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站在平原往南遙望,一溜黛青色的影子擋住了視線。那是著名的黿山山脈。這道山脈似乎分切了兩個世界,各自生成了自己不同的故事。如果沒有這一架大山,那兩個故事也許會很快融合交織到一起。與我的外祖父不同的是,我父親這一族人就生活在大山南部,準(zhǔn)確點說他們是山里人。是否土生土長的山里人不得而知,因為不同的記載相互矛盾。省去其他,簡單點講,寧家是南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這一點即便在平原上提起來也無人不知。它的名聲傳過高高的黿山山脈,勢力卻一直留在山的南面。山這邊的平原有聲名顯赫的外祖父一族,還有差不多與之齊名的“戰(zhàn)家花園”,所以寧家要過山來就得小心翼翼了。
與外祖父家不同的是,寧家一直在土地上做功夫,到了父親的老爺爺這一代,他們已經(jīng)是省內(nèi)最有名的幾個大地主之一了。與很多傳統(tǒng)大戶一樣,祖上有個規(guī)矩,就是不準(zhǔn)分家。可是一個時代的風(fēng)氣幾乎是無堅不摧的,當(dāng)時“分治”的呼聲遍布大江南北,具體到一個大家庭怎么就不可分治?老爺爺兄弟三個分成了三攤,于是大山的那一面一下就有了轟轟烈烈的三個寧家。
我最牽腸掛肚的當(dāng)然還是我們這個寧家。如果仔細(xì)研究一下,我就必須承認(rèn),我們從自治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衰落的征兆,所以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都不必驚詫。剛剛獲得權(quán)力的老爺爺喜笑顏開,琢磨著辦一些有趣的事情。因為繼續(xù)為增加財富絞腦汁是愚蠢的,我們最不缺少的就是財富了。老爺爺打心眼里喜歡的一些人都成了家中的???,而且讓家里人一律尊稱他們?yōu)椤按髱煛薄@種叫法與今天的意義頗為不同,那是“大師傅”三個字的省略。大師中有變戲法的、唱戲的、看星相的、神醫(yī)、牲口販子,甚至還有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土匪。這個土匪年輕時候連中三槍,而且都在胸部,不但沒死,還自己爬出了火網(wǎng)。老爺爺說這樣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么?他一直到了暮年還是極為欣賞老土匪身上那三個疤痕。最后的那一年,老爺爺與之交談最多的就是這個人了,對那些冒險的故事百聽不厭。老土匪已經(jīng)手無縛雞之力,但那雙眼睛還仍然野氣生生。
在各種各樣的大師的陪伴下,我們這個寧家走進了自己奇異的歷史。有一些不道德的人不斷地打我們的主意,如一個能夠單掌劈斷青石的人,他的來訪曾使全家歡天喜地,可宿了幾夜,離開時偷走了我們的三匹好馬;還有一個會耍連環(huán)刀的人,許諾將功夫傳給少爺,結(jié)果第七天上欺負(fù)了一個丫環(huán),她坐在地上邊哭邊訴,家里人去尋那人算賬,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這樣,到了我的爺爺寧吉這一代,終于產(chǎn)生了奇跡。我從來沒有聽到父親寧珂議論自己的父親,母親偶爾提到,父親的神情是木木的,不發(fā)一言。顯然對于一位復(fù)雜的歷史人物如何評價,對他而言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即沒有那樣的一位爺爺,也就沒有我的父親。
爺爺寧吉是被大師們簇?fù)碇L大的。他喜歡每一位大師;但最喜歡的還是好馬。他收集了各種各樣的駿馬,特別鐘情于純一色的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當(dāng)家的去世不久,寧吉就成了一位騎士。
無論一位騎士給一個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帶來的豐碩的精神之果卻可以飼喂一代又一代人。到他這兒為止,我們寧家終于從喜歡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為有趣的人這一步。這無論如何是我們家族的驕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過一個騎士,心中就熱乎乎的。
寧吉騎了一匹紅騍馬,還隨身馱了吃物,有酒,有錢,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代表從來忠實于土地的寧家去探探險。他一走就是半年不歸,扔下了家里數(shù)不清的事務(wù),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兒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輩殘留的幾個大師。那個土匪大師也死去了,并在臨死之前教會了寧吉使用火器。
這支火器是長桿兒“雞搗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楊。寧吉第一次試槍就擊斃了一只近在咫尺的蘆花大公雞。這只雞在雞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雞,而且欺侮時緊緊啄定它們的頸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飛揚。寧吉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它。盡管只是一只雞,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爺爺?shù)膫b義心腸,同樣也大致能夠讓人猜想他日后騎士生涯的性質(zhì)。
關(guān)于爺爺和他的馬,就是寫幾本大書也講述不完。扼要地說,他騎馬翻過大山,首先來到平原看海,又在海濱城市里遛了馬,知道了這兒有個“曲府”。我猜想他一定跨過曲府的門檻,因為一個騎士既然來了,就不會留下歷史的遺憾。他一路上不停地醉酒,也不斷地遭劫和獲救,結(jié)交了無數(shù)的朋友。有一陣他在東部沿海遇到了一幫打家劫舍的好漢,領(lǐng)頭的幾個能吃生魚,能大碗喝酒,一下就被他喜歡上了。他在他們當(dāng)中住了很久,還一起參加了幾次搶掠。他甚至考慮過自己是否入伙。在隨這些好漢周游的日子里,他一陣高興就指點他們:春天里桃花開放的日子,他們最好能去搶搶南山的某一個寧家,那戶人家真是富得流油。說定之后他就慢悠悠地回轉(zhuǎn),回到寧家時正好山溪開凍,桃花也開了。他對前來迎接的家里人說:“準(zhǔn)備家伙吧,過不了幾天劫匪就來了?!?/p>
第五天上那些東部好漢真的來了。他們伏在門口的樹下打冷槍,專等大院里亂起來時好下手。奇怪的是人家就是不亂。這樣待了兩個時辰,突然大門洞開,燈火立刻輝煌起來,接著跑出一個騎大紅馬的人。這個人儀表堂堂,穿了古代武士的服裝,手拿長筒雞搗米,吶喊著沖出來。長筒雞搗米響了,但槍子兒并未打到好漢們身上。他們慌忙退卻,武士就一陣急追。這是好漢們一生經(jīng)歷的最沒有臉面的事情。由于寧吉打扮怪異,又描了濃眉闊口,那些劫匪朋友怎么也想不到會是他。
幾天之后,寧吉重新騎馬東行,找到了那些好漢,問他們得手了嗎?幾個人連連哀嚎,說別提了罷。寧吉嘆息:“這也怪我。我只急于幫幫你們,卻忘了告訴一下關(guān)節(jié):那戶人家這些年出了一個英雄,手持單槍,勇不可擋,要劫財最好打聽準(zhǔn)了他在不在家。他在,別說你們十個八個,就是一個團也無濟于事呀!是吧是吧!”好漢們深以為然。寧吉接著給了他們很多錢,算是這一次失利的安撫。
這就是后來被家里人反復(fù)渲染的一個真實故事。就在那次之后,他開始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一次旅行。先是自縣城往西,一直走到一千多里之外的省會。在省會,他見到了本家一個最重要的人物:省府參事寧周義。寧周義輩分雖高,年紀(jì)并大不了多少,但仍然按照長輩的身份訓(xùn)導(dǎo)了這個放浪形骸的侄子,讓他立即打馬回頭。寧吉說:“我聽著啦。不過我早聽說江南一帶吃一種醉蝦,那蝦入口時還是活的,一咬一蹬,鮮鮮的滋味沒法言說。我先往南走走,吃過了醉蝦就回家來哩?!?/p>
這一番話讓本家叔氣得手抖,他就用這抖抖的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寧吉火了,立刻拔出了雞搗米,但剛比劃了兩下就被一旁的衛(wèi)兵下了。那些衛(wèi)兵個個英武精神,十分敬重自己身旁的參事,而且都知道參事是省長老爺?shù)闹两弧?/p>
寧吉被押起來,馬也拴在公家?guī)?。按時有人送飯,頓頓飯都有醉蝦。飯后總有人問一句:“吃過醉蝦了嗎?”他就硬倔倔地昂起脖子:“沒有。”
寧周義老家有個妻子,這時隨身的是四姨太阿萍,一個嬌小的南方人,走路像貓一樣悄無聲息。醉蝦就是她做的。她在窗外看著寧吉,發(fā)現(xiàn)他頭發(fā)梢都豎起來了。她叫著大侄子,勸他說句軟話。他就說:“俺這南邊的小嬸子啊,你伙同俺叔干啦,你一遭兒把俺也做成醉蝦吧!”
阿萍心軟得很,流出了眼淚:“我親手做的醉蝦可是正宗的呀,你到了南方,吃的也不過這樣……”寧吉說非要在江南吃上醉蝦不可。
后來他還是被放開了。有的說是寧周義不忍長期鎖著寧家的人,還有的說是阿萍偷偷放了他……反正他依舊騎著那匹紅馬、拎著長筒雞搗米往南漫游去了。
他肯定是到了南方。關(guān)于他在南方的消息就微乎其微了。在當(dāng)年,南方給人十分奇特的感覺,它讓人感到那是一塊溫濕的邊地,語言不通,風(fēng)俗怪異,時不時地還有瘟瘴。它比外國還要神秘。所以說當(dāng)年的寧吉提出到南方吃上醉蝦再回家這一說法,包含了多大的狂妄和藐視。這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他本家叔揮起巴掌絕非小題大做。寧吉去了南國,差不多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等于宣布從此割斷了與寧家大院的關(guān)系。人們不信一個跨過了黃河和長江的人還能回返。這種判斷并沒有錯,實際上寧吉再也沒有回家。
他的漫游有始無終。直到今天,在后來人的心目中,他們的先人中仍然有一位在南方游蕩的騎士。
當(dāng)然,這除了滿足一個家族的自豪感、使一代代人有了濃濃不倦的談興之外,在當(dāng)時帶給寧家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災(zāi)難。都知道當(dāng)家人沒有了,妻兒老小驚恐不安,連養(yǎng)了多年的護院狗也神色慌張。奶奶哭干了眼淚,她已經(jīng)在絕望中等待了多年,再也無心料理家事,只專心撫養(yǎng)孩子。由于前些年寧吉的肆意揮霍、更早時候大師們的巨大耗損,寧家的資產(chǎn)已經(jīng)極為單薄了,要維持日子就不得不變賣山巒土地。其他兩大家寧姓出于家族禁忌不愿在這時候收買,旁姓又無力出像樣的價錢,所以在當(dāng)時那些土地都賣得很賤。這早已來不及可惜,因為一家人的出路要緊。在非常拮據(jù)的狀態(tài)下,那些過慣了優(yōu)越生活、上一代留下的一二位大師只好相繼離去。寧家的這處大院突然空曠了許多。
在一個干旱的春季,一場突來的大火在寧家大院燃起,幾幢主要的建筑很快毀于一旦。該是結(jié)束的時刻了。下人們紛紛尋找出路,女主人——我的奶奶長病不起,在接下來那個炎熱的夏天去世了。父親寧珂當(dāng)年只有十幾歲,他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據(jù)說他對前來援助的本家嬸子說了一句:“我還有父親呢!”
本家嬸子盯了他一眼,領(lǐng)上他離開了這個廢棄的家。她是遵照另一個老爺?shù)闹家膺@樣做的——當(dāng)時的寧周義正好回來探家,問起這邊的事兒,對寧吉的下落、家道的衰落、大火等等一概不感興趣,只是問起我的父親:
“怎樣一個孩子?”
“怪好的,大眼,特別伶俐哩!”
“那好,領(lǐng)他來吧。”
就這樣,父親被他的叔伯爺爺好好端詳了一番,腦殼被一再地?fù)崦J宀疇敔數(shù)氖钟执笥譁嘏?。這可是一只了不起的手,這只手曾經(jīng)觸碰過那個時代里一大批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它有足夠的力量改變?nèi)说拿\。他當(dāng)即決定領(lǐng)走寧珂。因為直到那時他還沒有一個兒子,僅有的一個娃娃還是個女兒。叔伯爺爺留在老宅的妻子想留下我的父親,沒有成功。
二
寧珂跟在叔伯爺爺身邊,接受了當(dāng)時最好的教育。寧周義堅持讓他宿在學(xué)校,只允許他周末回家一次,而且不準(zhǔn)他乘坐家里的汽車。對他最疼愛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親,而且年齡比他的母親還要小得多呢。他羞于跟她叫“奶奶”,她也常常只是叫他“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孩子,快回家來!”“你這個孩子,怎么不坐電車?”她沒有孩子,這會兒對寧珂傾注了全部的母愛。
寧周義正焦慮于政事。他與其他幾個寧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經(jīng)早早地放棄了對土地的熱情,把資產(chǎn)盡可能地轉(zhuǎn)移到幾個大城市去。他的錢莊、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場上周旋久了會變成兩種人:或者是更為狡獪精靈,或者是一顆心越來越沉。寧周義屬于后者。他與省長老爺在政見上分歧漸大,但私人友誼仍如從前。這些年他正考慮從一種處境中退出來,專心經(jīng)營自己的物業(yè)資產(chǎn),但又于心不忍。他對當(dāng)時活躍著的幾個政黨派別都有褒貶。北方一些有實力的軍事人物對他并未忽略,其中有幾位還對他發(fā)出多次邀請,他都以各種借口回絕了。他一生都想離槍遠(yuǎn)一點。
他似乎并不太關(guān)心寧珂的學(xué)業(yè)。他說這種事兒有專門的一撥人去管教也就行了?!八麄儭敝附處?。而他只是特別關(guān)心孫子的身體,每個周末都要與他一塊兒到一個大廣場上去練投擲。休息時他們的談話也讓旁邊的阿萍笑。他問:“你爬過黿山最高峰嗎?”寧珂答:“想爬,后來離得遠(yuǎn)了。以后吧?!薄耙院缶吞砹?。我七歲就爬過?!薄鞍⊙??!薄澳阍谒锬苡味噙h(yuǎn),一口氣?”“幾尺遠(yuǎn)……”“糟。如果落水了怎么辦?”“那就……”
下一個周末他就領(lǐng)寧珂去一個露天游泳池了。寧珂第一次見到叔伯爺爺?shù)穆泱w,它那么光滑,被太陽曬得微黑,肌肉發(fā)達??傊芎每从趾苡辛?。這個裸體一入水就變成了翻騰的蛟龍。它竟然可以騰躍自如,在水里滑翔得多么自由多么優(yōu)雅。叔伯爺爺喊他,他不得不躍入水中??墒且粫核烷_始呼救了,叔伯爺爺大笑著過來援助。
夜里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寧周義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長了寧珂就盼叔伯爺爺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這個孫子已經(jīng)長大了,早過了擁在懷里一邊撫摸一邊講故事的年齡;她總是把他的頭扳在胸口,輕輕梳理那光滑烏黑的頭發(fā)。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個仙境,這就使寧珂大大地原諒了自己的父親。他最感興趣的就是問父親臨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兇吧?”
“他很兇。最后那幾天沒有刮臉,胡茬兒黑得像個土匪。”
“馬呢?”
“大紅馬,拴在公家?guī)?。它想主人,老要叫?!?/p>
“我想我爸。”
阿萍就摟緊他,臉靠著他圓圓的頭頂說:“你爸,你還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歡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歡醉蝦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蝦,阿萍奶奶做了。醉蝦扣在一只藍花小缽中,一掀蓋子就有幾只蹦到桌上……寧珂絕不會將它們吞進肚里。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在想自己一去不歸的父親。
幾乎每天都要做關(guān)于那個人的夢。其實他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太清晰,因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親就成了騎士,來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馬和那支槍,他至今還記得父親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馬,奔馳在東邊那條馬路上的情形。馬尾巴飄起來,陽光把它照得真美。父親的身個多高?臉是什么顏色?他都模模糊糊。身處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時常想起父親。人好像都有這么一段——專門琢磨自己的父親。
他回憶著母親斷斷續(xù)續(xù)講過的父親。母親并不太責(zé)備那個人,最多的只是牽掛。她擔(dān)心他一路上風(fēng)塵仆仆弄壞了身子,還怕他遭遇其他危險,比如劫匪、從馬上栽下來,等等。她抱著小寧珂,眼睛凝視一個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母親多么漂亮,他認(rèn)為她是天下最美麗的一個人,他也聽人說過這樣的話。
誰有過這樣一個不幸而美麗的母親?她的大眼睛清明純凈如水,亮而深;她從不施脂粉,因為稍稍一動一遮就破壞了那種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紅木樹。母親的形象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清清楚楚。
也許正因為父親的模糊難辨,他才永遠(yuǎn)追逐著他。馬蹄,踏醒了他的夢。他有時正睡著,突然喊一聲就坐起來,大聲地喊。
叔伯爺爺和阿萍奶奶都走進來,驚訝地望著他。
“我要一支槍……”
叔伯爺爺笑了。他伸手撫摸著孫子的頭發(fā),這頭發(fā)真是光滑得讓人感動。他安撫了一會兒孩子,臨走開時說:“最強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帶槍……”
寧珂中學(xué)畢業(yè)了。當(dāng)時寧周義對他的未來有兩種打算:一是送到國外深造,二是留在身邊,讓其盡快進入自己的事業(yè)。本來他老人家是極傾向于前一種設(shè)計的,可是到了這一天又有些舍不得。最怕孫子離去的是阿萍,她一說到這上邊就流淚。當(dāng)時還有一個緊迫事情,就是分布在各地的產(chǎn)業(yè)越來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個更可靠的介入者。將來風(fēng)云變幻,有這樣一個人上下進出就方便多了。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退路、一個繼承。
寧周義惟一的小女兒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寧纈,平常只喚做“纈子”。她這時也來到父親身邊,小小年紀(jì)就傲橫逼人,指著比她還大的寧珂說:“快叫姑姑!”寧珂馬上叫道:“姑姑?!彼畈欢鄰膩聿恢鲃雍鞍⑵紜寢專澈筮€說阿萍長得像貓,就叫她“阿貓媽”。父親有一次聽到了,沒有聽出意思,還以為女兒在撒嬌,并未在意;后來看到阿萍哭起來,問了問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呵斥了女兒。
女兒惱惱地看著阿萍。沒有別人時她對阿萍說:“我長大了也不會對你好。”
阿萍于是更為傷心,也更為愛護孫子寧珂。她堅決不主張孫子到國外去,害怕他將一去不歸——誰料得到出洋的風(fēng)險呢?
就這樣寧珂留下來,并到寧周義的一個大錢莊上去做事;每年里,他還要拿出幾個月的時間跑跑其他幾個城市,凡是有買賣產(chǎn)業(yè)的地方他都要去。有一段時間他儼若成為寧家的全權(quán)代理,其實寧周義只是讓他當(dāng)一陣實習(xí)生。
在寧珂到錢莊做事的第二年,寧周義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期。他認(rèn)識到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來到了:也許對于任何人都存在著某種轉(zhuǎn)折。轉(zhuǎn)折不是轉(zhuǎn)機,轉(zhuǎn)折是逼迫人做出選擇。他知道自己長期投入的政治生涯,其實是一場毫無希望的事業(yè)。現(xiàn)在正陪伴一幫毫無意義的人,耗失了熱情。無窮無盡的追逐和競爭讓他說不出地厭惡。在一場分明是沒有前途的求索中,維持一個局部一個細(xì)節(jié)的完美既無可能也無意義。他提出了辭呈,非但沒有被接受,而且還被委以更重要的職位。他成了名義上的三兩位政要之一,實際上卻不怎么問事。他心里明白,在當(dāng)時這種人人茍且、勉強維持的局面下,有人不過是想借重他在政界軍界、特別是民眾中的一點點威望罷了。而這種威望本身也許就非常脆弱。
有一次他回老家小住,不知怎么走漏了風(fēng)聲,一入縣境就看到縣長在領(lǐng)人迎接,而且一群人還拿著小彩旗。他心里厭煩透了,只是忍著。人群歡迎歡迎地叫,他笑得很艱澀。好不容易才挨過這一場。他很快了解到,所有參加歡迎的民眾事先都得到了縣長的一塊大洋。從那次起,他再也沒有理那個縣長。
寧周義這一段最重視的反倒是自己的實業(yè)和家庭。他把大量時間花費在四姨太和孩子身上,再就是帶領(lǐng)孫子寧珂到幾個城市走走:他要以身示范,教導(dǎo)這個聰慧過人的青年。
有一天寧珂從一個海邊城市歸來,第一次穿了一套西服,結(jié)了領(lǐng)帶。阿萍見了就說:“快換上長衫吧,爺爺最討厭洋服。”寧珂于是動手換衣服。正換著叔伯爺爺邁進門來,說:“讓我看看。”他看過了,點點頭:“你覺得好就穿吧。不要在乎別人怎么看,要依照自己的興趣,做事情就是這樣?!闭f完回書房去了。
寧珂長久地記住了那個場景,叔伯爺爺?shù)哪蔷湓挕?/p>
寧周義最寵愛的是身邊的阿萍,對她有不倦的熱情。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剛剛?cè)畾q,阿萍跟隨一個當(dāng)小官僚的遠(yuǎn)房親戚來北方這個省城謀事,其實是想讓他出錢求學(xué)。小官僚極為吝嗇,她的飯錢、在大街上買冰棍解渴的錢,他都一一記下,專等有一天讓她償還。沒有辦法,她在南方已經(jīng)沒有了親人。那雙漆黑的、羞澀的眼睛,寧周義簡直不敢直視。他渴望她能留在身邊做點雜事——當(dāng)時他身邊沒有家眷,他可以為她出資上學(xué)……就這樣,阿萍上了僅僅兩三年學(xué),他們就再也分不開了。她不上學(xué)了,她說他就是最好的老師,她一輩子伺候他了。寧周義明媒正娶,并真的做了她的老師。直到很久以后,他們兩人在一起時,阿萍偶爾還稱他為“老師”。
纈子很快長高了,也胖了,喜歡打扮,專門模仿一些彩色圖片上的時髦女人,濃濃的脂粉味兒嗆鼻子。她仍然叫阿萍為“阿貓媽”,還把一些油頭粉面的少年領(lǐng)到家里,向他們介紹阿萍說:“這是我的阿貓媽。”
寧珂已經(jīng)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了。他顯然正在成為寧家最優(yōu)秀的人物。寧周義一些重要的事情就直接交給他去辦理,讓其穿梭往來于幾個大城市,還有機會到東部平原那個海濱城市,因為寧周義要與那里的海港打交道。
寧珂從那個城市的海港帶回一些舶來品,總是挑選最好的一兩件交給阿萍奶奶。阿萍奶奶在他歸來后就一連幾天歡天喜地,為他做好吃的,給他鋪一個松軟舒適的床。她眼里,他永遠(yuǎn)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躺下了,她還在旁邊坐一會兒,問他一些外面的事情。他讓她像過去那樣講故事,講那個一輩子在馬背上奔走的人——多么奇怪啊,老寧家竟然有一個人物走進了童話。
我的父親!你騎上紅馬奔馳,從古到今,再到永遠(yuǎn)永遠(yuǎn)……
三
我夢見一片紅木樹,它的葉子像你的頭發(fā),在霞光下閃動鮮艷的顏色。風(fēng)吹動著它搖動搖動,如同你在頑皮地轉(zhuǎn)動面龐。你有一雙迷離的眼睛,微鼓的前額,白皙的肌膚。我站在最高的那個山峰上向你遙望,你遠(yuǎn)遠(yuǎn)的會把我當(dāng)成一棵樹。是的,我有深深的根脈,它提供我養(yǎng)料,也給我自尊。這無用的自尊阻止了我走過去,只讓我一生遙望著……聽到了嗒嗒的馬蹄聲嗎?那是從天際飛來的,是穿越了歷史塵埃的聲音。那匹馬也許會飛馳進你的紅木林,然后就開始飄飄奔躍。它是一首歌、一幅畫、一行長長的詩。
我從紅木樹、從早霞的金絲光束、從那個漫游的身影上汲取力量。我渴望一個泉,它滋潤我充實我。我渴了一生,我的泉。我對我的泉祈禱,斂住母親給我的眼淚。我的泉,我的泉。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你騎在紅色的駿馬上飛馳而去,帶去了所有的家族的浪漫和希望,你是家族的永恒的父親。你是那一段神奇?zhèn)髡f的父親了……
誰知道一個男子佇立在掩去了屈辱的幕布旁?他長大了有多少悲傷?誰知道我悄悄掀開了幕布,瞥見了那一切。然后我就睜大了一雙讓人注視和歆羨的黑眼睛看這個世界了。到處都隱下了可怕的故事,到處都埋葬了可愛的玫瑰。少女的睫毛像夜合歡的葉子一樣輕輕閉合,再也不能睜開。
我第一次看見海時已經(jīng)什么都懂了。我忍著。這片水太大了,可它是苦澀的水,它壯美浩蕩而不能飲用。我渴望自己的泉。我長大了。我記得捧起你的葉子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它光滑如絲,撲撲的像有脈動。我把臉貼在上面,后來讓它披遮在頭部。滿鼻孔里都是野生生的香氣。我沉入了你生成的溫馨之夜。我就想這樣一直睡去。
屬于我的只有很短暫很短暫的時間,雖然一切才剛剛開始。我踏的路與別人大同小異,我正為此而無望,而激動,為此而吞淚入心。我不知該冷如冰塊還是熱如赤炭?我的質(zhì)疑又該對誰傾訴?
你也找不到傾訴之地,所以你才拍打著紅馬。那真是個好生靈,它的美目是讓人世間感嘆不止的一個窗戶,一個源泉。我相信你就從它那兒尋找永久的支持和鼓舞,漫漫長路也能夠窮穿。但你仍然找不到傾訴之地,你懷上了一個冰涼的心情奔赴天涯。天際是一抹光、一片蒼然,你直著走進去,像走進一片塵埃。時光是一片未知的塵埃,它融去了多少好男兒?你告訴我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告訴我……
一片沉默。我的視網(wǎng)上只有一匹飛揚的紅馬。它是族徽,是運動跳躍、獻給未來的鮮花,是生命之花。當(dāng)我長大了,懂得了焦渴與獨守的同時,也就開始了一個幻想。我想象融進和融入的那一天,想象著你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舍下的是什么,心里明明白白。神靈用他萬能的手像撒種子似的播下了一地蒼耳,它們在潔白的沙子上濃旺濃旺地展放葉片。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見過蒼耳開花,只是見到了果實。它們是在哪一刻承接了領(lǐng)受了?世人只看見一片不孕的葉子……
當(dāng)那些身懷絕技的“大師”擁入一座古老的宅院時,我們卻無緣謀面。他們沒有潔癖,散發(fā)著上一個世紀(jì)的膻氣。這些特異的生命在大地上游蕩,自由而無望,貧窮是他們的徽章,猖狂是他們的衣冠。一個個身疲志靡,真是百無一用。誰也想不到在高山之間的宅院,在殼斗科樹木繁茂生長的一個谷地,有一天會大師云集。他敬畏著大師,他們則敬畏著他。
媽媽的柔發(fā)罩住了我的面龐,我躲在媽媽身邊,微微喘息。媽媽,她的手按在我的脊背上,像要數(shù)一下骨節(jié)似的,一點一點撫摸。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被一片溟濛遮住,一直望著窗外。她也許在詢問這一切:聚與散、合與分、生與死、來與去?一世一代的繁華像春天茂盛的牡丹,它只與芍藥毗鄰,可是凋謝的那一天很快到來。有人嫌它凋謝得太慢,牽進園中一匹三歲小馬,讓它盡情地折騰。
我伏在你的胸前,忍受著。你讓我一遍又一遍地思念媽媽。我追逐著媽媽的目光,那目光卻在追逐奔馳的馬蹄,她的耳朵也在傾聽。我再也沒有母親了,她的魂靈飛走了,跟去了。那狂急焦躁的節(jié)奏啊,她一生都沒能合上那個節(jié)拍。這兒就留下了我,一個人,沉沒在黑夜里。你的柔長的雙臂像索一樣捆緊了我,怕我也隨了去。我是一個含而不露的、微微帶幾分羞澀的年輕人,那馬蹄聲離我何等遙遠(yuǎn)。
你長時間佇立床前,呼吸輕輕的。你在暗中注視我,也許在看我緊緊合攏的眼睫。你終于忍不住,掀開剛剛焐熱的被子,把手放在我的皮膚上。手在全身移動。我閉著眼睛。你的手碰到了我的下頜,我緊緊咬著牙關(guān)。豐腴的臂彎攏住了我的臉龐,你的濃重的氣息像大雨之中蘑菇的清香,鋪天蓋地而來。我仿佛看到了杏紅色的一片甜薯在陽光下,散著淡淡的亮色。我不知不覺中啟開嘴唇,咬住了你的胳膊。我輕輕地咬,我用力地咬了一下。
你的淚水灑下來,像雨澆在向日葵的葉子上。我松開嘴。你的手向上移動,撫過了我閉合的眼睛、額頭,它在額頭那兒停了一瞬,又向上。它最終停留在黑色的叢林中。這叢林茂密得深不見底,它在其中久久徘徊、搜尋、探覓。該結(jié)束了。你把軟軟的、散發(fā)著太陽味兒的被子拉一下,掖緊了邊角,然后匆匆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剛才它就在那兒多停留了一會兒,仿佛在盤算和計劃最后這一吻的位置和時間。實行起來卻是如此的短暫。
你這之后總是飛快地離去,腳步聲像貓一樣輕巧。我的淚水嘩一下流出。我不能忍受。
想起必然到來的那一天我就不能忍受??墒悄且惶熘拔乙膊荒苋淌?。嗒嗒馬蹄將踏碎一切鋪地的卵石。我告訴自己:開始了,我自己的事情開始了,我長大了。
我不代表誰,不代表那個英俊高大神采飛揚的男人,但我可以崇拜一匹紅馬。它的嘴巴和鼻孔從來沒有發(fā)出過凡俗之聲,含蓄完美到只剩下一個精神。這難以消逝的激揚鼓勵只有一次我就會牢牢地記住。那個不同凡響的人,就讓它飛起的蹄子把一個精致的窩踏碎了,揚長而去。
想到這里我才灑下淚水。這是給你的最后的淚水?;蛟S我要背叛了。一個人不會沒有背叛。不過什么樣的背叛才能比得上我的背叛呢?我愛你才要背叛——我終于說出了這個致命的字眼:我愛你愛你……我因此才要踏上那一條路。我要做個能夠愛的人。愛什么?愛你和與你類似的一切。我愛你,愛你,并從此開始了一場難以被饒恕被寬容的背叛。我在無微不至的安撫照料下認(rèn)識了一種可怕的真實。這一份讓我識別得真難,但我識別了。你是被掠奪來的。掠奪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可以是暴力,是金錢的魔力,也可以是所謂的其他的魅力。但無論是什么,掠奪就是掠奪。仁慈、寬厚、知識、權(quán)力,它們都有魅力。魅力也可以參與掠奪。我一門心思認(rèn)定了你是被掠奪來的,于是就埋下了反叛的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