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書蟲”當(dāng)夫人
盧曉蓉
“書蟲”這一雅號是我母親送給我先生的。因其名副其實,而令全家人叫絕。先生受此殊榮,只是莞爾一笑,并無推卸之意。
說是“書蟲”,自然與書有緣。先生從事高校教學(xué)與研究逾卅五載,家中藏書少說也有兩三萬冊。他毫無例外地統(tǒng)統(tǒng)視之為珍寶,寧可自己“居無室”,也決不輕易扔掉書。當(dāng)我們還住在校外舊居時,已是書滿為“患”。一間不大的客廳兼書房,幾乎都讓位于書;除了書架上座無虛席之外,窗臺上、墻角里、餐桌上、椅子上都無“空”不入地堆著書。一日三餐,我們不得不屈尊就著茶幾“打游擊”。本來就不大的寫字臺上也東一堆、西一堆地放滿了書。偶爾露出十六開紙那么大一方臺面,可以放先生的稿紙,可轉(zhuǎn)瞬又被書淹沒。天長日久下來,先生竟也學(xué)會了趴在書堆上寫書的本領(lǐng)。我想看電視,卻連個坐處都沒有——唯一的沙發(fā)上也放滿了一捆捆剛剛收到的、還來不及啟封的書報雜志。于是我家有電而無視久矣。
好不容易盼到遷移新居,我連新帶舊安放了七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柜,外加居室自帶的幾個壁柜,才算把流落四方的“舊部”都給收編了進(jìn)去,確切地說,是給硬塞了進(jìn)去。搬家那一天,過路人還以為是搬圖書館,故而時不時有人上前打聽。為慶祝喬遷之喜,我特地給先生買了一張大得不能再大的寫字臺。望著那寬大而光亮的桌面,想著日后他總算有個寬松、舒適的讀書寫字之地,我將搬家的勞累一古腦兒拋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好景不長。書桌上不知不覺之間又開始長出高高矮矮的“書筍”來。光潔的臺面不久又被書稿覆蓋。喝水的茶杯被擠得沒地方放,只好放在幾步之外的茶幾上。見此“慘”狀,我實在目不忍睹。一日趁他外出不在家,我花了整整兩個小時替他整理了寫字臺,自以為辦成了一件好事。殊不知,非但沒有得到他的表揚,反而遭來一連串的唉聲嘆氣——我打亂了他讀書寫文章的秩序,他得花上三天時間才能找回自己。那晚,他正伏案夜讀,突然起身推門出去找水喝??刹璞髅骶头旁谒挠沂诌?,不過咫尺之遙,他卻以為還在茶幾上?;仡^望見茶幾上沒有,自然就去別的房間找。待他轉(zhuǎn)身回來瞧見書桌上的茶杯便自嘲道:“看來還是意識先于存在。”見此問題已上升到哲學(xué)的高度,我便從此不敢再替他整理寫字臺。
先生的藏書不僅耗盡了他大半生的積蓄,也耗去了他大半生的時間。從日出到日落,從周一到周七,從春夏到秋冬,只要他在家,除了吃飯、睡覺,便可以不挪窩兒地“陷”在我給他買的一把高靠背黑皮“大班”椅內(nèi),讀他那些讀不完的書。那境界正是不聞其聲,也未見其人。母親關(guān)于“書蟲”的靈感大抵由此而來。即使是出門在外,甚至于乘飛機、輪船、火車、汽車,他手上絕對不會沒有書。有一次,他與幾位同道乘火車去外地開會,我買了些干糧、飲料,外加一副撲克牌給他帶上,供他們一路消遣之用。出差回來他連聲向我道謝。原來他一上車,便把撲克給送了出去。同伴們有事做了,他便可以不受干擾地讀書了。難怪當(dāng)時同行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火車上大家曾議論,如果要評選讀書冠軍,非我先生莫屬??墒撬约簠s不止一次地說,他最苦惱的事就是沒有時間讀書。
我曾經(jīng)問過我先生,是否知道如今商海大潮洶涌澎湃,讀書人地位日漸低下。他抬頭望了望我,一如既往慢條斯理地說:“知道,怎么不知道。我從來不趕潮流?!闭f完,仍埋頭讀書,儼然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狀。
嚴(yán)家炎、盧曉蓉2005年6月攝于廣東從化
由于先生有了書便有了一切,我們幾乎很少有看電影、逛商店,甚至散散步的時候。我偶有這樣的建議,他總是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我的事太多了,還有許多書沒有讀呢!”我深知他的話里還有話:“我們這一代起碼被耽誤了十五到二十年,只有拼命趕才行。”比起那些可以挽著丈夫的胳膊出入于酒店、飯館、電影院、卡拉OK廳的商界朋友來,我仿佛有些失落。但有一點,我心里是篤定的:這位仁兄絕不會有外遇,因為他有書。書不但意味著他的事業(yè),而且書中重然諾守誠信以及對祖國、人民、親人忠貞不渝的道德規(guī)范早已深入他的靈魂,化作他的人格。為了節(jié)省一切時間來讀書,他甚至反對我裝修新居。其理由是:裝修好了,就得花時間去打掃和維護(hù),“這時間花得太不值”,末了還引經(jīng)據(jù)典道:“這就叫做‘不為物役’。”我無可奈何地回敬:“但為書癡。”
先生常讀的書多是與文學(xué)、歷史、哲學(xué)、文化相關(guān)的名作新著。有過去的書、現(xiàn)在的書,也有將來的書——博士論文;有與他所講的課或所研究的課題有關(guān)的書,也有四面八方的老朋新輩寄來請他寫序言、寫評語、寫推薦信的書。無論讀誰寫的書,他都一視同仁,一絲不茍。我聽說過一則傳聞:什么文章到我先生那里,如果是打了句號,就基本沒問題了。此話難免有些夸張,但他治學(xué)的態(tài)度由此可見一斑。先生平時在家吃面條可以不放油鹽醬醋——這在我們這個以四川人為主體的家庭中堪稱一絕——也許正是因為這些書搶了他的口味。他讀書還有個習(xí)慣,就是愛發(fā)些感想和作些評論;只見桌上那些大大小小“廢物利用”的紙頭上,寫滿了密密麻麻、勾勾畫畫的蠅頭小字。每當(dāng)他“吃”完一堆又一堆的書后,這樣的紙頭便多了起來。先生就俯首在案,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把那些只有他才看得懂的符號整理成筆記。而原本已被先生“啃”光的桌面,漸漸地又長出了一根根新的“書筍”。
先生讀書破萬卷,但印成鉛字的論著并不很多,與那些著作等身的學(xué)者相比,他算不上高產(chǎn)作家。我常常嗔怪他動作太慢,可每當(dāng)我看到那些謄寫得工整雋秀,沒有一個污點的手稿;讀到那些像極了他的人品的質(zhì)樸自然、不容置疑的文字時,我不能不心悅誠服。先生既不風(fēng)流倜儻,也不英俊瀟灑,當(dāng)初吸引了我,使我心甘情愿以身相許的正是他寫的那些舉世無雙的情書?,F(xiàn)在我常常是他的文章的第一讀者。他總是謙虛地說想聽聽我的意見。于是,關(guān)于他的或者別人的作品的討論便成了我們之間最主要的交流。我話多,他言寡。有時我也會不經(jīng)意地把自己在工作中的酸甜苦辣說給他聽,他總是聚精會神地聽著,很少插嘴,只是在重要問題上才發(fā)表些意見。起初我奇怪他何以那樣吝于言辭,后來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準(zhǔn)是把我念叨的一切也當(dāng)成書給“吃”了下去。而我則在向他的傾訴之中審視了自己,贏得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