇敢。

你拉過烏龍駒，朗聲說：“鐵木真首領(lǐng)，主兒乞部贈你的烏龍駒！”我盯視你的眼睛，也朗聲說：“我不要一馬馳騁，我要的是萬馬奔騰！”

你一愣，垂下頭，旋即，眼中閃過一絲迷惘，我知道，你的心里已掀起萬丈波瀾。

我問你：“不兒罕山巋然不動，斡難河水奔涌不歇，你木華黎真想遁世渡一個人嗎？”

我感嘆地說：“是千里馬，就需要廣闊的大草原??！”

你緊緊握住我的手，熱淚盈眶。我也久久地緊緊握住你的手，眼里也涌出淚，淚珠滾落塵埃，洇進茫茫的大草原。

遠處，牧羊姑娘還在唱：星空團團旋轉(zhuǎn)著，眾部落都反了，你爭我奪，不得安臥。天邊的草地都翻轉(zhuǎn)了，眾部落都反了，你攻我打，不得下榻……

你拉過那匹烏龍駒，要我上馬，我笑著婉拒。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含淚說道：“鐵木真首領(lǐng)，請上馬，我只是一名奴隸，我敬你有大草原一樣的胸懷??！”

后來，我們平定了蒙古高原。

再后來，我西征。

你攻金。

捷報像飛揚的雪片，鋪天蓋地報往軍中。我們像上帝的鞭子，不停地揮舞，可也有不和諧的聲音闖進我的心里——木華黎位高權(quán)重，大汗恐怕要養(yǎng)虎為患??！當(dāng)我定神尋找這聲音時，它又像草原的風(fēng)一樣，無跡可尋。

一次軍宴，你報捷的兵士闖進來，“報大汗，木華黎大捷！”喧嘩的大帳驟然靜下來，我停住牛角杯，眼望風(fēng)塵仆仆的兵士，默然無語。身邊的八字胡謀士卻站起身，公鴨一般的嗓子，尖尖地叫：“大汗，木華黎攻金長翅，威望幾與大汗比肩，望大汗早作定奪呀！”我怒摔牛角杯，飛起一劍，鮮血濺灑，人頭落地，八字胡謀士的嘴巴仍像魚嘴般一翕一合。

你怎知大草原？你怎知木華黎？

眾將股抖，莫敢仰視。

帳內(nèi)帳外，只有草原的風(fēng)在草尖上打著呼哨。

我詔封你為太師、國王，且諭曰：“太行之北，朕自經(jīng)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辟n大駕所建九斿大旗，仍諭諸將曰：“木華黎建此旗以出號令，如朕親臨也?！?/p>

兵士歡呼雀躍而去。

我仿佛又看到十幾年前的一幕：大草原紅日初升，你手擎套馬桿，胯下烏龍駒，風(fēng)一般向我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