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南歐

行者無疆 作者:余秋雨 著


第一卷 南歐

南方的毀滅

考察歐洲第一站,居然是面對一場大災難。我知道,這個行程一定是深刻的,因為人類的歷史也是一個從災難開始的宗教寓言。

所謂“終極思考”,其實有一半也就是“災難思考”。因此,災難的廢墟,是幫助我們擺脫日常平庸的課堂。

世上發(fā)生過一些集體死亡、霎時毀滅的情景,例如地震、海嘯和原子彈襲擊。這類情景,毀滅得過于徹底,使人難于對毀滅前后進行具體的對比。龐貝的毀滅是由于火山灰的堆積,連火山熔漿都未曾光臨,于是千余年后發(fā)掘出來,竟然街道、店鋪、庭院、雕塑一應俱全。不僅如此,街石間的車轍水溝、面包房里的種種器皿、妓院里的淫蕩字畫、私宅中的詭異密室,全都表明人們剛剛離開,立即就要回來。

誰知回來的卻是我們,簡直是仙窟千載、黃粱一夢。

使我久久駐足的是那兩個劇場,一大一小。大劇場是露天座位,可容四五千觀眾;小劇場有頂蓋,可容千余觀眾。這兩個劇場外面,有廣場和柱廊。廣場上的樹現(xiàn)在又長得很大,綠森森地讓人忘記毀滅曾經(jīng)發(fā)生,只以為劇場里正在演戲,觀眾都進去了。

在歐洲戲劇史上,我對羅馬的戲劇評價不高,平時在課堂上總以羅馬戲劇來反襯希臘戲劇。但是站在龐貝的劇場,我就不忍心這樣想了。他們當時在這里演的,有塞內加的悲劇,有米南德的喜劇,有很世俗的鬧劇、啞劇、歌舞劇,也有一些高雅詩人戴著面具朗誦自己的新作。今天我在兩個劇場的環(huán)形座位上方分別走了一遍,知道出事那天,這里沒有演出。

我們說那天出事的時候沒有演出,是因為十九世紀的考古學家們在清理火山灰的凝結物時沒有在這里見到可認定為觀眾的大批“人形模殼”。

什么叫“人形模殼”呢?當時被火山灰掩埋的人群,留下了他們死亡前的掙扎形體,火山灰冷卻凝固時也就成了這些形體的鑄模硬殼。人體很快腐爛了,但鑄模硬殼還在,十九世紀的考古學家一旦發(fā)現(xiàn)這種人形模殼,就用一根管子把石膏漿緩緩注入,結果剝去模殼,人們就看到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連最細微的皮膚皺紋、血管脈絡都顯現(xiàn)得清清楚楚。這個辦法是當時龐貝古城挖掘工作的主持者費奧萊里(G.Fiorelli)發(fā)明的,使我們能夠看到一批生命與死神搏斗的最后狀態(tài)。

在一個瓦罐制造工場,有一個工人的人體抱肩蹲地,顯然是在承受窒息的暈眩。他沒有倒地,只想蹲一蹲,憩一會兒就起來。誰知這一蹲就蹲了一千多年。更讓他驚訝的是,重見天日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竟然變成了自己的作品,都成了硬邦邦的石頭。

記得馬克·吐溫在一篇文章中說,他在這里見過一具挺立著的龐貝人遺體,非常感動。那是一個士兵,在城門口身披甲胄屹立在崗位上,至死都不挪步。我沒有見到這位士兵的人體模型,算起來馬克·吐溫來的時候龐貝古城只開挖了一小半,費奧萊里為模殼注石膏漿的方法還沒有發(fā)明,因此他見到的應該是一具骨骼。

馬克·吐溫除了感動之外也有生氣的時候。龐貝城的石材路上有深深的車轍,他走路時把腳陷進去了,絆了一下。他由此發(fā)火,斷言這路在出事之前已經(jīng)很久沒有整修了,責任在城市的道路管理部門。這個推斷使他見到死亡者的遺骨也不悲傷了,因為任何一個死亡者都有可能是道路管理人員。

我覺得馬克·吐溫的這種推斷過于魯莽。石材路一般都不會因為有了車轍就立即更換,有經(jīng)驗的駕車人也不會害怕這些車轍。從龐貝古城的道路整體狀況看,有關管理人員還算盡職。馬克·吐溫把自己偶然陷腳的原因推給他們,連他們慘死了也不原諒,過分了。

比馬克·吐溫更為過分的指責,出自一大批虛偽的道德學家。他們憑著道聽途說,想象這座城市的生活非常奢侈糜爛,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懲罰。奢侈糜爛的證據(jù)是公共浴室、私家宅院、妓院和不少春宮畫。其實在我看來,這里呈現(xiàn)的是古羅馬城市的尋常生態(tài),在整體上還比較收斂。歌德一七八七年三月十一日到達這里,他在當天的筆記里寫道:

龐貝又小又窄,出乎參觀者的意料。街道雖然很直,邊上也有人行道,不過都很狹窄。房屋矮小而且沒有窗戶,房間僅靠開向庭院或室外走廊的門采光。一些公共建筑物、城門口的長凳、神廟,以及附近的一座別墅,小得根本不像是建筑物,反而像是模型或娃娃屋。但這些房間、通道和走廊,全都裝飾著圖畫,望之賞心悅目。墻上都是壁畫,畫得很細膩,可惜多已毀損。

《意大利之行》

我也有歌德的這種感覺,但這里包含著某種錯覺。我們平時去看正在建筑中的樓房地基,也會驚訝每個房間為什么如此之小。其實這是因為室內空間尚未形成,只拿著一個個房間的地基面積與無垠的天地去比,當然顯得狹窄。龐貝廢墟的多數(shù)民房遺跡也成了這種開放式的地基,因此就有了歌德的這番驚訝。后來他進入了那些比較完整、又有器物裝飾的房間后感覺就不同了,說:“龐貝的屋子和房間看似狹窄,卻仿佛又很寬廣?!?/p>

法國史學家泰納(Taine)比歌德早來二十多年,得出的結論是:“他們的生活享受遠不如我們現(xiàn)在這樣舒適多樣,這樣多彩多姿?!睆臅r間上說,幾乎所有斷言龐貝城因奢侈糜爛而受到上帝懲罰的道德評論家們,都是在泰納之后,甚至在歌德之后才出現(xiàn)的。當然,他們也沒有心思去閱讀泰納和歌德的文章。

我鄙視一切嘲笑受難者的人。我懷疑,當某種災難哪一天也降落到他們頭上,他們會做什么。

龐貝城災難降臨之時,處處閃爍著人性之光。除了馬克·吐溫提到的那位城門衛(wèi)士,除了那些“人形模殼”表現(xiàn)出的保護兒童和老人的姿態(tài)之外,我心中最高大的人性形象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他就是《自然史》的作者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

稱他老普林尼,是因為還有一位小普林尼(Gaius Plinius Caecilius),是他的外甥,后來又收為養(yǎng)子。這位小普林尼是羅馬帝國歷史上著名的散文作家。羅馬的散文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書信,這種傳統(tǒng)是由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發(fā)端的,小普林尼承襲這一傳統(tǒng),成了寫漂亮書信的高手。幾年前我在《羅馬文化與古典傳統(tǒng)》一書中讀到小普林尼寫的一封信,其中提到了老普林尼犧牲的過程。

老普林尼是一位杰出的科學家,又是當時意大利的一位重要官員,龐貝災難發(fā)生時他擔任意大利西海岸司令(又稱地中海艦隊司令)。真不知道他長達三十七卷的巨著《自然史》和其他百余卷的著作是怎么抽空完成的。

據(jù)小普林尼信中記述,出事那天中午,老普林尼聽說天空出現(xiàn)了一片奇怪的云,便穿上靴子登高觀察,看了一會兒便以科學家的敏感斷定事情重要,立即吩咐手下備船朝怪云的方向駛去,以便就近觀察。

但剛要出門,就收到了維蘇威火山附近居民要求救援的信。他當機立斷放棄科學觀察,命令所有的船只都趕到災區(qū)去救人,他自己的船一馬當先。燙人的火山灰、燃燒過的碎石越來越多地掉落在船上,領航員建議回去,老普林尼卻說:“勇敢的人會有好運?!彼钤偃ゾ热?。作為艦隊司令,他主要營救逃在海上或躲在岸邊的人。

他抱著瑟瑟發(fā)抖的朋友們,不斷安慰,為了讓他們鎮(zhèn)靜下來,自己滿面笑容,洗澡、吃飯,把維蘇威火山的爆發(fā)解釋為由爐火引 起的火災。最后,他號召大家去海灘,因為那里隨時可以坐船逃離,但到了海灘一看,火山的爆發(fā)引起了大海發(fā)狂,根本無法行船。

大家坐在海灘上,頭上縛著枕頭,以免被碎石傷害。但是,火焰越來越大,硫磺味越來越濃,人們開始慌亂奔逃,卻不知逃到哪里去。就在這時,老普林尼突然倒地,他被火山灰和濃煙窒息而死,終年五十六歲。

小普林尼那年十八歲,竟然僥幸逃出來了。這封信是二十五年之后寫的,那時他已經(jīng)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幸好他寫這封信,使后人看到了那場災難唯一親歷者的敘述。

我對這位因窒息而閉眼的老普林尼深深關注,原因之一是他在歐洲較早地看到了中國。

我沒有讀過他的《自然史》,據(jù)《羅馬文化與古典傳統(tǒng)》一書介紹,老普林尼已經(jīng)寫到中國人“舉止溫厚,然少與人接觸。貿易皆待他人之來,而絕不求售也”。他當時把中國人叫成“賽里斯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間是那么早,比馬可·波羅來華早了一千二百年,比利瑪竇來華早了一千五百年。他是通過什么途徑知道中國人的這些特點的呢?我想,大概是幾度轉說,被他打聽到了。作為一個科學家,他會篩選和分析,最后竟然篩選出了“舉止溫厚”這個概念,把儒家學說的基本特征和農耕文明的不事遠征,都包括在里邊了。

他寫《自然史》的時代,在中國,王充在寫《論衡》,班固在寫《漢書》。龐貝災難發(fā)生的那一年,班固參加了在白虎觀討論五經(jīng)的會議,后來就有了著名的《白虎通義》。

“舉止溫厚”的王充、班固他們不知道,在非常遙遠的西方,有人投來關注的目光。但那副目光不久在轟隆轟隆的大災難中埋葬,埋葬的地方叫龐貝。

羅馬假日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詞匯,可以分配給歐洲各個城市,例如精致、渾樸、繁麗、古典、新銳、寧謐、舒適、神秘、壯觀、肅穆……

只有一個詞,各個城市都不會爭,只讓它靜靜安踞在并不明亮的高位上,留給那座唯一的城市。

這個詞叫偉大,這座城市叫羅馬。

偉大是一種隱隱然的氣象,從每一扇舊窗溢出,從每一塊古磚溢出,從每一道雕紋溢出,從每一束老藤溢出。但是,其他城市也有舊窗,也有古磚,也有雕紋,也有老藤,為什么卻乖乖地自認與偉大無緣?

羅馬的偉大,在于每一個朝代都有格局完整的遺留,每一項遺留都有意氣昂揚的姿態(tài),每一個姿態(tài)都經(jīng)過藝術巨匠的設計,每一個設計都構成了前后左右的和諧,每一種和諧都使時間和空間安詳對視,每一回對視都讓其他城市自愧弗如,知趣避過。

因此,羅馬的偉大是一種永恒的典范。歐洲其他城市的歷代設計者,連夢中都有一個影影綽綽的羅馬。

我第一次去羅馬,約了一幫友人,請蔣憲陽先生帶隊。他原本是上海的男高音歌唱家,因熱愛意大利美聲唱法而定居羅馬多年。他先開車到德國接我們,然后經(jīng)盧森堡、法國、摩納哥去意大利,一路上見到雕塑、宮殿無數(shù),但只要我們較長時間地駐足仰望,他就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動,說:“不!不!要看羅馬的,那才是源頭?!蔽覀冃λ^分,他便以更自信的微笑回答,不再說話。但是一進羅馬就反過來了,沉默的是我們,大家確實被一種無以言喻的氣勢所統(tǒng)懾,而他則越來越活躍。

今天我再次叩訪羅馬,伙伴們聽了我的介紹都精神抖擻,只想好好地領受一座真正偉大的城市。但是,誰能想到,最讓人驚訝的事情發(fā)生了。

伙伴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看半晌,便回過頭來看我,像是在詢問怎么回事,但他們立即發(fā)現(xiàn),我比他們更慌神。

原來,眼前的羅馬幾乎是一座空城!

這怎么可能?

家家商店大門緊閉,條條街道沒有行人。

千年城門敞然洞開,門內門外闃寂無聲。城門口也有持劍的衛(wèi)兵,但那是雕塑,銅肩上站著一對活鴿子。

即便全城市民傾巢出征,也不會如此安靜。即便羅馬帝國慘遭血洗,也不會如此死寂。

當然偶爾也從街角冒出幾個行人,但一看即知也是像我們這樣的外國來訪者,而不是城市的主人。好不容易見到兩位老者從一間屋門里走出來,連忙停車詢問,才知,昨天開始了長假期,大家全都休假去了。據(jù)說,五千八百萬意大利人,這兩天已有三千萬到了國外。

如此的人數(shù)比例我很難相信,但是后來住進旅館后看到,電視臺和報紙都這么說。

歷來羅馬只做大事。我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想,這寬闊的路,這高大的門,這斑駁的樓,曾經(jīng)見過多少整齊的人群大進大出啊,今天,這些人群的后代浩蕩離去,大大方方地把一座空城留給我們,留給全然不知來路的陌生人,真是大手筆。

在中國新疆,我見過被古人突然遺棄的交河古城和高昌古城,走在那些頹屋殘墻間已經(jīng)驚恐莫名。我知道那種荒廢日久的空城很美,卻總是不敢留在黃昏之后,不是怕盜賊,而是怕氣氛。試想,如果整整一座西域空城沒有一點動靜,月光朦朧,朔風凄厲,腦畔又浮出喜多郎的樂句,斷斷續(xù)續(xù),巫幻森森,而你又只有一個人,這該如何消受?

今天在眼前的,是一座更加古老卻未曾荒廢的龐大空城。沒有人就沒有了年代,它突然變得很不具體。那些本來為了召集人群、俯視人群、笑傲人群、號令人群的建筑物怎么也沒有想到哪一天會失去人群,于是便傲然于空虛,雄偉于枉然。

營造如此空靜之境的,是羅馬市民自己。這才猛然記起,一路上確有那么多奇怪的車輛逆著我們離城而去。有的拖著有臥室和廚炊設備的房車,有的在車頂上綁著游艇,有的甚至還拖著小型滑翔機。

總之,他們是徹徹底底地休假去了。

何謂徹徹底底地休假?

在觀念上,這里體現(xiàn)了把個體休閑權利看得至高無上的歐洲人生哲學。中國人刻苦耐勞,偶爾也休假,但那只是為了更好地工作;歐洲人反過來,認為平日辛苦工作,大半倒是為了休假。因為只有在休假中,才能使雜務中斷,使焦灼凝凍,使肢體回歸,使親倫重現(xiàn)。也就是說,使人暫別異化狀態(tài),恢復人性。這種觀念融化了西方的個人權利、回歸自然等等主干性原則,很容易廣泛普及、深入人心,甚至走向極端。

中國駐意大利大使館的一位朋友告訴我,有次中國領導人訪問羅馬,計劃做了幾個月,但當領導人到達前一星期,意大利方面的計劃負責人突然不見了,把大家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只得重新開始計劃。奇怪的是,他們那方的人員只著急不生氣,因為那個負責人的突然不見有一個神圣的理由:休假去了。

我們很多企業(yè)家和官員其實也有假期,而且也能選擇一個不受干擾的風景勝地。然而可惜的是,他們放不下身份。于是,一到休假地立即用電話疏通全部公私網(wǎng)絡,甚至還要與當?shù)氐南嚓P機構一一接上關系。結果可想而知,電話之頻、訪客之多、宴請之盛,往往超過未曾休假之時,沒過幾天已在心里盤算,什么時候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那么多羅馬人到國外休假,我想主要是去了法國、西班牙和德國南部。意大利人的經(jīng)濟狀況在整體上比法國、德國差得多,比西班牙好一點,他們在外應該是比較節(jié)儉的一群。歐洲人出國旅游一般不喜歡擺闊,多數(shù)人還愿意選擇艱苦方式來測試自己的心力和體力,這與我們一路上常見的那些腰包鼓鼓、成群結隊、不斷購物的亞洲旅行者很不一樣。

那天我們去東海岸的圣喬治港,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見到有一位白發(fā)老者阻攔我們,硬要請我們到附近一家海味小館吃飯。理由是他曾多次到過中國,現(xiàn)在正在這個小鎮(zhèn)的別墅里度假。

跟著他,我們也就順便逛了一下小鎮(zhèn)。小鎮(zhèn)確實很小,沒有一棟豪華建筑,全是一排排由白石、水泥、木板建造的普通住房,也沒有特別的風景和古跡,整個兒是一派灰白色的樸素。

大概走了十分鐘路,我們就見到了那家海味小館。老人不說別的,先讓我們坐下,一人上一碗海鮮面條。

那碗面條有什么奧妙?我們帶著懸念開始下口。面條居然是中國式的,不是意大利面食,大湯,很清,上面覆蓋著厚厚一層小貝殼的肉,近似于中國沿海常吃的“海瓜子”。這種小貝殼的肉吃到嘴里,酥軟而又韌性,鮮美無比,和著面條、湯汁一起咽下,真是一大享受。老人看著我們的表情放心地一笑,開始講話。

他的第一句話是:“現(xiàn)在我已向你們說清我在這個小鎮(zhèn)買別墅的原因,這面條,全意大利數(shù)這里做得最好。”說完,他才舉起酒杯,正式表示對我們的歡迎。

我們感謝過后,問起他曾多次去過中國的事。

他的回答使我們大吃一驚,他去中國的身份是意大利的外貿部長、郵電部長和參議員!這就是說,坐在我們對面的白發(fā)老人是真正的大人物。

今天他非常不愿意在自己擔任過的職務上說太多的話,因為他在休假。

他努力要把攔住我們的原因,縮小為個人原因和臨時原因。他說,妻子是一個詩人,現(xiàn)在正在別墅里寫詩,但別墅太小,他怕干擾妻子,便出來蹓跶,遇到了我們的車隊。

告別老人后,我們又行走在小鎮(zhèn)灰白的街道上了。我想,這樣的小鎮(zhèn),對所有被公務所累的人都有吸引力和消解力。它有能力藏龍臥虎,更有能力使他們忘記自己是龍是虎。這種忘記,讓許多漸漸走向非我的人物走向自我,讓這個世界多一些赤誠的真人。因此,小鎮(zhèn)的偉力就像休假的偉力,不可低估。

那么羅馬,你的每一次空城,必然都會帶來一次人格人性上的重大增補。

興亡象牙白

一見到元老院的廢墟,我就想起愷撒——他在這里遇刺。那天他好像在演講吧?被刺了二十三刀,最后傷痕累累地倒在龐培塑像面前。

我低頭細看腳下,猜測他流血倒下的地方。這地方一定很小,一個倒下的男人的軀體,再也不可能偉岸,黯然蜷曲于房舍一角。但是當他未倒之時,實在是氣吞萬里,不僅統(tǒng)治現(xiàn)在意大利、西班牙、法國、比利時,而且波及德國萊茵河流域和英國南部。他還為追殺政敵龐培趕到埃及,與埃及女王生有一子,然后又橫掃地中海沿岸。

但是,放縱的結果只能是收斂,揮灑的結果只能是服從。就連愷撒,也不能例外。當他以死亡完成最徹底的收斂和服從之后,他的繼承者、養(yǎng)子屋大維又來了一次大放縱、大揮灑,羅馬帝國橫跨歐、亞、非三洲,把地中海當做了內湖。

我有幸?guī)缀踝弑榱藧鹑龊臀荽缶S的龐大羅馬帝國屬地,不管是在歐洲、亞洲還是非洲。在那里,經(jīng)常可以看到早已殘損的古羅馬遺跡,一看就氣勢非凡。我相信,當茫茫大地還處于蒙昧和野蠻階段的時候,羅馬的征服,雖然也總是以殘酷為先導,但在很大程度上卻是文明的征服。

偉大見勝于空間,是氣勢;偉大見勝于時間,是韻味。古羅馬除氣勢外還有足夠的韻味,你看那個縱橫萬里的愷撒,居然留下了八卷《高盧戰(zhàn)記》,其中七卷是他親自所寫,最后一卷由部將補撰。這部著作為統(tǒng)帥等級的文學寫作開了個好頭,直到二十世紀人們讀到丘吉爾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回憶錄時,還能遠遠記起。

愷撒讓我們看到,那些連最大膽文人的想象力也無法抵達的艱險傳奇,由于親自經(jīng)歷而敘述得平靜流暢;那些在殘酷搏斗中無奈缺失、在長途軍旅中苦苦盼望,因由營帳炬火下的筆畫來彌補,變得加倍優(yōu)雅。

羅馬的韻味傾倒過無數(shù)遠遠近近的后代。例如莎士比亞就寫了《尤利烏斯·愷撒》、《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等歷史劇,把古羅馬黃金時代的一些重要人物一一刻畫,令人難忘。尤其是后一部,幾乎寫出了天地間最有空間跨度、最具歷史重量的愛情悲劇。

既然提到了安東尼,那么我要說,這位癡情將軍有一件事令人不快,那就是他對西塞羅太殘忍了。西塞羅是他的政敵,但畢竟是古羅馬最優(yōu)秀的散文家,安東尼怎忍心,割了他的頭顱帶回家欣賞,然后又長久懸掛在他平日演講的場所,讓眾人參觀。正因為這個舉動,我對安東尼后來失去愛情、失去朋友、失去戰(zhàn)爭而不得不自刎的結局,沒有太多的惋惜。

任何一個國家歷史上的皇帝總是有好有壞,不必刻意美化和遮掩,但也有極少數(shù)皇帝,壞到人們不愿再提起。

尼祿(Nero Clandius Caesar)這個名字,我早有關注,但一到羅馬就被一種好心情所裹卷,生怕被這個名字破壞掉,因此一直避諱著。今天去斗獸場,聽說前面就是尼祿“金宮”遺址,心想終于沒有避開。

我以前關注他,與講課有關。我講授的《觀眾審美心理學》里有一個艱深的課題:尼祿在日常生活中殺人不眨眼,一到劇場里看悲劇卻感動得流淚不止,這是為什么?人們很容易猜測是以虛情假意欺騙民眾,但他的至高地位否定了他有欺騙的必要。這個課題關及人類深層心理結構的探索,我的歷屆學生都不會忘記。

說尼祿殺人不眨眼,實在是說輕了,因為這會把他混同于一般的暴君。他殺的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妻子、弟弟和老師,聽起來簡直毛骨悚然。

當然這種殺戮與宮闈陰謀有關,例如他的母親確實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們且不去細論;讓我憤怒的是,公元六十四年一場連續(xù)多日的大火把羅馬城大半燒掉,這個皇帝居然欣喜地觀賞,還對著大火放聲高唱?;馂倪^后為了抑制民憤,胡亂捕了一些“嫌疑犯”處死,而處死的手段又殘忍得讓人不知如何轉述。例如把那些“嫌疑犯”當做“活火炬”慢慢點燃,或蒙上獸皮讓群犬一點點撕裂。

這樣一個人,居然迷醉希臘文化,迷醉到忍不住要親自登臺表演。甚至,當他發(fā)現(xiàn)羅馬人對他的表演不夠推崇,居然花了一年時間在希臘從事專業(yè)演出!一個人的藝術和人品很可能完全是兩回事,尼祿就是一個極端化的例子。

如果說,一個國家最大的災難莫過于人格災難,那么,尼祿十余年的統(tǒng)治也像那年在他眼前燃燒的大火,對羅馬的損害非常嚴重。人們由此產(chǎn)生的對于羅馬的幻滅感、碎裂感、虛假感,無異于局部的國破家亡。驚人的光輝和驚人的無恥同根而生,濃烈的芬芳和濃烈的惡臭相鄰而居,尼祿使羅馬有了自己的陰影。所幸的是,不是尼祿消化了羅馬,而是羅馬消化了尼祿。

羅馬帝國最終滅亡于公元四七六年,最后一位皇帝叫羅慕洛斯·奧古斯都。當代瑞士出生的劇作家迪倫馬特寫過一部《羅慕洛斯大帝》,頗為精彩。幾年前曾有一些記者要我評點二十世紀最優(yōu)秀的劇作,我點了它。

在迪倫馬特筆下,羅慕洛斯面對日耳曼人的兵臨城下,毫不驚慌,悠然養(yǎng)雞。他容忍大臣們裹卷國庫財物逃奔,容忍無恥之徒誘騙自己家人,簡直沒有半點人格力量,令人生厭。但越看到后來越明白,他其實是一位洞悉歷史的智者。如果大車必然要倒,卻試圖去扶持,反而會成為歷史的障礙;如果歷史已無意于羅馬,勵精圖治就會成為一種反動。于是,他以促成羅馬帝國的敗亡來順應歷史。他太了解羅馬,知道一切均已無救。

但是,作為戰(zhàn)勝者的日耳曼國王更有苦衷。他來攻打羅馬,是為了擺脫自己的困境。他沒有兒子,按傳統(tǒng)規(guī)矩只能讓侄子接班,但這個侄子是一個年輕的野心家和偽君子。國王既已看穿又別無良策,只能通過攻打來投靠羅慕洛斯,看看有沒有另一種傳位的辦法。

于是,敗亡者因知道必敗而成了世界的審判者,勝利者因別有原因而渾身無奈。

由此聯(lián)想到,人類歷史上的多少勝敗,掩蓋了大量的反面文章。

我認為這是最高層次的喜劇,也是最高層次的歷史劇。

跳開虛構的藝術,回到真實,我又低頭俯視腳下。

羅馬帝國滅亡之后,這里立即荒涼。不久,甚至連人影也看不到了,成了一個徹底的廢墟。野草、冷月、斷柱、殘石,除了遺忘還是遺忘。

文藝復興時大家對希臘、羅馬又產(chǎn)生興趣,但對希臘、羅馬的實址又不以為然。文藝復興需要興建各種建筑,缺少建筑材料,這里堆積著大量古代的象牙白石材,于是一次次搬運和挖掘,沒有倒塌的建筑則為了取材而拆毀。

考古發(fā)掘,是十八世紀以后的事。

難得這片廢墟,經(jīng)歷如此磨難,至今威勢猶在。

在一千多年野草冷月的夜夜秘語中,它們沒有把自己的身份降低,沒有把自己的故事說歪。

今天的羅馬,仍然是大片的象牙白。只不過象牙白不再純凈,斑斑駁駁地透露著自己嚇人的輩分。后代的建筑當然不少,卻都恭恭敬敬地退過一邊,努力在體態(tài)上與前輩保持一致。結果,構成了一種讓人不敢小覷的傳代強勢,這便是今日羅馬的氣氛。

就在寫這篇筆記的三小時前,我坐在一個長滿羅馬松的緩坡上俯瞰全城。應該是掌燈時分了,但羅馬城燈光不多,有些黯淡。正想尋找原因,左邊走來一位散步的長者。

正像巴黎的女性在氣度上勝過男性,羅馬男人在風范上勝過女性,尤其是頭發(fā)灰白卻尚未衰老的男人,簡直如雕塑一般。更喜歡他們無遮無攔的熱情,連與陌生人打招呼都像老友重逢,爽爽朗朗。此刻我就與這位長者聊上了,我立即問他,羅馬夜間,為什么不能稍稍明亮一點?

“先生平常住在哪個城市?”他問。

“上海。”我說。

他一聽就笑了,似乎找到了我問題的由來。他說:“哈,我剛去過。上海這些年的變化之大,舉世少有,但是……”他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不要太美國?!?/p>

細問之下,才知他主要是指新建筑的風格和夜間燈光,那么,也算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把頭轉向燈光黯淡的羅馬,說:“一座城市既然有了歷史的光輝,就不必再用燈光來制造明亮?!?/p>

我從心里承認,這種說法非常大氣。不幸的是,正是這種說法,消解了他剛剛對美國和上海的批評,變成了自相矛盾。因為與羅馬一比,美國和上海的歷史都太短了。它們沒有資格懷抱著幾千年的安詳,在黑暗中入夢。它們必須點亮燈光,夜以繼日地書寫今天的歷史。

老人不知道,當時真正與羅馬城并肩立世的,是長安。但現(xiàn)在西安晚上的燈光,也比羅馬明亮。西安不端元老的架勢,因此充滿活力,卻也確實少了一份羅馬的派頭。

點燃亞平寧

從羅馬向東,路邊有許多灰褐色的高墻,圍住了一座座巨大的宅院。

高墻沒有坍塌,卻已頹弛,剝落嚴重。磚石間虬出的枯藤,木門上貼滿的干苔,使整個院子成了一個龐大的遠年文物。

里邊還會有人住嗎?

歐洲多怪事。一位外交家告訴我,有時偶爾遇到一個衣著隨便的先生,談得投機,成了朋友,幾度交往后被邀請到他家坐坐,誰知一到他家大吃一驚,不由得睜大眼睛重新打量起他來,原來他擁有整整一座十八世紀的古典莊園!

我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先生,因此一路觀察著每個門庭,看到稍稍整齊一點的,便猜測會是一位什么樣的先生住在里邊。

但我知道,所謂“稍稍整齊一點”的感覺往往出錯。在歐洲,對于古代的遺跡大多不做外部修繕,而只是暗中加固。因此,那種看似危險的頹弛,可能早已無虞。

果然,一路上那么多老門,倒是最破敗的那一扇,開了。

我們正想看看門內的廢苑景象,誰知一輛最時髦的焦黃色加長敞篷跑車,從里邊開了出來。

這樣的反差讓我們目瞪口呆,更何況車上坐著兩位典型的意大利美女。

跑車輕輕地拐到街道上,在我們的前方悠然馳去,我們的車隊跟在它的后面。跑車很快駛上了山路,兩位美女長長的金發(fā)忽忽飄起,很像兩簇舞動的火焰。

焦黃的跑車托著金發(fā)的火焰變成了一具通體透亮的火炬,像是執(zhí)意要點燃亞平寧山脈。但是一路行去青山漠然,巖石漠然,樹叢漠然,跑車生氣似的躥上了盤山公路。

金發(fā)終于飄到了云底,正巧這時黃昏降臨,白云底緣一溜金光,它真的被點著了。

于是,整個亞平寧山脈一片燦爛。

我想,果然不能小看了歐洲破舊的院落,似病似死間,也可能豁然洞開,驚鴻一瞥,執(zhí)掌起滿天晚霞。

霞光下,再也分不清何是古代,何是現(xiàn)代,何是破敗,何是美艷,何是人間,何是自然。

尋常威尼斯

我一直在想,為什么世界各地的旅客,都愿意到威尼斯來呢?

論風景,它說不上雄偉也說不上秀麗;說古跡,它雖然保存不少卻大多上不了等級;說美食,說特產(chǎn),雖可列舉幾樣卻也不能見勝于歐洲各地。那么,究竟憑什么?

我覺得,主要是憑它特別的生態(tài)景觀。

首先,它身在現(xiàn)代居然沒有車馬之喧。一切交通只靠船楫和步行,因此它的城市經(jīng)絡便是河道和小巷。這種水城別處也有,卻沒有它純粹。

其次,這座純粹的水城緊貼大海,曾經(jīng)是世界的門戶、歐洲的重心、地中海的霸主。甚至一度,還是自由的營地、人才的倉庫、教廷的異數(shù)。它的昔日光輝,都留下了遺跡,這使歷史成為河岸景觀。旅客行船閱讀歷史,就像不太用功的中學生,讀得粗疏、質感、輕松。

再次,它擁擠著密密層層的商市,卻沒有低層次攤販的喧鬧。一個個門面那么狹小又那么典雅,輕手輕腳進入,只見店主人以嘴角的微笑做歡迎后就不再看你,任你選擇或離開,這種氣氛十分迷人。

……

不幸的是,正是這些優(yōu)點,給它帶來了禍害。

小巷只能讓它這么小著;老樓只能讓它在水邊浸著;那么多人來來往往,也只能讓一艘艘小船解纜系纜地麻煩著;白天臨海氣勢不凡,黑夜只能讓狂惡的海潮一次次威脅著;區(qū)區(qū)的旅游收入當然抵不過攔海大壩的筑造費用,也抵不過治理污染、維修危房的支出,也只能讓議員、學者、市民們一次次呼吁著。

大家都注意到,墻上的警戒線表明,近三十年來,海潮淹城已經(jīng)一百余次。運河邊被污水浸泡的很多老屋,早已是風燭殘年、岌岌可危。彎曲的小河道已經(jīng)發(fā)出陣陣惡臭,偏僻的小巷道也穢氣撲鼻。

威尼斯因過于出色而不得不任勞任怨。

好心人一直在呼吁同情弱者,卻又總是把出色者歸入強者之列,似乎天生不屬于同情范圍。其實,世間多數(shù)出色者都因眾人的分享、爭搶、排泄而成了最弱的弱者,威尼斯就是最好的例證。

我習慣于在威尼斯小巷中長時間漫步,看著各家各戶緊閉的小門,心里充滿同情。抬頭一望,這些樓房連窗戶也不開,但又有多種跡象透露,里面住著人。關窗,只是怕街上的喧囂。這些本地住家,在世界旅客的狂潮中,平日是如何出門、如何購物的呢?家里的年輕人可能去上班了,那么老年人呢?我們聞到小河小港的惡臭可以拔腳逃離,他們呢?

我對威尼斯的小巷小門特別關注,還有一個特殊原因。

一個與我們中國關系密切的人物從這兒走出。

當然,我是說馬可·波羅。

馬可·波羅是否真的到過中國,他的游記是真是偽,國際學術界一直有爭議,而且必將繼續(xù)爭論下去。沒有引起爭議的是:一定有過這個人,一個熟悉東方的旅行家,而且肯定是威尼斯人。

關于他是否真的到過中國,反對派和肯定派都拿出過很有力度的證據(jù)。例如,反對派認為,他游記中寫到的參與攻打襄陽,時間不符;任過揚州總管,情理不符,又史料無據(jù)??隙ㄅ蓜t認為,他對元大都和盧溝橋的細致描繪,對刺殺阿合馬事件的準確敘述,不可能只憑道聽途說。我在讀過各種資料后認為,他確實來過中國,只是在傳記中夸張了他游歷的范圍、身份和深度。

他原本只是一個放達的旅行家,而不是一個嚴謹?shù)膶W者。寫游記,并不是他出游的目的,事先也沒有想過,因此后來的回憶往往是隨興而說。其實這樣的旅行家,我們現(xiàn)在還能看到,一路的艱辛使他們不得不用夸張的口氣來為自己和伙伴鼓氣,隨處的棲宿使他們不得不以激情的大話來廣交朋友,日子一長便成習慣,有時甚至把自己也給搞糊涂了,聽他們說旅行故事總要打幾分折扣。因此,我們不能把馬可·波羅的游記當做歷史學者或地理學者的考察筆記來審讀。

當然這中間還應考慮到民族的差別。意大利人至今要比英國人、德國人隨意。隨意就有漏洞,但漏洞不能反證事情的不存在。不管怎么說,這位隨意順興、夸大其詞的旅行家其實非??蓯?。正是這份可愛,使他興致勃勃地完成了極其艱難的歷史之旅。

盡管游記有很多缺點,但一旦問世就已遠遠超越一人一事,成了歐洲人對東方的夢想底本,也成了他們一次次冒險出發(fā)的生命誘惑。后來哥倫布、達伽馬等人的偉大航海,都是以這部傳記為起點的,船長們在狂風惡浪之間還在一遍遍閱讀。

成天吵鬧的威尼斯也有安靜的時候。

我想起一件往事。

兩年前我在一個夜晚到達,坐班車式渡船,經(jīng)過十幾個??空?,終點是一個小島,我訂的旅館在島上。這時西天還有一脈最后的余光,運河邊的房子點起了燈,燈光映在河水里,安靜而不冷落。

燈光分兩種,一種是沿河咖啡座的照明,一種是照射那些古建筑的泛光。船行過幾站,咖啡座已漸漸關閉,只剩下了泛光。這些泛光不亮,使那些古建筑有點像勉強登臺的老人,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適合這樣亮相。浸泡在水里的房子在白天融入了熙熙攘攘的大景觀,不容易形成凝視的焦點,此刻夜幕刪除了它們的背景,燈光凸現(xiàn)了它們的頹唐。本來白天與我們相對而視,此刻我們躲進了黑暗,只剩下它們的孤傷。

班車式渡船一站站停泊,乘客很多。細細一看幾乎都不是游客,而是本地居民,現(xiàn)在才是他們的時間,出來活動了。踩踏著游人們拋下的垃圾污穢,他們從水道深處的小巷里出來,走過幾座小橋來到碼頭,準備坐船去看望兩站之外的父母親,或者到廣場某個沒有關門的小店鋪去購買一些生活用品。

開始下雨了,船上乘客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五六個,都與我一樣住在小島。進入大河道了,雨越下越大,已呈滂沱之勢,我在擔憂,到了小島怎么辦?怎樣才能冒雨摸黑,找到那家旅館?

雨中吹來的海風,又濕又涼,我瞇著眼睛向著黑森森的海水張望,這是亞得里亞海,對岸,是麻煩重重的克羅地亞。

登岸后涼雨如注,我又沒有傘,只得躲在屋檐下。后來看到屋檐與屋檐之間可走出一條路來,便挨著墻壁慢慢向前,遇到?jīng)]屋檐的地方抱頭跑幾步。此刻我不想立即找旅館,而是想找一家餐館,肚子實在很餓,而在這樣的深更半夜,旅館肯定不再供應飲食。但環(huán)視雨幕,不見燈光人影,只聽海潮轟鳴。

不知挨到哪家屋檐,抬頭一看,遠處分明有一盞紅燈。立即飛奔而去,一腳進門,果然是一家中國餐廳!

何方華夏兒女,把餐廳開到這小小的海島上,半夜也不關門?我喘了一口氣,開口便問。

回答是,浙江溫州樂清。

莎士比亞寫過一部戲叫《威尼斯商人》,這使很多沒來過威尼斯的觀眾也對這里的商人產(chǎn)生了某種定見。

我在這里見到了很多的威尼斯商人,總的感覺是本分、老實、文雅,毫無奸詐之氣。

最難忘的,是一個賣面具的威尼斯商人。

意大利的假面喜劇本是我研究的對象,也知道中心在威尼斯,因此那天在海邊看到一個面具攤販,便興奮莫名,狠狠地欣賞一陣后便挑挑揀揀選出幾副,問明了價錢準備付款。

攤販主人已經(jīng)年老,臉部輪廓分明,別有一份莊重。剛才我欣賞假面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甚至也沒有向我點頭,只是自顧自地把一具具假面拿下來,看來看去再掛上。當我從他剛剛掛上的假面中取下兩具,他突然驚異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等我把全部選中的幾具拿到他眼前,他終于笑著朝我點了點頭,意思是:“內行!”

正在這時,一個會說意大利語的朋友過來了,他問清我準備購買這幾個假面,便轉身與老人攀談起來。老人一聽他流利的意大利語很高興,但聽了幾句,眼睛從我朋友的臉上移開,擱下原先準備包裝的假面,去擺弄其他貨品了。

我連忙問朋友怎么回事,朋友說,正在討價還價,他不讓步。我說,那就按照原來的價錢吧,并不貴。朋友在猶豫,我就自己用英語與老人說。

但是,我一再說“照原價吧”,老人只輕輕說了一聲“不”,便不再回頭。

朋友說,這真是犟脾氣。

但我知道真實的原因。老人是假面制作藝術家,剛才看我的挑選,以為遇到了知音,一討價還價,他因突然失望而傷心。

這便是依然流淌著羅馬血液的意大利人。自己知道在做小買賣,做大做小無所謂,是貧是富也不經(jīng)心,只想守住那一點自尊。

去一家店,推門進去坐著一個老人,你看了幾件貨品后小心問了一句:“能不能便宜一點?”他的回答是抬手一指,說:“門在那里。”

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這正是他們支付的代價,有人說,也是他們人格的悲劇。

身在威尼斯這樣的城市,全世界旅客來來往往,要設法賺點大錢并不困難,但是他們不想。店是祖輩傳下的,半關著門,不希望有太多的顧客進來,因為這是早就定下的規(guī)模,不會窮,也不會富,正合適,窮了富了都是負擔。

歐洲生活的平和、厚重、恬淡,部分地與此有關。

如果說是悲劇,我對這種悲劇有點尊敬。

稀釋但丁

佛羅倫薩像個老人,睡得早。幾年前我和幾位朋友驅車幾百公里深夜抵達,大街上一切商店都已關門,只能在小巷間穿來穿去尋找那種熬夜的小餐館。腳下永遠是磨得發(fā)滑的硬石,幽幽地反射著遠處高墻上的鐵皮街燈。兩邊的高墻靠得很近,露出窄窄的夜空,月光慘淡,酷似遠年的銅版畫。路越來越窄,燈越來越暗,腳步越來越響又悄悄放輕,既怕騷擾哪位失眠者,又怕驚醒一個中世紀。

終于,在前邊小巷轉彎處,見到一個站著的矮小人影,紋絲不動,如泥塑木雕。走近一看,是一位日本男人,順著他的目光往前打量,原來他在凝視著一棟老樓,樓房右墻上方垂著一幅布幔,上書“但丁故居”字樣。

但丁就是從這里走出。他空曠的腳步踩踏在昨夜和今晨的交界線上,使后來一切早醒的人們都能朦朧記起。

這次來佛羅倫薩,七轉八轉又轉到了故居前,當然不再是黑夜,可以從邊門進入,一層層、一間間地細細參觀。

但丁在青年時代常常由此離家,到各處求學,早早地成了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又眷戀著佛羅倫薩,不愿離開太久。這里有他心中所愛而又早逝的比阿特麗(Beatrice),更有新興的共和政權。三十歲參加佛羅倫薩的共和政權,三十五歲時甚至成為六名執(zhí)政長官之一,但由于站在新興商人利益一方反對教皇干涉,很快就被奪權的當局驅逐,后來又被缺席判處死刑。

被驅逐那天,但丁也應該是在深夜或清晨離開的吧?小巷中的馬蹄聲響得突然,百葉窗里有幾位老婦人在疑惑地張望。放逐他的是一座他不愿離開的城市,他當然不能選擇在白天。

被判處死刑后的但丁在流亡地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不僅寫出了學術著作《饗宴》、《論俗語》和《帝制論》,而且開始了偉大史詩《神曲》的創(chuàng)作,他背著死刑的十字架而成了歷史巨人。

佛羅倫薩當局傳信給他,說如果能夠懺悔,就能給予赦免。懺悔?但丁一聲冷笑,佛羅倫薩當局于一三一五年又一次判處他死刑。

但丁回不了心中深愛的城市了,只能在黑夜的睡夢和白天的癡想中懷念。最后,五十六歲客死異鄉(xiāng)。佛羅倫薩就這樣失去了但丁,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失去,后世崇拜者總是順口把這座城市與這位詩人緊緊地連在一起,例如馬克思在引用但丁詩句時就不提他的名字,只說“佛羅倫薩大詩人”,全然合成一體,拉也拉不開。

佛羅倫薩終究是佛羅倫薩,它排斥但丁的時間并不長。我在科西莫·美第奇的住所見到過但丁臨終時的臉模拓坯,被供奉得如同神靈。科西莫可稱之為佛羅倫薩歷史上偉大的統(tǒng)治者,那么,他的供奉也代表著整座城市的心意。

最讓我感動的是一件小事。但丁最后是在佛羅倫薩東北部的城市拉文納去世的,于是也就安葬在那里了。佛羅倫薩多么希望把他的墓葬隆重請回,但拉文納怎么會放?于是兩城商定,但丁墓前設一盞長明燈,燈油由佛羅倫薩提供。一盞燈的燈油能有多少呢?但佛羅倫薩執(zhí)意把這一粒光亮、一絲溫暖,永久地供奉在受委屈的游子身旁。

不僅如此,佛羅倫薩圣十字教堂(Santa Croce)安置著很多本地重要人物的靈柩和靈位,大門口卻只有一座塑像壓陣,那便是但丁。

但丁塑像為純白色,一派清瘦憂郁,卻又不具體,并非世間所常見。我無法解讀凝凍在他表情里的一切,只見每次都有很多鴿子停落在塑像上,兩種白色相依相融。很快鴿子振翅飛動,飛向四周各條小巷,像是在把艱難的但丁,稀釋化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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