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跡中的瑪利亞
轉(zhuǎn)眼已是很久前的事了,我住在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xué)城那時,很喜歡去城中的一所大教堂。其正式名稱是圣斯特凡諾大教堂(La Basilica di Santo Stefano),始建于九世紀。博洛尼亞大學(xué)是世界最早的大學(xué)之一,而這座教堂,更是古城中最古老的建筑。觀光書上如是說。
矗立在幽暗空間里的圓形講壇,仿佛不知后世還會出現(xiàn)清高狷介的哥特和華麗躁動的巴洛克,只用中世紀時的質(zhì)樸形態(tài),體現(xiàn)著人的小宇宙與神之大宇宙的對應(yīng)調(diào)和。每次站在那里,即使我沒有宗教信仰,也會沉浸在靜謐的氛圍里。經(jīng)過石柱并立的昏暗長廊,走進一個寂靜的中庭,有時能看見全身黑衣的老人坐在那里曬著太陽陷入沉思。博洛尼亞城中有好幾座大教堂,不像博洛尼亞主廣場前的圣白托略大殿那樣建在鬧市,這里很少有游客。我喜歡在從書店回家的路上走進來,坐下慢慢翻看剛買的意大利電影研究和美術(shù)類書籍。
中庭四周圍繞著石墻,每面墻上都有各種附屬物,有的是看似中世紀當?shù)孛T貴族捐獻的豪奢禮拜龕,有的是仿佛陳列著圣人遺物的祭壇。有一次我偶然發(fā)現(xiàn),那里還有一個鑲嵌在墻上的銅浮雕。原型是什么早已模糊不清。銅板高約一米半,寬五十厘米,被安放在一人高的位置上??赡軓那皻p過,中央貫穿著一道修補后的裂紋。我推測,它最初并不在這里,應(yīng)該是什么更重要的地方的裝置,比如圣體祭壇,后來可能是因為什么緣故被新裝置替換下來了吧。盡管不再有用,但漫長歲月自在其上,讓人不忍隨意廢棄,才被移放到中庭里。與周圍那些齊整的祭壇相比,銅浮雕顯得格格不入,與優(yōu)美華麗無緣,是一種異質(zhì)奇妙的存在。
浮雕畫面似是一個人像,右側(cè)有長杖,左上方的圖案仿佛家徽。既然是陳列于教堂的物件,可以理所當然地推斷,這也許是一位與教堂有緣的圣職人員,但找不到能更深入的線索了。是天主教眾多主保圣人[1]中的一位,還是某個時代的教皇或樞機主教[2]?我向紀念品小鋪里賣明信片的老婦請教,她只一味說不知道。再問有相關(guān)的明信片嗎,老婦嘲笑地回答,那種不值一看的東西怎么可能有明信片,不要光想著它了,去好好看看耶穌和瑪利亞的圣像吧。
銅雕上的人物身份之所以不明,理由是決定性的。因為一切輪廓細節(jié)都已摩滅殆盡,只能勉強看出是個人像。人物臉上早已沒有了口鼻,甚至看不出眼睛的位置。頭部中央殘留著兩處大小不一的凹陷,但從位置來看,那兩個窩不太可能是眼睛。從某個角度看,倒像是鼻子被削去,徒留兩個凄涼的鼻孔。頭部上方呈三角形,可以推斷是一種宗教穿戴的造型。人物雙手交叉在前胸,細微手勢已磨損不辨。腰部以下勉強能看出些衣褶。那里也許有過的凸凹,早已化成了一片平滑,讓我忍不住遙想,在數(shù)百年的時間里,多少人持續(xù)不斷地撫摸,才讓它摩滅得如此徹底。
文章寫到這里,我腦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無法驅(qū)除的全新念頭。離開博洛尼亞之前,想著可能再不會來這座教堂了,我為銅雕拍了張照片?,F(xiàn)在我一邊看著桌上的照片一邊寫下這篇文章,認真端詳之后,覺得還有一種推理也能成立。
人物雙手下的小小凹窩,凹窩里依稀可見蘋果大小的球形,說不定是嬰兒的頭部?若真如此,不就與中世紀反復(fù)描繪的圣母子像不謀而合了嗎?銅雕摩滅得太嚴重,讓我最初未往這方面想。如果這是一幅圣母瑪利亞和幼兒耶穌像,那為什么人物肩肘輪廓相對還有保留,而臉部等細節(jié)幾乎已被磨平,也就可以理解了。已喪失的細節(jié),無疑是來教堂禱告的民眾們要去撫摸和親吻的部位。浮雕下方摩滅甚重,是因為這部分被摩挲得最多。
現(xiàn)在,我?guī)е环N懷念和敬畏的心情回想著這幅浮雕。我的關(guān)心點,既不在美術(shù)史上,也和歷史學(xué)與中世紀哲學(xué)無關(guān)。讓銅雕上的細節(jié)臻于摩滅的漫長時間和民眾的虔誠信仰之心,才讓我心生敬畏。同時我還在迷路,試圖找尋更好的方式,去表達這份敬畏,去做更深的探索。
博洛尼亞圣斯特凡諾大教堂中謎一樣的銅浮雕。著者攝
他們中有些人滿身痂皮或傷疤,沒有了牙,沒有了睫毛和頭發(fā),不食不眠,一動不動,像在萬念俱灰中等死,數(shù)不清的蒼蠅烏云般圍繞著他們悲慘的身體密集飛舞,仿佛覓到了溝中的腐肉。……新的人群來了又走了。這片混雜擁擠的人海,源源不斷有新的人潮涌來又散去。然而,這一切喧噪嘈雜,始終被要同一個聲調(diào)的歌聲壓倒,漸漸地,耳中再聽不清其他言語。喧囂深處,唯一能真切聽清的聲音,只有“瑪利亞”。圣歌壓倒了噪聲。起伏的人潮前赴后繼,拍打在被烈日灼熱的教堂墻壁上。(鄧南遮[3]《死亡的勝利》)
這段文字,描寫的是群集在意大利東海岸巡禮地卡薩爾博迪諾尋求圣母瑪利亞神跡的民眾。朝圣的人們各自準備了再現(xiàn)自身病患的蠟像或圖畫作為供奉,排隊敬獻給素有靈驗之名的圣母。囊腫、潰瘍和壞疽,讓人們的身體顯得特異,在宗教的狂熱喧囂氛圍之下,這些皮膚的毀損和器官的欠缺,更顯得猙獰突兀。
在這里,一切都帶著強烈的摩滅的征兆。首先是朝圣者的身體,原本就已“沒有了牙,沒有了睫毛和頭發(fā)”,還要在可怕的混雜中相互摩擦。摩擦消減了人的個別性。他們磨耗了個體差異,變化成匿名的朝圣群眾。每個人呼喊出的祈禱和誓言,漸漸融混不清,統(tǒng)一化作了贊美圣母瑪利亞神跡榮光的響亮又唯一的聲音。這也意味著他們的身體在融合為一。而大教堂的墻壁,始終在承受這些巨大聲量的壓迫。
前段我剛描寫了圣斯特凡諾大教堂靜謐中庭里的浮雕,緊接著便引用十九世紀末惡魔主義文學(xué)的一段,似乎不倫不類。但若要舉例信仰的熱情亦能輕而易舉地引發(fā)摩滅,我想再沒有比這更明晰的描寫了。
在《死亡的勝利》里,人物和風(fēng)景,乃至世界本身,都帶著一種強烈的疲敝和摩滅之相。對蜂擁群集在卡薩爾博迪諾的朝圣者的描寫,更是整部小說的壓卷部分。那些超越了文字寓意的猙獰和頹廢,以及從頹廢中升華的歡樂,都被描寫得那么精彩。人潮不分晝夜地涌來。石階和墻壁也會被磨凹吧。為了向圣母祈愿而來朝圣的人們,他們不僅身體已摩滅到極點,連各自的聲音都消損了,一切都幻化成一聲“瑪利亞”。這幾乎是一個象征狀態(tài),人被摩滅的瞬間,他們從世上最低微處充滿污穢的人體輪廓中脫離,上升到了對極——那充滿圣性的高處。我想,瑪利亞正是守護之神,存在于所有摩滅的根源里。
再往前回想,在圣斯特凡諾大教堂浮雕之前,我還見過一個類似的瑪利亞摩滅,雖然兩者規(guī)模大小不能相提并論。那是在巴黎拉斯拜爾大道上的耶穌會的會館里。會館里有一個紀念過去傳教士歷盡艱辛在亞洲布道的“東方殉教者房間”。我與藝術(shù)家波坦斯基[4]偶遇相識,是他熱情推薦我一定要去此處看看的。房間里密密麻麻地陳列了各種怪異刻奇的畫像,描繪深入東方的傳教士在拷打中被截去舌頭、拔掉牙齒的畫筆拙劣的油畫,或是教士在越南被列隊斬首的畫像,等等不一,真是很合波坦斯基的戀死癖。其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在日本九州被長期使用的銀色踏繪[5]。
踏繪大約二十厘米見方,遠遠小于博洛尼亞的浮雕。作為揪出隱匿天主教徒的工具,這張?zhí)だL想必被使用了很長時間,以至于只有凝神細看才能隱約看出圣母子的輪廓。如果我不是日本人,不了解十七世紀日本鎮(zhèn)壓天主教徒的史實背景,一定辨認不出這究竟是幅什么畫,不對,我甚至不會明白陳列柜里這一小塊金屬板的真正用途。懷抱幼子的圣母畫像,已磨損到看不出原形,只剩下一些微弱的刻線和幾處遲緩的凸凹起伏。
無需多言,當時日本民眾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天主教徒,在眾人注視之下踩踏了畫像。踐踏和其他侮辱性的行為,導(dǎo)致了畫像的摩滅。中世紀的西班牙曾有過強迫改宗的史實,歷史上猶太人也一直有類似經(jīng)歷,但是踐踏圣像這種儀式制度,堪稱十七世紀日本的獨創(chuàng)。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的主人公到達日本后,也對這種怪異的通過儀式大惑不解。
從一件雕刻物命運的角度來看,歷史上恐怕找不出比這塊小小的金屬板更不吉和悲慘的例子了。它和鐵處女[6]那樣的刑具不同,明明是信徒們每日接觸的圣母子像,但制造目的卻完全相反。因踩踏畫像而生的痛苦并不是肉體上的,卻深入目不可及的精神層面。當然,為數(shù)不多的人堅決拒絕踩踏畫像,他們經(jīng)歷嚴刑拷打后被處以火刑,或被砍了頭。想必還有一些人被拉到踏繪面前時,無論如何也踩不下去,反而忍不住將踏繪高高舉起,去親吻那塊已被萬人踩臟的金屬板,由此身陷囹圄。一定還有很多人在踩踏畫像之后,內(nèi)心深受苛責(zé),終其一生隱匿信仰。他們之中有些人將信仰秘密傳給子孫后代,直到明治維新天主教解禁之后才公開身份。此類事例在九州列島等地廣為人知,人稱“隱藏的基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