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

歷史總是在循環(huán)往復中螺旋上升，但每段歷史都具有不可替代性，無法復制。變革總是在潛移默化中醞釀和發(fā)生，但總有一個關鍵時刻，改變是天翻地覆的，影響一個國家、民族甚至全人類的未來。

1978年就是這樣的關鍵時刻，也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偉大年份。12月18日到22日，中國當代史上最重要的會議之一——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召開。會議形成了以鄧小平為核心的第二代中央領導集體，中心議題是“把全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上來”。這意味著中國進入改革開放的時代，重新回到世界舞臺。

小崗破冰、深圳春潮、海南熱土……改革開放的浩蕩浪潮從農村到城市，從特區(qū)、沿海席卷全國。從引進資金、技術、管理到“三來一補”“兩頭在外”，再到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全面參與全球化，擁抱互聯(lián)網，一代又一代中國人風雨兼程，昂首前行。中國不斷融入世界，世界也在重新認識中國。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改革開放這場中國的第二次革命，不僅深刻改變了中國，也深刻影響了世界！”[1]

1978年以前，中國是一個與世界經濟“絕緣”的封閉經濟體，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運行20多年后，中國經濟已陷入泥潭。從數據來看，1977年的國內生產總值是1952年的4.74倍，人均生產總值是1952年的2.86倍。[2]從民生來看則很不樂觀。1977年全國職工人均住房面積為3.6平方米，比1952年減少了0.9平方米[3]；1976年全民企業(yè)職工的平均年工資是605元，比1965年下降了47元[4]。這個古老的國家民生多艱，社會動蕩，迫切呼喚一場改天換地的大變革。

40年風云激蕩，波瀾壯闊。從1978年到2018年，中國的外匯儲備從1.67億美元增長到3萬多億美元，連續(xù)十多年位居世界第一；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增長224倍，總量突破90萬億元，占全球經濟的比重從1.8%提高到15%，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全國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從343元增加到39000多元，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從134元增加到14600多元；2018年《財富》世界500強名單中，中國企業(yè)數量達到120家，與榜首美國僅差6家。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到日新月異的變化，中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實力重回世界舞臺中心。

這份改革開放的成果來之不易。要知道，改革的本質是利益的重新分配，改革舊體制就意味著切割、剝離背后的利益集團，用更市場化的辦法取而代之，其風險可想而知。改革開放是以市場經濟的新體制將計劃經濟體制的內容凍結、封存，讓它逐步衰落、消亡、被更替，實現(xiàn)平穩(wěn)過渡，將風險降到最低。畢竟中國的改革開放史無前例，沒有成功先例可供參考借鑒，只有實事求是，從實際出發(fā)，堅持求真務實，才能讓改革的過程可控。

在過去40年間，中國就像一個巨大的試驗場，人們在改革開放的鼓舞下熱火朝天，豪情萬丈。其中，企業(yè)家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推動力量。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把現(xiàn)代商業(yè)定義為以“永不停止的狂風”和“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為特征的經濟系統(tǒng)，中國企業(yè)家與改革開放共同成長的過程恰恰符合這個描述，他們在改變命運的同時也參與、推動了大國崛起與經濟騰飛。

輝煌中有暗淡，喜悅中有辛酸，創(chuàng)業(yè)路途中有無數次喧囂與寧靜、掙扎與沉淪的鏡頭交替出現(xiàn)，這才是成功背后的真相。透過鮮活生動的故事，汲取向上不屈的力量，才能理解這個從無到有的階層，理解中國改革開放40年。

二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主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痹谶@用光榮與夢想寫就的40年里，時代浪潮一浪接著一浪，每次波濤洶涌時，總有一群弄潮兒傲立潮頭。

1968—1977年：“史前”創(chuàng)業(yè)家的大冒險

這段時期中國正處于“文化大革命”的動蕩之中，社會環(huán)境和經濟狀況復雜多變，吳仁寶、何享健、魯冠球等農村能人為了填飽肚子，或者解決鄉(xiāng)親、街坊的就業(yè)問題，以社隊工廠的名義辦起小作坊，年廣久則憑借炒貨手藝發(fā)家致富。他們在擔驚受怕、如履薄冰的情況下完成最初的資金積累和市場開拓，從農民成長為企業(yè)家。

1978—1983年：野蠻生長

“春江水暖鴨先知”，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化冰河，勇敢者大膽試水，小崗村18位村民“包田到戶”是農民的自救之路，溫州“八大王”富甲一方是個體戶的商業(yè)成就。四川劉氏兄弟和李書福當時都很年輕，原可能有更好的前程，卻都在創(chuàng)業(yè)浪潮中縱身下海。那是一個野蠻生長的年代，只要敢于抓住機會，就有可能獲得成功。

1984—1986年：公司化運營

鄧小平南下視察鼓勵一批人下海創(chuàng)業(yè)，無論是柳傳志、張瑞敏還是王石，都對管理有粗淺的認識，對企業(yè)運作并不陌生，不管是“貿工技”還是“技工貿”，都有一套理論去指導實踐。馬勝利更是經營管理高手，締造了“一包就靈”的改革神話。從農村到城市，承包經營依然適用。

1987—1991年：走出體制的“企業(yè)家”

1987年，“企業(yè)家”這個名詞第一次在中國出現(xiàn)，一些不甘心在體制內被束縛拳腳的人下海創(chuàng)業(yè)。有意思的是，他們都善于將毛澤東思想運用于企業(yè)管理之中。宗慶后和史玉柱都從事過營養(yǎng)品或保健品行業(yè)，他們不約而同在營銷中采取“建立農村根據地，農村包圍城市”策略，獲得競爭優(yōu)勢。任正非學習“艱苦奮斗”的作風，王健林強調“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軍人作風。

1992—1997年：“92派”與大時代

1992年是改革開放的又一個春天，也是新一波下海潮的開端。一大批知識分子、社會精英離開體制投身商界。他們紛紛南下，赴廣東，闖海南，在改革熱土上施展抱負。“萬通六君子”是“92派”的代表，俞敏洪、熊曉鴿是知識分子創(chuàng)業(yè)的典型，董明珠從銷售起步打拼事業(yè)，奧運冠軍李寧依托健力寶創(chuàng)業(yè)經商。他們是大時代的參與者，也是受益者。

1998—2008年：互聯(lián)網時代

1998年是“中國互聯(lián)網元年”，一大批具有大學學歷甚至海歸背景的創(chuàng)業(yè)者將互聯(lián)網引入中國。新浪、網易、搜狐、騰訊、阿里巴巴、百度、京東群雄爭霸，到后來BAT（百度、阿里巴巴、騰訊）三足鼎立?！懊赓M模式”大行其道，“眼球經濟”深受歡迎。當然，終歸是幫助用戶降低成本、提高效率者笑到最后。無論時代如何變幻，價值規(guī)律和商業(yè)本質從來未變。

2009—2012年：轉型升級中重新崛起

在世界性金融危機、全球化、移動互聯(lián)網三大浪潮的侵襲之下，中國企業(yè)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和迷惘之中，一切經驗失效，已無榜樣可學，危機四伏。張近東害怕被電商顛覆，郭臺銘的富士康深陷內憂外患，姚勁波和李想則屬于看準時代機會勇敢換賽道的嘗試者。他們都曾經獲得過成功，如今轉型再戰(zhàn)，依然勇往直前。

2013—2018年：新經濟顛覆者

2013年之后，無論是中國經濟趨勢還是互聯(lián)網格局，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切企業(yè)都是互聯(lián)網企業(yè)，但新時代已不再是互聯(lián)網巨頭的天下。雷軍率先抓住消費升級的機會，程維重構中國人的出行方式，王興圍繞生活方式不斷擴張，張小龍攜微信“笑傲江湖”。時勢造英雄，這些人注定是為激情的變革年代而生的。

可以說，中國企業(yè)家群體是在風雨飄搖的動蕩年代中誕生，在風雷激蕩的改革開放大潮中成長，在高歌猛進的新世紀里飛躍。40年來，中國企業(yè)家群體的成長史與社會進步、改革開放、經濟轉型的進程一脈相承，每一代企業(yè)家、創(chuàng)業(yè)者都奉獻出青春和才華，肩負起責任和使命。40年的改革開放史是一部勇敢追求理想而堅忍不拔、勇往直前的奮斗史，是一部推動社會進步而開拓進取、與時俱進的開放史，是一部引領商業(yè)進步而艱苦奮斗、變革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業(yè)史。

通過企業(yè)家的枯榮起落、喜樂悲歡，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人的整體經濟生活狀態(tài)，而本書記述的企業(yè)家、經濟學家、文學家、科學家的故事，則充分證明：改革開放的歷史是一部思想解放史。所有的沉浮與激蕩，光榮與夢想，無不證明改革開放仍是中國前進的方向。

三

我從2008年開始投身財經寫作，在激動與失落、成就與煎熬的交替往復中，不覺間已走過10年。坦白說，寫作是一種孤獨的堅守，我所涉足的企業(yè)史范疇更考驗操守與人格。每到痛苦艱困的時刻，我就會翻閱百看不厭的案頭書，讀幾段文字，激發(fā)靈感。

美國作家威廉·曼徹斯特的《光榮與夢想》（兩卷本）很厚，他精彩描述哈里·杜魯門當選總統(tǒng)的句子，我倒背如流：“他三步兩步沖上臺階，兩只睪丸撞得叮當亂響?！必斀涀骷覅菚圆ǖ睦寺閼押驮娙藲赓|令人著迷，他在《跌蕩一百年》里寫民國大商人：“他們穿越百年風塵，身著青衫，面無表情，正砸響門環(huán)。”我也像吳曉波一樣將李普曼視作偶像和標桿：“我們以由表及里、由近及遠的探求為己任，我們去推敲、去歸納、去想象和推測內部正在發(fā)生什么事情，它昨天意味著什么，明天又可能意味著什么?！鄙踔吝€涌動強烈的時代使命感，如時政作家凌志軍在《聯(lián)想風云》中所寫：“這不只是一個人和一個企業(yè)的歷史，也是一個國家和一個時代的歷史?！?/p>

這四位先行者都是我的寫作榜樣，我的作品中也時?？梢婎愃骑L格。我就這樣以無知無畏的勇氣和理想主義的情懷，完成華潤（專題圖冊）、戴爾、美的、聯(lián)想（合著、主筆之一）、用友、卓爾等著名公司的企業(yè)史寫作，采訪了一大批家喻戶曉的企業(yè)家，還有很多懷抱理想、勤勉奮斗的創(chuàng)業(yè)者。我甚至把視野瞄準國外，耗時四年磨出“全球商業(yè)史”系列（四卷本，分別為美國、日本、德國、法國商業(yè)史），寫過《雷軍傳：站在風口上》《周鴻祎：人生就是不停的戰(zhàn)斗》等企業(yè)家傳記暢銷書?？墒牵幢阄夷軐懗觥安G丸撞得叮當亂響”的傳神情節(jié)，飽含“砸響門環(huán)”的深情，也無法做到“探求、推測”后的百分百還原，更難承擔記錄“國家和時代歷史”的責任。

理論與實踐的驗證融合，讓我對中國商業(yè)變遷和改革開放有更深刻、更真切的認識。每次立足眼前、總結現(xiàn)在，都能與這場連續(xù)不斷的大變革聯(lián)系起來，40年前的改革熱情并未降溫。2018年，當深化改革的號角吹響，當年的故事依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

在呼喚深化改革的同時，我也呼吁社會給予企業(yè)家、創(chuàng)業(yè)者更多寬容和尊敬。正是數以千萬計的創(chuàng)業(yè)者奮勇爭先，經過幾代人拼搏進取，才成就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的輝煌成就，讓大國崛起的理想變成現(xiàn)實。當我們回望波瀾壯闊的中國改革開放史，追憶1978年的那個春天，一定會被思想解放與創(chuàng)業(yè)精神的浪潮所感動。40年彈指一揮，歷史浩然遠去，歷史就在眼前。

40年并不漫長，如今到了深化改革的時刻，盡管出發(fā)的口號與儀式似曾相識，可局面已千差萬別，深化改革的難度和風險并未減少，爭論與博弈仍未平息。歷史雖遠去，40年的成敗得失依然鏡鑒當今。檢驗改革真?zhèn)蔚臉藴?，在于市場是否起決定作用，是否解放人的思想；而企業(yè)家群體的英雄主義和理想情懷，對今天的改革者依然是巨大的激勵。

陳潤

2018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