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
自序
鄭振鐸兄讓我將零碎的文字編起來,由商務(wù)印書館印入《文學(xué)研究會創(chuàng)作叢書》。他和商務(wù)印書館的好意,我非常感謝。但這里所收的實在不能稱為創(chuàng)作,只是些雜文罷了。
寫作的時日從十三年八月起,到今年秋天止:共文二十九篇,分為甲乙兩輯。甲輯是隨筆,乙輯是序跋與讀書錄,都按寫作先后為序。用《你我》做書名,沒有什末了不得的理由:至多只是因為這是近年來所寫較長的一篇罷了。
不記得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忽然心血來潮,想編集自己的零碎文字;當(dāng)時思索了半天,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一個草目。今番這張小紙片居然還在,省我氣力不少;因為自己作文向不保存,日子久了便會忘卻,搜尋起來大是苦事。靠著那張草目,加上近年所作的,寫定了本書目錄。稿子交出了,才想起了《我所見的葉圣陶》,《葉圣陶的短篇小說》,《冬天》,《〈歐游雜記〉自序》;稿子寄走了,才又想起了《擇偶記》,想起了《〈老張的哲學(xué)〉與〈趙子曰〉》。偶然翻舊報紙,才又發(fā)見了《論無話可說》;早已忘記得沒有影子,重逢真是意外——本書里作者最中意的就是這篇文字。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是十四年寫的。那時在浙江白馬湖春暉中學(xué),俞平伯兄在北京,兩人合編《我們——一九二五年》;這篇和《山野掇拾》都是寫給《我們》的。白馬湖是鄉(xiāng)下,免不了“孤陋寡聞”,所以狂妄地選了那樣大題目?!段覀儭烦鰜砗?,葉圣陶兄來信說境界狹窄了些,與題不稱;“坐井觀天”,鄉(xiāng)下人到底是“少所見,多所怪”的。這回重讀此文,更覺稚氣;但因?qū)憰r頗賣了些氣力,又可作《我們》的紀(jì)念,便敝帚自珍地存下。《山野掇拾》寫了三天,躲在山坳一所屋子里;寫完是六月一日,到了學(xué)校里才知道那驚天動地的五卅慘案。這個最難忘記。《白采的詩》也是在白馬湖寫成,是十五年暑假中。老早應(yīng)下白采兄寫這么一篇,不知怎樣延擱下來;好容易寫起,他卻已病死,看不見了!真是遺憾之至。
十九年圣陶兄有意思出一本小說選,讓我主持選政;便有了關(guān)于他的兩篇文字。后來他不想出了,兩篇東西就存在他那里。這回是向他借抄的。
《給〈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的作者》擬原書的口語體,可惜不大像?!督o亡婦》想試用不歐化的口語,但也沒有完全如愿?!赌阄摇吩雽懸黄绦【返臇|西;變成那樣尾大不掉,卻非始料所及。但是以后還打算寫寫這類文法上的題目。《談抽煙》下筆最艱難,八百字花了兩個下午。這是我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的第一篇文字;《〈老張的哲學(xué)〉與〈趙子曰〉》是在同報《文學(xué)副刊》上第一篇文字。中間相隔五年,看過了多少世變;寫到這里,不由得要停筆吟味起來。《冬天》,《南京》都是圣陶出的題目?!镀家蜻z稿》是未刊本,此書不知已流落何處?!痘洊|之風(fēng)》稿交給北新多年,最近的將來也許會和世人相見。
十幾年來的零碎文字,至少還有十一篇不在現(xiàn)在的目錄里。其中一篇《中年》,是一個朋友要辦雜志教寫的。雜志沒辦成,稿子也散失了,算是沒見世面。另一篇記辛亥革命時自己的瑣事,登在十八年《清華大學(xué)國慶紀(jì)念刊》上。那是半張頭的報紙,誰也沒有存著;現(xiàn)在是連題目也想不起了。
是為序。
朱自清
1934年12月北平清華園。
甲輯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閑談。我偶然問道:“你第一次上課,講些什么?”他笑著答我,“我古今中外了一點鐘!”他這樣說明事實,且示謙遜之意。我從來不曾想到“古今中外”一個兼詞可以作動詞用,并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時間的過去;驟然聽了,很覺新鮮,正如吃剛上市的廣東蠶豆。隔了幾日,我用同樣的問題問另一位新同事。他卻說道:“海闊天空!海闊天空!”我原曉得“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的聯(lián)語,——是在一位同學(xué)家的廳堂里常??匆姷摹@樣的用法,卻又是第一次聽到!我真高興,得著兩個新鮮的意思,讓我對于生活的方法,能觸類旁通地思索一回。
黃遠(yuǎn)生在《東方雜志》上曾寫過一篇《國民之公毒》,說中國人思想籠統(tǒng)的弊病。他舉小說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書畫無所不曉,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我想,他若舉《野叟曝言》里的文素臣,《九尾龜》里的章秋谷,當(dāng)更適宜,因為這兩個都是文武全才!好一個文武“全”才!這“全”字兒竟成了“國民之公毒”!我們自古就有那“博學(xué)無所成名”的“大成至圣先師”,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的傳統(tǒng)的教訓(xùn),還有那“談天雕龍”的鄒衍之流,所以流風(fēng)余韻,扇播至今;大家變本加厲,以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文,下識地理”,而“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便是這大好老的另一面?!盎\統(tǒng)”固然是“全”,“鉤通”“調(diào)和”也正是“全”呀!“全”來“全”去,“全”得烏煙瘴氣,一塌糊涂!你瞧西洋人便聰明多了,他們悄悄地將“全知”“全能”送給上帝,決不想自居“全”名;所以處處“算帳”,刀刀見血,一點兒不含糊!——他們不懂得那八面玲瓏的勁兒!
但是王爾德也說過一句話,貌似我們的公毒而實非;他要“吃盡地球花園里的果子”!他要享樂,他要盡量地享樂!他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輩是妖怪;他是呆子,不像鉤通中西者流是滑頭??傊?,他是反傳統(tǒng)的。他的話雖不免夸大,但不如中國傳統(tǒng)思想之甚;因為只說地而不說天。況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輩又是有別;“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上帝一個;但“全”的要求是誰都有權(quán)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為“人生”!——還有易卜生“全或無”的“全”,那卻是一把鋒利的鋼刀;因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論。
但王爾德的要求專屬于感覺的世界,我總以為太單調(diào)了。人生如萬花筒,因時地的殊異,變化不窮,我們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真趣可言;古人所謂“胸襟”,“襟懷”,“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卻因人的才力而異——我們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這與傳統(tǒng)的“求全”不同,“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這種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廣義——若要具體地形容,我想最好不過是采用我那兩位新同事所說的:“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我將這兩個兼詞用在積極的意義上,或者更對得起它們些?!肮沤裰型狻痹橇R人的話,初見于《新青年》上,是錢玄同(?)先生造作的。后來周作人先生有一篇雜感,卻用它的積極的意義,大概是論知識上的寬容的;但這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我于那篇文的內(nèi)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靈魂之探險》里說:
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實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惱之一。茍能用一八方觀察之蒼蠅視線,觀覽宇宙,或能用一粗魯而簡單之猿猴的腦筋,領(lǐng)悟自然,雖僅一瞬,吾人何所惜而不為?乃于此而竟不能焉?!崛吮诲d于一身之內(nèi),不啻被錮于永遠(yuǎn)監(jiān)禁之中。(據(jù)楊袁昌英女士譯文,見《太平洋》四卷四號)
藹理斯在他的《感想錄》中《自己中心》一則里也說:
我們顯然都從自己中心的觀點去看宇宙,看重我們自己所演的腳色。(見《語絲》第十三期)
這兩種“說數(shù)”,我們可總稱為“我執(zhí)”——卻與佛法里的“我執(zhí)”不同。一個人有他的身心,與眾人各異;而身心所從來,又有遺傳,時代,周圍,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門,千差萬別。這些合而織成一個“我”,正如密密的魔術(shù)的網(wǎng)一樣;雖是無形,而實在是清清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于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長的短的,肥的瘦的,各有各的樣兒,都來了,都來了。“把戲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正因各人變各人的把戲,才有了這大千世界呀。說到各人只會變自己的一套把戲,而且只自以為巧妙,自然有些“可憐而可氣”;“謂天蓋高”,“謂地蓋厚”,區(qū)區(qū)的“我”,真是何等區(qū)區(qū)呢!但是——哎呀,且??!虧得尚有“巧妙不同”一句注腳,還可上下其手一番;這“不同”二字正是靈丹妙藥,千萬不可忽略過去!我們的“我執(zhí)”,是由命運所決定,其實無法挽回;只有一層,“我”決不是由一架機器鑄出來的,決不是從一副印板刷下來的,這其間有種種的不同,上文已約略又約略地拈出了——現(xiàn)在再要拈出一種不同:“我”之廣狹是懸殊的!“我執(zhí)”誰也免不了,也無須免得了,但所執(zhí)有大有小,有深有淺,這其間卻大有文章;所謂上下其手,正指此一關(guān)而言。
你想“頂天立地”是一套把戲,是一個“我”,“局天蹐地”,或說“局促如轅下駒”,如井底蛙,如磨坊里的驢子,也是一套把戲,也是一個“我”!這兩者之間,相差有多少遠(yuǎn)呢?說得簡截些,一是天,一是地;說得嚕蘇些,一是九霄,一是九淵;說得新鮮些,一是太陽,一是地球!世界上有些人讀破萬卷書,有些人游遍萬里地,乃至達(dá)爾文之創(chuàng)進(jìn)化說,恩斯坦之創(chuàng)相對原理;但也有些人伏處窮山僻壤,一生只關(guān)在家里,親族鄰里之外,不曾見過人,自己方言之外,不曾聽過話——天球,地球,固然與他們無干,英國,德國,皇帝,總統(tǒng),金鎊,銀洋,也與他們絲毫無涉!他們之所以異于磨坊的驢子者,真是“幾?!保∫仓皇敲芍?,整天兒在屋里繞彎兒,日行千里,足不出戶而已。你可以說,這兩種人也只是一樣,橫直跳不出如來佛——“自己!”——的掌心;他們都坐在“自己”的監(jiān)里,盤算著“自己”的重要呢!是的,但你知道這兩種人決不會一樣!你我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孫悟空也跳不出他老人家的掌心;但你我能翻十萬八千里的筋斗么?若說不能,這就不一樣了!“不能”盡管“不能”,“不同”仍舊“不同”呀。你想天地是怎樣怎樣的廣大,怎樣怎樣的悠久!若用數(shù)字計算起來,只怕你畫一整天的圈兒,也未必能將數(shù)目里所有的圈兒都畫完哩!在這樣的天地的全局里,地球已若一微塵,人更數(shù)不上了,只好算微塵之微塵吧!人是這樣小,無怪乎只能在“自己”里繞圈兒。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緊是在小中求大!長子里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長子了,這便是小中之大。我們要做矮子中的長子,我們要盡其所能地擴大我們自己!我們還是變自己的把戲,但不僅自以為巧妙,還須自以為“比別人”巧妙;我們不但可在內(nèi)地開一班小雜貨鋪,我們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
“我”有兩方面,深的和廣的?!白约褐行摹笨烧f是深的一面;哲學(xué)家說的“自知”(“Knowest thyself”),道德學(xué)家說的“自私”——“利己”,也都可算入這一面。如何使得我的身子好?如何使得我的腦子好?我懂得些什么?我喜愛些什么?我做出些什么?我要些什么?怎樣得到我所要的?怎樣使我成為他們之中一個最重要的腳色?這一大串兒的疑問號,總可將深的“我”的面貌的輪廓說給你了;你再“自個兒”去內(nèi)省一番,就有八九分?jǐn)?shù)了。但你馬上也就會發(fā)見,這深深的“我”并非獨自個兒待著,它還有個親親兒的,熱熱兒的伴兒哩。它倆你摟著我,我摟著你;不知誰給它們縛上了兩只腳兒!就像三足競走一樣,它倆這樣永遠(yuǎn)地難解難分!你若要開玩笑,就說它倆“狼狽為奸”,它倆亦無法自辯的?!捎謥?!究竟這伴兒是誰呢?這就是那廣的“我”呀!我不是說過么?知道世界之大,才知道自己之小!所以“自知”必先要“知他”。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笨梢耘宰C此理。原來“我”即在世界中;世界是一張無大不大的大網(wǎng),“我”只是一個極微極微的結(jié)子;一發(fā)尚且會牽動全身,全網(wǎng)難道倒不能牽動一個細(xì)小的結(jié)子么?實際上,“我”是“極天下之賾”的!“自知”而不先“知他”,只是聚在方隅,老死不相往來的辦法;只是“不可以語冰”的“夏蟲”,井底蛙,磨坊里的驢子之流而已。能夠“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正如鐵扇公主的扇子一樣,要能放才能收呀。所知愈多,所接愈廣;將“自己”散在天下,滲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圓,看它的輕重疏密,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漸漸漸漸地認(rèn)出“自己”的真面目呀。俗語說:“把你燒成了灰,我都認(rèn)得你!”我們正要這樣想:先將這個“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后隨風(fēng)揚舉,或飄茵席之上,或墮溷廁之中,或落在老鷹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樹的梢上,或藏在愛人的鬢邊,或沾在關(guān)云長的胡子里,……然后再收灰入掌,摶灰成形,自然便須眉畢現(xiàn),光采照人,不似初時“渾沌初開”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廣的“我”中;而無深的“我”,廣的“我”亦無從立腳;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實話,所謂有限的無窮也。
在有限中求無窮,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這或者是“野馬以被騎乘的自由為更多”的自由,或者是和“豬有飛的自由一樣”;但自由總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的!說“豬有飛的自由”,在半世紀(jì)前,正和說“人有飛的自由”一樣。但半世紀(jì)后的我們,已可見著自由飛著的人了,雖然還是要在飛機或飛艇里。你或者冷笑著說,有所待而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舊是“被騎乘的自由”罷了!但這算什么呢?鳥也要靠翼翅的呀!況且還有將來呢,還有將來的將來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話:“倘若我們能夠一剎那間用了蒼蠅的多面的眼睛去觀察天地……”目下誠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圖了!我曾見過一冊日本文的書,——記得是《童謠の綴方》,卷首有一幅彩圖,下面題著《蒼蠅眼中的世界》(大意)。圖中所有,極其光怪陸離;雖明知蒼蠅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頗信其如此——自己仿佛飄飄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蒼蠅,陶醉在那奇異的世界中了!這樣前去,誰能說法朗士的“倘若”永不會變成“果然”呢!——“語絲”拉得太長了,總而言之,統(tǒng)而言之,我們只是要變比別人巧妙的把戲,只是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這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靶悴挪怀鲩T,能知天下事?!边@種或者稍嫌舊式的了;那么,來個新的,“看世界面上”,我們來做個“世界民”吧——“世界民”(Cosmopolitan)者,據(jù)我的字典里說,是“無定居之人”,又有“彌漫全世界”,“世界一家”等義;雖是極簡單的解釋,我想也就夠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 * *
我“海闊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張稿紙;盡繞著圈兒,你或者有些“頭痛”吧?“只聽樓板響,不見人下來!”你將疑心開宗明義第一節(jié)所說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思索”過,只冤著你,“青山隱隱水迢迢”地逗著你玩兒!不!別著急,這就來了也。既說“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又要說什么“方法”,實在有些兒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趕著望里拉,豈不可笑!但古語說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著臉借此解嘲;況且一落言詮,總有邊際,你又何苦斤斤較量呢?況且“方法”雖小,其中也未嘗無大;這也是所謂“有限的無窮”也。說到“無窮”,真使我為難!方法也正是千頭萬緒,比“一部十七史”更難得多多;雖說“大處著眼,小處下手”,但究竟從何處下手,卻著實費我躊躇!——有了!我且學(xué)著那李逵,從黑松林里跳了出來,揮動板斧,隨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這個主意!李逵決非吳用;當(dāng)然不足語于絲絲入扣的謹(jǐn)嚴(yán)的論理的!但我所說的方法,原非斗膽為大家開方案,只是將我所喜歡用的東西,獻(xiàn)給大家看看而已。這只是我的“到自由之路”,自然只是從我的趣味中尋出來的;而在大宇長宙之中,無量數(shù)的“我”之內(nèi),區(qū)區(qū)的我,真是何等區(qū)區(qū)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圖自己的放大,則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只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但倘若看了之后,能自己去思索一番,想出真?zhèn)€巧妙的方法,去做個“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的人,那時我雖覺著自己更是狹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總很高興了;我將仰天大笑,到草帽從頭上落下為止。
其實關(guān)于所謂“方法”,我已露過些口風(fēng)了:“我們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真趣可我現(xiàn)在做著教書匠。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zhèn)€膩得慌!黑板總是那樣黑,粉筆總是那樣白,我總是那樣的我!成天兒渾淘淘的,有時對于自己的活著,也會驚詫。我想我們這條生命原像一灣流水,可以隨意變成種種的花樣;現(xiàn)在卻筑起了堰,截斷它的流,使它怎能不變成渾淘淘呢?所以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yè),老只覺著是“一種”職業(yè),那真是一條死路!說來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業(yè)的;正如未來派劇本說的“換個丈夫吧”,我也不時地提著自己,“換個行當(dāng)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樣做的。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場現(xiàn)形記》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況且現(xiàn)在又換了世界!《努力周刊》的記者在王內(nèi)閣時代曾引湯爾和——當(dāng)時的教育總長——的話:“你們所論的未嘗無理;但我到政府里去看看,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于是想做個秘書,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樣做的?因秘書而想到文書科科員:我想一個人賺了大錢,成了資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樣活著的?最要緊,他是怎樣想的?我們只曉得他有汽車,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夠的。——由資本家而至于小伙計,他們又怎樣度他們的歲月?銀行的行員盡愛買馬票,當(dāng)鋪的朝奉盡愛在夏天打赤膊——其余的,其余的我便有些茫茫了!我們初到上海,總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個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們怎可不去逛逛呢?我于是想做個什么公司里的文書科科員,嘗些商味兒。上海不但有個商世界,還有個新聞世界。我又想做個新聞記者,可以多看些希奇古怪的人,希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做的事還多!戴著齷齪的便帽,穿著藍(lán)布衫褲的工人,拖著黃泥腿,銜著旱煙管的農(nóng)人,扛著槍的軍人,我都想做做他們的生活看??墒钦労稳菀?;我不是上帝,究竟是沒有把握的!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豈不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話雖如此;“不問收獲,只問耕耘”,也未嘗不是一種解嘲的辦法。況且退一萬步講,能夠這樣想想,也未嘗沒有淡淡的味兒,和“加力克”香煙一樣的味兒。況且我們的上帝萬一真?zhèn)€吝惜他的機會,我也想過了:我從今日今時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尋些味兒,不像往日隨隨便便地上課下課,想來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愛的教育》里說有一位先生,在一個小學(xué)校里做了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職之后,還時時追憶從前的事情:一閉了眼,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在眼前;偶然聽到小孩的書聲,便悲傷起來,說:“我已沒有學(xué)校沒有孩子了!”可見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但我一面羨慕這位可愛的先生,一面總還打不斷那些妄想;我的心不是一條清靜的蔭道,而是十字街頭呀!
我的妄想還可以減價;自己從不能做“諸色人等”,卻可以結(jié)交“諸色人等”的朋友。從他們的生活里,我也可以分甘共苦,多領(lǐng)略些人味兒;雖然到底不如親自出馬的好?!稅鄣慕逃防镎f:“只在一階級中交際的人,恰和只讀一冊書籍的學(xué)生一樣。”真是“有理呀有理”!現(xiàn)在的青年,都喜歡結(jié)識幾個女朋友;一面固由于性的吸引,一面也正是要潤澤這干枯而單調(diào)的生活。我的一位先生曾經(jīng)和我們說:他有一位朋友,新從外國回到北京;待了一個多月,總覺有一件事使他心里不舒暢,卻又說不出是什么事。后來有一天,不知怎樣,竟被他發(fā)見了:原來北京的街上太缺乏女人!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實在干燥無味!但單是女朋友,我覺得還是不夠;我又常想結(jié)識些小孩子,做我的小朋友。有人說和孩子們作伴,和孩子們共同生活,會使自己也變成一個孩子,一個大孩子;所以小學(xué)教師是不容易老的。這話頗有趣,使我相信。我去年上半年和一位有著童心的朋友,曾約了附近一所小學(xué)校的學(xué)生,開過幾回同樂會;大家說笑話,講故事,拍七,吃糖果,看畫片,都很高興的。后來暑假期到了,他們還抄了我們的地址,說要和我們通信呢。不但學(xué)齡兒童可以做我的朋友,便是幼稚園里的也可以的,而且更加有趣哩。且請看這一段:
終于,母親逃出了庭間了。小孩們追到欄柵旁,臉當(dāng)住了柵縫,把小手伸出,紛紛地遞出面包呀,蘋果片呀,牛油塊等東西來。一齊叫說:
“再會,再會!明天再來,再請過來!”(見《愛的教育》譯本第七卷內(nèi)《幼兒院》)
倘若我有這樣的小朋友,我情愿天天去呀!此外,農(nóng)人,工人,也要相與些才好。我現(xiàn)在住在鄉(xiāng)下,常和鄰近的農(nóng)人談天,又曾和他們喝過酒,覺得另有些趣味。我又曉得在北京,上海的我的朋友的朋友,每天總找?guī)讉€工人去談天;我且不管他們談的什么,只覺每天換幾個人談?wù)?,是很使人新鮮的。若再能交結(jié)幾個外國朋友,那是更別致了。從前上海中華世界語學(xué)會教人學(xué)世界語,說可以和各國人通信;后來有人非議他們,說世界語的價值豈就是如此的!非議誠然不錯。但與各國人通信,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呀!——還有一件,自己的妻和子女,若在別一方面作為朋友看時,也可得著新的啟示的。不信么?試試看!
若你以為階級的障壁不容易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開;你于是皺著眉,咂著嘴,說:“要這樣地交朋友,真是千難萬難!”是的;但是——你太小看自己了,那里就這樣地不濟事!也罷,我還有一套便宜些的變給你瞧瞧;這就叫做“知人”呀。交不著朋友是沒法的,但曉得些別人的“閑事”,總可以的;只須不盡著去自掃門前雪,而能多管些一般人所謂“閑事”,就行了。我所謂“多管閑事”,其實只是“參加”的別名。譬如前次上海日本紗廠工人大罷工,我以為是要去參加的;或者幫助他們,或者只看看那激昂的實況,都無不可??傊?,多少知道了他們,使自己與他們間多少有了關(guān)系,這就得了。又如我的學(xué)生和報館打官司,我便要到法庭里去聽審;這樣就可知道法官和被告是怎樣的人了。又如吳稚暉先生,我本不認(rèn)識的;但聽過他的講演,讀過他的書,我便能約略曉得他了?!x書真是巧算盤!不但可以知今人,且可以知古人;不但可以知中國人,且可以知洋人。同樣的巧算盤便是看報!看報可以遇著許多新鮮的問題,引起新鮮的思索。譬如共產(chǎn)黨加入國民黨,究竟是利用呢,還是聯(lián)合作戰(zhàn)呢?孫中山先生若死在“段執(zhí)政”自己夸詡的“革命”之前,曹錕當(dāng)國的時候,一班大人,老爺,紳士乃至平民,會不會(姑不說“敢不敢”)這樣“熱誠地”追悼呢?黃色的班禪在京在滬,為什么也會受著那樣“熱誠的”歡迎呢?英國退還庚子賠款,始而說“用于教育的目的”,繼而說“用于相互有益之目的”,——于是有該國的各工業(yè)聯(lián)合會建議,痛斥中國教育之無效,主張用此款筑路——繼而又說用于中等教育;真令人目迷五色,到底他們什么葫蘆里賣什么藥呢?德國新總統(tǒng)為什么會舉出興登堡將軍,后事又如何呢?還有,“一夫多妻的新護(hù)符”和“新性道德”究竟是一是二呢?歐陽予倩的《回家以后》,到底是不是提倡東方道德呢?——這一大篇帳都是從報上“過”過來的,毫不希奇;但可以證明,看報的確是最便宜的辦法,可以知道許多許多的把戲。
旅行也是刷新自己的一貼清涼劑。我曾做過一個設(shè)計:四川有三峽的幽峭,有棧道的蜿蜒,有峨嵋的雄偉,我是最向慕的!廣東我也想去得長久了。乘了香港的上山電車,可以“上天”;而廣州的市政,長堤,珠江的繁華,也使我心癢癢的!由此而北,蒙古的風(fēng)沙,的牛羊,的天幕,又在招邀著我!至于紅墻黃土的北平,六朝煙水氣的南京,先施公司的上海,我總算領(lǐng)略過了。這樣游了中國以后,便跨出國門:到日本看她的櫻花,看她的富士;到俄國看列寧的墓,看第三國際的開會;到德國訪康德的故居,聽《月光曲》的演奏;到美國瞻仰巍巍的自由神和世界第一的大望遠(yuǎn)鏡。再到南美洲去看看那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洲去看看那茫茫的大沙漠,到南洋群島去看看那郁郁的大森林——于是浩然歸國;若有機緣,再到北極去探一回險,看看冰天雪海,到底如何,那更妙了!梁紹文說得有理:
我們不贊成別人整世的關(guān)在一個地方而不出來和世界別一部分相接觸,倘若如此,簡直將數(shù)萬里的地球縮小到數(shù)英里,關(guān)在那數(shù)英里的圈子內(nèi)就算過了一生,這未免太不值得!所以我們主張:能夠遍游全世界,將世界上的事事物物都放在腦筋里的熾爐中鍛煉一過,然后才能成為一種正確的經(jīng)驗,才算有世界的眼光。(《南洋旅行漫記》上冊二五三頁)
但在一錢不名的窮措大如我輩者,這種設(shè)計恐終于只是“過屠門而大嚼”而已;又怎樣辦呢?我說正可學(xué)胡,梁二先生開國學(xué)書目的辦法,不妨隨時酌量核減;只看能力如何。便是真?zhèn)€不名一錢,也非全無法想。聽說日本的誰,因無錢旅行,便在室中繞著圈兒,口里只是叫著,某站到啦,某埠到啦;這樣也便過了癮。這正和孩子們攙瞎子一樣:一個蒙了眼做瞎子,一個在前面用竹棒引著他,在室中繞行;這引路的盡喊著到某處啦,到某處啦的口號,彼此便都滿足。正是,精神一到,何事不成!這種人卻決非磨坊里的驢子;他們的足雖不出戶,他們的心盡會日行千里的!
說到心的旅行,我想到《文心雕龍·神思篇》說的: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鄙袼贾^也?!始湃荒龖],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
羅素論“哲學(xué)的價值”,也說:
保存宇宙內(nèi)的思辨(玄想)之興趣,……總是哲學(xué)事業(yè)的一部。
或者它的最要之價值,就是它所潛思的對象之偉大,結(jié)果,便解脫了偏狹的和個人的目的。
哲學(xué)的生活是幽靜的,自由的。
本能利益的私世界是一個小的世界,擱在一個大而有力的世界中間,遲早必把我們私的世界,磨成粉碎。
我們?nèi)舨粩U大自己的利益,匯涵那外面的整個世界,就好像一個兵卒困在炮臺里邊,知道敵人不準(zhǔn)逃跑,投降是不可避免的一樣。
哲學(xué)的潛思就是逃脫的一種法門。(摘抄黃凌霜譯《哲學(xué)問題》第十五章)
所謂神思,所謂玄想之興味,所謂潛思,我以為只是三位一體,只是大規(guī)模的心的旅行。心的旅行決不以現(xiàn)有的地球為限!到火星去的不是很多么?到太陽去的不也有么?到太陽系外,和我們隔著三十萬光年的星上去的不也有么?這三十萬光年,是美國南加州威爾遜山絕頂上,口徑百時之最大反射望遠(yuǎn)鏡所能觀測的世界之最遠(yuǎn)距離?!皳Q言之,現(xiàn)在吾人一目之下所望見之世界,不僅現(xiàn)在之世界而已,三十余萬年之大過去以來,所有年代均同時見之。歷史家嘗謂吾人由書籍而知過去,直忘卻吾人能直接而見過去耳?!蔽崛斯倘荒苤苯佣娺^去,由書籍而見過去,還能由巖石地層等而見過去,由骨殖化石等而見過去。目下我們所能見的過去,真是悠久,真是偉大!將現(xiàn)在和它相比,真是大海里一根針而已!姑舉一例:德國的誰假定地球的歷史為二十四點鐘,而人類有歷史的時期僅為十分鐘;人類有歷史已五千年了,一千年只等于二分鐘而已!一百年只等于十二秒鐘而已!十年只等于一又十分之二秒而已!這還是就區(qū)區(qū)的地球而論呢。若和全宇宙的歷史(人能知道么?)相較量,那簡直是不配!又怎樣辦呢?但毫不要緊!心盡可以旅行到未曾凝結(jié)的星云里,到大爬蟲的中生代,到類人猿的腦筋里;心究竟是有些兒自由的。不過旅行要有向?qū)?;我覺《最近物理學(xué)概觀》,《科學(xué)大綱》,《古生物學(xué)》,《人的研究》等書都很能勝任的。
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質(zhì)世界為限!它用實實在在的一支鋼筆,在實實在在的白瑞典紙簿上一張張寫著日記;它馬上就能看出鋼筆與白紙只是若干若干的微點,叫做電子的——各電子間有許多的空隙,比各電子的總積還大。這正像一張“有結(jié)而無線的網(wǎng)”,只是這么空空的;其實說不上什么“一支”與“一張張”的!這么看時,心便旅行到物質(zhì)的內(nèi)院,電子的世界了。而老的物質(zhì)世界只有三根臺柱子(三次元),現(xiàn)在新的卻添上了一根(四次元);心也要去逛逛的。心的旅行并且不以物質(zhì)世界為限!精神世界是它的老家,不用說是常常光顧的。意識的河流里,它是常常駛著一只小船的。但這個年頭兒,世界是越過越多了。用了坐標(biāo)軸作地基,豎起方程式的柱子,架上方程式的梁,蓋上幾何形體的瓦,圍上幾何形體的墻,這是數(shù)學(xué)的世界。將各種“性質(zhì)的共相”(如“白”“頭”等概念)分門別類地陳列在一個極大的彎彎曲曲,層層疊疊的場上;在它們之間,再點綴著各種“關(guān)系的共相”(如“大”“類似”“等于”等概念)。這是論理的世界。將善人善事的模型和惡人惡事的分門別類陳列著的,是道德的世界。但所謂“模型”,卻和城隍廟所塑“二十四孝”的像與十王殿的像絕不相同。模型又稱規(guī)范,如“正義”,“仁愛”,“奸邪”等是——只是善惡的度量衡也;道德世界里,全擺著大大小小的這種度量衡。還是藝術(shù)的世界,東邊是音樂的旋律,西邊是跳舞的曲線,南邊是繪畫的形色,北邊是詩歌的情韻。——心若是好奇的,它必像唐三藏經(jīng)過三十六國一樣,一一經(jīng)過這些國土的。
更進(jìn)一步說,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為限!上帝的樂園,它是要去的;閻羅的十殿,它也是要去的。愛神的弓箭,它是要看看的;孫行者的金箍棒,它也要看看的??傊裨挼氖澜?,它要穿上夢的鞋去走一趟。它從神話的世界回來時,便道又可游玩童話的世界。在那里有蒼蠅目中的天地,有永遠(yuǎn)不去的春天;在那里鳥能唱歌,水也能唱歌,風(fēng)也能唱歌;在那里有著靴的貓,有在背心里掏出表來的兔子;在那里有水晶的宮殿,帶著小白翼子的天使。童話的世界的那邊,還有許多鄰國,叫做烏托邦,它也可迂道一往觀的。姑舉一二給你看看。你知道吳稚暉先生是崇拜物質(zhì)文明的,他的烏托邦自然也是物質(zhì)文明的。他說,將來大同世界實現(xiàn)時,街上都該鋪大紅緞子。他在春暉中學(xué)校講演時,曾指著“電燈開關(guān)”說:
科學(xué)發(fā)達(dá)了,我們講完的時候,啤啼叭噠幾聲,要到房里去的就到了房里,要到寧波的就到了寧波,要到杭州的就到了杭州:這也算不來什么奇事。(見《春暉》二十九期)
呀!啤啼叭噠幾聲,心已到了鋪著大紅緞子的街上了!——若容我借了法朗士的話來說,這些正是“靈魂的冒險”呀。
上面說的都是“大頭天話”,現(xiàn)在要說些小玩意兒,新新耳目,所謂能放能收也。我曾說書籍可作心的旅行的向?qū)?,現(xiàn)在就談讀書吧。周作人先生說他目下只想無事時喝點茶,讀點新書。喝茶我是無可無不可,讀新書卻很高興!讀新書有如幼時看西洋景,一頁一頁都有活鮮鮮的意思;又如到一個新地方,見一個新朋友。讀新出版的雜志,也正是如此,或者更鬧熱些。讀新書如吃時鮮鰣魚,讀新雜志如到惠羅公司去看新到的貨色。我還喜歡讀冷僻的書。冷僻的書因為冷僻的緣故,在我覺著和新書一樣;仿佛旁人都不熟悉,只我有此眼福,便高興了。我之所以喜歡搜閱各種筆記,就是這個緣故。尺牘,日記等,也是我所愛讀的;因為原是隨隨便便,老老實實地寫來,不露咬牙切齒的樣子,便更加親切,不知不覺將人招了入內(nèi)。同樣的理由,我愛讀野史和逸事;在它們里,我見著活潑潑的真實的人?!鼈兯?,雖只一言一動之微,卻包蘊著全個的性格;最要緊的,包蘊著與眾不同的趣味。舊有的《世說新語》,新出的《歐美逸話》,都曾給我滿足。我又愛讀游記;這也是窮措大替代旅行之一法,從前的雅人叫做“臥游”的便是。從游記里,至少可以“知道”些異域的風(fēng)土人情;好一些,還可以培養(yǎng)些異域的情調(diào)。前年在溫州師范學(xué)校圖書館中,翻看《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的目錄,里面全(?)是游記,雖然已是過時貨,卻頗引起我的向往之誠?!斑@許多好東西喲!”盡這般地想著;但終于沒有勇氣去借來細(xì)看,真是很可恨的!后來《徐霞客游記》石印出版,我的朋友買了一部,我又欲讀不能!近頃《南洋旅行漫記》和《山野掇拾》出來了,我便趕緊買得,復(fù)仇似地讀完,這才舒服了。我因為好奇,看報看雜志,也有特別的脾氣??磮笪铱偸窍瓤捶饷鎻V告的。一面是要找些新書,一面是要找些新聞;廣告里的新聞,雖然是不正式的,或者算不得新聞,也未可知,但都是第一身第二身的,有時比第三身的正文還值得注意呢。譬如那回中華制糖公司董事的互訐,我看得真是熱鬧煞了!又如“印送安士全書”的廣告,“讀報至此,請念三聲阿彌陀佛”的廣告,真是“好聰明的糊涂法子”!看雜志我是先查補白,好尋著些輕松而雋永的東西:或名人的趣語,或當(dāng)世的珍聞,零金碎玉,更見異彩!——請看“二千年前玉門關(guān)外一封情書”,“時新旦角戲”等標(biāo)題,便知分曉。
我不是曾恭維看報么?假如要參加種種趣味的聚會,那也非看報不可。譬如前一兩星期,報上登著世界短跑家要在上海試跑;我若在上海,一定要去看看跑是如何短法?又如本月十六日上海北四川路有洋狗展覽會,說有四百頭之多;想到那高低不齊的個兒②,松密互映,純駁爭輝的毛片,或嚶嚶或嗚嗚或汪汪的吠聲,我也極愿意去的。又我記得在《上海七日刊》(?)上見過一幅法國兒童同樂會的攝影。攝影中濟濟一堂的滿是兒童——這其間自然還有些抱著的母親,領(lǐng)著的父親,但不過二三人,容我用了四舍五入法,將他們略去吧。那前面的幾個,豐腴圓潤的龐兒,覆額的短發(fā),精赤的小腿,我現(xiàn)在還記著呢。最可笑的,高高的房子,塞滿了這些兒童,還空著大半截,大半截;若塞滿了我們,空氣一定是沒有那么舒服的,便宜了空氣了!這種聚會不用說是極使我高興的!只是我便在上海,也未必能去;說來可恨恨!這里卻要引起我別的感慨,我不說了。此外如音樂會,繪畫展覽會,我都樂于赴會的。四年前秋天的一個晚上,我曾到上海市政廳去聽“中西音樂大會”;那幾支廣東小調(diào)唱得真入神,靡靡是靡靡到了極點,令人歡喜贊嘆!而歌者隱身幕內(nèi),不露一絲色相,尤動人無窮之思!繪畫展覽會,我在北京,上海也曾看過幾回。但都像走馬看花似的,不能自知冷暖——我真是太外行了,只好慢慢來吧。我卻最愛看跳舞。五六年前的正月初三的夜里,我看了一個意大利女子的跳舞:黃昏的電燈光映著她裸露的微紅的兩臂,和游泳衣似的粉紅的舞裝;那腰真軟得可憐,和麥粉搓成的一般。她兩手擎著小小的鈸,鈸孔里拖著深紅布的提頭;她舞時兩臂不住地向各方扇動,兩足不住地來往跳躍,鈸聲便不住地清脆地響著——她舞得如飛一樣,全身的曲線真是瞬息萬變,轉(zhuǎn)轉(zhuǎn)不窮,如閃電吐舌,如星星眨眼;使人眩目心搖,不能自主。我看過了,恍然若失!從此我便喜歡跳舞。前年暑假時,我到上海,剛碰著卡爾登影戲院開演跳舞片的末一晚,我沒有能去一看。次日寫信去“特?zé)保瑓s如泥牛入海;至今引為憾事!我在北京讀書時,又頗愛聽舊戲;因為究竟是“外江”人,更愛聽旦角戲,尤愛聽尚小云的戲,——但你別疑猜,我卻不曾用這支筆去捧過誰。我并不懂戲詞,甚至連情節(jié)也不甚仔細(xì),只愛那宛轉(zhuǎn)凄涼的音調(diào)和楚楚可憐的情韻。我在理論上也左袒新戲,但那時的北京實在沒有可稱為新戲的新戲給我看;我的心也就漸漸冷了。南歸以后,新戲固然和北京是“一丘之貉”,舊戲也就每況愈下,毫無足觀。我也看過一回機關(guān)戲,但只足以廣見聞,無深長的趣味可言。直到去年,上海戲劇協(xié)社演《少奶奶的扇子》,朋友們都說頗有些意思——在所曾寓目的新戲中,這是得未曾有的。又實驗劇社演《葡萄仙子》,也極負(fù)時譽;黎明暉女士所唱“可憐的秋香”一句,真是膾炙人口——便是不曾看過這戲的我,聽人說了此句,也會有“一種薄醉似的感覺,超乎平常所謂舒適以上”?!渡倌棠痰纳茸印?,我也還無一面之緣——真非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不可!上海的朋友們又常向我稱述影戲;但我之于影戲,還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呢!也只好慢慢來吧。說起先施公司,我總想起惠羅公司。我常在報紙的后幅看見他家的廣告,滿幅畫著新貨色的圖樣,真是日本書店里所謂“誘惑狀”了。我想若常去看看新貨色,也是一樂。最好能讓我自由地鑒賞地看一回;心愛的也不一定買來,只須多多地,重重地看上幾眼,便可權(quán)當(dāng)占有了——朋友有新東西的時候,我常常把玩不肯釋手,便是這個主意。
若目下不能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或到上海而無本錢去開先施公司,則還有個經(jīng)濟的辦法,我現(xiàn)在正用著呢。不過這種辦法,便是開先施公司,也可同時采用的;因為我們原希望“多多益善”呀?,F(xiàn)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沒有繪畫展覽會;但我和人家借了左一冊右一冊的攝影集,畫片集④,也可使我的眼睛飽餐一頓。我看見“群羊”,在那淡遠(yuǎn)的曠原中,披著乳一樣白,絲一樣軟的羽衣的小東西,真和浮在淺淺的夢里的仙女一般。我看見“夕云”,地上是疏疏的樹木,偃蹇欹側(cè)作勢,仿佛和天上的亂云負(fù)固似的;那云是層層疊疊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使我覺得天是這樣厚,這樣厚的!我看見“五月雨”,是那般蒙蒙密密的一片,三個模糊的日本女子,正各張著有一道白圈兒的紙傘,在臺階上走著,走上一個什么壇去呢;那邊還有兩個人,卻只剩了影兒!我看見“現(xiàn)在與未來”;這是一個人坐著,左手托著一個骷髏,兩眼凝視著,右手正支頤默想著。這還是攝影呢,畫片更是美不勝收了!彌愛的《晚禱》是世界的名作,不用說了。意大利Gino的名畫《跳舞》,滿是躍著的腿兒,牽著的臂兒,并著的臉兒;紅的,黃的,白的,藍(lán)的,黑的,一片片地飛舞著——那邊還攢動著無數(shù)的頭呢。是夜的繁華喲!是肉的薰蒸喲!還有日本中澤弘光的《夕潮》④:紅紅的落照輕輕地涂在玲瓏的水閣上;閣之前淺藍(lán)的潮里,佇立著白衣編發(fā)的少女,伴著兩只天矯的白鶴;她們因水光的映射,這時都微微地藍(lán)了;她只扭轉(zhuǎn)頭凝視那斜陽的顏色。又椎冢豬知雄的《花》,三個樣式不同,花色互異的精巧的瓶子,分插著紅白各色的,大的小的鮮花,都豐豐滿滿的。另有一個細(xì)長的和一個荸薺樣的瓶子,放在三個大瓶之前和之間;一高一矮,甚是別致,也都插著鮮花,只一瓶是小朵的,一瓶是大朵的。我說的已多了——還有圖案畫,有時帶著野蠻人和兒童的風(fēng)味,也是我所愛的。書籍中的插畫,偶然也有很好的;如什么書里有一幅畫,顯示惠士敏斯特大寺的里面,那是很偉大的——正如我在靈隱寺的高深的大殿里一般。而房龍《人類的故事》中的插畫,尤其別有心思,馬上可以引人到他所畫的天地中去。
我所在的地方,也沒有音樂會。幸而有留聲機,機片里中外歌曲乃至國語唱歌都有;我的雙耳尚不至大寂寞的。我或向人借來自開自聽,或到別人寓處去聽,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大約借留聲機,借畫片,借書,總還算是雅事,不致像借錢一樣,要看人家臉孔的(雖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時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自然,自己的油有時也當(dāng)大大方方地被別人揩的。關(guān)于留聲機,北平有零賣一法。一個人背了話匣子(即留聲機)和唱片,沿街叫賣;若要買的,就喊他進(jìn)屋里,讓他開唱幾片,照定價給他銅子——唱完了,他仍舊將那話匣子等用藍(lán)布包起,背了出門去。我們做學(xué)生時,每當(dāng)冬夜無聊,常常破費幾個銅子,買他幾曲聽聽:雖然沒有佳片,卻也算消寒之一法。聽說南方也有做這項生意的人?!宜诘牡胤?,寧波是其一。寧波S中學(xué)現(xiàn)有無線電話收音機,我很想去聽聽大陸報館的音樂。這比留聲機又好了!不但聲音更是親切,且花樣日日翻新;二者相差,何可以道里計呢!除此以外,朋友們的簫聲與笛韻,也是很可過癮的;但這看似易得而實難,因為好手甚少。我從前有一位朋友,吹簫極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懷!現(xiàn)在他從外國回來,我們久不見面,也未寫信,不知他還能來一點兒否?
內(nèi)地雖沒有惠羅公司,卻總有古董店,盡可以對付一氣。我們看看古磁的細(xì)潤秀美,古泉幣的陸離斑駁,古玉的豐腴有澤,古印的肅肅有儀,胸襟也可豁然開朗。況內(nèi)地更有好處,為五方雜處,眾目具瞻的上海等處所不及的;如花木的趣味,盆栽的趣味便是。上海的匆忙使一般人想不到白鴿籠外還有天地;花是怎樣美麗,樹是怎樣青青,他們似乎早已忘懷了!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澳捍喝?,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薄@在上海人怕只是一場春夢吧!像我所在的鄉(xiāng)間:芊芊的碧草踏在腳上軟軟的,正像吃櫻花糖;花是只管開著,來了又去,來了又去——楊貴妃一般的木筆,紅著臉的桃花,白著臉的繡球……好一個“香遍滿,色遍滿的花兒的都”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雖向慕上海式的繁華,但也不舍我所在的白馬湖的幽靜。我愛白馬湖的花木,我愛S家的盆栽——這其間有詩有畫,我且說給你。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白石盆里;細(xì)細(xì)的干子疏疏地隔著,疏疏的葉子淡淡地撇著,更點綴上兩三塊小石頭;頗有靜遠(yuǎn)之意。上燈時,影子寫在壁上,尤其清雋可親。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干子亭亭地立著;下部是綠綠的,上部頗勁健地坼著幾片長長的葉子,葉根有細(xì)極細(xì)極的棕絲網(wǎng)著。這像一個豐神俊朗而蓄著微須的少年。這種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間不可少的。
天地間還有一種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簡便易得到的,這是“談天”。——普通話叫做“閑談”;但我以“談天”二字,更能說出那“閑曠”的味兒!傅孟真先生在《心氣薄弱之中國人》一評里,引顧寧人的話,說南方之學(xué)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北方之學(xué)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他說“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百多年了,這評語仍然是活潑潑的”②?!罢勌臁贝蟾乓仓荒芩恪安患傲x”的言;縱有“及義”的時候,也只是偶然碰到,并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義”,那便不是“談天”而是“講茶”了。“講茶”也有“講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說?!敖K日言不及義”,誠哉是無益之事;而且豈不疲倦?“舌敝唇焦”,也未免“窮斯濫矣”!不過偶爾“茶余酒后”,“月白風(fēng)清”,約兩個密友,吸著煙卷兒,嘗著時新果子,促膝談心,隨興趣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等到興盡意闌,便各自回去睡覺;明早一覺醒來,再各奔前程,修持“勝業(yè)”,想也不致耽誤的?;虍?dāng)公私交集,身心俱倦之后,約幾個相知到公園里散散步,不愿散步時,便到綠蔭下長椅上坐著;這時作無定向的談話,也是極有意味的。至于“‘辟克匿克’來江邊”,那更非“談天”不可!我想這種“談天”,無論如何,總不能算是大過吧。人家說清談亡了晉朝,我覺得這未免是栽贓的辦法。請問晉人的清談,誰為為之?孰令致之?——這且不說,我單覺得清談也正是一種“生活之藝術(shù)”,只要有節(jié)制。有的如針尖的微觸,有的如剪刀的一斷;恰像吹皺一池春水,你的心便會這般這般了。“談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時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間悟性論》中述他著書之由——說有一日,與朋友們談天,端緒愈引而愈遠(yuǎn),不知所從來,也不知所屆;他忽然驚異:人知的界限在何處呢?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啟示了?!@是我的一位先生親口告訴我的。
我說海說天,上下古今談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現(xiàn)在我還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靈魂”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時的自己,有南京時的自己,有在父母懷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鐘有一個自己,一秒種有一個自己。每一個自己無論大的,小的,都各提摯著一個世界,正如旅客帶著一只手提箱一樣。各個世界,各個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里所裝的東西之不同一樣。各個自己與它所提摯的世界是一個大大的聯(lián)環(huán),決不能拆開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仆仆于輪船火車之中。我現(xiàn)在回想那時的我,第一不能忘記的,是江浙戰(zhàn)爭;第二便是國慶。因戰(zhàn)爭而寫來的父親的岳父的信,一頁頁在眼前翻過;因戰(zhàn)爭而搬家的人,一陣陣在面前走過;眼看學(xué)校一日日挨下去,直到關(guān)門為止。念頭忽然轉(zhuǎn)彎:林紓死了,法朗士死了;國際聯(lián)盟第五屆大會也閉幕了!……正如水的漪漣一樣,一圈一圈地盡管暈開去,可以至于非常之多。只區(qū)區(qū)一個月的我,所提摯的已這樣多,則積了三百幾十個月的我,所提挈的當(dāng)有無窮!要算起帳來,倒是“大筆頭”②呢!若有那樣細(xì)心,再把月化為日,日化為時,時化為分秒,我的世界當(dāng)更不了不了!這其間有吃的,有睡的,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涂的,有聰明的……若能將它們陳列起來,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戲片似地將它們搖過去,那更有意思了!人總有念舊之情的。我的一個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師的時候,偶然在故紙堆中翻到他十四歲時投考該校的一張相片,便愛它如兒子。我們對于過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欖一樣,總有些兒甜的。我們依著時光老人的導(dǎo)引,一步步去溫尋已失的自己;這走的便是“憶之路”。在“憶之路”上,愈走得遠(yuǎn),愈是有味;因苦味漸已蒸散而甜味卻還留著的緣故。最遠(yuǎn)的地方是“兒時”,在那里只有一味極淡極淡的甜;所以許多人都惦記著那里。這“憶之路”是頗長的,也是世界上一條大路。要成為一個自由的“世界民”,這條路不可不走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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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把戲變完了——咳!,多么貧呢,我總之羨慕齊天大圣;他雖也跳不出佛爺?shù)恼菩模降啄芊f八千里的筋斗,又有七十二變化的!
1925年5月9日。
揚州的夏日
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稱道的多了,稱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隨聲附和起來。直到現(xiàn)在,你若向人提起揚州這個名字,他會點頭或搖頭說:“好地方!好地方!”特別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里,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個久住揚州像我的人,他卻沒有那么多美麗的幻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他也許離開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說他想什么?女人;不錯,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現(xiàn)在的女人吧?——他也只會想著揚州的夏日,雖然與女人仍然不無關(guān)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個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無水而南方有。誠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決了堤防,但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頤和園雖然有點兒水,但太平衍了,一覽而盡,船又那么笨頭笨腦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稱為“瘦西湖”,這個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老實說,我是不喜歡的。下船的地方便是護(hù)城河,曼衍開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這是你們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還有許多杈杈椏椏的支流。這條河其實也沒有頂大的好處,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靜,和別處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風(fēng)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最遠(yuǎn)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們是知道的,小金山卻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錯——可是我還不曾有過那樣福氣?!跋潞印钡娜耸攀堑竭@兒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個塔,和北海的一樣,據(jù)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鹽商們連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這個塔;但還有一樁,你們猜不著,是紅燒豬頭。夏天吃紅燒豬頭,在理論上也許不甚相宜;可是在實際上,揮汗吃著,倒也不壞的。五亭橋如名字所示,是五個亭子的橋。橋是拱形,中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最宜遠(yuǎn)看,或看影子,也好。橋洞頗多,乘小船穿來穿去,另有風(fēng)味。平山堂在蜀岡上。登堂可見江南諸山淡淡的輪廓;“山色有無中”一句話,我看是恰到好處,并不算錯。這里游人較少,閑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閑寂勝。從天寧門或北門下船,蜿蜒的城墻,在水里倒映著蒼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fù)芜^去,岸上的喧擾像沒有似的。
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游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里聽著謀得利洋行的唱片?,F(xiàn)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劃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著。乘的人多了,便可雇兩只,前后用小凳子跨著: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來又有一種“洋劃”,比大船小,比“小劃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劃”漸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劃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為價錢最賤,也因為它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fù)沃?,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撐船,也非“小劃子”不行。“小劃子”雖然便宜,卻也有些分別。譬如說,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羅。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jù)說以亂頭粗服,風(fēng)趣天然為勝;中年而有風(fēng)趣,也仍然算好??墒瞧鸪踉欠陥鲎鲬颍蛏胁粋?;以后居然有了價格,便覺意味索然了。
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面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并交給茶館中人。撐船的都與茶館相熟,他們不怕你白吃。揚州的小籠點心實在不錯:我離開揚州,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這其實是值得惦記的。茶館的地方大致總好,名字也頗有好的。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都是到現(xiàn)在還記得的。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fēng)飄展,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里面還有小池,叢竹,茅亭,景物最幽。這一帶的茶館布置都?xì)v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下河”總是下午。傍晚回來,在暮靄朦朧中上了岸,將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搖著扇子;這樣進(jìn)了北門或天寧門走回家中。這時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閑”那一句詩了。
看花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里,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近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只是將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里依墻筑起一座“花臺”,臺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種的。但這只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只在領(lǐng)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里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里有樹,有花架(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dāng)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記得爬在墻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現(xiàn)在想來,似乎也還好的。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仆人領(lǐng)了我去,卻只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只是隨意扌妥弄著,隨意丟棄了。至于領(lǐng)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們那地方有鄉(xiāng)下的姑娘在各處街巷,沿門叫著,“賣梔子花來?!睏d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著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吧?”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論了。
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預(yù)備白吃;不讓吃就鬧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yuǎn)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里的中學(xué)生卻常有打進(jìn)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xué)生能白看戲,小學(xué)生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鳩合了十幾個同學(xué),浩浩蕩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氣勢不凡地呵叱著道人們(我們稱寺里的工人為道人),立刻領(lǐng)我們向桃園里去。道人們躊躇著說:“現(xiàn)在桃樹剛才開花呢?!钡钦l信道人們的話?我們終于到了桃園里。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著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著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著去看。只嚷著,“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wù)勑πΦ剡M(jìn)城去。大概我那時還只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于開在樹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后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只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詩人名士,其余還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學(xué)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于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yuǎn)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干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后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面有須,穿著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只是說在他嘴里“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沒有什么的。
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岳墳,從岳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墻下有三間凈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已是黃昏,寺里只我們?nèi)齻€游人;梅花并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jīng)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在園里徘徊了一會,又在屋里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里要了一個舊燈籠,照著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于到了岳墳。船夫遠(yuǎn)遠(yuǎn)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xiāng)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fā)時,在風(fēng)里嬌媚地笑著。還有山里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钡幸晃籗君,卻特別愛養(yǎng)花;他家里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里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里,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經(jīng)和孫三先生在園里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干一花的養(yǎng)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fēng)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干的杏,臨風(fēng)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氣隱隱逼人??上]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風(fēng)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里伸張的?;ǖ姆睕]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里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fēng)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fēng),準(zhǔn)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fēng)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我所見的葉圣陶
我第一次與圣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那時劉延陵兄介紹我到吳淞炮臺灣中國公學(xué)教書。到了那邊,他就和我說:“葉圣陶也在這兒?!蔽覀兌寄钸^圣陶的小說,所以他這樣告我。我好奇地問道:“怎樣一個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钡茄恿旰臀胰ピL問圣陶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年紀(jì)并不老,只那樸實的服色和沉默的風(fēng)度與我們平日所想像的蘇州少年文人葉圣陶不甚符合罷了。
記得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圣陶似乎也如此。我們只談了幾句關(guān)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圣陶總回嗿直去;他很愛他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只獨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國公學(xué)忽然起了風(fēng)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只怕葉圣陶未必贊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贊成了!后來細(xì)想他許是有意優(yōu)容我們吧;這真是老大哥的態(tài)度呢。我們的辦法天然是失敗了,風(fēng)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見面;同時又認(rèn)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jīng)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里聽著。他卻并不是喜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聽著。至于與人獨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著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边@樣就過去了。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著的《晨報》副張,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里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dāng)他和我同時發(fā)見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慚愧著,因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于世間妥協(xié)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fā)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他發(fā)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于風(fēng)潮的妥協(xié)論者的蔑視。
風(fēng)潮結(jié)束了,我到杭州教書。那邊學(xué)校當(dāng)局要我約圣陶去。圣陶來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這是冬天?!彼麃砹?,教我上車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車站這一類地方,是會覺得寂寞的。他的家實在太好了,他的衣著,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離不開家里人。必須離開家里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著;孤獨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時,本來是獨住一屋的,卻愿意將那間屋做我們兩人的臥室,而將我那間做書室。這樣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樂意。我們不時到西湖邊去;有時下湖,有時只喝喝酒。在校時各據(jù)一桌,我只預(yù)備功課,他卻老是寫小說和童話。初到時,學(xué)校當(dāng)局來看過他。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們?”他皺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焙髞硎冀K沒有去。他是最反對形式主義的。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來的真快呵?!蹦瞧乃囆g(shù)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gòu)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揮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只有三五個涂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為快;他往往稱述結(jié)尾的適宜,他說對于結(jié)尾是有些把握的??赐?,他立即封寄《小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掛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彼诤贾莶贿^兩個月,寫的真不少,教人羨慕不已?!痘馂?zāi)》里從《飯》起到《風(fēng)潮》這七篇,還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時我親眼看他寫的。
在杭州待了兩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實在離不開家,臨去時讓我告訴學(xué)校當(dāng)局,無論如何不回來了。但他卻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報副刊》,看見他那時途中思家的小詩,重念了兩遍,覺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wù)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上海。從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現(xiàn)在——中間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將離》抒寫那回的別恨,是纏綿悱惻的文字。這些日子,我在浙江亂跑,有時到上海小住,他常請了假和我各處玩兒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總愛出門,因此他老說沒有能暢談;他寫信給我,老說這回來要暢談幾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圣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fā)議論;他是照例地默著。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著。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著。圣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dá)”,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么;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么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著鄉(xiāng)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guān)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來真是不知要怎樣感謝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圣陶的小說里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圣陶這幾年里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xiàn)在怎么樣呢?我卻不甚了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xué)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xiàn)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xiàn)在又喜歡聽聽昆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圣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紙煙”,也不曾住過什么“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論無話可說
十年前我寫過詩;后來不寫詩了,寫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寫得出了——現(xiàn)在是,比散文還要“散”的無話可說!許多人苦于有話說不出,另有許多人苦于有話無處說;他們的苦還在話中,我這無話可說的苦卻在話外。我覺得自己是一張枯葉,一張爛紙,在這個大時代里。
在別處說過,我的“憶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遠(yuǎn)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fēng)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yuǎn)是灰的。我的職業(yè)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yuǎn)是那么幾個,我的女人永遠(yuǎn)是那么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復(fù)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
但是為什么還會寫出詩文呢?——雖然都是些廢話。這是時代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運動的時期,大伙兒蓬蓬勃勃的朝氣,緊逼著我這個年輕的學(xué)生;于是乎跟著人家的腳印,也說說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這只是些范疇而已。我是個懶人,平心而論,又不曾遭過怎樣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親自體驗,范疇終于只是范疇,此外也只是廉價的,新瓶里裝舊酒的感傷。當(dāng)時芝麻黃豆大的事,都不惜鄭重地寫出來,現(xiàn)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驅(qū)者告訴我們說自己的話。不幸這些自己往往是簡單的,說來說去是那一套;終于說的聽的都膩了?!冶闶瞧渲械囊粋€。這些人自己其實并沒有什么話,只是說些中外賢哲說過的和并世少年將說的話。真正有自己的話要說的是不多的幾個人;因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幾個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著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這點簡單的意思也還是到中年才覺出的;少年時多少有些熱氣,想不到這里。中年人無論怎樣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開,卻是可取的。這時候眼前沒有霧,頂上沒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負(fù)著經(jīng)驗的擔(dān)子,一步步踏上這條無盡的然而實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覺得一種輕松的意味。他樂意分析他背上的經(jīng)驗,不止是少年時的那些;他不愿遠(yuǎn)遠(yuǎn)地捉摸,而愿剝開來細(xì)細(xì)地看。也知道剝開后便沒了那跳躍著的力量,但他不在乎這個,他明白在冷靜中有他所需要的。這時候他若偶然說話,決不會是感傷的或印象的,他要告訴你怎樣走著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剝開的是些什么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膽小的;他聽別人的話漸漸多了,說了的他不說,說得好的他不說。所以終于往往無話可說——特別是一個尋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尋常的人所難堪的,我說苦在話外,以此。
中年人若還打著少年人的調(diào)子,——姑不論調(diào)子的好壞——原也未嘗不可,只總覺“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寫出那冒著熱氣或流著眼淚的話;一個神經(jīng)敏銳的人對于這個是不容易忍耐的,無論在自己在別人。這好比上了年紀(jì)的太太小姐們還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廣眾里去賣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實這些都可以說是廢話,只要想一想咱們這年頭。這年頭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將一切說話的都看作“代言人”;壓根兒就無所謂自己的話。這樣一來,如我輩者,倒可以將從前狂妄之罪減輕,而現(xiàn)在是更無話可說了。
但近來在戴譯《唯物史觀的文學(xué)論》里看到,法國俗語“無話可說”竟與“一切皆好”同意。嗚呼,這是多么損的一句話,對于我,對于我的時代!
1931年3月。
給亡婦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jīng)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里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著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著:邁兒長得結(jié)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zhuǎn)子都好。五兒全家夸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么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yǎng)著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監(jiān)督著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墒悄悴≈袨樗俚哪且环輧盒囊矇蚯频摹D且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里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你就樂,干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嘆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喂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兒喂,后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里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里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里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將邁兒,轉(zhuǎn)子留在家里;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卻明白。你后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yǎng)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jié)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你對孩子一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只拚命的愛去。你對于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著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焙髞碚f送你回家,你想著可以看見邁兒和轉(zhuǎn)子,也愿意;你萬不想到會一走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著好好兒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著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你的心占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來信說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動氣了,馬上寫信責(zé)備你。你教人寫了一封復(fù)信,說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懷里跑到我這兒。你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xué)費,叫我以后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你家里的氣,你都忍著。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xiāng)一個中學(xué)半途辭職出走。家里人諷你也走。那里走!只得硬著頭皮往你家去。那時你家像個冰窖子,你們在窖里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才將你們領(lǐng)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你雖不是什么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做起主婦來,什么都得干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壞,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獎過你。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你在家老不樂意閑著;坐前幾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著家里事沒條沒理的。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么多孩子,那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你領(lǐng)著母親和一群孩子?xùn)|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嶺。這兩回差不多只靠你一個人。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么經(jīng)得?。∧銓⑽业呢?zé)任一股腦兒擔(dān)負(fù)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傭人從家鄉(xiāng)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幾句閑話,你氣得在你父親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帶著逃難,別人都說你傻子。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么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逼鋵嵞銢]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并不可惜;不過教你怎么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里你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么壞,無論是離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fā)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獎e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不過我也只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guān)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xiàn)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yǎng)著的。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領(lǐng)教過一回的,那回只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扎著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后來你天天發(fā)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著我。明明躺著,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yǎng),你丟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錢;勸你在家里躺著,你也丟不下那份兒家務(wù)。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明知兇多吉少,想不到只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著你,這一來可拉倒了。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著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只是當(dāng)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你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著想辦法吧。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只有壙下多出一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yǎng)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
你我
現(xiàn)在受過新式教育的人,見了無論生熟朋友,往往喜歡你我相稱。這不是舊來的習(xí)慣而是外國語與翻譯品的影響。這風(fēng)氣并未十分通行;一般社會還不愿意采納這種辦法——所謂粗人一向你呀我的,卻當(dāng)別論。有一位中等學(xué)校校長告訴人,一個舊學(xué)生去看他,左一個“你”,右一個“你”,仿佛用指頭點著他鼻子,真有些受不了。在他想,只有長輩該稱他“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他“你”。夠不上這個份兒,也來“你”呀“你”的,倒像對當(dāng)差老媽子說話一般,豈不可惱!可不是,從前小說里“弟兄相呼,你我相稱”,也得夠上那份兒交情才成。而俗語說的“你我不錯”,“你我還這樣那樣”,也是托熟的口氣,指出彼此的依賴與信任。
同輩你我相稱,言下只有你我兩個,旁若無人;雖然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視他們的,指他們的,管不著。楊震在你我相對的時候,會想到你我之外的“天知地知”,真是一個玄遠(yuǎn)的托辭,虧他想得出。常人說話稱你我,卻只是你說給我,我說給你;別人聽見也罷,不聽見也罷,反正說話的一點兒沒有想著他們那些不相干的。自然也有時候“取瑟而歌”,也有時候“指桑罵槐”,但那是話外的話或話里的話,論口氣卻只對著那一個“你”。這么著,一說你我,你我便從一群人里除外,單獨地相對著。離群是可怕又可憐的,只要想想大野里的獨行,黑夜里的獨處就明白。你我既甘心離群,彼此便非難解難分不可;否則豈不要吃虧?難解難分就是親呢;骨肉是親呢,結(jié)交也是個親昵,所以說只有長輩該稱“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你”。你我相稱者,你我相親而已。然而我們對家里當(dāng)差老媽子也稱“你”,對街上的洋車夫也稱“你”,卻不是一個味兒。古來以“爾汝”為輕賤之稱;就指的這一類。但輕賤與親呢有時候也難分,譬如叫孩子為“狗兒”,叫情人為“心肝”,明明將人比物,卻正是親呢之至。而長輩稱晚輩為“你”,也夾雜著這兩種味道——那些親誼疏遠(yuǎn)的稱“你”,有時候簡直毫無親昵的意思,只顯得輩分高罷了。大概輕賤與親呢有一點相同;就是,都可以隨隨便便,甚至于動手動腳。
生人相見不稱“你”。通稱是“先生”,有帶姓不帶姓之分;不帶姓好像來者是自己老師,特別客氣,用得少些。北平人稱“某爺”,“某幾爺”,如“馮爺”,“吳二爺”,也是通稱,可比“某先生”親呢些。但不能單稱“爺”,與“先生”不同?!跋壬痹抢蠋?,“爺”卻是“父親”;尊人為師猶之可,尊人為父未免吃虧太甚。(聽說前清的太監(jiān)有稱人為“爺”的時候,那是刑余之人,只算例外。)至于“老爺”,多一個“老”字,就不會與父親相混,所以仆役用以單稱他的主人,舊式太太用以單稱她的丈夫。女的通稱“小姐”,“太太”,“師母”,卻都帶姓;“太太”,“師母”更其如此。因為單稱“太太”,自己似乎就是老爺,單稱“師母”,自己似乎就是門生,所以非帶姓不可?!疤笔潜狈降耐ǚQ,南方人卻嫌官僚氣;“師母”是南方的通稱,北方人卻嫌頭巾氣。女人麻煩多,真是無法奈何。比“先生”親近些是“某某先生”,“某某兄”,“某某”是號或名字;稱“兄”取其仿佛一家人。再進(jìn)一步就以號相稱,同時也可稱“你”。在正式的聚會里,有時候得稱職銜,如“張部長”,“王經(jīng)理”;也可以不帶姓,和“先生”一樣;偶爾還得加上一個“貴”字,如“貴公使”。下屬對上司也得稱職銜。但像科員等小腳色卻不便稱銜,只好屈居在“先生”一輩里。
仆役對主人稱“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與同輩分別的,一律不帶姓。他們在同一時期內(nèi)大概只有一個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是他們衣食的靠山;不帶姓正所以表示只有這一對兒才是他們的主人。對于主人的客,卻得一律帶姓;即使主人的本家,也得帶上號碼兒,如“三老爺”,“五太太”?!蠹彝ビ玫娜嘶騼杉液嫌玫娜死狻!跋壬北究刹粠?,“老爺”本是下對上的稱呼,也常不帶姓;女仆稱“老爺”,雖和舊式太太稱丈夫一樣,但身分聲調(diào)既然各別,也就不要緊。仆役稱“師母”,決無門生之嫌,不怕尊敬過分;女仆稱“太太”,毫無疑義,男仆稱“太太”,與女仆稱“老爺”同例。晚輩稱長輩,有“爸爸”,“媽媽”,“伯伯”,“叔叔”等稱。自家人和近親不帶姓,但有時候帶號碼兒;遠(yuǎn)親和父執(zhí),母執(zhí),都帶姓;干親帶“干”字,如“干娘”;父親的盟兄弟,母親的盟姊妹,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論。
這種種稱呼,按劉半農(nóng)先生說,是“名詞替代代詞”,但也可說是他稱替代對稱。不稱“你”而稱“某先生”,是將分明對面的你變成一個別人;于是乎對你說的話,都不過是關(guān)于“他”的。這么著,你我間就有了適當(dāng)?shù)木嚯x,彼此好提防著;生人間說話提防著些,沒有錯兒。再則一般人都可以稱你“某先生”,我也跟著稱“某先生”,正見得和他們一塊兒,并沒有單獨挨近你身邊去。所以“某先生”一來,就對面無你,旁邊有人。這種替代法的效用,因所代的他稱廣狹而轉(zhuǎn)移。譬如“某先生”,誰對誰都可稱,用以代“你”,是十分“敬而遠(yuǎn)之”;又如“某部長”,只是僚屬對同官與長官之稱,“老爺”只是仆役對主人之稱,敬意過于前者,遠(yuǎn)意卻不及;至于“爸爸”“媽媽”,只是弟兄姊妹對父母的稱,不像前幾個名字可以移用在別人身上,所以雖不用“你”,還覺得親昵,但敬遠(yuǎn)的意味總免不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頭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頭那么自由自在,到底是辦不到的。
北方話里有個“您”字,是“你”的尊稱,不論親疏貴賤全可用,方便之至。這個字比那拐彎抹角的替代法干脆多了,只是南方人聽不進(jìn)去,他們覺得和“你”也差不多少。這個字本是閉口音,指眾數(shù);“你們”兩字就從此出。南方人多用“你們”代“你”。用眾數(shù)表尊稱,原是語言常例。指的既非一個,你旁邊便仿佛還有些別人和你親近的,與說話的相對著;說話的天然不敢侵犯你,也不敢妄想親近你。這也還是個“敬而遠(yuǎn)之”。湖北人尊稱人為“你家”,“家”字也表眾數(shù),如“人家”“大家”可見。
此外還有個方便的法子,就是利用呼位,將他稱與對稱拉在一塊兒。說話的時候先叫聲“某先生”或別的,接著再說“你怎樣怎樣”;這么著好像“你”字兒都是對你以外的“某先生”說的,你自己就不會覺得唐突了。這個辦法上下一律通行。在上海,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問路,常叫一聲“朋友”,再說“你”;北平老媽子彼此說話,也常叫聲“某姐”,再“你”下去——她們覺得這么稱呼倒比說“您”親昵些。但若說“這是兄弟你的事”,“這是他爸爸你的責(zé)任”,“兄弟”“你”,“他爸爸”“你”簡直連成一串兒,與用呼位的大不一樣。這種口氣只能用于親近的人。第一例的他稱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表示雖與你親如弟兄,這件事卻得你自己辦,不能推給別人。第二例因“他”而及“你”,用他稱意在提醒你的身分,也是加重那個句子;好像說你我雖親近,這件事卻該由做他爸爸的你,而不由做自己的朋友的你負(fù)責(zé)任;所以也不能推給別人。又有對稱在前他稱在后的;但除了“你先生”,“你老兄”還有敬遠(yuǎn)之意以外,別的如“你太太”,“你小姐”,“你張三”,“你這個人”,“你這家伙”,“你這位先生”,“你這該死的”,“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卻都是些親口埋怨或破口大罵的話?!澳阆壬保澳憷闲帧钡摹澳恪辈恢刈x,別的“你”都是重讀的?!澳銖埲敝焙粜彰孟衤犜挼氖莻€遠(yuǎn)哉遙遙的生人,因為只有毫無關(guān)系的人,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你”字,卻變了親昵與輕賤兩可之間。近指形容詞“這”,加上量詞“個”成為“這個”,都兼指人與物;說“這個人”和說“這個碟子”,一樣地帶些無視的神氣在指點著。加上“該死的”,“沒良心的”,“家伙”,“東西”,無視的神氣更足。只有“你這位先生”稍稍客氣些;不但因為那“先生”,并且因為那量詞“位”字?!拔弧敝浮暗匚弧?,用以稱人,指那有某種地位的,就與常人有別。至于“你老”,“你老人家”,“老人家”是眾數(shù),“老”是敬辭——老人常受人尊重。但“你老”用得少些。
最后還有省去對稱的辦法,卻并不如文法書里所說,只限于祈使語氣,也不限于上輩對下輩的問語或答語,或熟人間偶然的問答語:如“去嗎”,“不去”之類。有人曾遇見一位頗有名望的省議會議長,隨意談天兒。那議長的說話老是這樣的;
去過北京嗎?
在那兒?。?/p>
覺得北京怎么樣?
幾時回來的?
始終沒有用一個對稱,也沒有用一個呼位的他稱,仿佛說到一個不知是誰的人。那聽話的覺得自己沒有了,只看見儼然的議長??墒桥既灰笱芤粌删湓?,而忘了對面人的姓,單稱“先生”又覺不值得的時候,這么辦卻也可以救眼前之急。
生人相見也不多稱“我”。但是單稱“我”只不過傲慢,仿佛有點兒瞧不起人,卻沒有那過分親呢的味兒,與稱你我的時候不一樣。所以自稱比對稱麻煩少些。若是不隨便稱“你”,“我”字盡可麻麻糊糊通用;不過要留心聲調(diào)與姿態(tài),別顯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兒。若是還要謹(jǐn)慎些,在北方可以說“咱”,說“俺”,在南方可以說“我們”;“咱”和“俺”原來也都是閉口音,與“我們”同是眾數(shù)。自稱用眾數(shù),表示聽話的也在內(nèi),“我”說話,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聯(lián)合宣言;這么著,我的責(zé)任就有人分擔(dān),誰也不能說我自以為是了。也有說“自己”的,如“只怪自己不好”,“自己沒主意,怨誰!”但同樣的句子用來指你我也成。至于說“我自己”,那卻是加重的語氣,與這個不同。又有說“某人”,“某某人”的;如張三說,“他們老疑心這是某人做的,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边@個“某人”就是張三,但得隨手用“我”字點明。若說“張某人豈是那樣的人!”卻容易明白。又有說“人”,“別人”,“人家”,“別人家”的;如,“這可叫人怎么辦?”“也不管人家死活?!敝改阄乙渤?。這些都是用他稱(單數(shù)與眾數(shù))替代自稱,將自己說成別人;但都不是明確的替代,要靠上下文,加上聲調(diào)姿態(tài),才能顯出作用,不像替代對稱那樣。而其中如“自己”,“某人”,能替代“我”的時候也不多,可見自稱在我的關(guān)系多,在人的關(guān)系少,老老實實用“我”字也無妨;所以歷來并不十分費心思去找替代的名詞。
演說稱“兄弟”,“鄙人”,“個人”或自己名字,會議稱“本席”,也是他稱替代自稱,卻一聽就明白。因為這幾個名詞,除“兄弟”代“我”,平常談話里還偶然用得著之外,別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眾說話專用的自稱。“兄弟”,“鄙人”全是謙詞,“兄弟”親呢些;“個人”就是“自己”;稱名字不帶姓,好像對尊長說話?!Q名字的還有仆役與幼兒。仆役稱名字兼帶姓,如“張順不敢”。幼兒自稱乳名,卻因為自我觀念還未十分發(fā)達(dá),聽見人家稱自己乳名,也就如法炮制,可教大人聽著樂,為的是“像煞有介事”?!氨鞠敝浮氨鞠娜恕保瓉硪苍撌侵t稱;但以此自稱的人往往有一種刜刜然的聲調(diào)姿態(tài),所以反覺得傲慢了。這大約是“本”字作怪,從“本總司令”到“本縣長”,雖也是以他稱替代自稱,可都是告誡下屬的口氣,意在顯出自己的身分,讓他們知所敬畏。這種自稱用的機會卻不多。對同輩也偶然有要自稱職銜的時候,可不用“本”字而用“敝”字。但“司令”可“敝”,“縣長”可“敝”,“人”卻“敝”不得;“敝人”是涼薄之人,自己罵得未免太苦了些。同輩間也可用“本”字,是在開玩笑的當(dāng)兒,如“本科員”,“本書記”,“本教員”,取其氣昂昂的,有俯視一切的樣子。
他稱比“我”更顯得傲慢的還有;如“老子”,“咱老子”,“大爺我”,“我某幾爺”,“我某某某”。老子本非同輩相稱之詞,雖然加上眾數(shù)的“咱”,似乎只是壯聲威,并不為的分責(zé)任?!按鬆敗?,“某幾爺”也都是尊稱,加在“我”上,是增加“我”的氣焰的。對同輩自稱姓名,表示自己完全是個無關(guān)系的陌生人;本不如此,偏取了如此態(tài)度,將聽話的遠(yuǎn)遠(yuǎn)地推開去,再加上“我”,更是神氣。這些“我”字都是重讀的。但除了“我某某某”,那幾個別的稱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他稱也有比“我”顯得親呢的。如對兒女自稱“爸爸”,“媽”,說“爸爸疼你”,“媽在這兒,別害怕”。對他們稱“我”的太多了,對他們稱“爸爸”,“媽”的卻只有兩個人,他們最親昵的兩個人。所以他們聽起來,“爸爸”,“媽”比“我”鮮明得多。幼兒更是這樣;他們既然還不甚懂得什么是“我”,用“爸爸”,“媽”就更要鮮明些。聽了這兩個名字,不用捉摸,立刻知道是誰而得著安慰;特別在他們正專心一件事或者快要睡覺的時候。若加上“你”,說“你爸爸”“你媽”,沒有“我”,只有“你的”,讓大些的孩子聽了,親呢的意味更多。對同輩自稱“老某”,如“老張”,或“兄弟我”,如“交給兄弟我辦吧,沒錯兒”,也是親昵的口氣?!袄夏场北臼欠Q人之詞。單稱姓,表示彼此非常之熟,一提到姓就會想起你,再不用別的;同姓的雖然無數(shù),而提到這一姓,卻偏偏只想起你。“老”字本是敬辭,但平常說笑慣了的人,忽然敬他一下,只是驚他以取樂罷了;姓上加“老”字,原來怕不過是個玩笑,正和“你老先生”,“你老人家”有時候用作滑稽的敬語一種。日子久了,不覺得,反變成“熟得很”的意思。于是自稱“老張”,就是“你熟得很的張”,不用說,頂親昵的?!拔摇痹凇靶值堋敝拢傅氖亲鲂值艿摹拔摇?,當(dāng)然比平常的“我”客氣些;但既有他稱,還用自稱,特別著重那個“我”,多少免不了自負(fù)的味兒。這個“我”字也是重讀的。用“兄弟我”的也以江湖氣的人為多。自稱??墒∪?;或因敘述的方便,或因答語的方便,或因避免那傲慢的字。
“他”字也須因人而施,不能隨便用。先得看“他”在不在旁邊兒。還得看“他”與說話的和聽話的關(guān)系如何——是長輩,同輩,晚輩,還是不相干的,不相識的?北平有個“”字,用以指在旁邊的別人與不在旁邊的尊長;別人既在旁邊聽著,用個敬詞,自然合式些。這個字本來也是閉口音,與“您”字同是眾數(shù),是“他們”所從出。可是不常聽見人說;常說的還是“某先生”。也有稱職銜,行業(yè),身分,行次,姓名號的?!八焙汀澳恪薄拔摇鼻樾尾煌?,在旁邊的還可指認(rèn),不在旁邊的必得有個前詞才明白。前詞也不外乎這五樣兒。職銜如“部長”,“經(jīng)理”。行業(yè)如店主叫“掌柜的”,手藝人叫“某師傅”,是通稱;做衣服的叫“裁縫”,做飯的叫“廚子”,是特稱。身分如妻稱夫為“六斤的爸爸”,洋車夫稱坐車人為“坐兒”,主人稱女仆為“張媽”,“李嫂”?!皨尅?,“嫂”,“師傅”都是尊長之稱,卻用于既非尊長,又非同輩的人,也許稱“張媽”是借用自己孩子們的口氣,稱“師傅”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氣,只有稱“嫂”才是自己的口氣,用意都是要親昵些。借用別人口氣表示親呢的,如媳婦跟著他孩子稱婆婆為“奶奶”,自己矮下一輩兒;又如跟著熟朋友用同樣的稱呼稱他親戚,如“舅母”,“外婆”等,自己近走一步兒;只有“爸爸”,“媽”,假借得極少。對于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對于地位低的當(dāng)然更可隨便些;反正誰也明白,這些不過說得好聽罷了?!写稳绶Q朋友或兒女用“老大”,“老二”;稱男仆也常用“張二”,“李三”。稱號在親子間,夫婦間,朋友間最多,近親與師長也常這么稱。稱姓名往往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回政府不讓報上直稱當(dāng)局姓名,說應(yīng)該稱銜帶姓,想來就是恨這個不相干的勁兒。又有指點似地說“這個人”“那個人”的,本是疏遠(yuǎn)或輕賤之稱??墒怯袝r候不愿,不便,或不好意思說出一個人的身分或姓名,也用“那個人”;這里頭卻有很親呢的,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都可稱“那個人”。至于“這東西”,“這家伙”,“那小子”,是更進(jìn)一步;愛憎同辭,只看怎么說出。又有用泛稱的,如“別怪人”,“別怪人家”,“一個人別太不知足”,“人到底是人”。但既是泛稱,指你我也未嘗不可。又有用虛稱的,如“他說某人不好,某人不好”;“某人”雖確有其人,卻不定是誰,而兩個“某人”所指也非一人。還有“有人”就是“或人”。用這個稱呼有四種意思:一是不知其人,如“聽說有人譯這本書”。二是知其人而不愿明言,如“有人說怎樣怎樣”,這個人許是個大人物,自己不愿舉出他的名字,以免矜夸之嫌。這個人許是個不甚知名的腳色,提起來聽話的未必知道,樂得不提省事。又如“有人說你的閑話”,卻大大不同。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如“有人在一家報紙上罵我”。四是其人或他的關(guān)系人就在一旁,故意“使子聞之”;如,“有人不樂意,我知道?!薄拔抑?,有人恨我,我不怕。”——這么著簡直是挑戰(zhàn)的態(tài)度了。又有前詞與“他”字連文的,如“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輩子,真是何苦來?”是加重的語氣。
親近的及不在旁邊的人才用“他”字;但這個字可帶有指點的神兒,仿佛說到的就在眼前一樣。自然有些古怪,在眼前的盡管用“”或別的向遠(yuǎn)處推;不在的卻又向近處拉。其實推是為說到的人聽著痛快;他既在一旁,聽話的當(dāng)然看得親切,口頭上雖向遠(yuǎn)處推無妨。拉卻是為聽話人聽著親切,讓他聽而如見。因此“他”字雖指你我以外的別人,也有親昵與輕賤兩種情調(diào),并不含含糊糊地“等量齊觀”。最親昵的“他”,用不著前詞;如流行甚廣的“看見她”歌謠里的“她”字——一個多情多義的“她”字。這還是在眼前的。新婚少婦談到不在眼前的丈夫,也往往沒頭沒腦地說“他如何如何”,一面還紅著臉兒。但如“管他,你走你的好了”,“他——他只比死人多口氣”,就是輕賤的“他”了。不過這種輕賤的神兒若“他”不在一旁卻只能從上下文看出;不像說“你”的時候永遠(yuǎn)可以從聽話的一邊直接看出?!八弊殖艘酝?,也能用在別的生物及無生物身上;但只在孩子們的話里如此。指貓指狗用“他”是常事;指桌椅指樹木也有用“他”的時候。譬如孩子讓椅子絆了一交,哇的哭了;大人可以將椅子打一下,說“別哭。是他不好。我打他”。孩子真會相信,回嗔作喜,甚至于也捏著小拳頭幫著捶兩下。孩子想著什么都是活的,所以隨隨便便地“他”呀“他”的,大人可就不成。大人說“他”,十回九回指人;別的只稱名字,或說“這個”,“那個”,“這東西”,“這件事”,“那種道理”。但也有例外,像“聽他去吧”,“管他成不成,我就是這么辦”。這種“他”有時候指事不指人。還有個“彼”字,口語里已廢而不用,除了說“不分彼此”,“彼此都是一樣”。這個“彼”字不是“他”而是與“這個”相對的“那個”,已經(jīng)在“人稱”之外?!八弊植荒苁÷?,一省就與你我相混;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語里。
代詞的三稱都可用名詞替代,三稱的單數(shù)都可用眾數(shù)替代,作用是“敬而遠(yuǎn)之”。但三稱還可互代;如“大難臨頭,不分你我”,“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話不說”,“你”“我”就是“彼”“此”。又如“此公人棄我取”,“我”是“自己”。又如論別人,“其實你去不去與人無干,我們只是盡朋友之道罷了?!薄澳恪睂嵵浮八倍?。因為要說得活靈活現(xiàn),才將三人間變?yōu)槎碎g,讓聽話的更覺得親切些。意思既指別人,所以直呼“你”“我”,無需避忌。這都以自稱對稱替代他稱。又如自己責(zé)備自己說:“咳,你真糊涂!”這是化一身為兩人。又如批評別人,“憑你說干了嘴唇皮,他聽你一句才怪!”“你”就是“我”,是讓你設(shè)身處地替自己想。又如,“你只管不動聲色地干下去,他們知道我怎么辦?”“我”就是“你”;是自己設(shè)身處地替對面人想。這都是著急的口氣:我的事要你設(shè)想,讓你同情我;你的事我代設(shè)想,讓你親信我。可不一定親呢,只在說話當(dāng)時見得彼此十二分關(guān)切就是了。只有“他”字,卻不能替代“你”“我”,因為那么著反把話說遠(yuǎn)了。
眾數(shù)指的是一人與一人,一人與眾人,或眾人與眾人,彼此間距離本遠(yuǎn),避忌較少。但是也有分別;名詞替代,還用得著。如“各位”,“諸位”,“諸位先生”,都是“你們”的敬詞;“各位”是逐指,雖非眾數(shù)而作用相同。代詞名詞連文,也用得著。如“你們這些人”,“你們這班東西”,輕重不一樣,卻都是責(zé)備的口吻。又如發(fā)牢騷的時候不說“我們”而說“這些人”,“我們這些人”,表示多多少少,是與眾不同的人。但替代“我們”的名詞似乎沒有。又如不說“他們”而說“人家”,“那些位”,“這班東西”,“那班東西”,或“他們這些人”。三稱眾數(shù)的對峙,不像單數(shù)那樣明白的鼎足而三。“我們”,“你們”,“他們”相對的時候并不多;說“我們”,常只與“你們”,“他們”二者之一相對著。這兒的“你們”包括“他們”,“他們”也包括“你們”;所以說“我們”的時候,實在只有兩邊兒。所謂“你們”,有時候不必全都對面,只是與對面的在某些點上相似的人;所謂“我們”,也不一定全在身旁,只是與說話的在某些點上相似的人。所以“你們”,“我們”之中,都有“他們”在內(nèi)?!八麄儭敝凇澳銈儭钡模褪站幵凇澳銈儭崩?;“他們”之近于“我們”的,就收編在“我們”里;于是“他們”就沒有了?!拔覀儭迸c“你們”也有相似的時候,“我們”可以包括“你們”,“你們”就沒有了;只剩下“他們”和“我們”相對著。演說的時候,對聽眾可以說“你們”,也可以說“我們”。說“你們”顯得自己高出他們之上,在教訓(xùn)著;說“我們”,自己就只在他們之中,在彼此勉勵著。聽眾無疑地是愿意聽“我們”的。只有“我們”,永遠(yuǎn)存在,不會讓人家收編了去;因為沒有“我們”,就沒有了說話的人。“我們”包羅最廣,可以指全人類,而與一切生物無生物對峙著。“你們”,“他們”都只能指人類的一部分;而“他們”除了特別情形,只能指不在眼前的人,所以更狹窄些。
北平自稱的眾數(shù)有“咱們”,“我們”兩個。第一個發(fā)見這兩個自稱的分別的是趙元任先生。他在《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的凡例里說:
“咱們”是對他們說的,聽話的人也在內(nèi)的。
“我們”是對你們或他們說的,聽話的人不在內(nèi)的。
趙先生的意思也許說,“我們”是對你們或(你們和)他們說的。這么著“咱們”就收編了“你們”,“我們”就收編了“他們”——不能收編的時候,“我們”就與“你們”,“他們”成鼎足之勢。這個分別并非必需,但有了也好玩兒;因為說“咱們”親昵些,說“我們”疏遠(yuǎn)些,又多一個花樣。北平還有個“倆”字,只指兩個,“咱們倆”,“你們倆”,“他們倆”,無非顯得兩個人更親呢些;不帶“們”字也成。還有“大家”是同輩相稱或上稱下之詞,可用在“我們”,“你們”,“他們”之下。單用是所有相關(guān)的人都在內(nèi);加“我們”拉得近些,加“你們”推得遠(yuǎn)些,加“他們”更遠(yuǎn)些。至于“諸位大家”,當(dāng)然是個笑話。
代詞三稱的領(lǐng)位,也不能隨隨便便的。生人間還是得用替代,如稱自己丈夫為“我們老爺”,稱朋友夫人為“你們太太”,稱別人父親為“某先生的父親”。但向來還有一種簡便的尊稱與謙稱,如“令尊”,“令堂”,“尊夫人”,“令弟”,“令郎”,以及“家父”,“家母”,“內(nèi)人”,“舍弟”,“小兒”等等?!傲睢弊钟玫米顝V,不拘那一輩兒都加得上,“尊”字太重,用處就少;“家”字只用于長輩同輩,“舍”字,“小”字只用于晚輩。熟人也有用通稱而省去領(lǐng)位的,如自稱父母為“老人家”,——長輩對晚輩說他父母,也這么稱——稱朋友家里人為“老太爺”,“老太太”,“太太”,“少爺”,“小姐”;可是沒有稱人家丈夫為“老爺”或“先生”的,只能稱“某先生”,“你們先生”。此外有稱“老伯”,“伯母”,“尊夫人”的,為的親呢些;所省去的卻非“你的”而是“我的”。更熟的人可稱“我父親”,“我弟弟”,“你學(xué)生”,“你姑娘”,卻并不大用“的”字?!拔业摹蓖挥糜诤粑?;如,“我的媽呀!”“我的兒呀!”“我的天呀!”被領(lǐng)位若不是人而是事物,卻可隨便些。“的”字還用于獨用的領(lǐng)位,如“你的就是我的”,“去他的”。領(lǐng)位有了“的”字,顯得特別親昵似的。也許“的”字是齊齒音,聽了覺得挨擠著,緊縮著,才有此感。平常領(lǐng)位,所領(lǐng)的若是人,而也用“的”字,就好像有些過火;“我的朋友”差不多成了一句嘲諷的話,一半怕就是為了那個“的”字。眾數(shù)的領(lǐng)位也少用“的”字。其實真正眾數(shù)的領(lǐng)位用的機會也少;用的大多是替代單數(shù)的?!拔壹摇?,“你家”,“他家”有時候也可當(dāng)眾數(shù)的領(lǐng)位用,如“你家孩子真懂事”,“你家廚子走了”,“我家運氣不好”。北平還有一種特別稱呼,也是關(guān)于自稱領(lǐng)位的。譬如女的向人說:“你兄弟這樣長那樣短?!薄澳阈值堋眳s是她丈夫;男的向人說:“你侄兒這樣短,那樣長?!薄澳阒秲骸眳s是他兒子。這也算對稱替代自稱,可是大規(guī)模的;用意可以說是“敬而近之”。因為“近”,才直稱“你”。被領(lǐng)位若是事物,領(lǐng)位除可用替代外,也有用“尊”字的,如“尊行”(行次),“尊寓”,但少極;帶滑稽味而上“尊”號的卻多,如“尊口”,“尊須”,“尊靴”,“尊帽”等等。
外國的影響引我們抄近路,只用“你”,“我”,“他”,“我們”,“你們”,“他們”,倒也是干脆的辦法;好在聲調(diào)姿態(tài)變化是無窮的?!八狈譃槿?,在紙上也還有用,口頭上卻用不著;讀“她”為“丨”,“它”或“它”為“ㄊㄜ”,大可不必,也行不開去?!八被颉八庇玫靡蔡笪秲海骢颗?,有些實在可用“這個”“那個”。再說代詞用得太多,好些重復(fù)是不必要的;而領(lǐng)位“的”字也用得太濫點兒。
談抽煙
有人說,“抽煙有什么好處?還不如吃點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錯?!辈挥谜f,你知道這準(zhǔn)是外行??谙闾且苍S不錯,可是喜歡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賞識這種玩意兒的;除非在美國,那兒怕有些個例外。一塊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還是嚼不完,憑你怎么斯文,那朵頤的樣子,總遮掩不住,總有點兒不雅相。這其實不像抽煙,倒像銜橄欖。你見過銜著橄欖的人?腮幫子上凸出一塊,嘴里不時地口茲兒口茲兒的。抽煙可用不著這么費勁;煙卷兒尤其省事,隨便一刁上,悠然的就吸起來,誰也不來注意你。抽煙說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強說,也許有點兒苦吧。但抽煙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點兒”。他的嘴太悶了,或者太閑了,就要這么點兒來湊個熱鬧,讓他覺得嘴還是他的。嚼一塊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夠多膩味;而且有了糖也許便忘記了“我”。
抽煙其實是個玩意兒。就說抽卷煙吧,你打開匣子或罐子,抽出煙來,在桌上頓幾下,銜上,擦洋火,點上。這其間每一個動作都帶股勁兒,像做戲一般。自己也許不覺得,但到?jīng)]有煙抽的時候,便覺得了。那時候你必然閑得無聊;特別是兩只手,簡直沒放處。再說那吐出的煙,裊裊地繚繞著,也夠你一回兩回地捉摸;它可以領(lǐng)你走到頂遠(yuǎn)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當(dāng)中,也可以讓你輕松一忽兒。所以老于抽煙的人,一刁上煙,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時間是個自由自在的身子,無論他是靠在沙發(fā)上的紳士,還是蹲在臺階上的瓦匠。有時候他還能夠刁著煙和人說閑話;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滿不在乎的神氣。這些大概也算是游戲三昧吧。
好些人抽煙,為的有個伴兒。譬如說一個人單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塊兒,倒是有說有笑的,回家來,空屋子像水一樣。這時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煙抽起來,借點兒暖氣。黃昏來了,屋子里的東西只剩些輪廓,暫時懶得開燈,也可以點上一支煙,看煙頭上的火一閃一閃的,像親密的低語,只有自己聽得出。要是生氣,也不妨遷怒一下,使勁兒吸他十來口??蛠砹耍裟憔肓苏f不得話,或者找不出可說的,干坐著豈不著急?這時候最好拈起一支煙將嘴堵上等你對面的人。若是他也這么辦,便盡時間在煙子里爬過去。各人抓著一個新伴兒,大可以盤桓一會的。
從前抽水煙旱煙,不過一種不傷大雅的嗜好,現(xiàn)在抽煙卻成了派頭。抽煙卷兒指頭黃了,由它去。用煙嘴不獨麻煩,也小氣,又跟煙隔得那么老遠(yuǎn)的。今兒大褂上一個窟窿,明兒坎肩上一個,由他去。一支煙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個小麻雀,也由它去??傊?,蹩蹩扭扭的,其實也還是個“滿不在乎”罷了。煙有好有壞,味有濃有淡,能夠辨味的是內(nèi)行,不擇煙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冬天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yǎng)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jìn)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并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歷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蹦峭碓律婧?,現(xiàn)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dāng)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只劃子。有點風(fēng),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dāng)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shù)星燈火認(rèn)漁村,淡墨輕描遠(yuǎn)黛痕?!蔽覀兌疾淮笳f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到了寺里,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zhuǎn)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里收特稅了,以后便沒有消息。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臺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里。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里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風(fēng)聲,跟天上一只兩只的鳥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dāng)遠(yuǎn)風(fēng)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xué)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老是冬天,家里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里出來,滿自在。現(xiàn)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無論怎么冷,大風(fēng)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擇偶記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于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么一來,就已經(jīng)說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蘇北部一個小縣分的鄉(xiāng)下住著。家里人都在那里住過很久,大概也帶著我;只是太笨了,記憶里沒有留下一點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煙榻上講那邊的事,提著這個那個鄉(xiāng)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騰騰的煙氣里。日子久了,不知不覺熟悉起來了,親昵起來了。除了住的地方,當(dāng)時覺得那叫做“花園莊”的鄉(xiāng)下實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聽說媳婦就定在那里,倒也仿佛理所當(dāng)然,毫無意見。每年那邊田上有人來,藍(lán)布短打扮,銜著旱煙管,帶好些大麥粉,白薯干兒之類。他們偶然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歲,個兒高,小腳;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還是那些大麥粉和白薯干兒。
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癆病死了。家里并沒有人嘆惜;大約他們看見她時她還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一個人了。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著急,便托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主意并沒有錯,裁縫來說一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說那邊要相親。母親答應(yīng)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記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親讓我穿上棗紅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jié)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囑自己留心些。茶館里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現(xiàn)在年紀(jì)差不多,布袍布馬褂,像是給誰穿著孝。這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不住地打量我,也問了些念什么書一類的話?;貋聿每p說人家看得很細(xì):說我的“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有毛病。總算讓人家看中了,該我們看人家了。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老媽子的報告是,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像親戚里誰誰誰;教裁縫說二小姐。那邊似乎生了氣,不答應(yīng),事情就摧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著聰明伶俐。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和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邊口氣。那邊做的官似乎比父親的更小,那時正是光復(fù)的前年,還講究這些,所以他們樂意做這門親。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么教母親打聽著了。叫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掩的。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一家很寵她,和親生的一樣。母親心冷了。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癆病,吸上鴉片煙了。母親說,幸虧當(dāng)時沒有定下來。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末想著。
光復(fù)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yī)生看。最后請著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后來的岳父。有一天,常去請醫(y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yī)生家有位小姐。父親既然病著,母親自然更該擔(dān)心我的事。一聽這話,便追問下去。聽差原只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親便在醫(yī)生來時,教人問他轎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轎夫說是的。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托舅舅問醫(yī)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舅舅問明了小姐還沒有人家,便說,像×翁這樣人家怎末樣?醫(yī)生說,很好呀。話到此為止,接著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親信的老媽子去。這回報告不壞,說就是腳大些。事情這樣定局,母親教轎夫回去說,讓小姐裹上點兒腳。妻嫁過來后,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一個人。至于轎夫捎的信兒,卻引起了一段小小風(fēng)波。岳父對岳母說,早教你給她裹腳,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說來著!岳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樣!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1934年3月作。
說揚州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閑話揚州》,比那本出名的書有味多了。不過那本書將揚州說得太壞,曹先生又未免說得太好;也不是說得太好,他沒有去過那里,所說的只是從詩賦中,歷史上得來的印象。這些自然也是揚州的一面,不過已然過去,現(xiàn)在的揚州卻不能再給我們那種美夢。
自己從七歲到揚州,一住十三年,才出來念書。家里是客籍,父親又是在外省當(dāng)差事的時候多,所以與當(dāng)?shù)刭t豪長者并無來往。他們的雅事,如訪勝,吟詩,賭酒,書畫名家,烹調(diào)佳味,我那時全沒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雖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揚州通,是很遺憾的。記得的只是光復(fù)的時候,父親正病著,讓一個高等流氓憑了軍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還有,在中學(xué)的幾年里,眼見所謂“甩子團(tuán)”橫行無忌?!八ψ印笔菗P州方言,有時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時候指那些滿不在乎的人?!八ψ訄F(tuán)”不用說是后一類;他們多數(shù)是紳宦家子弟,仗著家里或者“幫”里的勢力,在各公共場所鬧標(biāo)勁,如看戲不買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攬詞訟,調(diào)戲婦女的。更可怪的,大鄉(xiāng)紳的仆人可以指揮警察區(qū)區(qū)長,可以大模大樣招搖過市——這都是民國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主專制時代。自己當(dāng)時血氣方剛,看了一肚子氣;可是人微言輕,也只好讓那口氣憋著罷了。
從前揚州是個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說;現(xiàn)在鹽務(wù)不行了,簡直就算個沒“落兒”的小城。
可是一般人還忘其所以地耍氣派,自以為美,幾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這真是所謂“夜郎自大”了。揚州人有“揚虛子”的名字;這個“虛子”有兩種意思,一是大驚小怪,二是以少報多,總而言之,不離乎虛張聲勢的毛病。他們還有個“揚盤”的名字,譬如東西買貴了,人家可以笑話你是“揚盤”;又如店家價錢要的太貴,你可以詰問他,“把我當(dāng)揚盤看么?”盤是捧出來給別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氣派的揚州人。又有所謂“商派”,譏笑那些仿效鹽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氣派中之氣派了。但是這里只就一般情形說,刻苦誠篤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愛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揚州人。
提起揚州這地名,許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長到那么大,從來不曾在街上見過一個出色的女人,也許那時女人還少出街吧?不過從前人所謂“出女人”,實在指姨太太與妓女而言;那個“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蘋果的“出”字一樣?!短这謮魬洝防镉小皳P州瘦馬”一節(jié),就記的這類事;但是我毫無所知。不過納妾與狎妓的風(fēng)氣漸漸衰了,“出女人”那句話怕遲早會失掉意義的吧。
另有許多人想,揚州是吃得好的地方。這個保你沒錯兒。北平尋常提到江蘇菜,總想著是甜甜的膩膩的?,F(xiàn)在有了淮楊菜,才知道江蘇菜也有不甜的;但還以為油重,和山東菜的清淡不同。其實真正油重的是鎮(zhèn)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膩得無可奈何。揚州菜若是讓鹽商家的廚子做起來,雖不到山東菜的清淡,卻也滋潤,利落,決不膩嘴膩舌。不但味道鮮美,顏色也清麗悅目。揚州又以面館著名。好在湯味醇美,是所謂白湯,由種種出湯的東西如雞鴨魚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湯,就是一味雞湯,倒并不出奇。內(nèi)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將面挑在碗里,澆上湯,“大煮”是將面在湯里煮一會,更能入味些。
揚州最著名的是茶館;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滿滿的。吃的花樣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賣零碎的來兜攬,手臂上挽著一個黯淡的柳條筐,筐子里擺滿了一些小蒲包分放著瓜子花生炒鹽豆之類。又有炒白果的,在擔(dān)子上鐵鍋爆著白果,一片鏟子的聲音。得先告訴他,才給你炒。炒得殼子爆了,露出黃亮的仁兒,鏟在鐵絲罩里送過來,又熱又香。還有賣五香牛肉的,讓他抓一些,攤在干荷葉上;叫茶房拿點好麻醬油來,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賣零碎的買些白酒——揚州普通都喝白酒——喝著。這才叫茶房燙干絲。北平現(xiàn)在吃干絲,都是所謂煮干絲;那是很濃的,當(dāng)菜很好,當(dāng)點心卻未必合式。燙干絲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干飛快地切成薄片,再切為細(xì)絲,放在小碗里,用開水一澆,干絲便熟了;逼去了水,搏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干筍絲在尖兒,就成。說時遲,那時快,剛瞧著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來了。燙干絲就是清得好,不妨礙你吃別的。接著該要小籠點心。北平淮揚館子出賣的湯包,誠哉是好,在揚州卻少見;那實在是淮陰的名產(chǎn),揚州不該掠美。揚州的小籠點心,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燒賣,還有干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兒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松地化去,留下一絲兒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油,燥濕恰到好處;細(xì)細(xì)地咬嚼,可以嚼出一點橄欖般的回味來。這么著每樣吃點兒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飯局,還盡可以從容地去。但是要老資格的茶客才能這樣有分寸;偶爾上一回茶館的本地人外地人,卻總?cè)滩蛔±峭袒⒀?,到了兒捧著肚子走出?/p>
揚州游覽以水為主,以船為主,已另有文記過,此處從略。城里城外古跡很多,如“文選樓”,“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橋”等,卻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嶺”罷了。倘若有相當(dāng)?shù)募倨冢蟽扇齻€人去尋幽訪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帶點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1934年11月20日第十六期《人間世》。
南京
南京是值得留連的地方,雖然我只是來來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說夸說,可惜知道的太少;現(xiàn)在所寫的,只是一個旅行人的印象罷了。
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fēng)流,秦淮的艷跡。這些也許只是老調(diào)子,不過經(jīng)過自家一番體貼,便不同了。所以我勸你上雞鳴寺去,最好選一個微雨天或月夜。在朦朧里,才醞釀著那一縷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樓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蒼然蜿蜒著的臺城。臺城外明凈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滌子的畫?;砻蓸且慌糯白影才诺米钣行乃迹屇憧吹囊稽c不多,一點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園的井,可不是那陳后主和張麗華躲在一堆兒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邊,得破費點工夫?qū)ひ挕>畽谝膊辉诰?;要看,得老遠(yuǎn)地上明故宮遺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從寺后的園地,揀著路上臺城;沒有垛子,真像平臺一樣。踏在茸茸的草上,說不出的靜。夏天白晝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fēng)里飛;這些黑蝴蝶上下旋轉(zhuǎn)地飛,遠(yuǎn)看像一根粗的圓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這時候若有個熟悉歷代形勢的人,給你指點,隋兵是從這角進(jìn)來的,湘軍是從那角進(jìn)來的,你可以想像異樣裝束的隊伍,打著異樣的旗幟,拿著異樣的武器,洶洶涌涌地進(jìn)來,遠(yuǎn)遠(yuǎn)仿佛還有哭喊之聲。假如你記得一些金陵懷古的詩詞,趁這時候暗誦幾回,也可印證印證,許更能領(lǐng)略作者當(dāng)日的情思。
從前可以從臺城爬出去,在玄武湖邊;若是月夜,兩三個人,兩三個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夠多好?,F(xiàn)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繞著大彎兒出城。七八年前,湖里幾乎長滿了葦子,一味地荒寒,雖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著愁著。這幾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見湖,就有煙水蒼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著。水中岸上都光光的;虧得湖里有五個洲子點綴著,不然便一覽無余了。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瀾,儼然長江大河的氣勢,與西湖的靜綠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無邊無界。若在微醺之后,迎著小風(fēng),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聽著船底汩汩的波響與不知何方來的簫聲,真會教你忘卻身在那里。五個洲子似乎都局促無可看,但長堤宛轉(zhuǎn)相通,卻值得走走。湖上的櫻桃最出名。據(jù)說櫻桃熟時,游人在樹下現(xiàn)買,現(xiàn)摘,現(xiàn)吃,談著笑著,多熱鬧的。
清涼山在一個角落里,似乎人跡不多。掃葉樓的安排與豁蒙樓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這里是滴綠的山環(huán)抱著,山下一片滴綠的樹;那綠色真是撲到人眉宇上來。若許我再用畫來比,這怕像王石谷的手筆了。在豁蒙樓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臺城去看看。在掃葉樓上卻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像滿為這座樓而設(shè),一上樓便什么都有了。夏天去確有一股“清涼”味。這里與豁蒙樓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賤。
莫愁湖在華嚴(yán)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卻有荷花荷葉。臨湖一帶屋子,憑欄眺望,也頗有遠(yuǎn)情。莫愁小像,在勝棋樓下,不知誰畫的,大約不很古吧;但臉子開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揮袖凌虛翔”的意思;若讓我題,我將毫不躊躇地寫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畫像,也在這里,想來許是那一幅畫所從出;但生氣反而差得多。這里雖也臨湖,因為屋子深,顯得陰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陰暗得好。詩文聯(lián)語當(dāng)然多,只記得王湘綺的半聯(lián)云:“莫輕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睔飧藕懿诲e。所謂勝棋樓,相傳是明太祖與徐達(dá)下棋,徐達(dá)勝了,太祖便賜給他這一所屋子。太祖那樣人,居然也會做出這種雅事來了。左手臨湖的小閣卻敞亮得多,也敞亮得好。有曾國藩畫像,忘記是誰橫題著“江天小閣坐人豪”一句。我喜歡這個題句,“江天”與“坐人豪”,景象闊大,使得這屋子更加開朗起來。
秦淮河我已另有記。但那文里所說的情形,現(xiàn)在已大變了。從前讀《桃花扇》《板橋雜記》一類書,頗有滄桑之感;現(xiàn)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歷的情形,怕也會有滄桑之感了。前年看見夫子廟前舊日的畫舫,那樣狼狽的樣子,又在老萬全酒棧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氣的所謂秦淮小公園,簡直有些厭惡,再別提做什么夢了。貢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現(xiàn)在早拆得只剩一點兒了。民國五年父親帶我去看過,已經(jīng)荒涼不堪,號舍里草都長滿了。父親曾經(jīng)辦過江南闈差,熟悉考場的情形,說來頭頭是道。他說考生入場時,都有送場的,人很多,門口鬧嚷嚷的。天不亮就點名,搜夾帶。大家都?xì)w號。似乎直到晚上,頭場題才出來,寫在燈牌上,由號軍扛著在各號里走。所謂“號”,就是一條狹長的胡同,兩旁排列著號舍,口兒上寫著什么天字號,地字號等等的。每一號舍之大,恰好容一個人坐著;從前人說是像轎子,真不錯。幾天里吃飯,睡覺,做文章,都在這轎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塊硬板,如是而已。官號稍好一些,是給達(dá)官貴人的子弟預(yù)備的,但得補褂朝珠地入場,那時是夏秋之交,天還熱,也夠受的。父親又說,鄉(xiāng)試時場外有兵巡邏,防備通關(guān)節(jié)。場內(nèi)也豎起黑幡,叫鬼魂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我聽到這里,有點毛骨悚然?,F(xiàn)在貢院已變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這些事情的了吧?
明故宮只是一片瓦礫場,在斜陽里看,只感到李太白《憶秦娥》的“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二語的妙。午門還殘存著,遙遙直對洪武門的城樓,有萬千氣象。古物保存所便在這里,可惜規(guī)模太小,陳列得也無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馬,雖然殘缺零亂,還可見泱泱大風(fēng);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陰森襲人,夏天在里面待著,涼風(fēng)沁人肌骨。這陵大概是開國時草創(chuàng)的規(guī)模,所以簡樸得很;比起長陵,差得真太遠(yuǎn)了。然而簡樸得好。
雨花臺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現(xiàn)在怕也撿不著什么了。那地方毫無可看。記得劉后村的詩云:“昔年講師何處在,高臺猶以‘雨花’名。有時寶向泥尋得,一片山無草敢生?!蔽宜械闹炼嘁仓蝗绱?。還有,前些年南京槍決囚人都在雨花臺下,所以洋車夫遇見別的車夫和他爭先時,常說,“忙什么!趕雨花臺去!”這和從前北京車夫說“趕菜市口兒”一樣。現(xiàn)在時移勢異,這種話漸漸聽不見了。
燕子磯在長江里看,一片絕壁,危亭翼然,的確驚心動魄。但到了上邊,逼窄污穢,毫無可以盤桓之處。燕山十二洞,去過三個。只三臺洞層層折折,由幽入明,別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勝,不用說,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兩色,以象征青天白日,與帝王陵寢用紅墻黃瓦的不同。假如紅墻黃瓦有富貴氣,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卻有名貴氣。從陵門上享堂,白石臺階不知多少級,但爬得夠累的;然而你遠(yuǎn)看,決想不到會有這么多的臺階兒。這是設(shè)計的妙處。德國波慈達(dá)姆無愁宮前的石階,也同此妙。享堂進(jìn)去也不??;可是遠(yuǎn)處看,簡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飛階不相稱,一點兒壓不住,仿佛高個兒戴著小尖帽。近處山角里一座陣亡將士紀(jì)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當(dāng)著一個青青的小山峰,讓兩邊兒的山緊緊抱著,靜極,穩(wěn)極?!T墓沒去過,聽說頗有點丘壑。中央運動場也在中山陵近處,全仿外洋的樣子。全國運動會時,也不知有多少照相與描寫登在報上;現(xiàn)在是時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舊書,可以上江蘇省立圖書館去。這在漢西門龍蟠里,也是一個角落里。這原是江南圖書館,以丁丙的善本書室藏書為底子;詞曲的書特別多。此外中央大學(xué)圖書館近年來也頗有不少書。中央大學(xué)是個散步的好地方。寬大,干凈,有樹木;黃昏時去兜一個或大或小的圈兒,最有意思。后面有個梅庵,是那會寫字的清道人的遺跡。這里只是隨宜地用樹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據(jù)說實在是六朝檜;檜陰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塵。
南京茶館里干絲很為人所稱道。但這些人必沒有到過鎮(zhèn)江,揚州,那兒的干絲比南京細(xì)得多,又從來不那么甜。我倒是覺得芝麻燒餅好,一種長圓的,剛出爐,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館都有。咸板鴨才是南京的名產(chǎn),要熱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說鹽水鴨更好,大約取其嫩,其鮮;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樣,老覺得不大得勁兒。
潭拓寺 戒壇寺
早就知道潭拓寺,戒壇寺。在商務(wù)印書館的《北平指南》上,見過潭柘的銅圖,小小的一塊,模模糊糊的,看了一點沒有想去的意思。后來不斷地聽人說起這兩座廟;有時候說路上不平靜,有時候說路上紅葉好。說紅葉好的勸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勸我夏天去。有一回騎驢上八大處,趕驢的問逛過潭拓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潭拓風(fēng)景好,那兒滿是老道,他去過,離八大處七八十里地,坐轎騎驢都成。我不大喜歡老道的裝束,尤其是那滿蓄著的長頭發(fā),看上去羅里羅唆,齷里齷齪的。更不想騎驢走七八十里地,因為我知道驢子與我都受不了。真打動我的倒是“潭拓寺”這個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躲懶的人念成“潭拓寺”,那更莫名其妙了。這怕是中國文法的花樣;要是來個歐化,說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著咬嚼或吟味了。還有在一部詩話里看見近人詠戒臺松的七古,詩騰挪天矯,想來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沒有花的。
這才認(rèn)真打聽去過的人。有的說住潭拓好,有的說住戒壇好。有的人說路太難走,走到了筋疲力盡,再沒興致玩兒;有人說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說,去時坐了轎子,半路上前后兩個轎夫吵起來,把轎子擱下,直說不抬了。于是心中暗自決定,不坐轎,也不走路;取中道,騎驢子。又按普通說法,總是潭拓寺在前,戒壇寺在后,想著戒壇寺一定遠(yuǎn)些;于是決定住潭柘,因為一天回不來,必得住。門頭溝下車時,想著人多,怕雇不著許多驢,但是并不然——雇驢的時候,才知道戒壇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說近一半。這時候自己忽然逞起能來,要走路。走吧。
這一段路可夠瞧的。像是河床,怎么也挑不出沒有石子的地方,腳底下老是絆來絆去的,教人心煩。又沒有樹木,甚至于沒有一根草。這一帶原有煤窯,拉煤的大車往來不絕,塵土里飽和著煤屑。變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氣來。走一點鐘光景。自己覺得已經(jīng)有點辦不了,怕沒有走到便筋疲力盡;幸而山上下來一條驢,如獲至寶似地雇下,騎上去。這一天東風(fēng)特別大。平常騎驢就不穩(wěn),風(fēng)一大真是禍不單行。山上東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來從西邊走,驢夫看風(fēng)勢太猛,將驢拉上東路。就這么著,有一回還幾乎讓風(fēng)將驢吹倒;若走西邊,沒有準(zhǔn)兒會驢我同歸哪。想起從前人畫風(fēng)雪騎驢圖,極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拓寺去的。驢背上照例該有些詩意,但是我,下有驢子,上有帽子眼鏡,都要照管;又有迎風(fēng)下淚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當(dāng)其時真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來才好。
東邊山峰漸起,風(fēng)是過不來了;可是驢也騎不得了,說是坎兒多??矁嚎烧娑?。這時候精神倒好起來了:崎嶇的路正可以練腰腳,處處要眼到心到腳到,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點競賽的心理,總想走上最前頭去,再則這兒的山勢雖然說不上險,可是突兀,丑怪,巉刻的地方有的是。我們說這才有點兒山的意思;老像八大處那樣,真教人氣悶悶的。于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后門;這段坎兒路比風(fēng)里走過的長一半,小驢毫無用處,驢夫說:“咳,這不過給您做個伴兒!”
墻外先看見竹子,且不想進(jìn)去。又密,又粗,雖然不夠綠。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處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兒,薄得可憐,細(xì)得也可憐,比起這兒,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進(jìn)去過一道角門,門旁突然亭亭地矗立著兩竿粗竹子,在墻上緊緊地挨著;要用批文章的成語,這兩竿竹子足稱得起“天外飛來之筆”。
正殿屋角上兩座琉璃瓦的鴟吻,在臺階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話說殿基本是青龍?zhí)?,一夕風(fēng)雨,頓成平地,涌出兩鴟吻。只可惜現(xiàn)在的兩座太新鮮,與神話的朦朧幽秘的境界不相稱。但是還值得看,為的是大得好,在太陽里嫩黃得好,閃亮得好;那拴著的四條黃銅鏈子也映襯得好。寺里殿很多,層層折折高上去,走起來已經(jīng)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樣,塑像擺設(shè)也各出心裁??赐炅?,還覺得無窮無盡似的。正殿下延清閣是待客的地方,遠(yuǎn)處群山像屏障似的。屋子結(jié)構(gòu)甚巧,穿來穿去,不知有多少間,好像一所大宅子??上m封不掃,我們住不著。話說回來,這種屋子原也不是預(yù)備給我們這末多人擠著住的。寺門前一道深溝,上有石橋;那時沒有水,若是現(xiàn)在去,倚在橋上聽潺潺的水聲,倒也可以忘我忘世。過橋四株馬尾松,枝枝覆蓋,葉葉交通,另成一個境界。西邊小山上有個古觀音洞。洞無可看,但上去時在山坡上看潭拓的側(cè)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樓閣圖》;往下看是陡峭的溝岸,越顯得深深無極,潭拓簡直有海上蓬萊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處有石槽引水長流,倒也涓涓可愛。只是流觴亭雅得那樣俗,在石地上楞刻著蚯蚓般的槽;那樣流觴,怕只有孩子們愿意干。現(xiàn)在蘭亭的“流觴曲水”也和這兒的一鼻孔出氣,不過規(guī)模大些。晚上因為帶的鋪蓋薄,凍得睜著眼,卻聽了一夜的泉聲;心里想要不凍著,這泉聲夠多清雅??!寺里并無一個老道,但那幾個和尚,滿身銅臭,滿眼勢利,教人老不能忘記,倒也麻煩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滿雇了牲口,向戒壇而去,頗有浩浩蕩蕩之勢。我的是一匹騾子,據(jù)說穩(wěn)得多。這是第一回,高高興興騎上去。這一路要翻羅喉嶺。只是土山,可是道兒窄,又曲折;雖不高,老那么凸凸凹凹的。許多處只容得一匹牲口過去。平心說,是險點兒。想起古來用兵,從間道襲敵人,許也是這種光景吧。
戒壇在半山上,山門是向東的。一進(jìn)去就覺得平曠;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磚欄,下邊是一片平原,平原盡處才是山,與眾山屏蔽的潭拓氣象便不同。進(jìn)二門,更覺得空闊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臺,仿佛汪洋千頃。這平臺東西很長,是戒壇最勝處,眼界最寬,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岡”的詩句。三株名松都在這里?!芭P龍松”與“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勢,身軀奇?zhèn)?,鱗甲蒼然,有飛動之意?!熬琵埶伞崩细砷稐?,如張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松影當(dāng)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徊流連,不是匆匆一覽所可領(lǐng)略。潭柘以層折勝,戒壇以開朗勝;但潭拓似乎更幽靜些。戒壇的和尚,春風(fēng)滿面,卻遠(yuǎn)勝于潭柘的;我們之中頗有悔不該住潭柘的。戒壇后山上也有個觀音洞。洞寬大而深,大家點了火把嚷嚷鬧鬧地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滿是油煙,滿是聲音。洞里有石虎,石龜,上天梯,海眼等等,無非是湊湊人的熱鬧而已。
還是騎騾子?;氐介L辛店的時候,兩條腿幾乎不是我的了。
乙輯
《憶》跋
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
只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里罷了。
——《憶》第三十六首——
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里,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shù)無數(shù)的小夢。有些已經(jīng)隨著日影飛去;有些還遠(yuǎn)著哩。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里。人們往往從“現(xiàn)在的夢”里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日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一直地追尋去。這便是“憶的路”。“憶的路”是愈過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隱現(xiàn)著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最后的驛站,在白板上寫著朱紅的大字:“兒時”。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xiàn)在差了一世界,那醞釀著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膩得人沒法兒!你想那顆一絲不掛卻又愛著一切的童心,眼見得在那隱約的朝霧里,憑你怎樣招著你的手兒,總是不回到腔子里來;這是多么“缺”呢?于是平伯君覺著悶得慌,便老老實實地,像春日的輕風(fēng)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將他的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你。他雖然不能長住在那“兒時”里,但若能多招呼幾個伴侶去徘徊幾番,也可略減他的空虛之感,那惆悵的味兒,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膩著了。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門,我們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朧的他兒時的夢里,有像紅蠟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愛。他愛故事講得好的姊姊,他愛唱沙軟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愛流蘇帽兒的她。他也愛翠竹叢里一萬的金點子和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也愛紅綠色的蠟淚和爸爸的頂大的斗篷;也愛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楊柳里的月亮……他有著純真的,爛漫的心;凡和他接觸的,他都與他們稔熟,親密——他一例地?fù)肀Я怂麄儭K运亲匀唬ㄈ艘苍趦?nèi))的真朋友!
他所愛的還有一件,也得給你提明的,便是黃昏與夜。他說他將像小燕子一樣,沉浸在夏夜夢里,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憶的路”上,在他的“兒時”里,滿布著黃昏與夜的顏色。夏夜是銀白色的,帶著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盞火的微芒;春夜最熱鬧的是上燈節(jié),有各色燈的輝煌,小燭的搖蕩;冬夜是數(shù)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的顏色,便是年的衣裳。在這些夜里,他那生活的模樣兒啊,短短兒的身材,肥肥兒的個兒,甜甜兒的面孔,有著淺淺的笑渦;這就是他的夢,也正是多么可愛的一個孩子1至于那黃昏,都籠罩著銀紅衫兒,流蘇帽兒的她的朦朧影,自然也是可愛的!——但是,他為甚么愛夜呢?聰明的你得問了。我說夜是渾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張開了她無長不長的兩臂,擁抱著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卻瞅不著她的面目,摸不著她的下巴;這便因可驚而覺著十三分的可愛。堂堂的白日,界畫分明的白日,分割了愛的白日,豈能如她的系著孩子的心呢?夜之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正是那時的平伯君的國呀!
平伯君說他的憶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只要它們歷歷而可畫,他便搖動了那風(fēng)魔了的眷念。他說“歷歷而可畫”,原是一句綺語;誰知后來真有為他“歷歷畫出”的子愷君呢?他說“薄薄的影”,自是扌為謙的話;但這一個“影”字卻是以實道實,確切可靠的。子愷君便在影子上著了顏色——若根據(jù)平伯君的話推演起來,子愷君可說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著了顏色,確乎格外分明——我們不但能用我們的心眼看見平伯君的夢,更能用我們的肉眼看見那些夢,于是更搖動了平伯君以外的我們的風(fēng)魔了的眷念了。而夢的顏色加添了夢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這一畫啊,只怕也要重落到那悶人的,膩膩的惆悵之中而難以自解了!至于我,我呢,在這雙美之前,只能重復(fù)我的那句老話:“我的光榮啊,我若有光榮啊!”
我的兒時現(xiàn)在真只剩了“薄薄的影”。我的“憶的路”幾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的程度!這大約因為我的兒時實在太單調(diào)了;沙漠般展伸著,自然沒有我的“依戀”回翔的余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時光,而以不能重行占領(lǐng)為恨;我是并沒有好時光,說不上占領(lǐng),我的空虛之感是兩重的!但人生畢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訴給我們他的“兒時”,子愷君又畫出了它的輪廓,我們深深領(lǐng)受的時候,就當(dāng)是我們自己所有的好了?!澳愕木褪俏业?,我的就是你的”,豈止“慰情聊勝無”呢?培根說:“讀書使人充實”;在另一意義上,你容我說吧,這本小小的書確已使我充實了!
1924年8月17日,溫州。
《山野掇拾》
我最愛讀游記?,F(xiàn)在是初夏了;在游記里卻可以看見爛漫的春花,舞秋風(fēng)的落葉……——都是我惦記著,盼望著的1這兒是白馬湖讀游記的時候,我卻能到神圣莊嚴(yán)的羅馬城,純樸幽靜的Loisieux村——都是我羨慕著,想像著的!游記里滿是夢:“后夢趕走了前夢,前夢又趕走了大前夢?!边@樣地來了又去,來了又去;像樹梢的新月,像山后的晚霞,像田間的螢火,像水上的簫聲,像隔座的茶香,像記憶中的少女,這種種都是夢。我在中學(xué)時,便讀了康更生生的《歐洲十一國游記》,——實在只有(?)意大利游記——當(dāng)時做了許多好夢;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戀而不忍去的!那時柳子厚的山水諸記,也常常引我入勝。后來得見《洛陽伽藍(lán)記》,記諸寺的繁華壯麗,令我神往;又得見《水經(jīng)注》,所記奇山異水,或令我驚心動魄,或讓我游目騁懷。(我所謂“游記”,意義較通用者稍廣,故將后兩種也算在內(nèi)。)這些或記風(fēng)土人情,或記山川勝跡,或記“美好的昔日”,或記美好的今天,都有或濃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潑的風(fēng)致。而我近來讀《山野掇拾》,和這些又是不同:在這本書里,寫著的只是“大陸的一角”,“法國的一區(qū)”,并非特著的勝地,膾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處都只是作者自己的發(fā)見!前舉幾種中,只有柳子厚的諸作也是如此寫出的;但柳氏僅記風(fēng)物,此書卻兼記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謂“文化”,也并非在我們平日意想中的龐然巨物,只是人情之美;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較風(fēng)物為更多:這又有以異乎人。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在也非寫Loisieux村的文化,只是作者孫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訴我們他的哲學(xué),他的人生哲學(xué)。所以寫的是“法國的一區(qū)”,寫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說得好:
我本想盡量掇拾山野風(fēng)味的,不知不覺的掇拾了許多掇拾者自己。(原書二六一頁)
但可愛的正是這個“自己”,可貴的也正是這個“自己”!
孫先生自己說這本書是記述“人類的大生命分配于他的式樣”的,我們且來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式樣?世界上原有兩種人:一種是大刀闊斧的人,一種是細(xì)針密線的人。前一種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斬亂麻的快刀!什么糾紛,什么葛藤,到了他手里,都是一刀兩斷!——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說靠他理紛解結(jié)了!他行事只看準(zhǔn)幾條大干,其余的萬千枝葉,都一掃個精光;所謂“擒賊必擒王”,也所謂“以不了了之”!英雄豪杰是如此辦法:他們所圖遠(yuǎn)大,是不屑也無暇顧念那些瑣細(xì)的節(jié)目!蠢漢笨伯也是如此辦法,他們卻只圖省事!他們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里;如兩個小兒爭鬧,做父親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給一個耳光!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為英雄豪杰,又不甘做蠢漢笨伯,便自然而然只能企圖做后一種人。這種人凡事要問底細(xì);“打破沙缸問到底!還要問沙缸從那里起?”他們于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xì),都不輕輕放過!從前人將桃核雕成一只船,船上有蘇東坡,黃魯直,佛印等;或于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寫“天下太平”四字,以驗?zāi)苛Γ罕闶沁@種脾氣的一面。他們不注重一千一萬,而注意一毫一厘;他們覺得這一毫一厘便是那一千一萬的具體而微——只要將這一毫一厘看得透徹,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樣,其余也可想見了。他們所以于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而后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乃是他們獨得的秘密!總之,他們對于怎樣微渺的事物,都覺吃驚;而常人則熟視無睹!故他們是常人而又有以異乎常人。這兩種人——孫先生,畫家,若容我用中國畫來比,我將說前者是“潑筆”,后者是“工筆”。孫先生自己是“工筆”,是后一種人。他的朋友號他為“細(xì)磨細(xì)琢的春臺”,真不錯,他的全部都在這兒了!他紀(jì)念他的姑母和父親,他說他們以細(xì)磨細(xì)琢的工夫傳授給他,然而他遠(yuǎn)不如他們了。從他的父親那里,他“知道一句話中,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還有別的話在這里邊,只聽字面,還遠(yuǎn)不能聽懂說話者的意思哩”。這本書的長處,也就在“別的話”這一點;乍看豈不是淡淡的?緩緩咀嚼一番,便會有濃密的滋味從口角流出!你若看過氵襄氵襄的朝露,皺皺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過上好的皮絲,鮮嫩的毛筍,新制的龍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話。
我最覺得有味的是孫先生的機智。孫先生收藏的本領(lǐng)真好!他收藏著怎樣多的雖微末卻珍異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餌一樣;偶然拈出一兩件來,令人驚異他的富有!其實東西本不稀奇,經(jīng)他一收拾,便覺不凡了。他于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寫,使你于平常身歷之境,也會有驚異之感。他的選擇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寫與精彩的對話,足以顯出他敏銳的觀察力。所以他的書既富于自己的個性,一面也富于他人的個性,無怪乎他自己也會覺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寫含有論理的美,就是精嚴(yán)與圓密;像一個扎縛停當(dāng)?shù)纳倌晡涫?,英姿颯爽而又嫵媚可人!又像醫(yī)生用的小解剖刀,銀光一閃,骨肉判然!你或者覺得太瑣屑了,太膩煩了;但這不是膩煩和瑣屑,這乃是悠閑(Idle)。悠閑也是人生的一面,其必要正和不悠閑一樣!他的對話的精彩,也正在悠閑這一面!這才真是Loisieux村人的話,因為真的鄉(xiāng)村生活是悠閑的。他在這些對話中,介紹我們面晤一個個活潑潑的Loisieux村人!總之,我們讀這本書,往往能由幾個字或一句話里,窺見事的全部,人的全性;這便是我所謂“孫先生的機智”了。孫先生是畫家。他從前有過一篇游記,以“畫”名文,題為《赴法途中漫畫》;篇首有說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畫為恨。其實他只是自謙;他的文幾乎全是畫,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畫!他敘事,抒情,寫景,固然是畫;就是說理,也還是畫。人家說“詩中有畫”,孫先生是文中有畫;不但文中有畫,畫中還有詩,詩中還有哲學(xué)。
我說過孫先生的畫工,現(xiàn)在再來說他的詩意——畫本是“無聲詩”呀。他這本書是寫民間樂趣的;但他有些什么樂趣呢?采葡萄的落后是一;畫風(fēng)柳,紙為風(fēng)吹,畫瀑布,紙為水濺是二;與綠的蚱蜢,黑的螞蟻等“合畫”是三。這些是他已經(jīng)說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經(jīng)說出的“別的話”;他愛村人的性格,那純樸,溫厚,樂天,勤勞的性格。他們“反直不想與人相打”;他們不畏縮,不鄙夷,愛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們只是作工,只是太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非為衣食,也非不為衣食,只是渾然的一種趣味。這些正都是他們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們沒有理想,如書中R君夫婦之笑他們雇來的工人;但“沒有理想”的可笑,不見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現(xiàn)在的我們,“原始的”與“文化的”實覺得一般可愛。而這也并非全為了對比的趣味,“原始的”實是更近于我們所常讀的詩,實是“別有系人心處”!譬如我讀這本書,就常常覺得是在讀面熟得很的詩!“村人的性格”還有一個“聯(lián)號”,便是“自然的風(fēng)物”。孫先生是畫家,他之愛自然的風(fēng)物,是不用說的;而自然的風(fēng)物便是自然的詩,也似乎不用說的。孫先生是畫家,他更愛自然的動象,說也是一種社會的變幻。他愛風(fēng)吹不絕的柳樹,他愛水珠飛濺的瀑布,他愛綠的蚱蜢,黑的螞蟻,赭褐的六足四翼不曾相識的東西;它們雖怎樣地困苦他,但卻是活的畫,生命的詩!——在人們里,他最愛老年人和小孩子。他敬愛辛苦一生至今扶杖也不能行了的老年人,他更羨慕見火車而抖的小孩子。是的,老年人如已熟的果樹,滿垂著沉沉的果實,任你去摘了吃;你只要眼睛亮,手法好,必能果腹而回!小孩子則如剛打朵兒的花,蘊藏著無窮的允許:這其間有紅的,綠的,有濃的,淡的,有小的,大的,有單瓣的,重瓣的,有香的,有不香的,有努力開花的,有努力結(jié)實的——結(jié)女人臉的蘋果,黃金的梨子,珠子般的紅櫻桃,瓔珞般的紫葡萄……而小姑娘尤為可愛!——讀了這本書的,誰不愛那叫喊尖利的“啊”的小姑娘呢?其實胸懷潤朗的人,什么于他都是朋友:他覺得一切東西里都有些意思,在習(xí)俗的衣裳底下,躲藏著新鮮的身體。憑著這點意思去發(fā)展自己的生活,便是詩的生活。“孫先生的詩意”,也便在這兒。
在這種生活的河里伏流著的,便是孫先生的哲學(xué)了。他是個含忍與自制的人,是個中和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脫離自己,同時卻也理會他人。他要“盡量的理會他人的苦樂,——或苦中之樂,或樂中之苦,——免得眼睛生在額上的鄙夷他人,或脅肩諂笑的阿諛?biāo)恕?。因此他論城市與鄉(xiāng)村,男子與女子,團(tuán)體與個人,都能尋出他們各自的長處與短處。但他也非一味寬容的人,像“爛面糊盆”一樣;他是不要階級的,他同情于一切——便是牛也非例外!他說:
我們住在宇宙的大鄉(xiāng)土中,一切孩兒都在我們的心中;沒有一個鄉(xiāng)土不是我的鄉(xiāng)土,沒有一個孩兒不是我的孩兒?。ㄔ瓡捻摚?/p>
這是最大的“寬容”,但是只有一條路的“寬容”——其實已不能叫做“寬容”了。在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雖還免不了疑慮與鄙夷,他雖鄙夷人間的爭鬧,以為和三個小蟲的權(quán)利問題一樣;但他到底能從他的“淚珠的鏡中照見自己以至于一切大千世界的將來的笑影了”。他相信大生命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沒有果實,也沒有花”的老蘋果樹,那“只有折斷而且曾經(jīng)枯萎的老干上所生的稀少的枝葉”的老蘋果樹,“也預(yù)備來年開得比以前更繁榮的花,結(jié)得更香美的果!”在他的頭腦里,世界是不會陳舊的,因為他能夠常常從新做起;他并不長噓短嘆,叫著不足,他只盡他的力做就是了。他教中國人不必自餒;真的,他真是個不自餒的人!他寫出這本書是不自餒,他別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餒的!或者有人說他的思想近乎“圓通”,但他的本意只是“中和”,并無容得下“調(diào)和”的余地;他既“從來不會做所謂漂亮及出風(fēng)頭的事”,自然只能這樣緩緩地鍥而不舍地去開墾他的樂土!這和他的畫筆,詩情,同為他的“細(xì)磨細(xì)琢的功夫”的表現(xiàn)。
書中有孫先生的幾幅畫。我最愛《在夕陽的撫弄中的湖景》一幅;那是色彩的世界!而本書的裝飾與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陽撫弄而可愛,也因?qū)O先生撫弄(若我猜得不錯)而可愛!在這些里,我們又可以看見“細(xì)磨細(xì)琢的春臺”呢。
1925年6月。
《子愷漫畫》代序
子愷兄:
知道你的漫畫將出版,正中下懷,滿心歡喜。
你總該記得,有一個黃昏,白馬湖上的黃昏,在你那間天花板要壓到頭上來的,一顆骰子似的客廳里,你和我讀著竹久夢二的漫畫集。你告訴我那篇序做得有趣,并將其大意譯給我聽。我對于畫,你最明白,徹頭徹尾是一條門外漢。但對于漫畫,卻常常要像煞有介事地點頭或搖頭;而點頭的時候總比搖頭的時候多——雖沒有統(tǒng)計,我肚里有數(shù)。那一天我自然也亂點了一回頭。點頭之余,我想起初看到一本漫畫,也是日本人畫的。里面有一幅,題目似乎是《□□子爵の淚》(上兩字已忘記),畫著一個微側(cè)的半身像:他嚴(yán)肅的臉上戴著眼鏡,有三五顆雙鉤的淚珠兒,滴滴搭搭歷歷落落地從眼睛里掉下來。我同時感到偉大的壓迫和輕松的愉悅,一個奇怪的矛盾!夢二的畫有一幅——大約就是那畫集里的第一幅——也使我有類似的感覺。那幅的題目和內(nèi)容,我的記性真不爭氣,已經(jīng)模糊得很。只記得畫幅下方的左角或右角里,并排地畫著極粗極肥又極短的一個“!”和一個“?”??上也挥浀盟麄兏鐑簜z誰站在上風(fēng),誰站在下風(fēng)。我明白(自己要臉)他們倆就是整個兒的人生的謎;同時又覺著像是那兒常常見著的兩個胖孩子。我心眼里又是糖漿,又是姜汁,說不上是什么味兒。無論如何,我總是驚異;涂呀抹的幾筆,便造起個小世界,使你又要嘆氣又要笑。嘆氣雖是輕輕的,笑雖是微微的,似一把鋒利的裁紙刀,戳到喉嚨里去,便可要你的命。而且同時要笑又要嘆氣,真是不當(dāng)人子,鬧著玩兒!
話說遠(yuǎn)了?,F(xiàn)在只問老兄,那一天我和你說什么來著?——你覺得這句話有些兒來勢洶洶,不易招架么?不要緊,且看下文——我說:“你可和夢二一樣,將來也印一本?!蹦愦蠹s不曾說什么;是的,你老是不說什么的。我之說這句話,也并非信口開河,我是真的那么盼望著的。況且那時你的小客廳里,互相垂直的兩壁上,早已排滿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畫的稿;微風(fēng)穿過它們間時,幾乎可以聽出颯颯的聲音。我說的話,便更有把握。現(xiàn)在將要出版的《子愷漫畫》,他可以證明我不曾說謊話。你這本集子里的畫,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見過的。我在南方和北方與幾個朋友空口白嚼的時候,有時也嚼到你的漫畫。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痘ㄉ撞粷M足》使我們回到憊懶的兒時,《黃昏》使我們沉入悠然的靜默。你到上海后的畫,卻又不同。你那和平愉悅的詩意,不免要攙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的畫幅里,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車》,嘆氣比笑更多,正和那天看夢二的畫時一樣。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瞧你那《買粽子》的勁兒!你的畫里也有我不愛的:如那幅《樓上黃昏,馬上黃昏》,樓上與馬上的實在隔得太近了。你畫過的《憶》里的小孩子,他也不贊成。
今晚起了大風(fēng)。北方的風(fēng)可不比南方的風(fēng),使我心里擾亂;我不再寫下去了。
11月2日,北京。
《白采的詩》
《羸疾者的愛》
愛倫坡說沒有長詩這樣?xùn)|西;所謂長詩,只是許多短詩的集合罷了。因為人的情緒只有很短的生命,不能持續(xù)太久;在長詩里要體驗著一貫的情緒是不可能的。這里說的長詩,大約指荷馬史詩,彌爾登《失樂園》一類作品而言;那些誠哉是洋洋巨篇。不過長詩之長原無一定,其與短詩的分別只在結(jié)構(gòu)的鋪張一點上。在鋪張的結(jié)構(gòu)里,我們固然失去了短詩中所有的“單純”和“緊湊”,但卻新得著了“繁復(fù)”和“恢廓”。至于情緒之不能持續(xù)著一致的程度,那是必然;但讓它起起伏伏,有方方面面的轉(zhuǎn)折——以許多小生命合成一大生命流,也正是一種意義呀。愛倫坡似乎僅見其分,未見其合,故有無長詩之論。實則一篇長詩,固可說由許多短篇集成,但所以集成之者,于各短篇之外,仍必有物:那就是長詩之所以為長詩。
在中國詩里,像荷馬、彌爾登諸人之作是沒有的;便是較為鋪張的東西,似乎也不多。新詩興起以后,也正是如此??梢苑Q引的長篇,真是寥寥可數(shù)。長篇是不容易寫的;所謂鋪張,也不專指橫的一面,如中國所謂“賦”也者,是兼指縱的進(jìn)展而言的。而且總要深美的思想做血肉才行。以這樣的見地來看長篇的新詩,去年出版的《白采的詩》是比較的能使我們滿意的。《白采的詩》實在只是《贏疾者的愛》一篇詩。這是主人公“贏疾者”和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里,作者建筑了一段故事;在這段故事里,作者將他對于現(xiàn)在世界的詛咒和對于將來世界的憧憬,放下去做兩塊基石。這兩塊基石是從人跡罕到的僻遠(yuǎn)的山角落里來的,所以那故事的建筑也不像這世間所有;使我們不免要吃一驚,在乍一寓目的時候。主人公“贏疾者”是生于現(xiàn)在世界而做著將來世界的人的;他獻(xiàn)身于生之尊嚴(yán),而不妥協(xié)地沒落下去。說是狂人也好,匪徒也好,妖怪也好,他實在是個最誠實的情人!他的“愛”別看輕了是“羸疾者的”,實在是脫離了現(xiàn)世間一切愛的方式而獨立的;這是最純潔,最深切的,無我的愛,而且不只是對于個人的愛——將來世界的憧憬也便在這里。主人公雖是“羸疾者”,但你看他的理想是怎樣健全,他的言語又怎樣明白,清楚。他的見解即使是“過求艱深”,如他的朋友所說;他的言語卻決不“太茫昧”而“晦澀難解”,如他的朋友所說。這種深入顯出的功夫,使這樣奇異的主人公能與我們親近,讓我們逐漸地了解他,原諒他,敬重他,最后和他作同聲之應(yīng)。他是個會說話的人,用了我們平常的語言,敘述他自己特殊的理想,使我們不由不信他;他的可愛的地方,也就在這里。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羸疾者”本來是愛這個世界的;但他“用情太過度了”,“采得的只有嘲笑的果子”。他失望了,他厭倦了,他不能隨俗委蛇,他的枯冷的心里只想著自己的毀滅!正在這個當(dāng)兒,他從漂泊的途中偶然經(jīng)過了一個快樂的村莊,“遇見那慈祥的老人,同他的一個美麗的孤女”。他們都把愛給他;他因自己已是一個羸疾者,不配享受人的愛,便一一謝絕。本篇的開場,正是那老人最后向主人公表明他的付托,她的傾慕;老人說得舌敝唇焦,他終于固執(zhí)自己的意見,告別而去。她卻不對他說半句話,只出著眼淚。但他早聲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干她的眼淚的?!斑@怪誕的少年”回去見了他的母親和伙伴,告訴他們他那“不能忘記的”,“只有一次”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懼和憂慮。但他們都是屬于“中庸”的類型的人;所以母親勸他“彌縫”,伙伴勸他“讠叔詭,隱忍”。但這又有何用呢?愛他的那“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親,不辭窎遠(yuǎn)地跋涉而來;他卻終于說,“我不敢用我殘碎的愛愛你了!”他說他將求得“毀滅”的完成,償足他“羸疾者”的缺憾。他這樣了結(jié)了他的故事,給我們留下了永不解決的一幕悲劇,也便是他所謂“永久的悲哀”。
這篇詩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親,他的伙伴,那美麗的孤女,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里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筑起一段奇異的故事。我已說過了。他建筑的方術(shù)頗是巧妙:開場時全以對話人的氣象暗示事件的發(fā)展,不用一些敘述的句子;卻使我們鳥瞰了過去,尋思著將來。這可見他彌滿的精力。到第二節(jié)對話中,他才將往事的全部告訴我們,我們以為這就是所有的節(jié)目了。但第三節(jié)對話里,他又將全部的往事說給我們,這卻另是許多新的節(jié)目;這才是所有的節(jié)目了。其實我們讀第一節(jié)時,已知道了這件事的首尾,并不覺得缺少;到第三節(jié)時,雖增加了許多節(jié)目,卻也并不覺得繁多——而且無重復(fù)之感,只很自然地跟著作者走。我想這是一件有趣的事,作者將那“慈祥的老人”和“美麗的孤女”分置在首尾兩端,而在第一節(jié)里不讓她說半句話。這固然有多少體制的關(guān)系,卻也是天然的安排;若沒有這一局,那“可愛的人”的愛未免太廉價,主人公的悲哀也決不會如彼深切的——那未免要減少了那悲劇的價值之一部或全部呢。至于作者的理想,原是灌注在全個故事里的,但也有特別鮮明的處所,那便是主人公在對話里盡力發(fā)抒己見的地方。這里主人公說的話雖也有議論的成分在內(nèi),但他有火熱的情感,和憑著冰冷的理智說教的不同。他的議論是詩的,和散文的不同。他說的又那么從容,老實,沒有大聲疾呼的宣傳的意味。他只是尋常的談話罷了。但他的談話卻能夠應(yīng)機立說;只是渾然的一個理想,他和老人說時是一番話,和母親說時又是一番話,和伙伴,和那“孤女”,又各有一番話。各人的話都貼切各人的身分,小異而有大同;相異的地方實就是相成的地方。本篇之能呵成一氣,中邊俱徹,全有賴于這種地方。本篇的人物共有五個,但只有兩個類型;主人公獨屬于“全或無”的類型,其余四人共屬于“中庸”的類型。四人屬于一型,自然沒有明了的性格;性格明了的只主人公一人而已。本篇原是抒情詩,雖然有敘事的形式和說理的句子;所以重在主人公自己的抒寫,別的人物只是道具罷了。這樣才可絕斷眾流,獨立綱維,將主人公自己整個兒一絲不剩地捧給我們看。
本篇是抒情詩,主人公便是作者的自托,是不用說的。作者是個深于世故的人:他本沉溺于這個世界里的,但一度盡量地泄露以后,只得著許多失望。他覺著他是“向惡人去尋求他們所沒有的”,于是開始厭倦這殘酷的人間。他說:
“我在這猥瑣的世上,一切的見聞,
絲毫都覺不出新異;
只見人們同樣的蠢動罷了。”
而人間的關(guān)系,他也看得十二分透徹;他露骨地說:
“人們除了相賊,
便是相需著玩偶罷了。”
所以
“我是不愿意那相賊的敵視我,
但也不愿利用的俳優(yōu)蓄我;
人生旅路上這凜凜的針棘,
我只愿做這村里的一個生客?!?/p>
看得世態(tài)太透的人,往往易流于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觀一切;但作者是一個火熱的人,那樣不痛不癢的光景,他是不能忍耐的。他一面厭倦現(xiàn)在這世界,一面卻又舍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雖將求得“毀滅”的完成,但相信好日子終于會到來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責(zé)任。這似乎是一個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為“羸疾者”“顛狂者”,卻也沒有什么了。他所以既于現(xiàn)世間深切地憎惡著,又不住地為它擔(dān)憂,你看他說:
“我固然知道許多青年,
受了現(xiàn)代的苦悶,
更傾向肉感的世界!
但這漫無節(jié)制的泛濫過后,
我卻懷著不堪隱憂;
——縱弛!
——衰?。?/p>
這便是我不能不呼號的了?!?/p>
這種話或者太質(zhì)直了,多少帶有宣傳的意味,和篇中別的部分不同;但話里面卻有重量,值得我們幾番地凝想。我們可以說這寥寥的幾行實為全篇的核心,而且作詩的緣起也在這里了。這不僅我據(jù)全詩推論是如此,我還可請作者自己為我作證。我曾見過這篇詩的原稿,他在第一頁的邊上寫出全篇的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這一番意思。我們不能忽視這一番意思,因為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他實在是真能愛這世界的,他實在是真能認(rèn)識“生之尊嚴(yán)”的。
他說:
“但人類求生是為的相樂,
不是相響相濡的茍活著。
既然惡魔所給我們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
更該一方去求得神賜我們本能的享樂。
然而我是重視本能的受傷之鳥,
我便在實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他以為“本能的享樂尤重過種族的繁殖”;人固要有“靈的擴張”,也要“補充靈的實質(zhì)”。他以為
“這生活的兩面,
我們所能實感著的,有時更有價值!”
但一般人不能明白這“本能的享樂”的意味,只“各人求著宴安”,“結(jié)果快樂更增進(jìn)了衰弱”,而
“羸弱是百罪之源,
陰霾常潛在不健全的心里?!?/p>
所以他有時寧可說:
“生命的事實,
在我們所能感覺得到的,
我終覺比靈魂更重要呢?!?/p>
他既然如此地“擁護(hù)生之尊嚴(yán)”,他的理想國自然是在地上;他想會有一種超人出現(xiàn)在這地上,創(chuàng)造人間的天國。他想只有理會得“本能的享樂”的人,才能夠彼此相樂,才能夠彼此相愛;因為在“健全”的心里是沒有陰霾的潛在的。只有這班人,能夠從魔王手里奪回我們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是受了尼采的影響的;他說“本能的享樂”,說“離開現(xiàn)實便沒有神秘”,說“健全的人格”,我們可以說都是從尼采“超人就是地的意義”一語蛻化而出。但作者的超人——他用“健全的人格”的名詞——究竟是怎樣一種人格呢?我讓他自己說:
“你須向武士去找健全的人格;
你須向壯碩像嬰兒一般的去認(rèn)識純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會使你也受了病的心理;
你莫過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學(xué)者,
他們只會制造些詐偽的辯語?!?/p>
這是他的超人觀的正負(fù)兩面。他又說:
“我們所要創(chuàng)造的,不可使有絲毫不全;
真和美便是善,不是虧蝕的?!?/p>
這卻是另一面了。他因為盼望超人的出現(xiàn),所以主張“人母”的新責(zé)任:
“這些‘新生’,正仗著你們慈愛的選擇;
這莊嚴(yán)無上的權(quán)威,正在你們豐腴的手里。”
但他的超人觀似乎是以民族為出發(fā)點的,這卻和尼采大大不同了!
作者雖盼望著超人的出現(xiàn),但他自己只想做尼采所說的“橋梁”,只企圖著尼采所說的“過渡和沒落”。因為
“我所有的不幸,無可救藥!
我是——
心靈的被創(chuàng)者,
體力的受病者,
放蕩不事生產(chǎn)者,
時間的浪費者;
——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
都灌滿了我的全生命!”
而且
“我的罪惡如同黑影,
它是永遠(yuǎn)不離我的!
痛苦便是我的血,
一點一點滴污了我的天真。”
他一面受著“世俗的夾拶”,一面受著“生存”的抽打和警告,他知道了怎樣尊重他自己,完全他自己。
“自示孱弱的人,
反常想勝過了一切強者。”
他所以堅牢地執(zhí)著自己,不肯讓他慈愛的母親和那美麗的孤女一步。我最愛他這一節(jié)話:
“既不完全,
便寧可毀滅;
不能升騰,
便甘心沉溺;
美錦傷了蠹穴,
先把他焚裂;
鈍的寶刀,
不如斷折;
母親:
我是不望超拔的了!”
他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所以不需要憐憫,不需要一切,只向著一條路上走。
“除了自己毀滅。”
“便算不了完善?!?/p>
他所求的便是“毀滅”的完成,這是他的一切。所謂“毀滅”,尼采是給了“沒落”的名字,尼采曾借了查拉圖斯特拉的口說:
“我是愛那不知道沒落以外有別條生路的人;因為那是想要超越的人。”
作者思想的價值,可以從這幾句話里估定它。我說那主人公生于現(xiàn)在世界而做著將來世界的人,也便以這一點為立場。這自然也是尼采的影響。關(guān)于作者受了尼采的影響,我曾于讀本篇原稿后和一個朋友說及。他后來寫信告訴作者,據(jù)說他是甚愿承認(rèn)的。
篇中那老人對主人公說: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馴,
你的話語是何等刻核?”
這兩句話用來批評全詩,是很適當(dāng)?shù)?。作者是有深銳的理性和遠(yuǎn)到的眼光的人;他能覺察到人所不能覺察的。他的題材你或許會以為奇僻,或許會感著不習(xí)慣;但這都不要緊,你自然會漸漸覺到它的重量的。作者的選材,多少是站在“優(yōu)生”的立場上。“優(yōu)生”的概念是早就有了的,但作者將它情意化了,比人更深入一層,便另有一番聲色。又加上尼采的超人觀,價值就更見擴大了。在這一點上,作者是超出了一般人,是超出了這個時代。但他的理性的力量雖引導(dǎo)著他絕塵而馳,他的情意卻不能跟隨著他。你看他說: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卻不在我所說的言語里!”
其實便是在他的言語里,那種一往情深纏綿無已的哀痛之意,也灼然可見。那無可奈何的光景,是很值得我們低徊留戀的。雖然他“常想勝過了一切強者”,雖然他怎樣的嘴硬,但中干的氣象,荏弱的情調(diào),是顯然不曾能避免了的。因襲的網(wǎng)實在罩得太密了,憑你倔強,也總不能一下就全然掙脫了的。我們到底都是時代的兒子呀!我們以這樣的見地來論作者,我想是很公平的。
1926年8月27日。
《萍因遺稿》跋
馮延巳詞;“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p>
《世說》:“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p>
《驚夢》中杜麗娘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p>
世間有一種得已而不得已的事:風(fēng)與水無干,卻偏要去吹著。人與風(fēng)與水無干,卻偏要去惦著。其實吹了又怎樣,惦著又怎樣,當(dāng)局者是不會想著的;只覺得點綴點綴也好而已。晴絲的裊娜,原是任運東西;她自己固然不想去管,怕也管不了的。晏同叔真有他的!“無可奈何”四個好輕巧的字,卻能攝住了古今天下風(fēng)風(fēng)水水花花草草的魂兒!你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可是“好了也就了了”,你可甘心愿意?“凡蜜是一例酸的”,我們還不是得忍耐著!然而天下從此多事了。司馬太傅戲謝景重曰:“強欲滓穢太清耶?”我們大約也只好擔(dān)上這個罪名吧。萍因有知,當(dāng)不河漢吾言。
《子愷畫集》跋
子愷將畫集的稿本寄給我,讓我先睹為快,并讓我選擇一番。這是很感謝的!
這一集和第一集,顯然的不同,便是不見了詩詞句圖,而只留著生活的速寫。詩詞句圖,子愷所作,盡有好的;但比起他那些生活的速寫來,似乎較有遜色。第一集出世后,頗見到聽到一些評論,大概都如此說。本集索性專載生活的速寫,卻覺得精彩更多。還有一個重要的不同,便是本集里有了工筆的作品。子愷告我,這是“摹虹兒”的。虹兒是日本的畫家,有工筆的漫畫集;子愷所摹,只是他的筆法,題材等等還是他自己的。這是一種新鮮的趣味!落落不羈的子愷,也會得如此細(xì)膩風(fēng)流,想起來真怪有意思的!集中幾幅工筆畫,我說沒有一幅不妙。
集中所寫,兒童和女子為多。我們知道子愷最善也最愛畫楊柳與燕子;朋友平伯君甚至要送他“豐柳燕”的徽號。我猜這是因為他歡喜春天,所以緊緊地挽著她;至少不讓她從他的筆底下溜過去。在春天里,他要開辟他的藝術(shù)的國土。最宜于藝術(shù)的國土的,物中有楊柳與燕子,人中便有兒童和女子。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將他們收入筆端了。
第一集里,如《花生米不滿足》,《阿寶赤膊》,《穿了爸爸的衣服》,都是很好的兒童描寫。但那些還只是神氣好,還只是描寫。本集所收,卻能為兒童另行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墩罢暗哪_踏車》,《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才小試其鋒而已;至于《瞻瞻的四夢》,簡直是“再團(tuán),再煉,再調(diào)和,好依著你我的意思重新造過”了。我為了兒童,也為了自己,張開兩臂,歡迎這個新世界!另有《憧憬》一幅,雖是味兒不同,也是象征著新世界的。在那《虹的橋》里,有著無窮無窮的美麗的國,我們是不會知道的!
《三年前的花瓣》,《淚的伴侶》,似乎和第一集里《第三張箋》屬于一類的,都很好。但《挑薺菜》,《春雨》,《斷線鷂》,《賣花女》,《春晝》便自不同;這些是莫之為而為,無所為而為的一種靜境,詩詞中所有的。第一集中,只有《翠拂行人首》一幅,可以相比。我說這些簡直是純粹的詩。就中《斷線鷂》一幅里倚樓的那女子,和那《賣花女》,最惹人夢思。我指前者給平伯君說,這是南方的女人。別一個朋友也指著后者告我,北方是看不見這種賣花的女郎的。
《東洋與西洋》便是現(xiàn)在的中國,真寬大的中國!《教育》,教育怎樣呢?
方光燾君真像。《明日的講義》是劉心如君。他老是從從容容的;第一集里的《編輯者》,瞧那神兒!但是,《明日的講義》可就苦了他也!我和他倆又好久不見了,看了畫更惦著了。
想起寫第一集的《代序》,現(xiàn)在已是一年零九天,真快哪!
1926年11月10日,在北京。
《粵東之風(fēng)》序
從民國六年,北京大學(xué)征集歌謠以來,歌謠的搜集成為一種風(fēng)氣,直到現(xiàn)在。梁實秋先生說,這是我們現(xiàn)今中國文學(xué)趨于浪漫的一個憑據(jù)。他說:
歌謠在文學(xué)里并不占最高的位置。中國現(xiàn)今有人極熱心的搜集歌謠,這是對中國歷來因襲的文學(xué)一個反抗,也是……“皈依自然”的精神的表現(xiàn)。(《浪漫的與古典的》三十七頁)
我想,不管他的論旨如何,他說的是實在情形;看了下面劉半農(nóng)先生的話,便可明白:
我以為若然文藝可以比作花的香,那么民歌的文藝,就可以比作野花的香。要是有時候,我們被纖麗的芝蘭的香味熏得有些膩了,或者尤其不幸,被戴春林的香粉香,或者是Coty公司的香水香,熏得頭痛得可以,那么,且讓我們走到野外去,吸一點永遠(yuǎn)清新的野花香來醒醒神罷。(《瓦釜集》八十九頁)
這不但說明了那“反抗”是怎樣的,并且將歌謠的文學(xué)的價值,也具體地估計出來。我們現(xiàn)在說起歌謠,是容易聯(lián)想到新詩上去。這兩者的關(guān)系,我想不宜夸張地說;劉先生的話,固然很有分寸,但周啟明先生的所論,似乎更具體些;他以為歌謠“可以供詩的變遷的研究,或做新詩創(chuàng)作的參考”——從文藝方面看。
嚴(yán)格地說,我以為在文藝方面,歌謠只可以“供詩的變遷的研究”;我們將它看作原始的詩而加以衡量,是最公平的辦法。因為是原始的“幼稚的文體”,“缺乏細(xì)膩的表現(xiàn)力”,如周先生在另一文里所說,所以“做新詩創(chuàng)作的參考”,我以為還當(dāng)附帶相當(dāng)?shù)臈l件才行。歌謠以聲音的表現(xiàn)為主,意義的表現(xiàn)是不大重要的,所以除了曾經(jīng)文人潤色的以外,真正的民歌,字句大致很單調(diào),描寫也極簡略,直致,若不用耳朵去聽而用眼睛去看,有些竟是淺薄無聊之至。固然用耳朵去聽,也只是那一套靡靡的調(diào)子,但究竟是一件完成的東西;從文字上看,卻有時竟粗糙得不成東西。我也承認(rèn)歌謠流行中有民眾的修正,但這是沒計劃,沒把握的;我也承認(rèn)歌謠也有本來精練的,但這也只是偶然一見,不能常常如此。歌謠的好處卻有一樁,就是率真,就是自然。這個境界,是詩里所不易有;即有,也已加過一番烹煉,與此只相近而不相同。劉半農(nóng)先生比作“野花的香”,很是確當(dāng)。但他說的“清新”,應(yīng)是對詩而言,因為歌謠的自然是詩中所無,故說是“清新”;就歌謠的本身說,“清”是有的,“新”卻很難說,——我寧可說,它的材料與思想,大都是有一定的類型的。
在淺陋的我看來,“念”過的歌謠里,北京的和客家的,藝術(shù)上比較要精美些。北京歌謠的風(fēng)格是爽快簡煉,念起來脆生生的;客家歌謠的風(fēng)格是纏綿曲折,念起來裊裊有余情,這自然只是大體的區(qū)別。其他各處的未免松懈或平庸,無甚特色;就是吳歌,佳處也怕在聲音而不在文字。
不過歌謠的研究,文藝只是一方面,此外還有民俗學(xué),言語學(xué),教育,音樂等方面。我所以單從文藝方面說,只是性之所近的緣故。歌謠在文藝?yán)?,誠然“不占最高的位置”,如梁先生所說;但并不因此失去研究的價值。在學(xué)術(shù)里,只要可以研究,喜歡研究的東西,我們不妨隨便選擇;若必計較高低,估量大小,那未免是勢利的見解。從研究方面論,學(xué)術(shù)總應(yīng)是平等的;這是我的相信。所以歌謠無論如何,該有它獨立的價值,只要不夸張地,恰如其分地看去便好。
這冊《粵東之風(fēng)》,是羅香林先生幾年來搜集的結(jié)果,便是上文說過的客家歌謠。近年來搜集客家歌謠的很多,羅先生的比較是最后的,最完備的,只看他《前經(jīng)采集的成績》一節(jié),便可知道。他是歌謠流行最少的興寧地方的人,居然有這樣成績,真是難能可貴。他除排比歌謠之外,還做了一個系統(tǒng)的研究。他將客家歌謠的各方面,一一論到;雖然其中有些處還待補充材料,但規(guī)模已具。就中論客家歌謠的背景,及其與客家詩人的關(guān)系,最可注意;《前經(jīng)采集的成績》一節(jié)里羅列的書目,也頗有用。
就書中所錄的歌謠看來,約有二種特色:一是比體極多,二是諧音的雙關(guān)語極多。這兩種都是六朝時“吳聲歌曲”的風(fēng)格,當(dāng)時是很普遍的?,F(xiàn)在吳歌里卻少此種,反盛行于客家歌謠里,正是可以研究的事。“吳聲歌曲”的“纏綿宛轉(zhuǎn)”是我們所共賞;客家歌謠的妙處,也正在此。這種風(fēng)格,在戀歌里尤多,——其實歌謠里,戀歌總是占大多數(shù)——也與“吳聲歌曲”一樣。這與北京歌謠之多用賦體,措語灑落,恰是一個很好的對比,各有各的勝境。
歌謠的研究,歷史甚短。這種研究的范圍,雖不算大,但要作總括的,貫通的處理,卻也不是目前的事?,F(xiàn)在只有先搜集材料隨時作局部的整理。搜集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分地,二是分題;分題的如“看見她”。分地之中,京語,吳語,粵語的最為重要,因為這三種方言,各有其特異之處,而產(chǎn)生的文學(xué)也很多。(說本胡適之先生)所以羅先生的工作,是極有分量的。這才是第一集,我盼望他繼續(xù)做下去。
1928年5月31日晚,北京清華園。
給《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的作者——李健吾先生
我已經(jīng)念完勒《一個兵和他的老婆》得故事。我說,健吾,真有你得!
我說,這個兵夠人味兒。他是個粗透勒頂?shù)么秩?,可是他又是個機靈不過得人。瞧那位店東家兩回想揭穿他倆得事兒,他怎們對付來著!還有,他奉勒營長得命令,去敲那位章老頭兒——就是他得丈人勒——去敲他得竹杠得時候,恰巧他親家說他將女兒玉子窩藏起來勒,他倆正鬧得不得開交哪。你瞧,他會做得面面兒光;竹杠是敲上勒,卻不是他丈人章老頭兒!張冠李戴,才有趣哪。他有這們多得心眼兒,加上他那個當(dāng)兵得大膽子,——真想不到——他敢?guī)Ю仗映鰜淼谜掠褡?,他得老婆,“重入家門”。這們著,他倆才成就勒美滿得姻緣;不然,后來怎樣,只有天知道啦??墒?,頂要緊得,他是個有良心得人。要是他在馬房里第一回看見他老婆得時候,也像他那三個弟兄得性兒,那可不什們都完啦;壓根兒這本書也就甭寫啦。所以我說這個兵夠人味兒。他有一個健康得身子,還有一顆健康得心??墒?,健吾,咱們真有過這們膽兒大,心兒細(xì),性兒好得兵?你相信?不論你怎們回答,我覺得這不是現(xiàn)在真有得人;這是你筆底下造出來得英雄。他沒有兵們得壞處,只有他們得好處;不但有他們得好處,還有咱們得——干脆說你得——好處。這們湊合起來,他才是個可愛得人。至于章玉子,他得老婆,那女得多少有點兒古怪。但是她得天真爛漫,也可愛得;做他那樣子得人得老婆,她倒也合式。
他得說話雖然還不全像一個兵,但是,也夠干脆得啦。咱們得作家們,說起話來,老是斯斯文文得,慢聲慢氣得;有得更是扭扭捏捏,怪聲怪氣得。至少也得比平常人多繞上幾個彎兒。這們著也有這們著得好處,可是你也這一套,我也這一套,叫人膩得慌。像他那們大刀闊斧,砍一下兒是一下兒得,似乎還很少哪。他不多說一句話,也不亂說一句話;句句話從他心坎兒上出來,句句話打在咱們心坎兒上——句句話緊緊得湊合著,不讓漏一絲縫兒。好比船上得布篷,灌滿勒風(fēng),到處都急繃繃得。他得話雖說有五段兒,好像是一口氣說完勒似得;他不許你想你自己得,忘了他得??墒悄阏f他真得著忙?不不!他閑著哪。他老是那們帶玩帶笑得。你說他真得有什們,說什們,像一個沒有底兒得布袋?不不!他老忘不了叫你著急,叫你擔(dān)心,那位店東家兩回得嚇詐,且甭提,只提“他們頭一宵的恩愛”那一段,那女得三回說到嘴邊又瞞過勒得那句話,你能不納悶兒?再說,“他老婆重入家門”那一段,先說他帶勒“一位沒有走過世面得弟兄”,上他丈人家去。你想得到,這位護(hù)兵會變成他得老婆哪?可惜臨了兒他那位丈人拐勒一個不大圓得彎兒;我不信那個老頭兒真會那們著崇拜“先王得禮法”!要讓他換個樣子,另拐上一個彎兒,就好勒。就是這收梢,不大得勁似得。除勒這一處,健吾,我敢保這本書沒有錯兒!
1928年12月4日。
《燕知草》序
“想當(dāng)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這本書也正如此?!堆嘀荨返拿质菑淖髡叩脑娋洹岸衲吧匣ㄩ_日,應(yīng)有將雛舊燕知”而來;這兩句話以平淡的面目,遮掩著那一往的深情,明眼人自會看出。書中所寫,全是杭州的事;你若到過杭州,只看了目錄,也便可約略知道的。
杭州是歷史上的名都,西湖更為古今中外所稱道;畫意詩情,差不多俯拾即是。所以這本書若可以說有多少的詩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這地方,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風(fēng)晨月夜,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味兒,取之不竭,受用不窮;加上綿延起伏的群山,錯落隱現(xiàn)的勝跡,足夠教你流連忘返。難怪平伯會在大洋里想著,會在睡夢里惦著!但“杭州城里”,在我們看,除了吳山,竟沒有一毫可留戀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終日是喧闐的市聲,想起來只會頭暈罷了;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樣悵惘的文字來,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議似的。
其實也并不奇,你若細(xì)味全書,便知他處處在寫杭州,而所著眼的處處不是杭州。不錯,他惦著杭州;但為什么與眾不同地那樣粘著地惦著?他在《清河坊》中也曾約略說起;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還有幾個人在——大半因了這幾個人,杭州才覺可愛的。好風(fēng)景固然可以打動人心,但若得幾個情投意合的人,相與徜徉其間,那才真有味;這時候風(fēng)景覺得更好?!蠈嵳f,就是風(fēng)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只要一度有過同心人的蹤跡,他們也會老那么惦記著的。他們還能出人意表地說出這種地方的好處;像書中《杭州城站》,《清河坊》一類文字,便是如此。再說我在杭州,也待了不少日子,和平伯差不多同時,他去過的地方,我大半也去過;現(xiàn)在就只有淡淡的影像,沒有他那迷勁兒。這自然有許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還是同在的人的不同吧?這種人并不在多,也不會多。你看這書里所寫的,幾乎只是和平伯有著幾重親的H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內(nèi);就這幾個人,給他一種溫暖濃郁的氛圍氣。他依戀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寫這本書的感興,其實也在此。就是那《塔磚歌》與《陀羅尼經(jīng)歌》,雖像在發(fā)揮著“歷史癖與考據(jù)癖”,也還是以H君為中心的。
近來有人和我論起平伯,說他的性情行徑,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謂“明朝人”,是指明末張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這一派人的特征,我慚愧還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現(xiàn)在流行的話,大約可以說是“以趣味為主”的吧?他們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禮法,什么世故,是滿不在乎的。他們的文字也如其人,有著“灑脫”的氣息。平伯究竟像這班明朝人不像,我雖不甚知道,但有幾件事可以給他說明,你看《夢游》的跋里,豈不是說有兩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興,從字里行間露出。這是自畫的供招,可為鐵證。標(biāo)點《陶庵夢憶》,及在那篇跋里對于張岱的向往,可為旁證。而周啟明先生《雜拌兒》序里,將現(xiàn)在散文與明朝人的文章,相提并論,也是有力的參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著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習(xí)有些相近,便爾暗合罷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襲的氣分,沒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于這種名士風(fēng)是好是壞,合時宜不合時宜,要看你如何著眼;所謂見仁見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別》,《賣信紙》,我就覺得太“感傷”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們也不必管;只從這點上去了解他的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這本書便好。
這本書有詩,有謠,有曲,有散文,可稱五光十色。一個人在一個題目上,這樣用了各體的文字抒寫,怕還是第一遭吧?我見過一本《水上》,是以西湖為題材的新詩集,但只是新詩一體罷了;這本書才是古怪的綜合呢。書中文字頗有濃淡之別?!堆┩須w船》以后之作,和《湖樓小擷》、《芝田留夢記》等,顯然是兩個境界。平伯有描寫的才力,但向不重視描寫。雖不重視,卻也不至厭倦,所以還有《湖樓小擷》一類文字。近年來他覺得描寫太板滯,太繁縟,太矜持,簡直厭倦起來了;他說他要素樸的趣味。《雪晚歸船》一類東西便是以這種意態(tài)寫下來的。這種“夾敘夾議”的體制,卻并沒有墮入理障中去;因為說得干脆,說得親切,既不“隔靴搔癢”,又非“懸空八只腳”。這種說理,實也是抒情的一法;我們知道,“抽象”,“具體”的標(biāo)準(zhǔn),有時是不夠用的。至于我的歡喜,倒頗難確說,用杭州的事打個比方罷:書中前一類文字,好像昭賢寺的玉佛,雕琢工細(xì),光潤潔白;后一類呢,恕我擬不于倫,像吳山四景園馳名的油酥餅——那餅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據(jù)說是“明朝”就有的。
《重過西園碼頭》這一篇,大約可以當(dāng)?shù)谩捌嫖摹敝?。平伯雖是我的老朋友,而趙心馀卻決不是,所以無從知其為人。他的文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所好者,能從萬里外一個筋斗翻了回來;“趙”之與“孫”,相去只一間,這倒不足為奇的。所奇者,他的文筆,竟和平伯一樣;別是他的私淑弟子罷?其實不但“一樣”,他那洞達(dá)名理,委曲述懷的地方,有時竟是出藍(lán)勝藍(lán)呢。最奇者,他那些經(jīng)歷,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這的的括括可以說是天地間的“無獨有偶”了。嗚呼!我們怎能起趙君于九原而細(xì)細(xì)地問他呢?
1928年12月19日晚,北平清華園。
《老張的哲學(xué)》與《趙子曰》
《老張的哲學(xué)》,為一長篇小說,敘述一班北平閑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個叫“老張”的故事為主,復(fù)以一對青年的戀愛問題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極有味,又加以著者諷刺的情調(diào),輕松的文筆,使本書成為一本現(xiàn)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學(xué)者固宜一讀,即一般的人們亦宜換換口味,來閱看這本新鮮的作品。
《趙子曰》這部作品的描寫對象是學(xué)生的生活。以輕松微妙的文筆,寫北平學(xué)生生活,寫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動人,把趙子曰等幾個人的個性活活的浮現(xiàn)在我們讀者的面前。后半部卻入于嚴(yán)肅的敘述,不復(fù)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筆是同樣的活躍。且其以一個偉大的犧牲者的故事作結(jié),很使我們有無窮的感喟。這部書使我們始而發(fā)笑,繼而感動,終于悲憤了。(十七年十月《時事新報》)
這是商務(wù)印書館的廣告。雖然是廣告,說得很是切實,可作兩條短評看。從這里知道這兩部書的特色是“諷刺的情調(diào)”和“輕松的文筆”。
諷刺小說,我們早就有了《儒林外史》,并不是“新鮮”的東西?!度辶滞馐贰返闹S刺,“戚而能諧,婉而多諷”(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二十三篇),以“含蓄蘊釀”為貴。后來所謂“譴責(zé)小說”,雖出于《儒林外史》,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描寫失之張皇,時或傷于溢惡,言違真實,則感人之力頓微”(《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這是諷刺的藝術(shù)的差異。前者本于自然的真實,而以精細(xì)的觀察與微妙的機智為用。后者是在觀察的事實上,加上一層夸飾,使事實失去原來的輪廓。這正和上海游戲場里的“哈哈鏡”一樣,人在鏡中看見扁而短或細(xì)而長的自己的影子,滿足了好奇心而暫時地愉快了。但只是“暫時的”愉快罷了,不能深深地印入人心坎中。這種諷刺的手法與一般人小說的觀念是有聯(lián)帶關(guān)系的,從前人讀小說只是消遣,作小說只是游戲?!白l責(zé)小說”與一切小說一樣,都是戲作。所謂“譴責(zé)”或諷刺,雖說是本于憤世嫉俗的心情,但就文論文,實在是嘲弄的喜劇味比哀矜的悲劇味多得多。這種小說總是雜集“話柄”;“聯(lián)綴此等,以成類書”(《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霸挶惫倘巳怂y免,但一人所行,決無全是“話柄”之理。如李伯元《官場現(xiàn)形記》,只敘此種,仿佛書中人物只有“話柄”而沒有別的生活一樣,而所敘又加增飾。這樣,便將書中人全寫成變態(tài)的了。《儒林外史》有時也不免如此,但就大體說,文筆較為平實和婉曲,與此固不能并論。小說既系戲作,由《儒林外史》變?yōu)椤白l責(zé)小說”,卻也是自然的趨勢。至于不涉游戲的嚴(yán)肅的諷刺,直到近來才有;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可為代表。這部書是類型的描寫;沈雁冰先生說得好:中國沒有這樣“一個”人,但這是一切中國人的“譜”(大意)。我們大家都分得阿Q的一部分。將阿Q當(dāng)作“一個”人看,這部書確是夸飾,但將他當(dāng)作我們國民性的化身看,便只覺親切可味了。而文筆的嚴(yán)冷隱隱地蘊藏著哀矜的情調(diào),那更是從前的諷刺或譴責(zé)小說所沒有。這是諷刺的態(tài)度的差異。
這兩部書里的“諷刺的情調(diào)”是屬于那一種呢?這不是可以簡單回答的?!囤w子曰》的廣告里稱贊作者個性的描寫。不錯,兩部書里各人的個性確很分明。在這一點上,它們是近于《儒林外史》的;因為《官場現(xiàn)形記》和《阿Q正傳》等都不描寫個性。但兩書中所描寫的個性,卻未必全能“逼真而動人”。從文筆論,與其說近于《儒林外史》,還不如說近于“譴責(zé)小說”。即如兩位主人公,老張與趙子曰:老舍先生寫老張的“錢本位”的哲學(xué),確乎是酣暢淋漓,闡揚盡致;但似乎將“錢本位”這個特點太擴大了些,或說太盡致了些。我們固然覺得“可笑”,但誰也未必信世界上真有這樣“可笑”的人。老舍先生或者將老張寫成一個“太”聰明的人,但我們想老張若真這樣,那就未免“太”傻了;傻得近了瘋狂了。如第十五節(jié)云:
他(老張)只不住的往水里看,小魚一上一下的把水撥成小圓圈,他總以為有人從城墻上往河里扔銅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張的聰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魚們游戲,雖然,仍屢屢回頭望也!
這自然是“錢本位”的描寫;是太聰明?是太傻?我想不用我說。至于趙子曰,他的名字便是一個玩笑;你想得出誰曾有這樣一個怪名字?世上是有不識不知的人,但大學(xué)生的趙子曰不會那樣昏聵糊涂,和白癡相去不遠(yuǎn),卻有些出人意表!其余的角色如《老張的哲學(xué)》中的龍樹古,藍(lán)小山,《趙子曰》中的周少濂,武端,莫大年,歐陽天風(fēng),也都有寫得過火的地方。這兩部書與“譴責(zé)小說”不同的,它們不是雜集話柄而是性格的擴大描寫。在這一點上,又有些像《阿Q正傳》。但《正傳》寫的是類型,不妨用擴大的方法;這兩部書寫的是個性,用這種方法便不適宜。這兩部書還有一點可以注意:它們沒有一貫的態(tài)度。它們都有一個嚴(yán)肅的悲慘的收場,但上文卻都有不少的游戲的調(diào)子;《趙子曰》更其如此。廣告中說“這部書使我們始而發(fā)笑,繼而感動,終于悲憤了”。“發(fā)笑”與“悲憤”這兩種情調(diào),足以相消,而不足以相成。這兩部書若用一貫的情調(diào)或態(tài)度寫成,我想力量一定大得多。然而有這樣嚴(yán)肅的收場,便已異于“譴責(zé)小說”而為現(xiàn)代作品了。
兩部書中的人物,除《老張的哲學(xué)》中的老張,南飛生,藍(lán)小山,《趙子曰》中的歐陽天風(fēng)外,大都是可愛的。他們各有缺點和優(yōu)點。只有《趙子曰》中的李景純,似乎沒有什么缺點;正和老張等之沒有什么優(yōu)點一樣。李景純是這兩部書中唯一的英雄;他熱心苦口,領(lǐng)導(dǎo)著趙子曰去做好人;他忍受歐陽天風(fēng)的辱罵,不屑與他辯論;他盡心竭力保護(hù)王女士,而毫無所求;他“為民間除害”而犧牲了自己。老舍先生寫李景純,始終是嚴(yán)肅的;在這里我們看見作者的理想的光輝。這兩部書若可說是描寫“錢本位”與人本位的思想的交戰(zhàn)的,那么李景純是后者的代表而老張不用說是前者的代表——歐陽天風(fēng)也是的。其余的人大抵掙扎于兩者之間,如龍樹古,武端都是的。在《老張的哲學(xué)》里,人本位是無聲無臭地失敗了。在《趙子曰》里,人本位雖也照常失敗,但卻留下光榮的影響:莫大年,武端,趙子曰先后受了李景純的感化,知道怎樣努力做人。前書只有絕望,后書卻有了希望;這或許與我們的時代有關(guān),書中有好幾處說到革命,可為佐證。在這一點上,《趙子曰》的力量,勝過《老張的哲學(xué)》??墒菚腥宋锏乃枷攵际呛軠\薄的;《老張的哲學(xué)》里的不用說,便是李景純,那學(xué)哲學(xué)的,也不過如此。大約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進(jìn)這兩部書里去罷?至于兩書中最寫得恰當(dāng)?shù)娜?,我以為要算《老張的哲學(xué)》里的趙姑父趙姑母。這是一對可愛的老人。如第十三節(jié)云:
王德、李應(yīng)買菜回來,姑母一面批評,一面烹調(diào)。批評的太過,至于把醋當(dāng)了醬油,整匙的往烹鍋里下。忽然發(fā)覺了自己的錯誤,于是停住批評,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淚一個擠著一個往下滴。
………
趙姑母不等別人說話,先告訴他丈夫,她把醋當(dāng)作了醬油。
趙姑父聽了,也笑得流淚,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塊。
這里寫趙姑母的嘮叨和龍鐘,惟妙惟肖;老夫婦情好之篤,也由此可見。這是一段充滿了生活趣味的描寫。兩書中除李景純和這一對老夫婦外,其余的人物描寫,大抵是不免多少“張皇”的?!@也可以說是不一貫的地方。
這兩部書的結(jié)構(gòu),大體是緊湊的?!独蠌埖恼軐W(xué)》里時間,約莫一年;《趙子曰》里的,只是由冬而夏的三季。時間的短促,有時可以幫助結(jié)構(gòu)?!独蠌埖恼軐W(xué)》里主角頗多,穿插甚難恰到好處;老舍先生布置各節(jié),似乎很苦心。《趙子曰》是順次的敘述,每章都有主人公在內(nèi),自然比較容易。又《趙子曰》共二十七章,除八,九,十三章敘趙子曰在天津的事以外,別的都以北京為背景;《老張的哲學(xué)》卻忽而鄉(xiāng),忽而城,錯綜不一,這又比較難些?!独蠌埖恼軐W(xué)》里沒有不關(guān)緊要的敘述,《趙子曰》里卻有:第二章第四節(jié)敘趙子曰加入足球隊,實在可有可無;又八,九,十三章,也似乎太詳些——主角在北京,天津的情形,不妨少敘些?!独蠌埖恼軐W(xué)》以兩個女子為全篇樞紐,她們都出面;《趙子曰》以一個王女士為樞紐,卻不出面。雖不出面,但書中人卻常常提到她;雖提到她,卻總未說破,她是怎樣的人。像悶葫蘆一樣,直到末章才揭開了,由她給李景純的信里,敘出她的身世。這樣達(dá)到了“極點”,一切都有了著落。這種布置確比《老張的哲學(xué)》巧些。兩書結(jié)尾都有毛?。骸独蠌埖恼軐W(xué)》末尾找補書中未死各人的結(jié)局,散漫無歸;《趙子曰》末一段趙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說的話,意思不大明顯,不能將全篇收住。又兩書中作者現(xiàn)身解釋的地方太多,這是“辭氣浮露”的一因。而一章或一節(jié)的開端,往往有很長的解釋或議論,似乎是舊小說開端的濫調(diào),往往很殺風(fēng)景的。又兩書描寫有類似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好:《老張的哲學(xué)》里的孫八常說“多辛苦”一句話,《趙子曰》里的武端也常說“你猜怎么著”,這未免有些單調(diào);為什么每部書里總該有這樣一個人?至于“輕松的文筆”,那是不錯的。老舍先生的白話沒有舊小說白話的熟,可是也不生;只可惜雖“輕松”,卻不甚雋妙??煞Q為雋妙的,除趙姑父趙姑母的描寫及其一二處外,便只有寫景了;寫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戲,差不多都好?,F(xiàn)在舉一節(jié)我最喜歡的:
那粉團(tuán)似的蜀菊,襯著嫩綠的葉兒,迎著風(fēng)兒一陣陣抿著嘴兒笑。那長長的柳條,像美女披散著頭發(fā),一條一條的慢慢擺動,把南風(fēng)都擺動得軟了,沒有力氣了。那高峻的城墻長著歪著脖兒的小樹,綠葉底下,青枝上面,藏著那么一朵半朵的小紅牽?;?。那嬌嫩剛變好的小蜻蜓,也有黃的,也有綠的,從凈業(yè)湖而后海而什剎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彎著小尾巴在水皮兒上一點一點;好像北京是一首詩,他們在綠波上點著詩的句讀。凈業(yè)湖畔的深綠肥大的蒲子,拔著金黃色的蒲棒兒,迎著風(fēng)一搖一搖的替浪聲擊著拍節(jié)。什剎海中的嫩荷葉,卷著一些幽情,放開的像給詩人托出一小碟子詩料。北海的漁船在白石欄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邊,和小野鴨們擠來擠去的浮蕩著;時時的小野鴨們噗喇噗喇擦著水皮兒飛,好像替漁人的歌唱打著鑼鼓似的:“五月來呀南風(fēng)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魚兒”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前咨乃{(lán)色的天,塔與天的中間飛著那么幾只灰野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詩人的心隨著小灰鴿飛到天外去了?!ā囤w子曰》第十六章第一節(jié))
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詩。
1929年2月。
葉圣陶的短篇小說
圣陶談到他作小說的態(tài)度,常喜歡說:我只是如實地寫。這是作者的自白,我們應(yīng)該相信。但他初期的創(chuàng)作,在“如實地”取材與描寫之外,確還有些別的,我們稱為理想,這種理想有相當(dāng)?shù)囊恢?,不能逃過細(xì)心的讀者的眼目。后來經(jīng)歷漸漸多了,思想漸漸結(jié)實了,手法也漸漸老練了,這才有真?zhèn)€“如實地寫”的作品。仿佛有人說過,法國的寫實主義到俄國就變了味,這就是加進(jìn)了理想的色彩。假使這句話不錯,圣陶初期的作風(fēng)可以說是近于俄國的,而后期可以說是近于法國的。
圣陶的身世和對于文藝的見解,顧頡剛先生在《隔膜》序里說得極詳。我所見他的生活,也已具于另一文。這里只須指出他是生長在一個古風(fēng)的城市——蘇州——中的人,后來又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嗿直——里住了四五年,一徑是做著小學(xué)教師;最后才到中國工商業(yè)中心的上海市,做商務(wù)印書館的編輯,直至現(xiàn)在。這二十年來時代的大變動,自然也給他不少的影響:辛亥革命,他在蘇州;五四運動,他在嗿直;五卅運動與國民革命,卻是他在上海親見親聞的。這幾行簡短的歷史,暗示著他思想變遷的軌跡,他小說里所表現(xiàn)的思想變遷的軌跡。
因為是“如實地寫”,所以是客觀的。他的小說取材于自己及家庭的極少,又不大用第一身,筆鋒也不常帶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對話及作者關(guān)于人物或事件的解釋里,往往出現(xiàn),特別在初期的作品中?!恫豢熘小坊颉短渎暋肥莾蓚€極端的例子。這是理智的表現(xiàn)。圣陶的靜默,是我們朋友里所僅有;他的“愛智”,不是偶然的。
愛與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說的兩塊基石。這正是新文化運動開始時的思潮;但他能用藝術(shù)表現(xiàn),便較一般人為深入。他從母愛性愛一直寫到兒童送一個小蜆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詳。母愛的力量在犧牲自己;顧頡剛先生最愛讀的《潛隱的愛》(見顧先生《火災(zāi)》序),是一篇極好的代表。一個孤獨的蠢笨的鄉(xiāng)下婦人用她全部的心與力,偷偷摸摸去愛一個鄰家的孩子。這是透過一層的表現(xiàn)。性愛的理想似乎是夫婦一體,《隔膜》與《未厭集》中兩篇《小病》,可以算相當(dāng)?shù)膶嵗5@個理想是不容易達(dá)到的;有時不免來點兒“說謊的藝術(shù)”(看《火災(zāi)》中《云翳》篇),有時母愛分了性愛的力量,不免覺得“兩樣”;夫婦不能一體時,有時更免不了離婚。離婚是近年常有的現(xiàn)象。但圣陶在《雙影》里所寫的是女的和男的離了婚,另嫁了一個氣味相投的人;后來卻又舍不得那男的。這是一個怪思想,是對夫婦一體論的嘲笑。圣陶在這問題上,也許終于是個“懷疑派”罷?至于廣泛地愛人愛動物,圣陶以為只有孩子們行;成人是只有隔膜與冷酷罷了?!陡裟ぁ罚队斡尽罚ā毒€下》中),《晨》便寫的這一類情形。他又寫了些沒有愛的人的苦悶,如《歸宿》里的青年,《春光不是她的了》里被離棄的婦人,《孤獨》里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卻的》(《火災(zāi)》中)里田女士與童女士的同性愛,也正是這種苦悶的另一樣寫法。
自由的一面是解放,還有一面是尊重個性。圣陶特別著眼在婦女與兒童身上。他寫出被壓迫的婦女,如農(nóng)婦,童養(yǎng)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寫一個農(nóng)婦的。對于中等家庭的主婦的服從與苦辛,他也有哀矜之意?!洞河巍罚ā陡裟ぁ分校├镆淹嘎冻鲆恍┓纯沟南?;《兩封回信》里說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籠子里的畫眉,花盆里的蕙蘭”,也不是“超人”;她“只是和一切人類平等的一個‘人’”。他后來在《未厭集》里還有兩篇小說(《遺腹子》,《小妹妹》),寫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對于女子壓迫的力量。圣陶做過多年小學(xué)教師,他最懂得兒童,也最關(guān)心兒童。他以為兒童不是供我們游戲和消遣的,也不是給我們防老的,他們應(yīng)有他們自己的地位。他們有他們的權(quán)利與生活,我們不應(yīng)嫌惡他們,也不應(yīng)將他們當(dāng)作我們的具體而微看?!短渎暋罚ā痘馂?zāi)》中)是用了一個女嬰口吻的激烈的抗議;在圣陶的作品中,這是一篇僅見的激昂的文字。但寫得好的是《低能兒》,《一課》,《義兒》,《風(fēng)潮》等篇;前兩篇寫兒童的愛好自然,后兩篇寫教師以成人看待兒童,以致有種種的不幸。其中《低能兒》是早經(jīng)著名的。此外,他還寫了些被榨取著的農(nóng)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負(fù)壓得不能喘氣的。他憧憬著“藝術(shù)的生活”,藝術(shù)的生活是自由的,發(fā)展個性的;而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卻都被撤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里。圣陶極厭惡這些模型或方式;在這些方式之下,他“只覺一個虛幻的自己包圍在廣大的虛幻里”(見《隔膜》中《不快之感》)。
圣陶小說的另一面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假如上文所舉各例大體上可說是理想的正面或負(fù)面的單純表現(xiàn),這種便是復(fù)雜的糾紛的表現(xiàn)。如《祖母的心》(《火災(zāi)》中)寫親子之愛與禮教的沖突,結(jié)果那一對新人物妥協(xié)了;這是現(xiàn)代一個極普遍極葛藤的現(xiàn)象?!镀匠5墓适隆防铮硐氡滑F(xiàn)實所蠶食,幾至一些無余;這正是理想主義者煩悶的表白?!肚巴尽放c此篇調(diào)子相類,但寫的是另一面?!冻侵小穼懜瘮∩鐣τ谝粋€理想主義者的疑忌與陰謀;而他是還在準(zhǔn)備抗?fàn)帯!缎iL》與《搭班子》里兩個校長正在高高興興地計劃他們的新事業(yè),卻來了舊勢力的侵蝕;一個妥協(xié)了,一個卻似乎準(zhǔn)備抗?fàn)幰幌?。但《城中》與《搭班子》只說到“準(zhǔn)備”而止,以后怎樣呢?是成功?失???還是終于妥協(xié)呢?據(jù)作品里的空氣推測,成功是不會的;《城中》的主人公大概要失敗,《搭班子》里的大概會妥協(xié)吧?圣陶在這里只指出這種沖突的存在與自然的進(jìn)展,并沒有暗示解決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寫《橋上》與《抗?fàn)帯?,他似乎才進(jìn)一步地追求了?!稑蛏稀愤€不免是個人的“浪漫”的行動,作者沒有告訴我們?nèi)康墓适?;《抗?fàn)帯穮s有“集團(tuán)”的意義,但結(jié)果是失敗了,那領(lǐng)導(dǎo)者做了祭壇前的犧牲。圣陶所顯示給我們的,至此而止。還有《在民間》是沖突的別一式。
圣陶后期作品(大概可以說從《線下》后半部起)的一個重要的特色,便是寫實主義手法的完成。別人論這些作品,總側(cè)重在題材方面;他們稱贊他的“對于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的描寫”。這是并不錯的。圣陶的生活與時代都在變動著,他的眼從村鎮(zhèn)轉(zhuǎn)到城市,從兒童與女人轉(zhuǎn)到戰(zhàn)爭與革命的側(cè)面的一些事件了。他寫城市中失業(yè)的知識工人(《城中》里的《病夫》)和教師的苦悶;他寫戰(zhàn)爭時“城市的小資產(chǎn)階級”與一部分村鎮(zhèn)人物的利己主義,提心吊膽,瑣屑等(如茅盾先生最愛的《潘先生在難中》,及《外國旗》)。他又寫戰(zhàn)爭時兵士的生活(《金耳環(huán)》);又寫“白色的恐怖”(如《夜》,《冥世別》——《大江月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紀(jì)事》)。他還有一篇寫“工人階級的生活”的《夏夜》(《未厭集》)(看錢杏屯阝先生《葉紹鈞的創(chuàng)作的考察》,見《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作家》第二卷)。他這樣“描寫了廣闊的世間”;茅盾先生說他作《倪煥之》時才“第一次描寫了廣闊的世間”,似乎是不對的(看《讀〈倪煥之〉》,附錄在《倪煥之》后面)。他誠然“長于表現(xiàn)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錢語),但他并不是只長于這一種表現(xiàn),更不是專表現(xiàn)這一種人物,或側(cè)重于表現(xiàn)這一種人物,即使在他后期的作品里。這時期圣陶的一貫的態(tài)度,似乎只是“如實地寫”一點;他的取材只是選擇他所熟悉的,與一般寫實主義者一樣,并沒有顯明的“有意的”目的。他的長篇作品《倪煥之》,茅盾先生論為“有意為之的小說”,我也有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記》里還說:“每一個人物,我都用嚴(yán)正的態(tài)度如實地寫”,這可見他所信守的是什么了。這時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著充分的客觀的冷靜(初期作品如《飯》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發(fā)精煉,寫實主義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這一篇最可代表,是我所最愛的?!挥小囤な绖e》是個例外;但正如魯迅先生寫不好《不周山》一樣,圣陶是不適于那種表現(xiàn)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寫實主義之路》(林伯脩譯)里說寫實主義有三種。圣陶的應(yīng)屬于第二種,所謂“小布爾喬亞寫實主義”;在這一點上說他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作家,我可以承認(rèn)。
我們的短篇小說,“即興”而成的最多,注意結(jié)構(gòu)的實在沒有幾個人;魯迅先生與圣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們的作品都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謹(jǐn)嚴(yán)而不單調(diào)的布局。圣陶的后期作品更勝于初期的。初期里有些別體,《隔膜》自頗緊湊,但《不快之感》及《啼聲》,就沒有多少精彩;又《曉行》,《旅路的伴侶》兩篇(《火災(zāi)》中),雖穿插頗費苦心,究竟嫌破碎些(《悲哀的重載》卻較好)。這些時候,圣陶愛用抽象觀念的比喻,如“失望之淵”,“煩悶之淵”等,在現(xiàn)在看來,似乎有些陳舊或浮淺了。他又愛用駢句,有時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風(fēng)味。而各篇中作者出面解釋的地方,往往太正經(jīng),又太多。如《苦菜》(《隔膜》中)固是第一身的敘述,但后面那一個公式與其說明,也太煞風(fēng)景了。圣陶寫對話似不頂擅長。各篇中對話往往嫌平板,有時說教氣太重;這便在后期作品中也不免。圣陶寫作最快,但決非不經(jīng)心;他在《倪煥之》的《自記》里說:“斟酌字句的癖習(xí)越來越深”,我們可以知道他平日的態(tài)度。他最擅長的是結(jié)尾,他的作品的結(jié)尾,幾乎沒有一篇不波俏的。他自己曾戲以此自詡;錢杏屯阝先生也說他的小說,“往往在收束的地方,使人有悠然不盡之感。”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談美》序
新文化運動以來,文藝?yán)碚摰慕榻B,各新雜志上常??匆姡痪椭凶砸躁P(guān)于文學(xué)的為主,別的偶然一現(xiàn)而已。同時各雜志的插圖卻不斷地復(fù)印西洋名畫,不分時代,不論派別,大都憑編輯人或他們朋友的嗜好。也有選印雕像的,但比較少。他們有時給這些名作來一點兒說明,但不說明的時候多。青年們往往將雜志當(dāng)水火,當(dāng)飯菜;他們從這里得著美學(xué)的知識,正如從這里得著許多別的知識一樣。他們也往往應(yīng)用這點知識去欣賞,去批評別人的作品,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不少的詩文和繪畫就如此形成。但這種東鱗西爪積累起來的知識只是“雜拌兒”;——還趕不上“雜拌兒”,因為“雜拌兒”總算應(yīng)有盡有,而這種知識不然。應(yīng)用起來自然是夠苦的,夠張羅的。
從這種凌亂的知識里,得不著清清楚楚的美感觀念。徘徊于美感與快感之間,考據(jù)批評與欣賞之間,自然美與藝術(shù)美之間,常使自己沖突,自己煩惱,而不知道怎樣去解那連環(huán)。又如寫實主義與理想主義就像是難分難解的一對冤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有一套天花亂墜的話。你有時樂意聽這一造的,有時樂意聽那一造的,好教你左右做人難!還有近年來習(xí)用的“主觀的”“客觀的”兩個名字,也不只一回“纏夾二先生”。因此許多青年膩味了,索性一切不管,只抱著一條道理,“有文藝的嗜好就可以談文藝”。這是“以不了了之”,究竟“談”不出什么來。留心文藝的青年,除這等難處外,怕更有一個切身的問題等著解決的。新文化是“外國的影響”,自然不錯;但說一般青年不留余地的鄙棄舊的文學(xué)藝術(shù),卻非真理。他們覺得單是舊的“注”“話”“評”“品”等不夠透徹,必須放在新的光里看才行。但他們的力量不夠應(yīng)用新知識到舊材料上去,于是只好擱淺,并非他們愿意如此。
這部小書便是幫助你走出這些迷路的。它讓你將那些雜牌軍隊改編為正式軍隊;裁汰冗弱,補充械彈,所謂“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給你一些簡截不繞彎的道路讓你走上前去,不至于彷徨在大野里,也不至于彷徨在牛角尖里。其次它告訴你怎樣在咱們的舊環(huán)境中應(yīng)用新戰(zhàn)術(shù);它自然只能給你一兩個例子看,讓你可以舉一反三。它矯正你的錯誤,針砭你的缺失,鼓勵你走向前去。作者是你的熟人,他曾寫給你《十二封信》;他的態(tài)度的親切和談話的風(fēng)趣,你是不會忘記的。在這書里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說:
悠悠的過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rèn)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shù)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朋友,讓我們珍重這幾點星光!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和那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第一章)
這卻不是大而無當(dāng),遠(yuǎn)不可及的例話;他散布希望在每一個心里,讓你相信你所能做的比你想你所能做的多。他告訴你美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里。“一首詩的生命不是作者一個人所能維持住,也要讀者幫忙才行。讀者的想像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詩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是一成不變的?!保ǖ诰耪拢扒楦惺巧幌⒌?。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淳翱梢陨?,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詩是做不盡的?!娛巧谋憩F(xiàn)。說詩已經(jīng)做窮了,就不啻說生命已到了末日?!保ǖ谑徽拢┻@便是“欣賞之中都寓有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賞”(第九章);是精粹的理解,同時結(jié)結(jié)實實地鼓勵你。
孟實先生還寫了一部大書,《文藝心理學(xué)》。但這本小冊子并非節(jié)略;它自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有些處是那部大書所不詳?shù)?,有些是那里面沒有的。——《人生的藝術(shù)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這是孟實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論。他分人生為廣狹兩義:藝術(shù)雖與“實際人生”有距離,與“整個人生”卻并無隔閡;“因為藝術(shù)是情趣的表現(xiàn),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離開藝術(shù)也便無所謂人生;因為凡是創(chuàng)造和欣賞都是藝術(shù)的活動?!彼f:“生活上的藝術(shù)家也不但能認(rèn)真而且能擺脫。在認(rèn)真時見出他的嚴(yán)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dá)?!庇忠鞣秸苋酥f:“至高的美在無所為而為的玩索”,以為這“還是一種美”。又說:“一切哲學(xué)系統(tǒng)也都只能常作藝術(shù)作品去看?!庇终f:“真理在離開實用而成為情趣中心時,就已經(jīng)是美感的對象;……所以科學(xué)的活動也還是一種藝術(shù)的活動。”這樣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體了。孟實先生引讀者由藝術(shù)走入人生,又將人生納入藝術(shù)之中。這種“宏遠(yuǎn)的眼界和豁達(dá)的胸襟”,值得學(xué)者深思。文藝?yán)碚摦?dāng)有以觀其會通;局于一方一隅,是不會有真知灼見的。
1932年4月,倫敦。
論白話——讀《南北極》與《小彼得》的感想
讀完《南北極》與《小彼得》,有些纏夾的感想,現(xiàn)在寫在這里。
當(dāng)年胡適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提倡白話文學(xué),說文言是死的,白話是活的。什么叫做“活的”?大家似乎全明白,可是誰怕也沒有仔細(xì)想過。是活在人人嘴上的?這種話現(xiàn)在雖已有人試記下來,可是不能通行;而且將來也不準(zhǔn)能通行(后詳)。后來白話升了格叫做“國語”。國語據(jù)說就是“藍(lán)青官話”,一人一個說法,大致有一個不成文的譜。這可以說是相當(dāng)?shù)摹盎畹摹?。但是寫在紙上的國語并非藍(lán)青官話;它有比較劃一的體裁,不能夠像藍(lán)青官話那樣隨隨便便。這種體裁是舊小說,文言,語錄夾雜在一塊兒。是在清末的小說家手里寫定的。它比文言近于現(xiàn)在中國大部分人的口語,可是并非真正的口語,換句話說,這是不大活的。胡適之先生稱贊的《俠隱記》的文字和他自己的便都是如此。
周作人先生的“直譯”,實在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白話,也可以說新文體。翻譯方面學(xué)他的極多,像樣的卻極少;“直譯”到一點不能懂的有的是。其實這些只能叫做“硬譯”“死譯”,不是“直譯”。寫作方面周先生的新白話可大大地流行,所謂“歐化”的白話文的便是。這是在中文里參進(jìn)西文的語法;在相當(dāng)?shù)南薅葍?nèi),確能一新語言的面目。流弊所至,寫出“三株們的紅們的牡丹花們”一類句子,那自然不行。這種新白話本來只是白話“文”,不能上口說。流行既久,有些句法也就跑進(jìn)口語里,但不多。周先生自己的散文不用說用這種新白話寫;可是他不但歐化,還有點兒日化,像那些長長的軟軟的形容句子。學(xué)這種的人就幾乎沒有。因為歐化文的流行一半也靠著懂英文的多,容易得竅兒;懂日文的卻太少了。
創(chuàng)造社對于語言的努力,據(jù)成仿吾先生說,有三個方針:“一、極力求合于文法;二、極力采用成語,增進(jìn)語匯;三、試用復(fù)雜的構(gòu)造?!保ㄒ姟稄奈膶W(xué)革命到革命文學(xué)》)他們雖說試用復(fù)雜的構(gòu)造,卻并不大采用西文語法。增造語匯這一層做到了,白話文在他們手里確是豐富了不少。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筆鋒上的情感,那像狂風(fēng)驟雨的情感。我們的白話作品,不論老的新的,從沒有過這個。那正是“個性的發(fā)現(xiàn)”的時代,一般讀者,特別是青年們,正感著心中有苦說不出,念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愛好欲狂,他們的雖也還是白話文,可是比前一期的歐化文離口語要近些了;郁達(dá)夫先生的尤其如此,所以仿效他的也最多。
陳西瀅先生的《閑話》平淡而冷靜,論事明澈,有點像報章文字。他的思想細(xì)密,所以顯得文字也好。他的近于口語的程度和適之先生的差不多。徐志摩先生的詩和散文雖然繁密,“濃得化不開”,他卻有意做白話。他竭力在摹效北平的口吻,有時是成功的,如《志摩的詩》中《太平景象》一詩。又如《一條金色的光痕》,摹效他家鄉(xiāng)硤石的口吻,也是成功的。他的好處在那股活勁兒。有意用一個地方的活語言來做詩做文,他算是我們第一個人;至于他的情思不能為一般民眾所了解,那是另一問題,姑且不論。
有一位署名“蜂子”的先生寫過些真正的白話詩,登在前幾年的《大公報》上。他將這些詩叫做“民間寫真”,寫的大概是農(nóng)村腐敗的情形和被壓迫的老百姓。用的是干脆的北平話,押韻非常自然??上е坏橇藳]有幾首,所以極少注意的人。李健吾先生的《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現(xiàn)收入《壇子》中)是一個理想的故事,可是生動極了。全篇是一個兵的自述,用的也是北平話,充分地表現(xiàn)著喜劇的氣分,徐志摩先生的《太平景象》等詩乃至蜂子先生的“民間寫真”都還只是小規(guī)模,他的可是整本兒。他將國語語助字全改作北平語語助字,話便容易活起來。我們知道國語語助字有些已經(jīng)差不多光剩了一種形式,只能上紙,不能上口了。
趙元任先生改譯的《最后五分鐘》劇本,用的是道地北平語,語助字滿都仔仔細(xì)細(xì)改了,一字一句都能上口說。這才真是白話。不過他的用意在研究北平的語助辭,在打一個戲譜,不在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體。那個怕也不會成為一種新文體;因為有些分別太細(xì)微了,太瑣碎了,看起來作起來都不大方便。
國語體(即胡適之,陳西瀅諸先生的文體)是我們白話文的基調(diào)。歐化體和創(chuàng)造體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現(xiàn)在卻差點兒勢。用活的方言作文還只有幾個人試驗,沒有成為風(fēng)氣;但成績都還不壞。近年來可有一種新運動,向著另一方向去。這所謂舊瓶里裝新酒。用時調(diào),山歌,彈詞,宣卷,鼓詞等舊有的民間文藝的體裁來說新的東西。上海這種印本大概不少,但我沒有見,無從評論,這些體裁里面照例夾帶著好些文言,并不全是白話;那是因為歌詞要將就音樂,本與常語要不同些。這種運動用意似乎在廣播新思想,而不注重文字;與前舉幾位的態(tài)度大不一樣;只有與蜂子先生還相近些。
最近宋陽先生在《文學(xué)月報》里提出“大眾文藝的問題”,引起許多討論。關(guān)于“用什么話寫”一層,宋陽先生主張用“最淺近的新興階級的普通話”,而這“又不是官僚的所謂國語”。但止敬先生在同報第二期里指出這種普通話“還不夠文學(xué)描寫上的使用”。又有一位寒生先生在《北斗雜志》上主張用“大眾日常所說的絕對白話”,就是“大多數(shù)工農(nóng)大眾所說的普通話”。這種大多數(shù)工農(nóng)大眾的普通話,其實是沒有的。工人間還有那不夠描寫用的普通話,農(nóng)人各處一鄉(xiāng),不與異鄉(xiāng)人接觸,那兒來的這個?其實國語區(qū)域倒是廣,用國語雖不是大多數(shù)工農(nóng)大眾所說的普通話,可是相差不遠(yuǎn),而且比較豐富夠用。止敬先生主張,“還不能不用通行的白話”,便是為此。但我的意思,不妨盡量地采用活的北平話,和我們的國音現(xiàn)在采用北平話一樣。不過都要像趙元任先生的戲譜那樣,可太麻煩;我想有些讀音的輕重和語助詞的念法不妨留給讀者自己去辨別,我們只多多采用北平話的句法和成語(可以望文生義的)就行了。若說這么著南幾省人就不能懂,我覺得不然。他們?nèi)羰亲R過字,讀過國語文或白話文,這是不成什么問題的。不識字,或識字太少,那就什么書也不能讀;得從頭做起,讓他們先識夠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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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極》和《小彼得》兩部書都盡量采用活的北平話,念起來虎虎有生氣。《小彼得》寫工人,兵,講戀愛的青年,和動搖的投機的青年。作者寫某一種人便加進(jìn)某一種特別的語匯,所以口吻很像?!断∷傻膽賽酃适隆穼懍F(xiàn)在戀愛方式的無聊,《豬腸子的悲哀》寫一個在觀望在墮落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皮帶》寫一個患得患失的謀差使的人,都透徹極了?!睹姘€》寫一件搶米的故事;篇中空氣漸漸緊張起來,你忿忿了,然后痛快地解決了。《二十一個》寫得不大結(jié)實些;別的都不壞?!赌媳睒O》只寫工人,海盜,漁人,都是所謂“流浪漢”,干脆得多,不像《小彼得》里有時還免不了多少歐化的痕跡。《南北極》那一篇自然最酣暢淋漓,寫一個流浪漢對于上層階級的輕蔑與仇恨。這種輕蔑與仇恨是全書的中心思想。其中三篇只表這個思想和對于將來的確信?!对蹅兊氖澜纭穼懞1I,表面上雖也還是《水滸》式的英雄;骨子里他們卻不僅是反抗貪官污吏,替天行道,而是對于整個兒的上層社會輕蔑與仇恨。他們相信,“這世界多早晚總是咱們窮人的”?!渡钤诤I系娜藗儭繁銓戇@班窮人的動作。雖然暫時失敗了,可是他們“還要來一次的”。這一篇寫集團(tuán)的行為,頭緒太繁了,真不容易。但和前幾年的“標(biāo)語口號文學(xué)”相比,這里面有了技術(shù);所以寫出來也就相當(dāng)?shù)赜行Яα?。書中只《手指》一篇太簡略些。這里五篇有一個特色,就是都用第一人稱的口氣;這第一人稱無論是多數(shù)還是單數(shù),總是代表著一個集團(tuán)的?!缎”说谩分袑懶≠Y產(chǎn)階級的幾篇也有一個特色,就是在個性的描寫里暗示著類型。這種手法表現(xiàn)著一種新意識,從前還不多見。這兩部書最重要的是其中對于社會的新態(tài)度;雖還不能算是新興文學(xué)的最進(jìn)步的樣子,但這個過渡時代,在現(xiàn)有的作家中,這些怕也算得是很不壞的努力了。這已出了本題的范圍,還是不論罷。
《子夜》
這幾年我們的長篇小說,漸漸多起來了;但真能表現(xiàn)時代的只有茅盾的《蝕》和《子夜》?!段g》寫一九二七年的武漢與一九二八年的上海,寫的是“青年在革命壯潮中所經(jīng)過的三個時期”。能利用這種材料的不止茅君一個,可是相當(dāng)?shù)爻晒Φ闹挥兴粋€。他筆下是些有血有肉能說能做的人,不是些扁平的人形,模糊的影子?!蹲右埂穼懸痪湃柲甑纳虾#瑢懙氖敲褡遒Y本主義的發(fā)展與崩潰的縮影。與《蝕》都是大規(guī)模的分析的描寫,范圍卻小些:只側(cè)重在“工業(yè)的金融的上海市”,而經(jīng)過只有兩個多月。不過這回作者觀察得更有系統(tǒng),分析得也更精細(xì);前一本是作者經(jīng)驗了人生而寫的,這一本是為了寫而去經(jīng)驗人生的,聽說他的親戚頗多在交易所里混的;他自己也去過交易所多次。他這本書是細(xì)心研究的結(jié)果,并非“寫意”的創(chuàng)作?!段g》包含三個中篇,字?jǐn)?shù)還沒有這一本多,便是為此。看小說消遣的人看了也許覺得煩瑣,膩味;那是他自己太“寫意”了,怨不得作者。“子夜”的意思是“黎明之前”;作者相信一個新時代是要到來的。
這本書有主角,與《蝕》不同。主角是吳蓀甫。他曾經(jīng)游歷歐美,抱著發(fā)展中國民族工業(yè)的雄圖,是個有作為的人。他在故鄉(xiāng)雙橋鎮(zhèn)辦了一個發(fā)電廠,打算以此為基礎(chǔ),建筑起一個模范鎮(zhèn);又在上海開了一爿大絲廠。不想雙橋鎮(zhèn)給“農(nóng)匪”破壞了,他心血算白費了。絲廠因為競爭不過日本絲和人造絲,漸漸不景氣起來,只好在工人身上打主意,扣減她們的工錢。于是醞釀著工潮,勞資的沖突一天天尖銳化。那正是內(nèi)戰(zhàn)大爆發(fā)的時候,內(nèi)地的現(xiàn)銀向上海集中。金融界卻只曉得做地皮,金子,公債,毫無企業(yè)的眼光。蓀甫的姊丈杜竹齋便是一個,而且是膽子最小最貪近利的一個。蓀甫自然反對這種態(tài)度。他和孫吉人、王和甫頂下了益中信托公司,打算大規(guī)模地辦實業(yè)。他們一氣兼并了八個制造日用品的小工廠,想將它們擴充起來,讓那些新從日本移植到上海來的同部門的廠受到一個致命傷。蓀甫有了這種大計劃,便覺得雙橋鎮(zhèn)無用武之地,破壞了也不足深惜了。
但這是個最宜于做公債的年頭;戰(zhàn)事常常變化,投機家正可上下其手。蓀甫本不贊成投機,而為迅速的擴充他們的資本,便也鉆到公債里去。這明明是一個矛盾;時勢如此,他無法避免。他們的企業(yè)的基礎(chǔ),因此便在風(fēng)雨飄搖之中。這當(dāng)兒他們的對頭趙伯韜來了。他是美國資本家的“掮客”,代理他們來吞并剛在萌芽的民族工業(yè)的。那時杜竹齋早拆了信托公司的股;蓀甫他們一面做公債,一面辦廠,便周轉(zhuǎn)不及;加上內(nèi)戰(zhàn)時貨運阻滯,新收的八個廠的出品囤著銷不出去。趙伯韜便用經(jīng)濟封鎖政策壓迫他們的公司,又在公債上與他們斗法。他們兩邊兒都不僅“在商言商”:蓀甫接近那以實現(xiàn)民主政治標(biāo)榜的政派,正是企業(yè)家的本色。趙伯韜是相對峙的一派,也是“掮客”的本色。他們又都代辦軍火;都做外力與封建軍閥間媒介。他們做公債時,所想所行,卻也不一定忠實于他們的政派。總之,矛盾非常多。蓀甫他們做公債失敗了,便壓榨那八個廠的工人,但還是維持不下去。蓀甫這時候氣餒了,他只想顧全那二十萬的血本,便投降趙伯韜也行。但孫、王兩人不甘心,他們終于將那些廠直接頂給英、日的商人。現(xiàn)在他們用全力做公債了,蓀甫將自己的廠和住房都押掉了,和趙伯韜作孤注一擲。他力勸杜竹齋和他們“打公司”;但結(jié)果杜竹齋反收了漁翁之利而去。蓀甫這一下全完了。他幾乎要自殺,后來卻決定到廬山歇夏去。
這便是上文所謂“民族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與崩潰的縮影”。若覺得說得這么鄭重,有些滑稽,那是因為我們的民族資本主義的進(jìn)程本來滑稽得可憐。有人說這本書的要點只是公債、工潮。這不錯,只要從這兩項描寫所占的篇幅就知道。但作者為什么這樣寫?他決不僅要找些新花樣,給讀者換口味。這其間有一番道理。書中朱吟秋說:
從去年以來,上海一埠是現(xiàn)銀過剩。銀根并不要緊。然而金融界只曉得做公債,做地皮,一千萬,兩千萬,手面闊得很!碰到我們廠家一時周轉(zhuǎn)不來,想去做十萬八萬的押款呀,那就簡直像是要了他們的性命;條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氣。(四三面)
這并不是金融界人的善惡的問題而是時勢使然。孫吉人說得好:
我們這次辦廠就壞在時局不太平,然而這樣的時局,做公債倒是好機會。(五三四面)
內(nèi)戰(zhàn)破壞了一切,只增長了賭博或投機的心理。雖像吳蓀甫那樣有大志有作為的企業(yè)家,也到處碰壁,終于還是鉆入公債里去。這是我們民族資本主義崩潰的大關(guān)鍵,作者所以寫益中公司的八個廠只用側(cè)筆而以全力寫公債者,便為的這個。至于寫馮云卿等三人作公債而失敗,那不過點綴點綴,取其與吳、趙兩巨頭相映成趣,覺得熱鬧些。但內(nèi)戰(zhàn)之外,外國資本的壓迫也是中國民族工業(yè)的致命傷。這一點作者并未忽略;他只用陪筆,如趙伯韜所代理的托辣司,益中公司將八個廠頂給英、日商家,周仲偉將火柴廠頂給日本商家之類。這是作者善于用短,好騰出篇幅來專寫他熟悉的那一方面。——民族資本主義在這兩重壓迫之下,自然會走向崩潰的路上去。
然而工廠主人起初還掙扎著,他們壓榨工人。于是勞資關(guān)系漸趨尖銳化。這也可以成為促進(jìn)資本主義崩潰的一個原因。但書中只寫廠方如何利用工人,以及黃色工會中人的傾軋。也寫工人運動,但他們的力量似乎很薄弱,一次次都失敗了,不足以搖動大局?;蛘哂腥擞X得作者筆下的工人太軟弱些,但他也許不愿意鋪張揚厲。他在《我們這文壇》一文(《東方雜志》三十卷一號)里說:
我們也唾棄那些,印板式的“新偶像主義”——對于群眾行動的盲目而無批評的贊頌與崇拜。
他大約只愿意照眼睛所看的實在情形寫;也只有這樣才教人相信,才教人細(xì)想。書中寫吳蓀甫的絲廠里一次怠工,一次罷工;怠工從旁面著筆,罷工才從正面著筆。他寫吳蓀甫的憤怒,工廠管理人屠維岳的陰賊險惡,工會里的暗斗,工人的騷動,共產(chǎn)黨的指揮,軍警的捕捉,——罷工的各方面的姿態(tài),在他筆底下總算有聲有色。接著敘周仲偉火柴廠的工人到他家要求不停工的故事。這是一幕悲喜??;無論如何,那輕快的進(jìn)行讓讀者松一口氣,作為一個陪筆是頗巧妙的。
書中以“父與子”的沖突開始,便是封建道德與資本主義的道德的沖突。但作者將吳蓀甫的老太爺,寫得那么不經(jīng)事,一到上海,便讓上海給氣死了,未免干脆得不近情理。再則這第一章的主旨所謂“父與子”的沖突與全書也無甚關(guān)涉。揣想作者所以如此開端,大約只是為了結(jié)構(gòu)的方便,接著便可以借著吳太爺?shù)拇髿毢猛瑫r介紹全書各方面的人物。這未免太取巧了些。但如馮云卿利用女兒事,寫封建道德的破產(chǎn),卻好。書中有一章專寫農(nóng)民的騷動;寫馮云卿的時候,也間接地概括地說到這種情形以及地主威權(quán)的動搖。這些都暗示封建農(nóng)村的勢力在崩潰著。但那些封建的軍閥在書中還是活躍著的。作者在《我們的文壇》里說將來的文藝該是“批判”的:“嚴(yán)密的分析”,“嚴(yán)格的批評”。他自己現(xiàn)在顯然已向著這條路走。
吳蓀甫的家庭和來往的青年男女客人,也是書中重要的點綴,東一鱗西一爪的。這些人大抵很閑,做詩,做愛,高談?wù)谓?jīng)濟,唱歌,打牌,甚至練鏢,看《太上感應(yīng)篇》等等,就像天底下一切無事似的。而吳蓀甫卻老是緊張地出入于幾條火線當(dāng)中。他們真像在兩個世界里。作者寫這些人,也都各具面目。但太簡單了,好像只鉤了個輪廓就算了,如吳少奶奶,她的妹妹,四小姐,阿萱,杜學(xué)詩,李玉亭等。詩人范博文卻形容太甚,仿佛只是一個笑話,杜新籜寫得也過火些。至于吳芝生,卻又太不清楚。作者在后記里也承認(rèn)書里有幾個小結(jié)構(gòu),因為夏天他身體不大好,沒有充分地發(fā)展開去,這實在很可惜。人物寫得好的,如吳蓀甫,屠維岳的剛強自信,趙伯韜的狠辣,杜竹齋的膽小貪利??墒菂?、屠兩人寫得太英雄氣概了,吳尤其如此,因此引起一部分讀者對于他們的同情與偏愛,這怕是作者始料所不及罷。而屠維岳,似乎并沒有受過新教育的人,向吳蓀甫說的話那樣歐化,也是不確當(dāng)?shù)摹W髡呱瞄L描寫女人,但這本書里卻沒有怎樣出色的,大約非意所專注之故。
作者描寫農(nóng)村的本領(lǐng),也不在描寫都市之下?!读旨忆佔印罚ㄊ赵凇洞盒Q》中),寫一個小鎮(zhèn)上一家洋廣貨店的故事,層層剖剝,不漏一點兒,而又委曲入情,真可算得“嚴(yán)密的分析”。私意這是他最佳之作。還有《春蠶》,《秋收》兩短篇(均在《春蠶》中),也“分析”得細(xì)。我們現(xiàn)代的小說,正該如此取材,才有出路。
讀《心病》
從前看慣舊小說的人總覺得新小說無頭無尾,捉摸起來費勁兒。后來習(xí)慣漸漸改變,受過教育的中年少年讀眾,看那些斬頭去尾的作品,雖費點勁兒,卻已樂意為之。不過他們還只知道著重故事。直到近兩年,才有不以故事為主而專門描寫心理的,像施蟄存先生的《石秀》諸篇便是;讀眾的反應(yīng)似乎也不壞。這自然是一個進(jìn)展。但施先生只寫了些短篇;長篇要算這本《心病》是第一部。施先生的描寫還依著邏輯的順序,李先生的卻有些處只是意識流的紀(jì)錄;這是一種新手法,李先生自己說是受了吳爾芙夫人等的影響。
《新月》四卷一號上有吳爾芙夫人《墻上一點痕跡》的譯文。譯者葉公超先生的識語里說:
所以,一個簡單意識的印象可以引起無窮下意識的回想。這種幻影的回想未必有邏輯的連貫,每段也未必都完全,竟可以隨到隨止,轉(zhuǎn)入與激動幻想的原物似乎毫無關(guān)系的途徑。
若許我粗率地打個比方,這有點像電影里的回憶,朦朦朧朧的,渺渺茫茫的?!缎牟 防镉袔滋幾羁梢钥闯鱿蜻@方面的努力。如窮鬼變成舊皮袍(十六面),電門變成母親(一零九面),秦太太路中的思想(中卷第一章),劉媽洗衣服時的回想(一九八面)。但全書的描寫,大體上還是有“邏輯的連貫”的。
書中幾個重要人物都是些平常人:大學(xué)生,小官僚,官親,舊式太太小姐。這些除秦繡英外都是不幸的人;自然以陳蔚成為最。他精神上受的壓迫最多,自己敘得很詳細(xì)(三二五至三二七面),因此頗有些“癡”,頗有些怪脾氣;不說話,愛舅母的小腳,是顯著的例子。他舅母(洪太太)是個“有識有為的婦人”,可是那份兒良心的責(zé)備也夠她掙扎的。舅舅怯懦得出奇。陳蔚成的丈母(秦太太)受了丈夫的氣,一心寄托在女兒和菩薩身上,看見一個窮叫化婆子,會那么惦記著,她兄弟(吳子青)會那么“死心眼兒”,她大女兒(繡云)出嫁前會那么“心煩”,也怪。其實細(xì)心讀了全書,覺得滿是必然,一點不奇怪;只是窮叫化婆子一件,線索的確不清楚些。我們平常總不仔細(xì)地去分析人的心理,乍看本書的描寫,覺得有些生疏,反常,靜靜去想,卻覺得入情入理。
這幾個人除秦繡英外,又都是壓在禮教底下的人。陳蔚成知道舅舅舅母的罪惡,卻“只有以一死了之”。他丈母與妻子(秦繡云)不用說是遵守禮教的。就是吳子青無理取鬧,也仗著禮教做護(hù)符;就是洪太太,一勁兒怕人說閑話,也見出禮教的力量。他們都沒有自己;這正是我們舊時代的遺影。除此以外,書中似乎還暗示著一種超人的力量。從頭起就描寫恐怖,超人的,人的:女鬼,結(jié)婚戒指忽然不見,胡方山的妻的死,陳蔚成中電,他的形體,他的白手套,塵封了的他住過的屋子。而且以談鬼始,以談鬼終。讀完了這本書,真陰森森的有鬼氣,似乎“運命”在這兒伸了一雙手。但這個“運命”是有點神秘的,不是近代的“運命”觀念,也許是愛倫坡的影響(作者寫過一篇《影》,自己說受了這個人的影響),但在全書里是諧和的。
性格最分明的,陳蔚成之外要數(shù)洪太太,吳子青;這三個人在我們眼前活著。別人我們只知道一枝一節(jié),好像傳聞沒有見面。中卷第二章寫秦繡云姊兒倆在等媽從洪家回去的一下午。寫繡云暗地里心焦,她妹子繡英卻老逗著她玩兒。兩個少女的心情,曲曲折折地傳達(dá)出來,恰到好處。別處還免不了有堆砌的地方,這里沒有。上卷胡方山占的篇幅太多了,有些臃腫的樣子;特別是第九章,太平常的學(xué)生生活的一幕,與全書不稱。書中所寫,不過一個多月的事。上卷是陳蔚成自記,寫洪家;中卷寫秦家;下卷先寫洪家,次寫秦家,接著又是陳蔚成自記,寫婚后——最后寫秦繡云接到他的遺書。第一身與第三身錯綜地用著,不但不亂,卻反覺得“合之則兩美”,為的是兩種口氣各各用得在情在理,教讀者覺得非用不可。全書雖只涉及小小的世界,在那小世界里,卻處處關(guān)聯(lián)著,幾乎可以說是不漏一滴水,這兒見出智慧的力量。舉一個最精密的例子:上面說過的中卷第二章里敘張媽問秦繡云(那時她正在暗地里心焦等媽回來)她嫁衣的料子——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多起心來。她的多心使她煩躁。
——等太太回來吧,這些事情真麻煩!
她的意思在衣料,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卻用了一個多數(shù),好像“這些”能掩飾住她的自覺心。
多數(shù)與單數(shù)的效用,一般人是不大會這么辨別的。書中不少的幽默,讀的時候像珠子似地滾過我們的眼。
《文心》序
記得在中學(xué)校的時候,偶然買到一部《姜園課蒙草》,一部彪蒙書室的《論說入門》,非常高興。因為這兩部書都指示寫作的方法。那時的國文教師對我們幫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讀,茫然地寫;有了指點方法的書,仿佛夜行有了電棒。后來才知道那兩部書并不怎樣高明,可是當(dāng)時確得了些好處?!撟x法的著作,卻不曾見,便吃虧不少。按照老看法,這類書至多只能指示童蒙,不登大雅。所以真配寫的人都不肯寫;流行的很少像樣的,童蒙也就難得到實惠。
新文學(xué)運動以來,這一關(guān)總算打破了。作法讀法的書多起來了;大家也看重起來了。自然真好的還是少,因為這些新書——尤其是論作法的——往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舊的是饾饤瑣屑,束縛性靈,這些新的又未免太無邊際,大而化之了——這當(dāng)然也難收實效的。再說論到讀法的也太少;作法的偏畸的發(fā)展,容易使年輕人誤解,以為只要曉得些作法就成,用不著多讀別的書。這實在不是正路。
丐尊、圣陶寫下《文心》這本“讀寫的故事”,確是一件功德。書中將讀法與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近取譬,切實易行。不但指點方法,并且著重訓(xùn)練;徒法不能自行,沒有訓(xùn)練,怎么好的方法也是白說。書中將教學(xué)也打成一片,師生親切的合作才可達(dá)到教學(xué)的目的。這些年頗出了些中學(xué)教學(xué)法的書,有一兩本確是積多年的經(jīng)驗與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瑣碎,又側(cè)重督責(zé)一面,與本書不同。本書里的國文教師王先生不但認(rèn)真,而且親切。他那慈祥和藹的態(tài)度,教學(xué)生不由地勤奮起來,彼此親親昵昵地討論著,沒有一些浮囂之氣。這也許稍稍理想化一點,但并非不可能的。所以這本書不獨是中學(xué)生的書,也是中學(xué)教師的書。再則本書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論文式綱舉目張的著作容易教人記住——換句話說,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這一件上,這是一部空前的書。丐尊、圣陶都做過多少年的教師,他們都是能感化學(xué)生的教師,所以才寫得出這樣的書。丐尊與劉薰宇先生合寫過《文章作法》,圣陶寫過《作文論》。這兩種在同類的著作里是出色的,但現(xiàn)在這一種卻是他們的新發(fā)展。
自己也在中學(xué)里教過五年國文,覺得有三種大困難。第一,無論是讀是作,學(xué)生不容易感到實際的需要。第二,讀的方面,往往只注重思想的獲得而忽略語匯的擴展,字句的修飾,篇章的組織,聲調(diào)的變化等。第三,作的方面總想創(chuàng)作,又急于發(fā)表。不感到實際的需要,讀和作都只是為人,都只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游戲。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訓(xùn)練,所獲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為思想也就存在語匯,字句,篇章,聲調(diào)里;中學(xué)生讀書而只取其思想,那便是將書里的話用他們自己原有的語匯等等重記下來,一定是相去很遠(yuǎn)的變形。這種變形必失去原來思想的精彩而只存其輪廓,沒有甚么用處??傁雱?chuàng)作,最容易浮夸,失望;沒有忍耐而求近功,實在是茍且的心理。——這似乎是實際的需要,細(xì)想?yún)s決非“實際的”。本書對于這三件都已見到;除讀的一面引起學(xué)生實際的需要,還是暫無辦法外(第一章,周枚叔論“編中學(xué)國文教本之不易”),其余都結(jié)實地分析,討論,有了補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論“作文是生活中間的一個項目”,第九章朱志青論“文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論“讀文聲調(diào)”,第十七章論“語匯與語感”,第二十九章論“習(xí)作創(chuàng)作與應(yīng)用”)。此外,本書中的議論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無畸新畸舊之嫌,最宜于年輕人。譬如第十四章論“讀文聲調(diào)”,第十六章論“現(xiàn)代的習(xí)字”,乍看仿佛復(fù)古,細(xì)想便知這兩件事實在是基本的訓(xùn)練,不當(dāng)廢而不講。又如第十五章論“無別擇地迷戀古書之非”,也是應(yīng)有之論,以免學(xué)生鉆入牛角尖里去。
最后想說說關(guān)于本書的故事。本書寫了三分之二的時候,丐尊、圣陶做了兒女親家。他們倆決定將本書送給孩子們做禮物。丐尊的令嬡滿姑娘,圣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識;滿更是我親眼看見長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這才配得上這件好禮物。我這篇序也就算兩個小朋友的訂婚紀(jì)念罷。
1934年5月17日,北平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