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本 張君瑞鬧道場(chǎng)雜劇

楔子

〔外扮老夫人上開〕老身姓鄭，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國，不幸因病告殂。只生得個(gè)小姐，小字鶯鶯，年一十九歲，針指女工、詩詞書算，無不能者。老相公在日，曾許下老身之侄，乃鄭尚書之長子鄭恒為妻。因俺孩兒父喪未滿，未得成合。又有個(gè)小妮子，是自幼伏侍孩兒的，喚做紅娘。一個(gè)小廝兒，喚做歡郎。先夫棄世之后，老身與女孩兒扶柩至博陵安葬；因路途有阻，不能得去，來到河中府，將這靈柩寄在普救寺內(nèi)。這寺是先夫相國修造的，是則天娘娘香火院，況兼法本長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因此俺就這西廂下一座宅子安下，一壁寫書附京師去喚鄭恒來，相扶回博陵去。我想先夫在日，食前方丈，從者數(shù)百；今日至親則這三四口兒，好生傷感人也呵！

【仙呂】【賞花時(shí)】夫主京師祿命終，子母孤孀途路窮，因此上旅櫬在梵王宮。盼不到博陵舊冢，血淚灑杜鵑紅。

今日暮春天氣，好生困人，不免喚紅娘出來分付他。紅娘何在？〔旦俫扮紅見科〕〔夫人云〕你看佛殿上沒人燒香呵，和小姐閑散心，耍一回去來。〔紅云〕謹(jǐn)依嚴(yán)命。〔夫人下〕〔紅云〕小姐有請(qǐng)。〔正旦扮鶯鶯上〕〔紅云〕夫人著俺和姐姐佛殿上閑耍一回去來。〔旦唱〕

【幺篇】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guān)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fēng)。

〔并下〕

第一折

〔正末扮騎馬引俫人上開〕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先人拜禮部尚書，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后一年喪母。小生書劍飄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即今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欲往上朝取應(yīng)。路經(jīng)河中府，過蒲關(guān)上，有一故人姓杜名確，字君實(shí)，與小生同郡同學(xué)，當(dāng)初為八拜之交。后棄文就武，遂得武舉狀元，官拜征西大元帥，統(tǒng)領(lǐng)十萬大軍，鎮(zhèn)守著蒲關(guān)。小生就望哥哥一遭，卻往京師求進(jìn)。暗想小生螢窗雪案，刮垢磨光，學(xué)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span>

【仙呂】【點(diǎn)絳唇】游藝中原，腳根無線，如蓬轉(zhuǎn)。望眼連天，日近長安遠(yuǎn)。

【混江龍】向詩書經(jīng)傳，蠹魚似不出費(fèi)鉆研。將棘圍守暖，把鐵硯磨穿。投至得云路鵬程九萬里，先受了雪窗螢火二十年。才高難入俗人機(jī)，時(shí)乖不遂男兒愿。空雕蟲篆刻，綴斷簡殘編。

行路之間，早到蒲津。這黃河有九曲，此正古河內(nèi)之地，你看好形勢(shì)也呵！

【油葫蘆】九曲風(fēng)濤何處顯，則除是此地偏。這河帶齊梁，分秦晉，隘幽燕。雪浪拍長空，天際秋云卷；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東西潰九州，南北串百川。歸舟緊不緊如何見？卻便似駑箭乍離弦。

【天下樂】只疑是銀河落九天，淵泉、云外懸，入東洋不離此徑穿。滋洛陽千種花，潤梁園萬頃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邊。

話說間早到城中。這里一座店兒，琴童接下馬者。店小二哥那里？〔小二上云〕自家是這狀元店里小二哥。官人要下呵，俺這里有干凈店房。〔末云〕頭房里下，先撒和那馬者。小二哥你來，我問你：這里有甚么閑散心處？名山勝境、福地寶坊皆可。〔小二云〕俺這里有一座寺，名曰普救寺，是則天皇后香火院，蓋造非俗：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漢。南來北往，三教九流，過者無不瞻仰。則除那里，可以君子游玩。〔末云〕琴童，料持下晌午飯，那里走一遭便回來也。〔童云〕安排下飯，撒和了馬，等哥哥回家。〔下〕〔法聰上〕小僧法聰，是這普救寺法本長老座下弟子。今日師父赴齋去了，著我在寺中，但有探長老的便記著，待師父回來報(bào)知。山門下立地，看有甚么人來。〔末上云〕卻早來到也。〔見聰了，聰問云〕客官從何來？〔末云〕小生西洛至此，聞上剎幽雅清爽，一來瞻仰佛像，二來拜謁長老。敢問長老在么？〔聰云〕俺師父不在寺中，貧僧弟子法聰?shù)谋闶?。?qǐng)先生方丈拜茶。〔末云〕即然長老不在呵，不必吃茶，敢煩和尚相引瞻仰一遭，幸甚！〔聰云〕小僧取鑰匙，開了佛殿、鐘樓、塔院、羅漢堂、香積廚，盤桓一會(huì)，師父敢待回來。〔末云〕是蓋造得好也呵！

【村里迓鼓】隨喜了上方佛殿，早來到下方僧院。行過廚房近西，法堂北，鐘樓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寶塔，將回廊繞遍。數(shù)了羅漢，參了菩薩，拜了圣賢。〔鶯鶯引紅娘拈花枝上云〕紅娘，俺去佛殿上耍去來。〔末做見科〕呀！正撞著五百年風(fēng)流業(yè)冤。

【元和令】顛不剌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撩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他那里盡人調(diào)戲著香肩，只將花笑拈。

【上馬嬌】這的是兜率宮，休猜做了離恨天。呀！誰想著寺里遇神仙。我見他宜嗔宜喜春風(fēng)面，偏、宜貼翠花鈿。

【勝葫蘆】則見他宮樣眉兒新月偃，斜侵入鬢云邊。〔旦云〕紅娘，你覷：寂寂僧房人不到，滿階苔襯落花紅。〔末云〕我死也！未語人前先靦腆。櫻桃紅綻，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幺篇】恰便似嚦嚦鶯聲花外囀，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fēng)前。

〔紅云〕那壁有人，咱家去來。〔旦回顧覷末下〕〔末云〕和尚，恰怎么觀音現(xiàn)來？〔聰云〕休胡說，這是河中開府崔相國的小姐。〔末云〕世間有這等女子，豈非天姿國色乎？休說那模樣兒，則那一對(duì)小腳兒，價(jià)值百鎰之金。〔聰云〕偌遠(yuǎn)地，他在那壁，你在這壁，系著長裙兒，你便怎知他腳兒??？〔末云〕法聰，來，來，來，你問我怎便知，你覷：

【后庭花】若不是襯殘紅芳徑軟，怎顯得步香塵底樣兒淺？且休題眼角兒留情處，則這腳蹤兒將心事傳。慢俄延，投至到櫳門兒前面，剛那了一步遠(yuǎn)。剛剛的打個(gè)照面，風(fēng)魔了張解元。似神仙歸洞天，空余下楊柳煙，只聞得鳥雀喧。

【柳葉兒】呀，門掩著梨花深院，粉墻兒高似青天。恨天、天不與人行方便，好著我難消遣，端的是怎留連。小姐呵，則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馬心猿！

〔聰云〕休惹事，河中開府的小姐去遠(yuǎn)了也。〔末唱〕

【寄生草】蘭麝香仍在，佩環(huán)聲漸遠(yuǎn)。東風(fēng)搖曳垂楊線，游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

“十年不識(shí)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小生便不往京師去應(yīng)舉也罷。〔覷聰云〕敢煩和尚對(duì)長老說知，有僧房借半間，早晚溫習(xí)經(jīng)史，勝如旅邸內(nèi)冗雜，房金依例拜納。小生明日自來也。

【賺煞】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罩彝腹撬柘嗨疾∪?，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近庭軒，花柳爭(zhēng)妍，日午當(dāng)庭塔影圓。春光在眼前，爭(zhēng)奈玉人不見，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

〔下〕

第二折

〔夫人上白〕前日長老將錢去與老相公做好事，不見來回話。道與紅娘，傳著我的言語去問長老：幾時(shí)好與老相公做好事？就著他辦下東西的當(dāng)了，來回我話者。〔下〕〔凈扮潔上〕老僧法本，在這普救寺內(nèi)做長老。此寺是則天皇后蓋造的，后來崩損，又是崔相國重修的。見今崔老夫人領(lǐng)著家眷扶柩回博陵，因路阻暫寓本寺西廂之下，待路通回博陵遷葬。老夫人處事溫儉，治家有方，是是非非，人莫敢犯。夜來老僧赴齋，不知曾有人來望老僧否？〔喚聰問科〕〔聰云〕夜來有一秀才自西洛而來，特謁我?guī)?，不遇而返?/span>〔潔云〕山門外覷著，若再來時(shí)，報(bào)我知道。〔末上云〕昨日見了那小姐，倒有顧盼小生之意。今日去問長老借一間僧房，早晚溫習(xí)經(jīng)史。倘遇那小姐出來，必當(dāng)飽看一會(huì)。

【中呂】【粉蝶兒】不做周方，埋怨殺你個(gè)法聰和尚。借與我半間兒客舍僧房，與我那可憎才，居止處門兒相向。雖不能勾竊玉偷香，且將這盼行云眼睛兒打當(dāng)。

【醉春風(fēng)】往常時(shí)見傅粉的委實(shí)羞，畫眉的敢是謊。今日多情人一見了有情娘，著小生心兒里早癢、癢。迤逗得腸荒，斷送得眼亂，引惹得心忙。

〔末見聰科〕〔聰云〕師父正望先生來哩！只此少待，小僧通報(bào)去。〔潔出見末科〕〔末云〕是好一個(gè)和尚呵！

【迎仙客】我則見他頭似雪，鬢如霜，面如童，少年得內(nèi)養(yǎng)。貌堂堂，聲朗朗，頭直上只少個(gè)圓光，恰便似捏塑來的僧伽像。

〔潔云〕請(qǐng)先生方丈內(nèi)相見。夜來老僧不在，有失迎迓，望先生恕罪。〔末云〕小生久聞老和尚清譽(yù)，欲來座下聽講，何期昨日不得相遇。今能一見，是小生三生有幸矣！〔潔云〕先生世家何郡？敢問上姓大名，因甚至此？〔末云〕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

【石榴花】大師一一問行藏，小生仔細(xì)訴衷腸。自來西洛是吾鄉(xiāng)，宦游在四方，寄居咸陽。先人拜禮部尚書多名望，五旬上因病身亡。平生直無偏向，止留下四海一空囊。

【斗鵪鶉】俺先人甚的是混俗和光，衠一味風(fēng)清月朗。〔潔云〕先生此一行，必上朝取應(yīng)去。〔末唱〕小生無意求官，有心待聽講。小生特謁長老，奈路途奔馳，無以相饋。量著窮秀才人情則是紙半張，又沒甚七青八黃，盡著你說短論長，一任待掂斤播兩。

徑稟：有白銀一兩，與常往公用，略表寸心，望笑留是幸！〔潔云〕先生客中，何故如此？〔末云〕物鮮不足辭，但充講下一茶耳。

【上小樓】小生特來見訪，大師何須謙讓。〔潔云〕老僧決不敢受。〔末唱〕這錢也難買柴薪，不勾齋糧，且備茶湯。〔覷聰云〕這一兩銀未為厚禮，你若有主張對(duì)艷妝，將言詞說上，我將你眾和尚死生難忘。

〔潔云〕先生必有所請(qǐng)。〔末云〕小生不揣有懇：因惡旅邸冗雜，早晚難以溫習(xí)經(jīng)史，欲假一室，晨昏聽講。房金按月任意多少。〔潔云〕敝寺頗有數(shù)間，任先生揀選。〔末唱〕

【幺篇】也不要香積廚，枯木堂。遠(yuǎn)有南軒，離著東墻，靠著西廂。近主廊，過耳房，都皆停當(dāng)。〔潔云〕便不呵，就與老僧同處何如？〔末笑云〕要恁怎么？你是必休題著長老方丈。

〔紅上云〕老夫人著俺問長老，幾時(shí)好與老相公做好事，看得停當(dāng)回話。須索走一遭去來。〔見潔科〕長老萬福！夫人使侍妾來問：幾時(shí)好與老相公做好事？著看的停當(dāng)了回話。〔末背云〕好個(gè)女子也呵！

【脫布衫】大人家舉止端詳，全沒那半點(diǎn)兒輕狂。大師行深深拜了，啟朱唇語言的當(dāng)。

【小梁州】可喜娘的龐兒淺淡妝，穿一套縞素衣裳。胡伶淥老不尋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張郎。

【幺篇】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鴛帳，怎舍得他疊被鋪床！我將小姐央，夫人怏，他不令許放，我親自寫與從良。

〔潔云〕二月十五日，可與老相公做好事。〔紅云〕妾與長老同去佛殿看了，卻回夫人話。〔潔云〕先生請(qǐng)少坐，老僧同小娘子看一遭便來。〔末云〕何故卻小生？便同行一遭，又且何如？〔潔云〕便同行。〔末云〕著小娘子先行，俺近后些。〔潔云〕一個(gè)有道理的秀才。〔末云〕小生有一句話說，敢道么？〔潔云〕便道不妨。〔末唱〕

【快活三】崔家女艷妝，莫不是演撒你個(gè)老潔郎？〔潔云〕俺出家人那有此事！〔末唱〕既不沙，卻怎脧趁著你頭上放毫光，打扮的特來晃？

〔潔云〕先生是何言語！早是那小娘子不聽得哩，若知呵，是甚意思！〔紅上佛殿科〕〔末唱〕

【朝天子】過得主廊，引入洞房，好事從天降。我與你看著門兒，你進(jìn)去。〔潔怒云〕先生，此非先王之法言，豈不得罪于圣人之門乎？老僧偌大年紀(jì)，焉肯作此等之態(tài)？〔末唱〕好模好樣忒莽撞，沒則羅便罷，煩惱則么耶唐三藏？怪不得小生疑你，偌大一個(gè)宅堂，可怎生別沒個(gè)兒郎，使得梅香來說勾當(dāng)。〔潔云〕老夫人治家嚴(yán)肅，內(nèi)外并無一個(gè)男子出入。〔末背云〕這禿廝巧說，你在我行、口強(qiáng)，硬抵著頭皮撞。

〔潔對(duì)紅云〕這齋供道場(chǎng)都完備了，十五日請(qǐng)夫人、小姐拈香。〔末問云〕何故？〔潔云〕這是崔相公小姐至孝，為報(bào)父母之恩；又是老相公禫日，就脫孝服，所以做好事?！材┛蘅圃啤场鞍ОЦ改福役緞?，欲報(bào)深恩，昊天罔極。”小姐是一女子，尚然有報(bào)父母之心；小生湖海飄零數(shù)年，自父母下世之后，并不曾有一陌紙錢相報(bào)。望和尚慈悲為本，小生亦備錢五千，怎生帶得一分兒齋，追薦俺父母咱！便夫人知也不妨，以盡人子之心。〔潔云〕法聰，與這先生帶一分者。〔末背問聰云〕那小姐明日來么？〔聰云〕他父母的勾當(dāng)，如何不來？〔末背云〕這五千錢使得有些下落者。

【四邊靜】人間天上，看鶯鶯強(qiáng)如做道場(chǎng)。軟玉溫香，休道是相親傍；若能勾湯他一湯，到與人消災(zāi)障。

〔潔云〕都到方丈吃茶。〔做到科〕〔末云〕小生更衣咱。〔末出科云〕那小娘子已定出來也，我則在這里等待問他咱。〔紅辭潔云〕我不吃茶了，恐夫人怪來遲，去回話也。〔紅出科〕〔末迎紅娘祗揖科〕小娘子拜揖。〔紅云〕先生萬福。〔末云〕小娘子莫非鶯鶯小姐的侍妾么？〔紅云〕我便是，何勞先生動(dòng)問？〔末云〕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shí)建生，并不曾娶妻……〔紅云〕誰問你來？〔末云〕敢問小姐常出來么？〔紅怒云〕先生是讀書君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本肮咸锊患{履，李下不整冠”。道不得個(gè)“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dòng)”。俺夫人治家嚴(yán)肅，有冰霜之操，內(nèi)無應(yīng)門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輒入中堂。向日鶯鶯潛出閨房，夫人窺之，召立鶯鶯于庭下，責(zé)之曰：“汝為女子，不告而出閨門，倘遇游客小僧私視，豈不自恥！”鶯立謝而言曰：“今當(dāng)改過從新，毋敢再犯?！笔撬H女，尚然如此，何況以下侍妾乎？先生習(xí)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禮，不干己事，何故用心？早是妾身，可以容??；若夫人知其事呵，決無干休。今后得問的問，不得問的休胡說！〔下〕〔末云〕這相思索是害也！

【哨遍】聽說罷心懷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說夫人節(jié)操凜冰霜，不召呼誰敢輒入中堂。自思想，比及你心兒里畏懼老母親威嚴(yán)，小姐呵，你不合臨去也回頭兒望。待飏下教人怎飏？赤緊的情沾了肺腑，意惹了肝腸。若今生難得有情人，是前世燒了斷頭香。我得時(shí)節(jié)手掌兒里奇擎，心坎兒里溫存，眼皮兒上供養(yǎng)。

【耍孩兒】當(dāng)初那巫山遠(yuǎn)隔如天樣，聽說罷又在巫山那廂。業(yè)身軀雖是立在回廊，魂靈兒已在他行。本待要安排心事傳幽客，我子怕漏泄春光與乃堂。夫人怕女孩兒春心蕩，怪黃鶯兒作對(duì)，怨粉蝶兒成雙。

【五煞】小姐年紀(jì)小，性氣剛。張郎倘得相親傍，乍相逢厭見何郎粉，看邂逅偷將韓壽香。才到是未得風(fēng)流況，成就了會(huì)溫存的嬌婿，怕甚么能拘束的親娘。

【四煞】夫人忒慮過，小生空妄想，郎才女貌合相仿。休直待眉兒淺淺思張敞，春色飄零憶阮郎。非是咱自夸獎(jiǎng)，他有德言工貌，小生有恭儉溫良。

【三煞】想著他眉兒淺淺描，臉兒淡淡妝，粉香膩玉搓咽項(xiàng)。翠裙鴛繡金蓮小，紅袖鸞銷玉筍長。不想呵其實(shí)強(qiáng)，你撇下半天風(fēng)韻，我拾得萬種思量。

卻忘了辭長老。〔見潔科〕小生敢問長老，房舍如何？〔潔云〕塔院側(cè)邊西廂一間房，甚是瀟灑，正可先生安下，見收拾下了，隨先生早晚來。〔末云〕小生便回店中搬去。〔潔云〕既然如此，老僧準(zhǔn)備下齋，先生是必便來。〔下〕〔末云〕若在店中，人鬧到好消遣；搬在寺中靜處，怎么捱這凄涼也呵！

【二煞】院宇深，枕簟涼，一燈孤影搖書幌?？v然酬得今生志，著甚支吾此夜長！睡不著如翻掌，少可有一萬聲長吁短嘆，五千遍倒枕捶床。

【尾】嬌羞花解語，溫柔玉有香。我知他乍相逢，記不真嬌模樣，我則索手抵著牙兒慢慢的想。

〔下〕

第三折

〔正旦上云〕老夫人著紅娘問長老去了，這小賤人不來我行回話。〔紅上云〕回夫人話了，去回小姐話去。〔旦云〕使你問長老幾時(shí)做好事？〔紅云〕恰回夫人話也，正待回姐姐話：二月十五日，請(qǐng)夫人、姐姐拈香。〔紅笑云〕姐姐你不知，我對(duì)你說一件好笑的勾當(dāng)。咱前日寺里見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出門兒外等著紅娘，深深唱個(gè)喏道：“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年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shí)建生，并不曾娶妻?！苯憬悖瑓s是誰問他來？他又問：“那壁小娘子，莫非鶯鶯小姐的侍妾乎？小姐常出來么？”被紅娘搶白了一頓呵，回來了。姐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這等傻角。〔旦笑云〕紅娘，休對(duì)夫人說。天色晚也，安排香案，咱花園內(nèi)燒香去來。〔下〕〔末上云〕搬至寺中，正近西廂居址。我問和尚每來，小姐每夜花園內(nèi)燒香。這個(gè)花園和俺寺中合著，比及小姐出來，我先在太湖石畔、墻角兒邊等待，飽看一會(huì)。兩廊僧眾都睡著了，夜深人靜，月朗風(fēng)清，是好天氣也呵！正是：“閑尋方丈高僧語，悶對(duì)西廂皓月吟。”

【越調(diào)】【斗鵪鶉】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羅袂生寒，芳心自警。側(cè)著耳朵兒聽，躡著腳步兒行。悄悄冥冥，潛潛等等。

【紫花兒序】等待那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姐姐鶯鶯。一更之后，萬籟無聲，直至鶯庭。若是回廊下沒揣的見俺可憎，將他來緊緊的摟定。則問你那會(huì)少離多，有影無形。

〔旦引紅娘上云〕開了角門兒，將香桌出來者。〔末唱〕

【金蕉葉】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風(fēng)過處花香細(xì)生。踮著腳尖兒仔細(xì)定睛，比我那初見時(shí)龐兒越整。

〔旦云〕紅娘，移香桌兒近太湖石畔放者。〔末做看科云〕“料想春嬌厭拘束，等閑飛出廣寒宮。”看他容分一臉，體露半襟。亸香袖以無言，垂羅裙而不語。似湘陵妃子，斜倚舜廟朱扉；如月殿嫦娥，微現(xiàn)蟾宮素影。是好女子也呵！

【調(diào)笑令】我這里甫能見娉婷，比著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撐。遮遮掩掩穿芳徑，料應(yīng)來小腳兒難行。可喜娘的臉兒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靈。

〔旦云〕取香來。〔末云〕聽小姐祝告甚么。〔旦云〕此一炷香，愿化去先人，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堂中老母，身安無事；此一炷香……〔做不語科〕〔紅云〕姐姐不祝這一炷香，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尋一個(gè)姐夫，拖帶紅娘咱！〔旦再拜云〕“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span>〔長吁科〕〔末云〕小姐倚欄長嘆，似有動(dòng)情之意。

【小桃紅】夜深香靄散空庭，簾幕東風(fēng)靜。拜罷也斜將曲欄憑，長吁了兩三聲。剔團(tuán)明月如懸鏡。又不是輕云薄霧，都則是香煙人氣，兩般兒氤氳得不分明。

我雖不如司馬相如，我則看小姐，頗有文君之意。我且高吟一絕，看他則甚：“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span>〔旦云〕有人墻角吟詩。〔紅云〕這聲音，便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那傻角。〔旦云〕好清新之詩，我依韻做一首。〔紅云〕你兩個(gè)是好做一首。〔旦念詩云〕“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yīng)憐長嘆人。”〔末云〕好應(yīng)酬得快也呵！

【禿廝兒】早是那臉兒上撲堆著可憎，那堪那心兒里埋沒著聰明。他把那新詩和得忒應(yīng)聲，一字字訴衷情，堪聽。

【圣藥王】那語句清，音律輕，小名兒不枉了喚做鶯鶯。他若是共小生廝覷定，隔墻兒酬和到天明，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

我撞出去，看他說甚么！

【麻郎兒】我拽起羅衫欲行，〔旦做見科〕他陪著笑臉兒相迎，不做美的紅娘忒淺情，便做道謹(jǐn)依來命。

〔紅云〕姐姐，有人！咱家去來，怕夫人嗔著。〔鶯回顧下〕〔末唱〕

【幺篇】我忽聽、一聲、猛驚，元來是撲剌剌宿鳥飛騰，顫巍巍花梢弄影，亂紛紛落紅滿徑。

小姐你去了呵，那里發(fā)付小生！

【絡(luò)絲娘】空撇下碧澄澄蒼苔露冷，明皎皎花篩月影。白日凄涼任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東原樂】簾垂下，戶已扃，卻才個(gè)悄悄相問，他那里低低應(yīng)。月朗風(fēng)清恰二更，廝傒幸，他無緣，小生薄命。

【綿搭絮】恰尋歸路，佇立空庭。竹梢風(fēng)擺，斗柄云橫。呀！今夜凄涼有四星，他不偢人待怎生！雖然是眼角傳情，咱兩個(gè)口不言心自省。

今夜甚睡到得我眼里呵！

【拙魯速】對(duì)著盞碧熒熒，短檠燈；倚著扇泠清清，舊幃屏。燈兒又不明，夢(mèng)兒又不成。窗兒外淅零零的風(fēng)兒透疏欞，忒楞楞的紙條兒鳴。枕頭兒上孤另，被窩兒里寂靜，你便是鐵石人，鐵石人也動(dòng)情。

【幺篇】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有一日柳遮花映，霧障云屏，夜闌人靜，海誓山盟。恁時(shí)節(jié)風(fēng)流嘉慶，錦片也似前程，美滿恩情，咱兩個(gè)畫堂春自生。

【尾】一天好事從今定，一首詩分明照證。再不向青瑣闥夢(mèng)兒中尋，則去那碧桃花樹兒下等！

〔下〕

第四折

〔潔引聰上云〕今日二月十五日開啟，眾僧動(dòng)法器者！請(qǐng)夫人、小姐拈香。比及夫人未來，先請(qǐng)張生拈香。怕夫人問呵，則說道貧僧親者。〔末上云〕今日二月十五日，和尚請(qǐng)拈香，須索走一遭。

【雙調(diào)】【新水令】梵王宮殿月輪高，碧琉璃瑞煙籠罩。香煙云蓋結(jié)，諷咒海波潮。幡影飄，諸檀越盡來到。

【駐馬聽】法鼓金鐸，二月春雷響殿角；鐘聲佛號(hào)，半天風(fēng)雨灑松梢。候門不許老僧敲，紗窗外定有紅娘報(bào)。害相思的饞眼腦，見他時(shí)須看個(gè)十分飽。

〔末見潔科〕〔潔云〕先生先拈香，恐夫人問呵，則說是老僧的親。〔末拈香科〕〔唱〕

【沉醉東風(fēng)】惟愿存在的人間壽高，亡化的天上逍遙。為曾、祖、父先靈，禮佛、法、僧三寶。焚名香暗中禱告：則愿得紅娘休劣，夫人休焦，犬兒休惡！佛啰，早成就了幽期密約！

〔夫人引旦上云〕長老請(qǐng)拈香，小姐，咱走一遭。〔末做見科〕〔覷聰云〕為你志誠呵，神仙下降也！〔聰云〕這生卻早兩遭兒也。〔末唱〕

【雁兒落】我則道這玉天仙離了碧霄，元來是可意種來清醮。小子多愁多病身，怎當(dāng)他傾國傾城貌。

【得勝令】恰便似檀口點(diǎn)櫻桃，粉鼻兒倚瓊瑤。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妖嬈，滿面兒撲堆著俏；苗條，一團(tuán)兒衠是嬌。

〔潔云〕貧僧一句話，夫人行敢道么？老僧有個(gè)敝親，是個(gè)飽學(xué)的秀才。父母亡后，無可相報(bào)，對(duì)我說：“央及帶一分齋，追薦父母?！必毶粫r(shí)應(yīng)允了，恐夫人見責(zé)。〔夫人云〕長老的親，便是我的親，請(qǐng)來廝見咱。〔末拜夫人科〕〔眾僧見旦發(fā)科〕

【喬牌兒】大師年紀(jì)老，法座上也凝眺。舉名的班首真呆，覷著法聰頭作金磬敲。

【甜水令】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沒顛沒倒，勝似鬧元宵。稔色人兒，可意冤家，怕人知道，看時(shí)節(jié)淚眼偷瞧。

【折桂令】著小生迷留沒亂心癢難撓，哭聲兒似鶯囀喬林，淚珠兒似露滴花梢。大師也難學(xué)，把一個(gè)發(fā)慈悲的臉兒來朦著。擊磬的頭陀懊惱，添香的行者心焦。燭影風(fēng)搖，香靄云飄；貪看鶯鶯，燭滅香消。

〔潔云〕風(fēng)滅燈也。〔末云〕小生點(diǎn)燈燒香。〔旦與紅云〕那生忙了一夜。

【錦上花】外像兒風(fēng)流，青春年少；內(nèi)性兒聰明，冠世才學(xué)。扭捏著身子兒，百般做作；來往向人前，賣弄俊俏。〔紅云〕我猜那生，黃昏這一回，白日那一覺，窗兒外那會(huì)鑊鐸。到晚來向書幃里，比及睡著，千萬聲長吁，捱不到曉。

〔末云〕那小姐好生顧盼小子。

【碧玉簫】情引眉梢，心緒你知道；愁種心苗，情思我猜著。暢懊惱！響鐺鐺云板敲，行者又嚎，沙彌又哨，恁須不奪人之好。

〔潔與眾僧發(fā)科〕〔動(dòng)法器了，潔搖鈴跪宣疏了，燒紙科〕〔潔云〕天明了也，請(qǐng)夫人、小姐回宅。〔末云〕再做一會(huì)也好，那里發(fā)付小生也呵！

【鴛鴦煞】有心爭(zhēng)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勞攘了一宵。月兒沉，鐘兒響，雞兒叫。唱道是玉人歸去得疾，好事收拾得早。道場(chǎng)畢，諸人散了。酩子里各歸家，葫蘆提鬧到曉。

〔并下〕

【絡(luò)絲娘煞尾】則為你閉月羞花相貌，少不得剪草除根大小。

題目　老夫人閑春院　崔鶯鶯燒夜香

正名　小紅娘傳好事　張君瑞鬧道場(ch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