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今所見漢人小說

現(xiàn)存之所謂漢人小說，蓋無一真出于漢人，晉以來，文人方士，皆有偽作，至宋明尚不絕。文人好逞狡獪，或欲夸示異書，方士則意在自神其教，故往往托古籍以衒人；晉以后人之托漢，亦猶漢人之依托黃帝伊尹矣。此群書中，有稱東方朔班固撰者各二，郭憲劉歆撰者各一，大抵言荒外之事則云東方朔郭憲，關(guān)涉漢事則云劉歆班固，而大旨不離乎言神仙。

稱東方朔撰者有《神異經(jīng)》一卷，仿《山海經(jīng)》，然略于山川道里而詳于異物，間有嘲諷之辭?！渡胶＝?jīng)》稍顯于漢而盛行于晉，則此書當(dāng)為晉以后人作；其文頗有重復(fù)者，蓋又嘗散佚，后人鈔唐宋類書所引逸文復(fù)作之也。有注，題張華作，亦偽。

南方有之林，其高百丈，圍三尺八寸，促節(jié)，多汁，甜如蜜。咋嚙其汁，令人潤澤，可以節(jié)蚘蟲。人腹中蚘蟲，其狀如蚓，此消谷蟲也，多則傷人，少則谷不消。是甘蔗能滅多益少，凡蔗亦然。（《南荒經(jīng)》）

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原注，言食其肉，則其人言不誠。）一之誕。（《西南荒經(jīng)》）

昆侖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圓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會(huì)東王公也。（《中荒經(jīng)》）

《十洲記》一卷，亦題東方朔撰，記漢武帝聞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長洲元洲流洲生洲鳳麟洲聚窟洲等十洲于西王母，乃延朔問其所有之物名，亦頗仿《山海經(jīng)》。

玄洲在北海之中，戌亥之地，方七千二百里，去南岸三十六萬里。上有大玄都，仙伯真公所治。多丘山。又有風(fēng)山，聲響如雷電，對(duì)天西北門。上多太玄仙官宮室，宮室各異。饒金芝玉草。乃是三天君下治之處，甚肅肅也。

征和三年，武帝幸安定。西胡月支獻(xiàn)香四兩，大如雀卵，黑如桑椹。帝以香非中國所有，以付外庫?！胶笤?，長安城內(nèi)病者數(shù)百，亡者大半。帝試取月支神香燒之于城內(nèi)，其死未三月者皆活，芳?xì)饨?jīng)三月不歇，于是信知其神物也，乃更秘錄余香，后一旦又失之?！髂?，帝崩于五柞宮，已亡月支國人鳥山震檀卻死等香也。向使厚待使者，帝崩之時(shí)，何緣不得靈香之用耶？自合殞命矣！

東方朔雖以滑稽名，然誕謾不至此?！稘h書》《朔傳》贊云，“朔之詼諧逢占射覆，其事浮淺，行于眾庶，兒童牧豎，莫不眩耀，而后之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眲t知漢世于朔，已多附會(huì)之談。二書雖偽作，而《隋志》已著錄，又以辭意新異，齊梁文人亦往往引為故實(shí)。《神異經(jīng)》固亦神仙家言，然文思較深茂，蓋文人之為?！妒抻洝诽販\薄，觀其記月支國反生香，及篇首云，“方朔云：臣，學(xué)仙者也，非得道之人，以國家之盛美，將招名儒墨于文教之內(nèi)，抑絕俗之道于虛詭之跡，臣故韜隱逸而赴王庭，藏養(yǎng)生而侍朱闕?！眲t但為方士竊慮失志，借以震眩流俗，且自解嘲之作而已。

稱班固作者，一曰《漢武帝故事》，今存一卷，記武帝生于猗蘭殿至崩葬茂陵雜事，且下及成帝時(shí)。其中雖多神仙怪異之言，而頗不信方士，文亦簡雅，當(dāng)是文人所為?！端逯尽分浂恚活}撰人，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始云“世言班固作”，又云，“唐張柬之書《洞冥記》后云，《漢武故事》，王儉造也?！比缓笕怂鞆綄僦嗍稀?/p>

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生于猗蘭殿，年四歲，立為膠東王。數(shù)歲，長公主抱置膝上，問曰，“兒欲得婦不？”膠東王曰，“欲得婦。”長主指左右長御百余人，皆云不用。

末指其女問曰，“阿嬌好不？”于是乃笑對(duì)曰，“好。若得阿嬌，當(dāng)作金屋貯之也?！遍L主大悅，乃苦要上，遂成婚焉。

上嘗輦至郎署，見一老翁，須鬢皓白，衣服不整。上問曰，“公何時(shí)為郎？何其老也？”對(duì)曰，“臣姓顏名駟，江都人也，以文帝時(shí)為郎?！鄙蠁栐?，“何其老而不遇也？”駟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上感其言，擢拜會(huì)稽都尉。

七月七日，上于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方來。上問東方朔，朔對(duì)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薄且孤┢呖蹋罩袩o云，隱如雷聲，竟天紫氣。有頃，王母至，乘紫車，玉女夾馭；戴七勝；青氣如云；有二青鳥，夾侍母旁。下車，上迎拜，延母坐，請(qǐng)不死之藥。母曰，“……帝滯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藥，未可致也?！币虺鎏移呙叮缸試n二枚，與帝五枚。帝留核著前。王母問曰，“用此何為？”上曰，“此桃美，欲種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绷糁廖甯?，談?wù)Z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肅然便去。東方朔于朱鳥牖中窺母。母曰，“此兒好作罪過，疏妄無賴，久被斥逐，不得還天，然原心無惡，尋當(dāng)?shù)眠€，帝善遇之！”母既去，上惆悵良久。

其一曰《漢武帝內(nèi)傳》，亦一卷，亦記孝武初生至崩葬事，而于王母降特詳。其文雖繁麗而浮淺，且竊取釋家言，又多用《十洲記》及《漢武故事》中語，可知較二書為后出矣。宋時(shí)尚不題撰人，至明乃并《漢武故事》皆稱班固作，蓋以固名重，因連類依托之。

到夜二更之后，忽見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來，徑趨宮庭，須臾轉(zhuǎn)近。聞云中簫鼓之聲，人馬之響。半食頃，王母至也?？h投殿前，有似鳥集，或駕龍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鶴，或乘軒車，或乘天馬，群仙數(shù)千，光曜庭宇。既至，從官不復(fù)知所在，唯見王母乘紫云之輦，駕九色斑龍。別有五十天仙，……咸住殿下。王母唯扶二侍女上殿。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綾之袿，容眸流盼，神姿清發(fā)，真美人也！王母上殿，東向坐，著黃金褡，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靈飛大綬，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玄璚鳳文之舄，視之可年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真靈人也！

帝跪謝?！显蛉耸沟圻€坐。王母謂夫人曰，“卿之為戎，言甚急切，更使未解之人，畏于意志。”夫人曰，“若其志道，將以身投餓虎，忘軀破滅，蹈火履水，固于一志，必?zé)o憂也?！毖灾l(fā)，欲成其志耳，阿母既有念，必當(dāng)賜以尸解之方耳。”王母曰，“此子勤心已久，而不遇良師，遂欲毀其正志，當(dāng)疑天下必?zé)o仙人，是故我發(fā)閬宮，暫舍塵濁，既欲堅(jiān)其仙志，又欲令向化不惑也。今日相見，令人念之。至于尸解下方，吾甚不惜。后三年，吾必欲賜以成丹半劑，石象散一。具與之，則徹不得復(fù)停。當(dāng)今匈奴未彌，邊陲有事，何必令其倉卒舍天下之尊，而便入林岫？但當(dāng)問篤志何如。如其回改，吾方數(shù)來?！蓖跄敢蜣缘郾吃唬叭暧蒙显蛉酥裂?，必得長生，可不勖勉耶？”帝跪曰，“徹書之金簡，以身佩之焉。”

又有《漢武洞冥記》四卷，題后漢郭憲撰。全書六十則，皆言神仙道術(shù)及遠(yuǎn)方怪異之事；其所以名《洞冥記》者，序云，“漢武帝明俊特異之主，東方朔因滑稽以匡諫，洞心于道教，使冥跡之奧，昭然顯著。今籍舊史之所不載者，聊以聞見，撰《洞冥記》四卷，成一家之書，”則所憑藉亦在東方朔。郭憲字子橫，汝南宋人，光武時(shí)征拜博士，剛直敢言，有“關(guān)東觥觥郭子橫”之目，徒以潠酒救火一事，遽為方士攀引，范曄作《后漢書》，遂亦不察而置之《方術(shù)列傳》中。然《洞冥記》稱憲作，實(shí)始于劉昫《唐書》，《隋志》但云郭氏，無名。六朝人虛造神仙家言，每好稱郭氏，殆以影射郭璞，故有《郭氏玄中記》，有《郭氏洞冥記》?！缎杏洝方癫粋鳎^其遺文，亦與《神異經(jīng)》相類；《洞冥記》今全，文如下：

黃安，代郡人也，為代郡卒，……常服朱砂，舉體皆赤，冬不著裘，坐一神龜，廣二尺。人問“子坐此龜幾年矣？”對(duì)曰，“昔伏羲始造網(wǎng)罟，獲此龜以授吾；吾坐龜背已平矣。此蟲畏日月之光，二千歲即一出頭，吾坐此龜，已見五出頭矣?！薄ň矶?/p>

天漢二年，帝升蒼龍閣，思仙術(shù)，召諸方士言遠(yuǎn)國遐方之事。唯東方朔下席操筆跪而進(jìn)。帝曰，“大夫?yàn)殡扪院?？”朔曰，“臣游北極，至種火之山，日月所不照，有青龍銜燭火以照山之四極。亦有園圃池苑，皆植異木異草；有明莖草，夜如金燈，折枝為炬，照見鬼物之形。仙人甯封常服此草，于夜暝時(shí)，轉(zhuǎn)見腹光通外。亦名洞冥草?！钡哿钿S此草為泥，以涂云明之館，夜坐此館，不加燈燭；亦名照魅草；以藉足，履水不沉。（卷三）

至于雜載人間瑣事者，有《西京雜記》，本二卷，今六卷者宋人所分也。末有葛洪跋，言“其家有劉歆《漢書》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劉氏，小有異同，固所不取，不過二萬許言。今鈔出為二卷，以補(bǔ)《漢書》之闕?！比弧端逯尽凡恢?，《唐志》則云葛洪撰，可知當(dāng)時(shí)皆不信為真出于歆。段成式（《酉陽雜俎》《語資篇》）云，“庾信作詩，用《西京雜記》事，旋自追改曰，‘此吳均語，恐不足用?！焙笕艘蛞詾榫?。然所謂吳均語者，恐指文句而言，非謂《西京雜記》也，梁武帝敕殷蕓撰《小說》，皆鈔撮故書，已引《西京雜記》甚多，則梁初已流行世間，固以葛洪所造為近是?；蛴忠晕闹蟹Q劉向?yàn)榧揖?，因疑非葛洪作，然既托名于歆，則摹擬歆語，固亦理勢所必至矣。書之所記，正如黃省曾序言，“大約有四：則猥瑣可略，閑漫無歸，與夫杳昧而難憑，觸忌而須諱者?！比淮四伺幸允凡茫粽撐膶W(xué)，則此在古小說中，固亦意緒秀異，文筆可觀者也。

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居貧憂懣，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抱頸而泣曰，“我生平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遂相與謀，于成都賣酒。相如親著犢鼻裈滌器，以恥王孫。王孫果以為病，乃厚給文君，文君遂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yuǎn)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為人放誕風(fēng)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卷二）

郭威，字文偉，茂陵人也，好讀書，以謂《爾雅》周公所制，而《爾雅》有“張仲孝友”，張仲，宣王時(shí)人，非周公之制明矣。余嘗以問楊子云，子云曰，“孔子門徒游夏之儔所記，以解釋六藝者也”。家君以為《外戚傳》稱“史佚教其子以《爾雅》”，《爾雅》，小學(xué)也。又記言“孔子教魯哀公學(xué)《爾雅》”，《爾雅》之出遠(yuǎn)矣，舊傳學(xué)者皆云周公所記也，“張仲孝友”之類，后人所足耳。（卷三）

司馬遷發(fā)憤作《史記》百三十篇，先達(dá)稱為良史之才。其以伯夷居列傳之首，以為善而無報(bào)也；為項(xiàng)羽本紀(jì)，以踞高位者非關(guān)有德也。及其序屈原賈誼，辭旨抑揚(yáng)，悲而不傷，亦近代之偉才。（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