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個雜家

賢行潤身 作者:季羨林 著


我是個雜家

主編對我說:“要寫一篇跋?!蔽衣?yīng)之曰:“可以?!蹦且晃晃夜们曳Q之為“助理主編”的小伙子從旁邊敲了一聲邊鼓:“越長越好!”我也漫應(yīng)之曰:“可以。”于是就寫跋。

但是,寫些什么呢?我心中無數(shù)。

按照老習(xí)慣,我還是先交代一下本書編選原則和具體做法為好,這樣對讀者會有益處。

首先碰到的一個問題就是:什么叫“學(xué)術(shù)文化隨筆?”最初我對這含義是并不清楚的?!皩W(xué)術(shù)文化”的含義我是清楚的。但是一同“隨筆”聯(lián)系起來,我就糊涂。按照我的理解,隨筆都是短的或者比較短的,長篇大論的隨筆我沒有見到過。而真正學(xué)術(shù)文化的論文往往比較長,甚至非常長,至少我自己的論文就是這樣子。這真是一個矛盾,怎么解決呢?削足適履。我認(rèn)為不是好辦法,這樣會破壞了論文的完整性,為我所不取。我坦率地提出了我的意見,主編和“助理主編”通情達(dá)理,雖微有難色,但仍然安慰我說:“長一點也可以?!边@可以說是給我吃了定心丸。但也只定了一半?!伴L一點”究竟長到什么程度呢?我心里仍然沒有底。

長短之爭是與“可讀性”有聯(lián)系的。據(jù)說,短了就有可讀性,長了可讀性就差,或者甚至沒有。對于這一點,我又對他們兩位慷慨陳詞,說不要形而上學(xué)地看問題。最近報刊上時有一些短文,長只幾百字,短則短矣,無奈空話連篇,味同嚼蠟,一無文采,二乏內(nèi)容。這樣的文章可讀性究竟在哪里呢?反之,《紅樓夢》長達(dá)百余萬言,然而人們卻一拿起書,就放不下,如磁吸鐵,愛不釋手,你能說這書的可讀性差嗎?

“你在狡辯!”我仿佛聽到有人在說。我承認(rèn),狡辯是有一點的,但不全是。我們且退一步想。只給今天的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吃冰淇淋和奶油可可等甜品,決非健康長壽之道。冰淇淋和奶油可可等是可以吃的;但應(yīng)該加上一些苦的、辣的、澀的、酸的、咸的食品。讓他們知道,世界上的食品不都是甜的。這樣可以鍛煉他們的胃口,使它能適應(yīng)世間一切味道。偏食是有害無利的。

長篇的學(xué)術(shù)論文,有的確實是艱澀的,難以一下子就讀懂,決不像冰淇淋和奶油可可那樣香甜適口。但是,這樣的文章是有余味的,如食橄欖,進(jìn)口苦澀,回味方甘。這個“甘”同一進(jìn)口就感覺到的“甜”,決不是同一個層次,同一個境界。稍有經(jīng)驗的人一想便能明白。何況,這樣的文章在本“大系”里是絕難避免的。因為,不管是“大師系列”,還是“探索系列”,其中有一些人是專門寫這樣的文章的。如果不選這樣的文章,有些人是難以進(jìn)入任何“系列”的。

他們兩位還曾提出另一個解決矛盾的辦法,那就是,將一篇篇幅較長的論文分拆開來,分成幾個短篇。對此我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否定的意見。我覺得,一個人寫論文,不管多長,總都有一個整體概念,整體結(jié)構(gòu),起承轉(zhuǎn)合,前后呼應(yīng)。如果一旦分拆開來,則驢唇難對馬嘴,宛如一個八寶樓臺,分拆開來,不成片段。

以上就算是我的“狡辯”?!坝柝M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幸而,他們兩位“從善如流”,沒加批駁。這個問題就算是圓滿解決了。他們大概有先見之明,早已注意到可能有“特殊情況”了。于是在“探索系列”編寫要求中,在第四條,特別加上了一句話:“特殊情況請作者自己決定?!弊鹬刈髡咧\意溢于言表。這對我來說,無疑就成了一把“尚方寶劍”拿在手中,我可以“便宜行事”了。

我在這里還想講一個情況。主編無意中說了一句話:“你寫的悼念胡喬木的文章,頗有意味,也可以選入?!笔铺祗@,這是我原來完完全全沒有想到的。既然主編這樣說,他當(dāng)然會有自己的考慮。我認(rèn)為,這樣做是正確的,可以大大地增加“可讀性”。而且像喬木這樣的人當(dāng)然與學(xué)術(shù)文化有關(guān)。選悼念他的文章,決不是離題,而正是切題。像喬木這樣的在中國學(xué)術(shù)文化界有影響的人物,我的師友中還有一大批。為什么不把悼念、回憶他們的文章也選進(jìn)來呢?于是一發(fā)而不能收拾,我一選就選了一大批。文章好壞,且不去說它,反正我的這一些師友大都在現(xiàn)代中國文壇和學(xué)壇上占有相當(dāng)重要的地位。讀了悼念、回憶他們的文章,對讀者來說決不會沒有收獲的。

說了這么多的話,繞了這么多的彎子,現(xiàn)在才談到正題:我的編選原則和具體做法。

編選原則和具體做法,上面實際上已有所涉及。總的原則不外是“編選要求”第一條提到的:“全書要求體現(xiàn)本人學(xué)術(shù)思想的‘整體性’?!钡?,我是一個雜家,我所涉獵的范圍多而且雜,體現(xiàn)這樣的“整體性”,必須分門別類來編選。即使這樣,也難做到面面俱到。我只能舉其犖犖大者,加以介紹。大體歸納起來,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佛教史

二、中印文化

三、比較文化

四、東方思想

五、懷舊

上面的項目已經(jīng)夠多的了,但是“完整”不“完整”呢?還不完整。了解情況的人大概都知道,上面哪一項也不是我畢生精力集中興趣集中之所在。我在德國十年,精力完全集中在對印度古代俗語,或者更確切一點說,佛教混合梵語和吐火羅語上。真要想有“完整性”,這方面的文章是必須選一些的。但是,對一般讀者來說,無論是佛教混合梵語,還是吐火羅語,都無疑是“天書”一般。先不講語法的稀奇古怪,就以字母而論,用拉丁字母轉(zhuǎn)寫,必須頭上戴帽,腳下穿靴,看上去花里胡哨,讓人莫名其妙。我雖然主張給讀者一點苦的、澀的東西。但是,不用水泡而竟把一盤苦瓜端上餐桌,這簡直是故意折磨讀者,有點不“道德”??紤]來,考慮去,最后我還是決定,把我那一套“天書”留給極少數(shù)的素心人去啃吧,在這里我只好割愛了。由此而帶來的不“完整”——由它去吧。

編選原則和具體做法就講到這里。但是我感到我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我一開頭就提到那位“助理主編”的話:“越長越好!”對這句話,我曾漫應(yīng)之曰:“可以”的。俗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管我算不算“君子”,食言總是不好的。而且我一向是一個很容易對付的作者,對主編和責(zé)編一向馴順,善于“以意逆志”。這一次我能破壞自己的“善良的行為”嗎?我不想破壞。

但是,我卻遇到了實際困難。從模糊語言學(xué)的角度來講,“長”字是一個模糊概念。多長才算“長”呢?誰也說不清。至于“越”字,那就更模糊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寫了六頁半,有二千五六百字了。對一篇“跋”來說,我覺得,這已經(jīng)夠長了。根據(jù)不成文法,跋一般都是比較短的。跋太長了,會有喧賓奪主的危險。為智者所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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