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雄渾

《二十四詩品》講記 作者:朱良志 著


乙 分品講解

一 雄渾

大用外馴,真體內(nèi)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

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幕挠驮?,寥寥長風。

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

校注

大用外馴,真體內(nèi)充:如果要向外顯示出大用,必須向內(nèi)頤養(yǎng)充盈的真體,外用為動,內(nèi)充為靜,內(nèi)靜為體,外動為用。所謂體精用弘、靜中養(yǎng)動。真體,真性之本體。

大用外馴,虞侍書詩法本作“馴”,是。懷悅本、楊成本、祝允明書跡本以及說郛本、津逮本作“腓”?!对娂乙恢浮贰笆啤敝傲Α毖裕骸耙隈Z熟,如與握手俱往?!瘪Z,馴順,馴致,形容力的推行。《周易·坤·象》:“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薄段男牡颀垺ど袼肌罚骸榜Z致以繹辭?!?/p>

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反,同“返”。渾,渾然整全。此兩句意為:雄為力之用,渾為氣之養(yǎng)。養(yǎng)渾然整全之氣,得自然元真氣象,方可雄健超拔。

具備:擁有。懷悅本作“俱”,意亦可通。橫絕,意為超出。太空指無限的時空。太空,懷悅本作“太虛”,與諸本不合,誤。

荒荒油云:荒荒,形容云紛紜雜沓的樣子。油云,飄動之云?!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骸疤煊腿蛔髟疲嫒幌掠?。”寥寥長風:寥寥,諸本均作“寥寥”,我以為當是“翏翏”(liù)之誤,本形容長風之聲?!肚f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

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欲得象外之妙,必契合渾成自然之道?!肚f子·齊物論》:“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庇?,《莊子·則陽》:“冉相氏得其環(huán)中以隨成?!鼻鍡钔⒅ァ抖脑娖窚\解》云:“超以象外,至大不可限制;得其環(huán)中,理之圓足混成無缺,如太極然?!庇菁疲骸俺跸笸猓等焕_紛。中有至真,獨立不群。”懷悅本“環(huán)”作“寰”,誤。

持之非強,來之無窮:此二句強調(diào),雄渾之境的創(chuàng)造,不能靠刻意追求勉強而得,而應順應自然之道,培養(yǎng)充實圓融的心靈,才能有無窮的應會。持,追求。強(qiǎng),勉強。來,動詞,使之來。虞侍書詩法本此二句作:“持之匪盈,求之無窮?!庇忻黠@錯誤。

延伸討論

說雄渾之“渾”意

“雄渾”一品推崇的精神氣象,一如孟子“萬物皆備于我”的充滿圓融境界,又參有道家渾然與天地同體的精神氣質(zhì),《易傳》的與天地同其體、與萬物同其流的“大人”精神在此也可見其影子,甚至中國佛教哲學“獨坐大雄峰”的精神也與此相關。可以說融會了儒佛道三家哲學精神。

“雄渾”作為《二十四詩品》第一品,仿《周易》乾卦而立。乾卦《彖辭》“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精神貫徹在本品中。

“雄渾”作為一個詩學范疇,在唐宋時已廣為使用。陸游《白鶴館夜坐》:“袖手哦新詩,清寒愧雄渾。屈宋死千載,誰能起九原?中間李與杜,獨招湘水魂?!?sup>又,《江村》云:“書希簡古終難近,詩慕雄渾苦未成?!?sup>以雄渾為詩之崇高境界。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凄婉?!?/p>

本品有以下問題值得注意:

第一,雄渾的美學概念的形成,與“渾”的哲學淵源有關?!肚f子·應帝王》中有一個關于渾沌的故事:“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砧徱桓[,七日,而渾沌死?!边@一故事居《莊子》內(nèi)篇之末,帶有總攝莊子哲學之意?!皟焙汀昂觥敝⒑瓡r之迅疾,以喻紛紜復雜之世事,它是分別的、具體的。而渾沌是它的反面,代表渾然一體、無分別的境界。這一故事的根本意旨在于超越知識的分別見解,臻于渾然一體的道的境界?!肚f子·徐無鬼》中另有一故事,說黃帝一天駕車遠行,隨從都是學富五車的智者,卻在途中迷了路。黃帝問眾人,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問一個路過的牧童,牧童卻知道。所謂“七圣不知,牧童知之”,同樣在申說這一思想。

這種渾然一體的無分別境界,如佛教中觀學派所講的“不落邊見”的不二法門,是東方哲學的重要思想。中國哲學長期以來有對知識反思的傳統(tǒng)(從《老子》的“絕學無憂”到《莊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再到禪宗的“不立文字”等,都屬此思想之義脈)。不是反對知識,而是思考知識對人的生命存在的遮蔽。只有在“渾然”(非知識)的狀態(tài)中,才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不是站在世界的對岸看世界,不是去分解世界、欣賞世界、消費世界,而是融入世界。

虞集思想中這一色彩極為濃厚,這可以說是他的基本理論堅持。其《護法論后序》云:“吾嘗宴坐寂默,心境渾融,紛然而作,不淪于有。泯然而消,不淪于無?!保ā兜缊@學古錄》卷三十四)不有亦不無,不陷入分別之境,就是“渾”。“渾”是中國哲學中與印度大乘佛學中道思想內(nèi)涵相似的概念。虞集《為熊曼初賦靜觀》詩說:“睡覺東窗鼻息微,水流不競落花稀。風幡底用生分別,塵鏡何情辨是非。春去蝶隨游子夢,秋深螢入定僧衣??赡苄涫指唛e者,看到行云作雨歸?!?sup>這里由莊子和佛教思想來談靜觀問題,如何靜觀,則在于不生“分別”,不辨是非,超越邊見,從而渾然與落花行云同在。這一思想貫穿于二十四品乃至《詩家一指》全篇之中,是我們把握《一指》思想不可忽視的角度。

雄渾,作為《二十四詩品》第一品,透露出中國美學和藝術觀念中的思想傾向:它反對向外尋求知識的拓展,主張向內(nèi)訴諸心靈的超越,返歸精神的虛渾狀態(tài);它反對目的性的追求,認為任何功利、欲望的努力,都會與這樣的精神相違背;它的超于象外的努力不是精神的遁逃,而是要超越心物、意象、形神的分別,與世界泯然一體。

第二,雄渾,與壯美(或西方之崇高美)不同。它雖然也是一種力,但是內(nèi)蘊之力、含蓄之力、渾璞整全之力,它源自人生命深層的力量,如孟子所說的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來自性靈的頤養(yǎng)。道家哲學卻從返歸虛靜之心、蓄聚雄奇之力來談素樸渾成。如《莊子·天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這雄奇博大又蓄聚內(nèi)斂的“勢”,與中國美學所推崇的沉郁頓挫、潛氣內(nèi)轉(zhuǎn)、筆底金剛杵以至“何為百煉剛,化為繞指柔”的藝術哲學是相通的。

第三,此品所講“具備萬物,橫絕太空”,也反映了中國哲學的重要思想?!睹献印分v“萬物皆備于我矣”;《周易·系辭上傳》講“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莊子·天地》講“以道泛觀,而萬物之應備”,都是類似的表達。人如果將萬物當作知識的對象、情感的對象、欲望的對象,萬物不可能為人所“具備”。物與我相對,只能處于一種互相奴役的狀態(tài)中。但當人蕩去我的執(zhí)著、目的的求取、知識的揀擇,用澄明之心映照世界,世界與我為一體,此時如莊子所言,由“物于物”而進入“物物”的狀態(tài)中,你就“具備萬物”了——不是對物的擁有,而是物我的融合。具備萬物發(fā)自于真性中。正如虞集所說:“與天地同流則無所虧欠間斷?!?sup>

《詩家一指》以此為其基本思想,如其論心之接物,“知別區(qū)宇,省攝備至,暢然無遺”,就是說“備”。在《二十四詩品》中,“豪放”品所說的“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其實就是萬物皆備于我的另外一種表達?!对娂乙恢浮贰笆啤弊詈笠豢啤拔铩闭f:“指其一而詩,不可著,復不可脫。著則墮在陳腐窠臼,脫則失其所以然。必究其形體之微,而超乎神化之奧。”心物關系是詩學中最基本的關系,這里提出“一”的原則,就是與物冥合為一,這樣就能既不“著”——粘滯于物,又不“脫”——游離于物。心之于物,不離于物,離物則無以見我;又不在物,在于物,為物所牽也。超然物象之外,又冥然化于物中。此之謂與物為“一”——人從觀照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中。

第四,唐初以來詩壇有感于六朝詩風的綺靡,欲以剛健朗暢的建安風骨拯其弊,以造詩界出群之雄。中唐五代以來,近體詩興起,詩家蜂擁,流派紛呈,詩風漸趨瑣屑柔弱,以致詩成罵人之具、論說之所、呈辭競句之地,此時多有呼吁詩中健拔雄渾的詩風的出現(xiàn),推崇古典風味和氣象,一時成為美學趣尚。如楊萬里評杜甫“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言其“雄杰挺拔,喚起一篇精神,非筆力拔山不至于此”。嚴羽論詩,推崇如李杜之“金鳷擘海,香象渡河”的,金鳷擘海,激浪奮飛;香象渡河,截斷眾流,有一種雄渾闊大、單刀直入的力的美感。嚴羽所說的“漢魏之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滄浪詩話·詩評》)也是一種雄渾之美。虞集在元詩中的地位,一如金之元好問,其論詩也志在振刷精神,一改詩壇衰敝柔弱之勢?!抖脑娖贰芬源俗鳛榈谝黄?,與他的這種努力有關。創(chuàng)造

二 沖淡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

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校注

沖淡,虞侍書詩法本作“平淡”,與品中“沖和”思想不合。楊成本作“中淡”,“中”乃“沖”之誤。祝允明書跡本、說郛本、津逮本作“沖淡”,是。沖淡,意為沖和淡雅。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守寧靜素淡之心,便可契合大道機微。素處,淡處。虞集說:“養(yǎng)素以樸,通真以誠?!?sup>機,此用為動詞,意同感悟。妙機,即微妙玲瓏的感悟。微,動之機也。虞集說:“先儒曰:動可以見天地之心。一動一靜之間,其幾甚微,非潛心以居,不足以見之也?!?sup>這里明顯體現(xiàn)出虞集受理學影響的痕跡,所謂“動靜相尋于無窮,理事不礙于形跡”。素處,虞侍書詩法本作“索處”,誤。

飲之太和,獨鶴與飛:飲領天地太和之氣,化入一片天機之中,如同一只獨鶴在天地間輕飛。鶴本淡逸之物,用在此突出沖淡的精神。

飲(yìn),飲領,吸取。太和,天地真元之氣。《周易·乾·彖》:“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贝蠛停刺?。朱熹《周易本義》以太和為“陰陽會合沖和之氣”。虞集重道教太和之思。其《三茅山四十五代宗師贊》中之第二十代宗師贊云:“域中之大,惟王與道。我以虛神,彼以位寶。華陽之傳,其書孔多。以佐時功,陰陽太和?!?sup>飲之太和,虞侍書詩法本作“領之太和”,與諸本異。獨鶴與飛,祝允明書跡本作“與鶴獨飛”,誤,如此表述,韻律不合。

猶之惠風,荏苒在衣:惠風,和順之風,多指春風。王羲之《蘭亭集序》:“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避筌郏稳莺惋L吹拂的柔緩姿態(tài)。

閱音修篁:傾聽著翠竹在微風吹拂下發(fā)出的清越之音。閱,經(jīng)歷,領受。美曰載歸:發(fā)出一聲感嘆,真美啊,讓我化入這一片天地中。美曰,虞侍書詩法本作“美目”,懷悅本作“笑曰”,均誤。

遇之匪深,即之愈?。捍司尘驮诋斚?,相遇于不期然之頃,有意去追求,則渺然難尋。遇之匪深,虞侍書詩法本作“過之非深”,與諸本異,系誤錄。即之愈稀之“稀”,楊成本、說郛本、津逮本作“稀”,他本或作“希”,作“稀”是。

脫有形似,握手已違:假如你從形跡上追求,這樣的領悟就會遁然隱去。脫,假如。虞侍書詩法本“握手已違”作“握手以違”,誤“已”為“以”。

延伸討論

說沖淡之“沖”意

雄渾取《周易》“大哉乾元”之精神,沖淡則取《周易》“至哉坤元”之精髓。二者皆循沿內(nèi)至外之路,但卻有不同的氣象境界。道禪哲學的流行,陶潛詩風的深遠影響,唐代王孟詩派的流布,沖淡在五代北宋以來成為重要的審美境界。本品寫道,悟入根性,如清潭照物,影象昭昭,飲太和之氣,得自然真髓,如獨鶴輕飛,冥然于物,無所對待,像山風輕拂,似修竹瀟瀟,自在顯現(xiàn),一片天機,乃此品之境。

“雄渾”“沖淡”兩品,一陽一陰,附《周易》的乾坤之道,為這部“藝術哲學概論”奠定了基調(diào)。乾坤,為《易》之門戶,“乾坤毀,則無以見《易》”。而“雄渾”“沖淡”二品,也是進入《二十四詩品》的門徑。

沖,沖和;淡,淡泊。沖和淡泊,是一種獨特的看世界的態(tài)度和詩性情懷。此品附雄渾而行。雄渾乃是和順積大,發(fā)為英剛之氣;沖淡則是虛靜淡泊,平和沖素,發(fā)為陰柔之風。虞集說:“盛德孔容,象其粹沖?!?sup>粹在清健俊朗,屬雄渾;沖在沖和頤然,屬沖淡。

沖淡作為一個概念,六朝時已有使用,《晉書》卷九十一:“夷清虛沖淡,與俗異軌,考槃空谷,肥遁匿跡?!卑拙右自u人云:“公為人溫良沖淡,恬然有君子德?!?sup>此指人的性情平和溫順。作為一個詩學范疇,皎然《詩式·六逆》:“以虛誕而為高古,以緩漫而為沖淡?!睕_淡在此已成一格。《二十四詩品》通過詩意的境界,展拓它的內(nèi)涵。

沖淡的境界,是中國古代和諧美感的重要體現(xiàn)。中國美學中和諧思想起源早,思想豐富而復雜。它可以說是中國美學發(fā)展的主脈。儒家的和諧觀體現(xiàn)出“中和”的特性,道家的最高境界也是一種和諧境界,不過是一種“與天而樂”的“天和”境界。禪宗也提倡和諧,它重視的是諸法平等的思想,以“平常心是道”為其基本哲學堅守,它尊崇一種“平和”的思想?!皼_淡”作為一種和諧美學思想的表達,受三家哲學影響,但更多地體現(xiàn)為一種“天和”的境界,與道家哲學、道教思想最是密切,其中也有儒學的因素。

《莊子·刻意》說:“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天道》又說:“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逼降艜写竺溃拍艜斜菊?。蘇東坡說:“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中國人以自然平淡為崇高的人格境界,也以此作為重要的審美理想。為文、為藝、為人乃至一切文化創(chuàng)造,都不能不追求“裝飾”,追求美的形式,但不能有“美的恣肆”,否則就會落入美的陷阱,成為一種欲望伸展的借口。所以中國美學強調(diào)以平和淡雅來收攝之,不是程度的斟酌,而是回歸于本初,成就于本色,大成于天真,順應乎自然。

然而,此品不作“平淡”,而言“沖淡”,將平淡之懷與沖和之神融合,攝《周易》“至哉坤元”精神與莊老平淡于一體。作為《周易》乾坤之道之不可或缺者,“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乾之以始,坤之以成;乾道清剛簡凈,坤道柔順平易。坤之精神,“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同“肢”),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所以這一種“太和”之氣,成為詩家“獨鶴”奮飛的內(nèi)在力量。虞集云:“太和氤氳,元氣融結(jié)?!?sup>沖和淡雅,是陰陽之道相合的結(jié)果。

虞集論詩論藝推崇沖和淡雅的審美理想,可以輔證此品中的一些觀點。如《詩家一指》重視“氣”的培養(yǎng),詩要出自人的真性,要流天地之清氣。虞集認為,天地間一草一木,一丘一壑,無不在一氣中浮蕩。所以吮吸天地中沖和淡蕩之氣,乃詩家養(yǎng)性之根本?!笆啤敝皻狻痹疲骸百F乎流通,靈運無礙,盛大等乎空量,熹微藹如春和?!碧諟Y明所謂“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熹微者,晨曦也。所謂“熹微藹如春和”,光明初啟,帶著晨露的清新,輕染上微花的芳香,沐浴于一片天和之中,生生不已,新新不停。他說:“陶淵明集傳于世且千年矣,臨川吳幼清先生以為其詩泊然沖澹,而甘無為者,安命分也?!薄皼_淡”一品,就是要詩家養(yǎng)出這樣的通天地、貫人倫的“藹如春和”之氣。

《詩家一指》跋寫道:“清風浥浥而同流,素音于于而再往,乘碧景而詣明月,撫青春而如行舟”,這與本品所說的“保合太和”的思想是一致的。頤養(yǎng)心性,吮吸宇宙的精氣元陽,心靈就如一只獨鶴在藹然春和的境界中飛翔,猶如他詩中描繪的:“積水眾鷗滅,春空靄余云。掩室坐修竹,天花散繽紛。”——種種意象之形容,都在于突出人與世界沖突感的解除。這正是“沖淡”品要突出的心靈氣象。

虞集的“沖”有這樣一些值得注意的內(nèi)涵:

其一,虞集提出“沖淡”,而不說“平淡”,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矯正南宋以來審美領域漸漸流于空寂的傾向。他說:“澹然有余,而不墮于空寂?!?sup>又說:“澹然沖和,而不至于寂寞;郁乎憂思,而不墮乎凄斷;發(fā)揚蹈厲,而無所陵犯;委曲條暢,而無所流佚?!?sup>他有詩云:

“大千妙用一毫端,不是寂空聊自足。”作為一位深受道禪哲學影響的學者,他反對空寂,這里有他深入的思考。

五代北宋以來,受道禪思想影響,詩和藝術中追求寂寞、枯澹、清冷、荒怪一時蔚為趣尚,寬大的氣象、溫雅的情致、春意盎然的生機、活潑悠然的風味漸漸遠去。虞集由沖和入手,明顯有糾偏的考慮。他說:“吾聞善養(yǎng)生者,咀咽太和,不在乎谷肉菜果也;品配陰陽,托象乎夫婦男女也?!?sup>“咀咽太和”,一如本品所說“飲之太和”,他要在寂寥中融進沖和之氣。

他信奉道教,由此中提取出春、和的精神素養(yǎng)。虞集說:“合沖納和,伸憑虛生。”他認為,傾心道教者,應該“噓和吸精”,方有融融春色。他將此沖和頤暢之氣引入他的身心修養(yǎng)與藝術評論中。他說:“處身于至約之地,毓物于泰和之中?!?sup>又說:“凌虛有音,履水無跡。有道之朝,暖如中春。”在秋空塵消、春淵冰釋的境界中,一切都自在飛舞,氣息伸張。他在評唐人醴泉銘書法時說:“唐人云,書貴瘦硬方通神。痩近清寒,清寒則氣易弱。硬則堅苦,堅苦則勢易危。深山道人,積精煉神,滓穢日去,清虛日來,雖頗清羸,而沖和內(nèi)融?!?sup>

其二,這沖和淡雅之懷,是一種深心的平寧,是真性之呈露。這與他論詩提倡回歸“性情之真”有關。他的《天心水面亭記》一文,由邵雍的“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亭”說起,談到?jīng)_和淡雅的思想。他說:“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風來水面,和之至也。”“風來水面”何以有“和”的氣象?他說:“必也至平之水,而遇夫方動之風,其感也微,其應也溥,渙乎至文生焉,非至和乎!譬諸人心,拂嬰于物,則不能和;流而忘返,又和之過,皆非其至也。是以君子有感于清和之至,而永歌之不足焉?!?sup>如大自然一樣,沖和是一種內(nèi)在的頤寧,深心的平和。他所推崇的大乘佛學的不二法門,也是無分別的至和之地,如大海,不增不減,不像小河,風激水起,就咆哮起來。陶淵明詩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倪瓚詩云:“不愛亦不憎?!庇菁灿性娫疲骸凹偶畔笥迾悖萑轃o懌厭。”——容容者,怡然而和;無懌厭者,不愛亦不憎也,這是深心的沖和。

其三,他的沖淡之“沖”,與他“性與空等”的哲學主張有關?!皼_”有空意,這來自于老莊。虞集《虛白齋銘》說:“泛景太虛,接軌貞白”,要“寶我谷神,守我幽玄”、“沖而不盈,涅而不淄”。老子說:“谷神不死,是謂玄牝?!薄暗乐校弥虿挥??!保ɡ献哟酥兄爸小?,即沖)歸于真源,乃是空王之道,這是虞集的根本思想。用他在《詩家一指》中的話說,就是“獨適沖真”。沖,空也,真也。

其四,他的沖淡美學觀,提倡靜穆幽深中的飛動、空靈澄澈中的騰踔。這是虞集一生追求的審美境界,微妙難測,細繹其文理,卻處處可感。鶴,是道教的法物,也是虞集一生重要的象征物,也是其理想的一個標志物。他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是“喬松如云,舞鶴在側(cè)”,本品中的“飲之太和,獨鶴與飛”,極為簡潔而又優(yōu)雅地表達出他這方面的情趣,這兩句話幾乎成為《二十四詩品》的象征。他有詩云:“倬彼云漢,有飛者羽。如雪映空,載翔載舞?!?sup>“駕言清秋鶴,同承同樣輝。

何期老鎩翮,素心竟成違?”“褰云自天上,和鶴止松梢?!?sup>正因此,他在沖淡的王孟本色中,看出了太白的高蹈。

“賦詩托飛鳥,長空何寥寥”,在暖然如春的氣氛中,任心靈自在飛翔,他認為,這是詩家詩心培植的至為關鍵者。《一指》所指,以雄渾沖淡導夫先路,開始了他的暢想里程。

三 纖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

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

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校注

纖,纖細秀雅;秾,秾艷靡麗。纖秾,即纖秀秾華的美,形容柔媚、細膩、富麗、潤澤的境界。此品描繪著重色彩鮮亮、景致綺麗的特點,具有春風淡宕、弱柳扶風的美。是一種亮麗的美感,而非俗艷。

纖秾這一術語,唐時已普遍使用。元稹在批評當時的詩壇風氣時說:“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于魏晉,工樂府則力屈于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閑暇則纖秾莫備。”蘇軾說:“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sup>他們的論述,都不反對纖秾的美感。

虞侍書詩法本,“纖秾”作“纖濃”,誤。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緩緩流水在陽光照耀下漾起密密錦紋,放眼望去一派濃濃春意。采采,形容流水亮麗的縠紋,唐李聿云:“采采春渚,芳香天與?!?sup>又可形容花木的亮麗。陶潛《榮木》:“采采榮木,結(jié)根于茲。”

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纖秾之美,于深邃幽眇處見之。窈窕,此處指深邃。美人,大德之人,有很高修養(yǎng)。虞集《暖草生竹間》詩云:“暖草生竹間,翠色相綢繆。美人欣有托,君子故忘憂?!保ā兜缊@學古錄》卷一)

風日,風和日麗之時。虞集《次韻葉賓月山十首》之十:“風日宜芳歲,煙霞樂燕居。”(《道園遺稿》卷二)

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果心與這纖秾鮮麗的世界同在,就能識其真境,而不是只得其表相的華麗。乘,趁也,隨也。乘之愈往,虞侍書詩法本作“乘之愈遠”,與諸本異,誤。

如將不盡,與古為新:此句說纖秾之境的描寫,妙在常寫常新。雖是尋常之景,若脫胎于我心,便可別故致新。將,求。古,通“故”。如將不盡,虞侍書詩法本作“如將不違”,不合文義,誤。

延伸討論

色乃詩之惠

長期以來,讀《二十四詩品》,讀“雄渾”,讀“沖淡”,總覺得,“纖秾”放到這兩品之后有些不類,為何有強烈道禪傾向的《二十四詩品》,給予濃麗的美人、碧桃之類的意象和境界這么高的地位?當我們將本品放到《詩家一指》的整體思想中看,便豁然而解。這一品幾乎有禪家“靈云悟桃花”的意味。

讀《詩家一指》,便知作者將“纖秾”放在這一突出位置有其特別的用意。受道禪哲學影響,唐宋以來的審美觀念中,有一種對“色”的恐懼、力求排除的傾向(這其實是對道禪哲學的誤解)。而《詩家一指》則直面這一問題,它深領禪宗“心不自心,因色故有”(馬祖語)、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希運語)的思想,離色則無以談心。更看到,對于詩來說,“色”可謂詩家第一等事,無色即無詩,詩人不能躲在心中暗自捫摸,在文字、典故、義理上打圈圈,必須與“色”相接相遇。

所以,《詩家一指》將“心之于色”作為其論述的起點。其跋云:“夫今有人,行綠陰風日間,飛泉之清,鳴禽之異,松竹之韻,樵牧之音,互遇遞接,知別區(qū)宇,省揖備至,暢然無遺,是有聞性者焉?!币浴澳俊苯由悠湎啵猿錆M感情傾向、知識態(tài)度的“心”去分析、支解、消費外在世界,此非真正的詩人所當具有的態(tài)度。“詩家之心”當以“性”去照亮、去發(fā)明一個鮮亮的生命世界。

《一指》說:“心之于色為情?!鼻橹畾w于性,是詩心培植之要沖。

跋文還說:“往而深者,清風浥浥而同流,素音于于而再往,乘碧景而詣明月,撫青春而如行舟,由之而得乎性?!边@也正是“纖秾”品最后四句話“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所說的意思,它體現(xiàn)中國美學的重要觀點:寫景造境,重在一心往之?!兑恢浮钒纤灾巴鳌?、“載往”,與“纖秾”品說到的“乘”,都是這個意思,與物優(yōu)游,相與徘徊,如水之瀠洄,如云之繾綣。詩人要放下“觀”者的態(tài)度,融入世界中,他是世界的存在者,而不是外在的觀照者、欣賞者。因此,這一品強調(diào)世界的陽春之景、鮮麗品格,是在人“真性”映照下產(chǎn)生。這樣的“心之于色”,“色”不與“心”對,既不纏繞“心”,又不為“心”所控制,而是相與契合,成一澄明之世界。這是純粹體驗之世界?!袄w秾”一品的描繪,就是這個皎皎呈現(xiàn)的澄明世界。在“性”所照亮的這個世界中,無物,也無心。如禪宗石頭希遷所說,物既不在心內(nèi),也不在心外,以目見(看)色讓位于以性見(現(xiàn))色。

希運曾說:“一切聲色,是佛之惠?!币部梢哉f,一切聲色,乃詩之惠。外在的色相世界,是對詩家的恩惠。“纖秾”實際上就是討論“以性見色”的問題。

中國美學說平淡,說枯槁,說拙樸,給人印象這一美學傳統(tǒng)是反對色彩富麗,反對滿眼風華,不事雕琢,只向簡淡中求取。這是一種誤解。此品續(xù)雄渾、沖淡之后,如陽春之景,韶華文章,在《二十四詩品》中占有重要位置,這是值得注意的。

以中國和日本為代表的東方美學,是非常強調(diào)絢爛、強調(diào)艷麗的。就像中國美學講的冷艷,日本美學講的幽玄,都不是反對艷麗。自然而然,一切皆美,不在于絢爛,不在于平淡,而在于超越外在形式,將藝術發(fā)展為一種心靈的吟唱,將創(chuàng)造交給生命的直覺,這才是最重要的。無論是絢爛,還是平淡,如果不能訴諸真情的表達,都是不可取的。中國美學所推重的淡然無極、眾美歸之的境界,排除將絢爛作為追求的目的性行為,并非對絢爛本身的否定。

中國美學重視冷艷的美感,其所言之平淡,是“絢爛之極”的平淡。就像孫過庭《書譜》中所說的,初學求平正,得平正后求險絕,既得險絕后,復歸于平正。平淡,不是淡如水;平正,不是刻板而沒有溝壑;素樸,不是寒蹇酸楚;古拙,也不是枯槁無生氣。中國美學所言之“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是要人超越簡單復雜、樸素繁縟、冷艷古雅的表面相對性考慮,超越形式上的分別,進入真性的傳達,以最佳的形式,表現(xiàn)最充滿的心靈、最活潑的感覺。

中國畫的水墨表現(xiàn),抑制色彩,建立一種新的色彩語言,但它的出現(xiàn)并非出于一種對黑白色彩簡淡風味的興趣,而是讓人淡去表相,直溯生命的真實。那種認為文人畫就是排斥色彩的觀點,是一種皮相之論。文人畫的發(fā)展中,有一種即色即真的觀念,不必離色而求真,就像孟子所說的“形色即天性”。生命的真性可以從淡然中獲得,也可從色中覓取。心中無色,縱然滿紙絢爛,也可臻于高致,直達生命縱深。

我在石濤研究中發(fā)現(xiàn),作為文人畫家杰出代表的石濤并非排斥色彩,他的畫可以說是山花爛漫,色彩濃重。倪云林號“幻霞子”,他的煙霞只是一種虛幻,他要在煙霞之外求煙霞,石濤卻于煙霞之中求浪漫,他走的不是簡澹冷寒的道路,而是濃涂大抹。在他看來,重要的是超越對色相世界的執(zhí)著,而不是對色的排斥。他有一冊頁畫燦爛的桃花,題云:“度索山光醉月華,碧空無際染朝霞。東風得意乘消息,變作夭桃世上花。如此說桃花,覺得似有還無,人間不悟,何泥作繁華觀也!”畫的是桃花,著意卻不在桃花之相,而是抖落一種春意,那種碧空無際中染出天地明霞的種子,桃花只不過是借一陣春風,將此明霞之意吹落。他畫的是桃花的“種子”——明霞,而不在桃花。禪宗中有“如春在花”的思想,所謂譬如青春,藏于花身,隨其枝葉,疏密精神。春是“一”,是全體,是真如,而“花”是“一切”,是分身,是事相。如春在花,隨處充滿,明秀艷麗,在在即是。石濤將“即色即真”的思想貫徹到他對色彩的理解中。

如春在花,如意在琴,詩家所取在纖秾華美表相之外的春意,春意在花又非花。

虞集一生論學論詩論藝,心態(tài)融和,有陽春之象。讀他的文集,給我印象極深的是,“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是他的座右銘,在清澈,在飛舞,在陽光。這可能也是他服膺道教的底色。他所欣賞的生命境界,韶華滿目,自然清新。在本品中,春光明媚,艷逸動人。這樣的鮮麗非俗艷所可同日而語,這樣的創(chuàng)造非有大力者不能至。這鮮麗之美,是悠遠的:如品中言“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之貌;又是深厚的:品中所言“窈窕深谷,時見美人”,有“幽香散空谷中”的深幽境界;更是細密的:如品中描繪“碧桃滿樹,風日水濱”,一如唐人郎士元“重門深鎖無尋處,疑有碧桃千樹花”的詩境,有細密之思;還是曲折的:古人所謂景愈曲而境愈深,造園如造“曲”是也:品中所謂“柳陰路曲,流鶯比鄰”,正是言此。

他有兩句詩似可概括這方面的思考:“青城萬里懷空谷,滄海千年望太霞。”他要在這空相中,仰望漫天的霞光。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哉是言。抑豈獨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秘妙也。”做一個世界的“能”觀者,即是創(chuàng)造者、發(fā)現(xiàn)者,而不是描述者。

天下的美景自在,人人可以觀之,但人人心中有不同,重要的不是外在的景、物、形,而是心與世界構(gòu)成的“境”——一個當下此在所構(gòu)成的世界。因為你來了,你和世界就發(fā)生關系,你照亮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于是有了意義,有了生命。

如中國園林,追求借景。眼光流動,從窗戶看出去,一切風月借過來。非園中之物,乃園中之物,因為我的存在,我的觀照,一個新的世界出現(xiàn)了?!敖杈啊钡摹敖琛?,是用心靈去融匯外在世界。中國山水畫家觀山水,有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四可”,“四可”之中,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因為可行可望,還是一個外在的觀照者,而可居可游,是流眄世界,心與之游,人與世界共成一天。世界因我而通靈透澈,我因世界而有了生命安頓的居所。這才是“云客宅心,韻人縱目”。

園林創(chuàng)造是步移景改,擴之以整個中國藝術,可以說常觀常新。以我的心靈,我的生命去融匯這個世界,一切景色都是“新”的——雖然是舊的:過去常在,人人所觀,而我眼中之物,我心中之境,又是各各不同的。如同我們看蘇州的拙政園,時間流動中,它有不同,風雨雪霧中,它有不同,那是它的豐富性。而我來了,雖“舊”如“新”,觀之于目,呈之于心,都是屬于我當下此在的覺悟,所以她“與古(故)為新”。這正是虞集論藝中的重要思想。他有詩云:“長松千尺起,白石下磷磷。隱居愜素念,燕坐見閑身。溪流宛無異,月色亦常新。悠悠宇宙內(nèi),住亭名主人?!?sup>我來了,我就是此亭此景的主人,在我的心靈體驗中,雖然溪澗常在,但我觀常新,每一次都是發(fā)現(xiàn)。所謂“幽鳥時時現(xiàn),山花日日新”、“故人遠訪閑相對,共看流泉日日新”,中國美學所言之創(chuàng)造精神,正是此一精神。

這一品涉及中國美學的重要思想,值得我們記?。号c物同游,常觀常新。

四 沉著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

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

海風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

校注

此品要在深沉厚重,氣韻沉雄。沉言其不浮,著言其不游。得沉著之韻,必痛快,必凝重,實實在在,爽爽快快。此品言頓挫的美感。

沉著乃藝林之勝境,如書法下筆有頓挫之致,如萬歲枯藤,如錐畫白沙。南朝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吳人皇象,能草,世稱沉著痛快?!?sup>后人稱杜詩有沉郁頓挫之美,也是沉著。黃庭堅談書法之妙時說:“古人沉著痛快之語,但難為知音爾。”嚴羽《滄浪詩話》將詩之妙分為兩類:“(詩之)大概有二,曰優(yōu)游不迫,曰沉著痛快?!鼻耙岳畎诪榇?,后以杜甫為代表。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詩境與《詩經(jīng)》的“考槃”之境有關?!缎l(wèi)風·考槃》說:“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狈踩危四穗[者之歌。考槃,筑木屋,在水邊,在山坡,在野曠的平原,落日氣清之中,隱者獨步,人所不知,亦所不顧,迥然特立,不落凡塵。沉著痛快,是一種落落寡合、高蹈遠翥之境。綠杉,懷悅本作“綠衫”,古今小品本作“綠株”,均誤。

脫巾獨步,時聞鳥聲:古代處士束巾,官員結(jié)綬。顏延年《秋胡詩》曰:“脫巾千里外,結(jié)綬登王畿?!崩钌谱⒃唬骸敖?,處士所服。綬,仕者所佩?!泵摻?,言此人為山林隱逸布衣之士。脫巾披發(fā),獨步山林,偶爾聽到一兩聲鳥鳴,更覺得山靜氣清。此寫幽人山居的瀟灑無羈。沉著之境,是一種脫略凡塵的瀟灑情懷。脫巾:虞侍書詩法本作“脫卷”,古今小品本作“脫中”,均誤。

鴻雁不來,之子遠行:鴻雁指書信。之子,這個人,所思念之人。所思不遠,若為平生:雖然所思之人遠行他方,但此刻,在這寂靜的山林里,思之愈切,又覺所思之人就在近前,又覺襟期如昨,手澤猶在。此四句由思念說潛氣暗轉(zhuǎn)的頓挫之感。鴻雁:懷悅本作“鳴雁”,與他本不同,誤。

海風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在這清風明月之夜的海邊,海濤陣陣,一丸冷月高懸,塵襟滌盡,世慮都無,心中有語,欲說已忘,滿目云山朦朧,在月光下閃爍的鱗波就是我的心語。此數(shù)語渲染得意忘言之韻,又透露出道禪哲學的幾微。唐希運《宛陵錄》:“心外無法,滿目青山。虛空世界皎皎地?!闭Z時,一條大河前橫,言語道斷,我不需要說,山河大地正在皎皎為我說。最后二句收攝急速,亦見頓挫。夜渚,虞侍書詩法本作“夜露”,懷悅本作“夜睹”,均誤。

延伸討論

沉郁頓挫之美

沉著,講一種頓挫的美感。

明徐渭有題荷花圖詩云:“若個荷花不有香,若條荷柄不堪觴。百年不飲將何為,況值新槽琥珀黃。”哪一朵荷花沒有香味,哪一枝荷柄不能用來做酒杯,人生短暫,生命脆弱,何必怨怨憤懣懷、昵昵女兒語,還不如斟上美酒,獨對蒼天,痛飲自在,享受生命中凄絕的風華。琥珀黃是一種玉制的酒杯,一般是單槽的,雙槽琥珀黃是最好的玉酒杯。此喻人生中無時不在的美,雖然總不免在一種“凄婉”(嚴羽“九品”之一)的底色中呈現(xiàn)?!俺林币黄?,就說這樣的詩境。

前一品“纖秾”是秀出,這一品是沉潛。如果說“纖秾”品說陽春之景,如“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的李白,那么,此品的沉郁頓挫則非杜甫莫屬。

嚴羽說詩之大概,一為優(yōu)游不迫,一為沉著痛快。優(yōu)游不迫,飄逸瀟灑,從容流蕩,如李白之詩。沉著痛快,則是一種內(nèi)在的頓挫。杜甫詩最具此一風味。如《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洞庭湖吞吐日月,如此開闊;岳陽樓千古名勝,登臨何其快哉!然而,此時此刻,它們所喚起的則是詩人憂傷的情懷:俯仰之勢,吞吐之力,彌望于天地,逍遙于古今,都是為詩人現(xiàn)實處境做鋪墊,看當下,如此窘迫的處境,如此貧寒的生活,如此孤獨的生涯,如此衰落的人生……詩人正是由此演為沉郁頓挫的調(diào)子?!兜歉摺芬彩侨绱耍骸帮L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痹谶@秋末時分,天地廣闊,人的生命短暫,而偏偏自己又病魔纏身,孤獨的人生,如此潦倒,此時當以酒來澆胸中之塊壘,又因生病斷了杯酌。詩人在此中灌注了深沉闊大和潛氣內(nèi)轉(zhuǎn)。有酒可自寬,無飲獨踟躇。這兩首人們最為熟悉的杜詩,原來都是在沉郁頓挫中說痛快。

人們同樣熟悉的杜牧《清明》小詩:“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痹姸虆s暗含機關。詩中寫道,面對困頓的人生,想要喝一杯酒,解此千年愁,于是才有“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此一情感邏輯潛藏得很深。潛氣內(nèi)轉(zhuǎn),極盡周旋,將生命感嘆推向縱深。這也就是徐渭所說的“百年人做千年夢”?!鞍倌耆恕笔菍ιY源匱乏的感嘆,“千年夢”是對人生命永恒的沉思。怎樣才能超越短暫脆弱的人生獲得永恒的價值?怎樣才能超越人生的種種局限回歸心靈的平衡?這里有一種意緒的回旋。

其實“沉著”一品正著意這內(nèi)在回旋感。本品中三個意象群都是言此。前四句綠杉野屋下,隱者脫巾獨步,瀟灑沉著。他的意緒在現(xiàn)實的觀照與山林的清幽中回旋。中四句,寫人生苦短,又有像親人離別種種黯然銷魂之事折磨,但在襟期如昨中似獲得釋然,將思念、苦痛推向更深。后四句,則說一種“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內(nèi)在盤旋?!俺林迸c“曠達”品相似,又有微別。這里講欲說還休、欲進還止、欲飛飛不起、欲死死不成的痛楚和超越。似超越又非超越,痛不欲生似又有開解——解不開的人說解之輕松,更增其不解之痛。最終在獨步中,在痛飲中,在如牧童般的渾然中,不解人得其解也。

這在中國藝術創(chuàng)造方法中叫“澀”。據(jù)說東漢書法家蔡邕傳授書道秘法,就兩個字,疾和澀。疾在淋漓恣肆,而澀如躍馬收繩。一流暢,一凝滯。二者都有獨特的美。而就書論之總體精神看,為了創(chuàng)造書之“勢”,“澀”的地位更重要。故后人又有書之道即“澀”之道的說法?!兑住氛?,“逆意也”;而書者,“澀勢也”。

董其昌非常欣賞米芾對書法的體會。《畫禪室隨筆》開篇即云:“米海岳書,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等咒也。”視“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為書法最高的法則,其要義正在一種“澀”功,書之勢胎生于此。米芾曾說,書“如撐急水灘船,用盡氣力,不離故處”。董其昌以此來比喻書法的收攝之功。書論中說“狡兔暴駭,將奔未突”的美,也正是這種“澀”功。詞論中也多有與此相關的觀點。如吳夢窗詞中有“敗窗風噎”一句,一個“噎”真將沉郁頓挫的美感說盡。至如所謂“霧斂寒江”、“斷浦沉云”、“斷云籠日”、“空簾剩月”等等詞境,都在注釋這一頓挫的美感。

郭紹虞《集解》談到對最后四句話的理解:“竊以為大河前橫,當即言語道斷之意。鈍根語本談不到沉著,但佳語說盡,一味痛快,也復不成為沉著。所以要在言語道斷之際,而成為佳語,才是真沉著?!逼湟陡尢m課業(yè)本原解》語:“此言沉摯之中,仍是超脫,不是一味沾滯,故佳。蓋必色相俱空,乃見真實不虛,若落于跡象,涉于言詮,則纏聲縛律,不見玲瓏透徹之悟,非所以為沉著也?!惫壬J為此論“似為得之”。

言語道斷,是禪宗的重要思想,僧璨《信心銘》(傳)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慮不畢。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泵罡唔斏喜蝗萆塘?,不二法門的基本內(nèi)涵就是超越分別見解,言語道斷,單刀直入,直接切入真實。

禪宗的“香象渡河”,與本品所謂“如有佳語,大河前橫”的境界非常類似。佛經(jīng)里有這樣一個故事:“如恒河水,三獸俱渡,兔、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過;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則盡底。”意思是兔子渡河是浮在水面上的,馬渡河半身在下,半身浮上,是半吊子。而香象(處于發(fā)情期的公象)渡河,則腳踏河底,截斷眾流。佛教認為,領悟的最高境界就是單刀直入,香象渡河,截斷眾流,成為禪家推崇的境界。如百丈懷海說:“如日月在空,不緣而照。心心如木石,念念如救頭。然亦如香象渡河,截流而過,更無疑滯。”北宋以來也為詩家之境界。如前文曾談到嚴羽論詩,推崇如李杜之“金鳷擘海,香象渡河”的創(chuàng)造,金鳷擘海,激浪奮飛;香象渡河,截斷眾流。此種“沉著”,乃從生命根性上做起的沉著。

五 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

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

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校注

高古至唐代,已經(jīng)成為一成熟的審美范疇。以之評詩論藝,已是常說。李白《宣城青溪》詩:“山貌日高古,石容天傾側(cè)。”白居易《與元九書》:“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蓖硖起ㄈ弧对娛健肪硪徽f到詩之“六迷”:“以虛誕而為高古,以緩漫而為沖淡。”又說詩之“七德”:“一識理,二高古,三典麗,四風流,五精神,六質(zhì)干,七體裁。”嚴羽《滄浪詩話》論“詩之九品”,第一為高,第二為古,將高、古放到突出的位置。在藝術批評中,高古也被推崇為重要境界。張彥遠《法書要錄》卷六引竇蒙《述書賦》云:“超然出眾曰高”,“除去常情曰古”?!对娂乙恢浮氛撛姡谒膭t中的第三“格”中,論前代詩謂:“晉漢高古,盛唐風流?!?/p>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畸人,奇異之人,通天之人?!肚f子·大宗師》:“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背苏?,乘宇宙之真氣。芙蓉,道教想象中升天之人常持之花。李白《古風》之十九:“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虞集存世文字多談到此,“秋水芙蓉華月上,春苕翡翠晚風輕”是其傳世名句。其云:“圣具大慈者,手執(zhí)妙蓮華?!?sup>又,《三茅山四十五代宗師贊》第七代宗師贊云:“采秀黃華,濯清素蕖?!?sup>乘真,祝允明書跡本作“乘云”。

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泛,度,經(jīng)歷,如人隨舟泛濫塵世稱為泛。浩劫:劫本是佛家計算時間的單位,以此說明事物的生成變壞的過程,一般以事物的成住到壞空為一劫,浩劫形容經(jīng)歷很長的時間。窅然,渺然,無形無跡。這二句,“泛彼浩劫”說超越時間,即古;“窅然空蹤”說超越空間,即“高”??折櫍赫f郛本作“空縱”,不同于他本,誤。

月出東斗,好風相從:東斗,斗宿,二十八宿之一。斗宿在東方,意味著是夜晚。蘇軾《赤壁賦》:“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p>

太華夜碧,人聞清鐘:太華,華山。道教以太華為神境,太華登仙是道教中的傳說。如《云笈七簽》卷一百六十六:“王喬受素奏丹符,乃登太華山,遇南岳。”人聞清鐘,清幽的鐘聲從太華的天宇中傳出,暗指來到一片天國,極言其高。虞集《雪中次陳溪山》:“太華高人觀物表,詩成先寄鶴飛來?!?sup>虞侍書詩法本、懷悅本“人聞”作“人間”,誤。

虛佇神素:虛者心也,佇者存也。神素,乃一點真心。此句意為歸復虛靜真素之心。脫然畦封:畦封,界限,畛域?!肚f子·齊物論》:“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道是沒有界限的,有界限則不為真道。脫然畦封,指超越塵世的欲望、語言、知識等人為的“界限”。虞侍書詩法本“脫然”作“脫焉”,與他本不同。

黃唐在獨,落落玄宗:黃唐,黃帝和唐堯。黃唐在獨,語本陶潛《時運》:“黃唐莫逮,慨獨在余?!币鉃闀r間淡去,茫茫太古就在當下。落落玄宗,意為融入玄奧大道中?!疤樟钊ヅ頋?,茫然太古心?!?sup>陶淵明《與子儼等疏》說:“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庇菁性娫疲骸爸幸棺鵁悖⒁魉贾裂?。身生堯舜后,意在羲皇前。然泯知識,經(jīng)時雪垂肩?!?sup>在心靈的浮游中忘懷一切,其中所體會的怡然自得,直覺羲皇上人。

延伸討論

時空的超越

作為一個美學范疇,“高古”在西方?jīng)]有對等的概念,它卻是中國美學的核心概念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不懂得“高古”,則很難理解中國藝術的精髓。

關于《二十四詩品》中“高古”的解釋,前代研究者多有發(fā)明。清楊廷芝《二十四詩品淺解》云:“高則俯視一切,古則抗懷千載?!鼻鍖O聯(lián)奎《詩品臆說》云:“高對卑言,古對俗言。”二人所言,大體道出了這個概念的意思。高與卑對,說空間的無限。古與今(俗)對,說時間的無限。高古,則指時空的無限。高乃空間的超越,古乃時間的超越。前人所謂“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正是此品所言之意。追求永恒時空的無限性的“高古”,與“寂寥”(《老子》所謂“寂兮寥兮”)一詞頗相似,寂,就時間而言,由時而至于無時,乃絕對靜止。寥,就空間而言,由空間而至于無形之世界,乃絕對空虛。寂者,無聲也。寥者,無形也。《集韻》卷十:“寂寞,無聲也?!薄都崱肪砣骸傲龋找??!奔帕?,其實就是純粹體驗中的絕對宇宙。

《二十四詩品》所言“古”,與“古質(zhì)而今妍”的審美傾向并無關涉,也不是為了復古。在中國傳統(tǒng)審美觀念中,“古”大概有三層含義:一指對傳統(tǒng)的崇奉,趙子昂所提倡的“古意”就屬于這種。二指一種藝術趣味,像《小窗幽記》所說的“余嘗凈一室,置一幾,陳幾種快意書,放一本舊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揮塵。意思小倦,暫休竹榻。餉時而起,則啜苦茗。信手寫漢書幾行,隨意觀古畫數(shù)幅。心目間覺灑灑靈空,面上俗塵當亦撲去三寸”,就是一種古雅的趣味,明清以來不少文人深染此一風習。三指一種超越的境界,通過古——這一無限時間性概念,來超越人時間性粘滯所帶來的束縛。而這第三層意思正是本品所要討論的思想,所謂抗心乎千秋之間。

“高”和“古”分別強調(diào)時間和空間的無限性。人不可能與時逐“古”、與天比“高”,但通過精神的提升,可以膺有此一境界。精神的超越可以“泛彼浩劫”(時間性超越),“脫然畦封”(空間性掙脫),完成精神性騰踔,從而直達“黃唐”——中國人想象中的時間起點,至于“太華”——空間上最邈遠的世界,粉碎時空的分別性見解,獲得性靈的自由。

虞集生平與趙子昂為至交,二人都致力于走出兩宋、恢復漢唐的審美趣味,都欣賞“古趣”,但趙子昂偏重于歸復過往,虞集論此卻有明顯不同,他更重視一種不古不今的永恒超越境界。虞集在《邵庵老人畫像自贊》二首其一中所說的“邈乎千載之下,而謂古今一時也”,正觸及這“脫然畦封”的冥思。

虞集論學論詩,極昌清麗高古之境。他心中的藝術境界如“翠藤彌天,竹樹綿密。古雪在山,敻絕人蹤”,具有絕去人跡、超越古今的獨特美感。元僧大笑隱(1268—1344)為其時高僧,虞集非常推重他的學說,笑隱有句云:“千年核桃里,覓甚舊時仁?!?sup>在虞集為其所寫行道碑中特別提出此詩句,在時空的背后追蹤生命的真實(實相),也是虞集的旨趣。

虞集在《三茅山四十五代宗師贊》中極言此超越時空的境界。第四代宗師贊云:“委形虛壇,合莫太始?!碧颊?,無始無終也,也即是對時間的超越。第十四代宗師贊云:“神憑虛生,至靈為寶。世塵紛揚,獨靜以保。時成返空,我知其歸。來無所欣,去無所悲?!碧摽杖胧溃o心對塵,無時空之際隔,無悲喜之情動,往來無絕,心如流水,此也是超越時空的高古。第二十八代宗師贊云:“土木之崇,時息時興。我行無為,彼夢有征。峨峨象帝,玉質(zhì)天粹。臨化俱返,孰執(zhí)其契?”正像《二十四詩品》中“流動”品所說的“來往千載,是之謂乎”,契合大化,返歸真源,無始無終,即此為高古之境也。

超越時空,追求永恒,通過時空的無限來丈量生命的價值,到高古寂歷中玩味存在的意義,這是中國古代審美意識的重要傾向。高則不卑,古則不俗。正像有人評倪云林的畫所說:“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樹影深?!?sup>這其實就是從高古的角度來評云林藝術的。石是永恒之物,人有須臾之生,人面對石頭如一瞬之對永恒,在一個黃昏,落日的余暉照入山林,照在山林中清澈的小溪上,小溪旁布滿青苔的石頭說明時間的綿長,夕陽就在幽靜的山林中,在石隙間、青苔上嬉戲,將當下的鮮活糅入歷史的幽深之中。虞集詩云:“時來石上自閑吟,解聽天風半空起?!?sup>天風浪浪,海山蒼蒼,都在石上閑吟中。

清人曾以“高古奇駭”來評明末畫家陳洪綬的畫。陳洪綬的畫真可以說是“高古”一境的典范。他的畫不類凡塵,總非人間所有,造型有強烈的非現(xiàn)實特征,給人陌生、新奇的感覺??此漠嫞缫娙σ?,他似乎只對捕捉遙遠時代的東西感興趣,畫面中幾乎非古不設,往往一個鎮(zhèn)紙,一個小小的如意,侍女澆水的花盆,都來歷不凡,銹跡斑斑,似乎都在向觀者傾訴:我是多久多久之前的寶物。他以怪誕的形式結(jié)構(gòu)(高)從空間上粉碎人們對事物凡常的見解,又以他畫中的突出的古淡天真的“古”,來掙脫人們當下的時間性迷思。

這樣的美學精神對傳統(tǒng)藝術影響極為深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宋元以來的文人藝術就是追求“古”的藝術。文人藝術家可謂常懷高古心,如在中國畫中,林木必求其蒼古,山石必求其奇頑,山體必求其幽深古潤,寺觀必古,有蒼松相伴,山徑必曲,著蒼苔點點。中國畫中習見的是古干虬曲,古藤纏繞,古木參天,古意盎然。在園林中,造園家不約而同地認為,園林之妙,在于蒼古,沒有古意,則無好園林。在中國園林中,多是路回阜曲,泉繞古坡,孤亭兀然,境絕荒邃,曲徑上偶見得蒼苔碧蘚,斑駁陸離,又有佛慧老樹,法華古梅,虬松盤繞,古藤依偎。如在書法中,追求高古之趣蔚為風尚,古拙成了書法之最高境界。在中國詩中,更以高古為出落凡塵之境。

“高古”一品,使我們從理論上對此審美情趣,有了更深的理解。

六 典雅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校注

典雅是一種優(yōu)雅細膩的審美呈現(xiàn),一種風流瀟灑的人格境界,所謂“幽深清遠,自有林下一種風流”。中唐以后文人意識崛起,典雅之義的變化,與此審美風氣的演化有關。此品造景、用語上都注意清雅寧靜的氛圍,所用入聲韻(平水韻屋韻),也易于造成短促利落的效果?!暗溲拧迸c前一品“高古”相伴而行,二者氣息有勾連,高古側(cè)重于時空的超越,而典雅則側(cè)重在淺近生活中的人生趣味?!抖脑娖贰返钠纺颗判?,頗有意味可尋。

“玉壺買春”四句:春,酒之代稱。唐人多以春代酒。岑參《喜韓樽相過》詩云:“三月灞陵春已老,故人相逢耐醉倒。甕頭春酒黃花脂,祿米只充沽酒資?!泵鲝堊粤摇墩滞ā肪砦逡短茋费a》云:“酒有郢之富春,烏程之若下春,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皆酒名?!贝涸诖艘喟抵复荷?/p>

“白云初晴”四句:雨后初霽,白云悠悠,清篁笛韻,幽鳥相逐。詩人沉醉此境,以松風澗瀑為音樂,攜琴而至卻不彈,枕琴而賞之。相逐:古今小品本作“相遂”,與他本不合,誤。眠琴,虞侍書詩法本作“眠云”,誤。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虞集有詩云:“香象渡河姑且置,端然聽得落花聲。”人淡如菊,陶淵明獨愛菊,故后世以菊為花之隱逸者也,以菊況淡逸之懷。

書之歲華,其曰可讀:歲華,即“歲之花”,時光流淌,陰慘陽舒,自然之物在在有變。心契大化流衍的節(jié)奏,也在在有得。將這樣的體會記錄下來,一定是可讀的佳章。此詩所描寫的境界,與“典雅”品頗相似。其曰:懷悅本作“其日”,與他本異,誤。

延伸討論

淺近中的典雅

《二十四詩品》中“典雅”一品表現(xiàn)的是中唐以來文人意識崛起所形成的新的審美風范。它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的理想,也是一種理想的人格境界。其中顯示出一些值得注意的新傾向,我將其視為一種新的“典雅觀”。

典者,經(jīng)典,典正,典重,可以稱為經(jīng)典之范式(典型)。此言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可以作為為人為學為藝之范式。典雅常常和過去聯(lián)系在一起,和權威聯(lián)系在一切,和格調(diào)、時尚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某種身份所逸出的風雅(如貴族氣)、某種權威所鑄造的范式(如經(jīng)典化)。但《二十四詩品》所論之典雅卻與之不同。

第一,這是一種不同于儒家合乎典正范式的典雅觀。

典雅與俚俗相對,意為典重雅馴?!对娊?jīng)》之大小雅,“雅”就有正的意思?!盾髯印s辱》:“君子安雅?!睏顐娮ⅲ骸罢忻赖抡咧^之雅?!彼?,“典雅”一詞,在先秦時就帶有雅正之義,強調(diào)思想典正溫雅,尤其重視合于儒家經(jīng)典的范式。如《孔叢子》卷二云:“子思曰:《書》之意,兼復深奧,訓詁成義,古人所以為典雅也?!薄段男牡颀垺んw性》云:“若總其歸涂,則數(shù)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典雅者,镕式經(jīng)誥,方軌儒門者也。”又于《定勢》中云:“模經(jīng)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薄罢卤碜嘧h,則準的乎典雅?!?/p>

然而,《二十四詩品》所言之典雅,與此明顯不同。如果說以《文心雕龍》為代表的“典雅”論者強調(diào)的是合乎規(guī)范,那么此中所重視的則是遠離俗韻,表現(xiàn)一種蕭散的、自由的、脫離物欲的氣質(zhì),是在純凈的本然的心靈中(“性”)顯現(xiàn)的典雅。

本品前四句寫道,玉壺載美酒,茅屋賞春色。坐中皆是佳士(茅屋就暗喻山林之士),放眼全是清流,絲絲春雨茅屋過,清清修篁四面圍。玉壺意涵清澈,所謂一片冰心在焉;買春深蘊瀟灑,生命苦短,人生幾何,酒中自寬,酒中自適!中四句又道,白云初晴,幽鳥相逐。雨后初霽,山林中氣息清新,光影綽綽于千年古潭上,幽鳥相逐于山林叢樹間。抱著一把琴來,在綠蔭下休憩,援琴初為聲,忽聽得飛瀑歷歷,正所謂“松風澗瀑天然調(diào),抱得琴來不用彈”(沈周詩),于是枕琴而眠,盡享與世界共成一體的天樂。末章寫道,大道不言,如落花輕下,無聲無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是不說話,而是心靈淡泊,蕩卻塵埃,如落花之于大地,契合無間。此時,人間鄙吝的欲望、名利的渣滓,都不知何在,惟有一顆真實的心靈(性)在宛轉(zhuǎn)。

薜荔可衣,不羨繡裳;蕨薇可食,不貪粱肉;箕踞散發(fā),可以逍遙。翛然與翠竹清流同韻,飄然與嶺上白云同游。這種典雅的旨趣,與喧囂、淺俗、艷麗等相對。它細膩而精致,有一種古樸溫雅的情致。又是遠俗的,古淡幽深,不落凡塵。其思想主要源于道禪哲學,這樣的典雅不是一種恪守經(jīng)典的端雅、忸怩作態(tài)的風雅、重視繁文縟節(jié)的文雅,而是一種縱肆的、野逸的情懷。

第二,這是一種不同于金谷、洛社之類的名士風流的典雅觀。

清楊振綱《詩品解》引《皋蘭課業(yè)本原解》云:“此言典雅,非僅征材廣博之謂,蓋有高韻古色,如蘭亭金谷、洛社香山,名士風流,宛然在目,是為典雅耳?!蔽鲿x石崇有金谷園,豪奢無比,往來多富貴之人。蘭亭燕集,千古風流,多為文豪相會。唐宋時退隱高官的洛社、香山之會,雖也有白居易、司馬光之類的雅逸之士,但他們的身份顯赫,不待多言?!陡尢m課業(yè)本原解》的解釋,以為典雅就是名士風流的顯現(xiàn)。這樣概括,并不允當。

古人有云:“凈幾明窗,一軸畫,一囊琴,一只鶴,一甌茶,一爐香,一部法帖;小園幽徑,幾叢花,幾群鳥,幾區(qū)亭,幾拳石,幾池水,幾片閑云?!庇钟兴^:“余嘗凈一室,置一幾,陳幾種快意書,放一本舊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揮塵。意思小倦,暫休竹榻。餉時而起,則啜苦茗。信手寫漢書幾行,隨意觀古畫數(shù)幅。心目間覺灑灑空靈,面上俗塵當亦撲去三寸?!保ㄒ陨隙尉姟缎〈坝挠洝肪砦濉端亍罚┐丝芍^名士風流型的典雅生活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的呈現(xiàn)。

在這典雅世界中,其人多為退隱高官、文壇勝流,其器多為玲瓏之古物,其居多為飲酒會琴品茶玩鶴之事,它還總是與風雅相連,身份、知識的標記若隱若現(xiàn),這樣的典雅并非普通人所能具有。

傳統(tǒng)的名士典雅每每流于賣弄風雅,絕俗常常淪為怨棄俗事的借口,山林之游也成為不關世事的托詞,追求古趣淡去了精神,惟剩下“古玩”,追求典雅,反而淪為一種無力感,以至矯揉造作,拿腔拿調(diào)。

唐宋以后,士風丕變。在道禪哲學等思想的引領下,典雅的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變化。《二十四詩品》“典雅”一品所表現(xiàn)的散發(fā)出濃厚“士夫氣”(此士夫,非士大夫)的格調(diào),雖然其中也包含溫軟細膩、精致沉靜的成分,但更強調(diào)融入世界的樂趣,指向大自然,指向心靈的自由。典雅不是身份的顯現(xiàn),文中的“茅屋”,與“金屋”顯然不同。在這里,典雅不是幽閣中的把玩,而是在天地中抖落精神。它是縱肆的、獨立高標的情懷,不是將自己抽離出這個世界,而就在親近世界、融入世界中得到。佛經(jīng)上說:“一切煩惱皆佛之惠?!本驮跓乐?,就在污泥濁水中,成就性靈中清凈的蓮花。這樣的典雅,是清靜而不清高,遠塵而不離世,精致而富有力感。正因此,在此品中,典雅有一種力量,一種抵制喧囂、抑制心魔的力量。小河中,大雨一來,就喧囂,就咆哮,而大海不增不減,永恒的寂靜。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就是這不增不減的情懷。他們所追求的是一種精神的自適,如八大山人所說:“凈幾明窗,焚香掩卷,每當會心處,欣然獨笑;客來相與,脫去形跡,烹苦茗,賞文章;久之霞光零亂,月在高梧,而客在前溪矣。隨呼童閉戶,收蒲團,坐片時,更覺悠然神遠?!?/p>

第三,這也不是一種清高的貴族式的典雅觀。

牛津大學藝術史教授柯律格(Craig Clunas)曾談到明中期以來中國文人中存在相當廣泛的“清高”(pure and lofty)現(xiàn)象,他們普遍有“清”的追求,不近俗務,不染世塵,隱然深山之中,又有“高”的情懷。他甚至聯(lián)系到羅馬帝國時的莊嚴神性來解釋這一問題,他們有高出世表的追求,在社會中具有崇高的道德表率作用,體現(xiàn)出士人高逸的品性。清高所透出的是一種貴族特性。他以文徵明為例,詳細論證了他的觀點。

文人藝術所追求的典雅并非“清高”,與柯律格所說的“貴族氣”正好相反。在道禪哲學的影響之下,他們更強調(diào)在樸素、平實、淺易、近物中培養(yǎng)的高出世表的精神氣質(zhì)。就像禪家所謂打柴擔水無非是道,他們要在淺近生活中體會真實。在物質(zhì)生活上追求樸素,反對奢靡。

他們在精神生活中追求不染世塵,但并不是提倡“貴族氣”;他們珍惜自己的性情清潔,并不等于要力證自己高出世表。山林中徜徉,典雅間顧盼,處處都有意,與萬物一例看、與眾生同呼吸,才是他們的根本追求。我在《南畫十六觀》討論文徵明時說:“衡山將生活充分的藝術化,也在藝術中極力保持生命的情趣,蕩卻貴族氣。他在小山叢樹中安心,在山林場圃中優(yōu)游。其文雅而不風雅,清凈而不清高,遠俗而不傲世。……他有詩吟道:‘茗碗清談渾欲醉,草檐紅日暖于春?!錆M了盎然的生活意味。他的藝術有濃厚的鄉(xiāng)野情趣、樸素情懷。他有詩云:‘平原膏雨潤芳華,村巷飛飛燕子斜。坐惜時光問花柳,相逢鄰里話桑麻。東風魚鳥欣忘我,落日牛羊自到家。車馬不到山徑絕,溪藤引蔓上籬笆?!@樣的詩,真有放翁的意味。他有詩云:‘橫笛何人夜倚樓?小庭月色近中秋。涼風吹墮雙梧影,滿地碧云如水流。’此詩曾為王漁洋所擊節(jié)稱賞,其妙也在淺近親切處?!?/p>

楊成本《虞侍書詩法》卷三錄《名公雅論》,其中述:“虞待制云:典雅、拋擲、出塵、瀏亮、縝密、淵雅、溫蔚、宏博、純粹、瑩凈”,以此為“詩之十美”。其中將“典雅”置于第一,可能出于虞集之手的《二十四詩品》,也重“典雅”,或與此有關。

七 洗煉

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緇磷。

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

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校注

洗煉,本指洗滌萃取,多與道教修為有關。宋蒲積中《山中伏日》:“蕭然水曲與山根,洗煉丹靈絕垢痕。世上炎炎三伏熱,難教熱到不爭門?!保ā豆沤駳q時雜詠》卷二十三)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六十八:“取作虎腦之法……多塵濁,當以湯水洗煉去垢,取令光明而無滓者可用?!被蜃鳌跋淳殹保蚣s《宋書》卷八十一《顧覬之傳》:“澡雪靈府,洗練神宅?!?/p>

一般來說,在詩學領域,洗煉是一種煉詞造境的方法。清孫聯(lián)奎《詩品臆說》:“不洗不凈,不煉不純,惟陳言之務去,獨戛戛乎新生。”楊廷芝《二十四詩品淺解》:“凡物之清潔出于洗,凡物之精熟出于煉。”然就本品強調(diào)的內(nèi)容看,并不在詞語的煉就之功,而主要在人的精神境界的淬煉。此篇大旨即可用“洗心”二字概括。一如莊子所說的“心齋”,《文心雕龍·神思》所謂“疏瀹五臟,澡雪精神”。藝術論中所說的“雪滌凡響,棣通太音”、“陶鑄性器,悅懌神風”,也即此意。

如礦出金,如鉛出銀:金從礦石中汰出,銀從鉛中煉取,人心靈的洗練也是如此,需要精心煉取,方有純凈超邁之致。此似儒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個體修養(yǎng)之主張。君子如玉,在石的切磋琢磨中得之。如礦,虞侍書詩法本、祝允明書跡本作“猶礦”。如鉛出銀,虞侍書詩法本又作“如鉛得銀”。

超心煉冶,絕愛緇磷:超心,精心,全心。絕愛,根絕愛憐之意,即舍棄、拋棄。《論語·陽貨》:“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蹦ザ涣滓砸娖鋱裕ㄈ荆┒痪l(黑色)以見其白。心靈的洗煉也是如此,洗滌塵埃,獨保清真,遮蔽去除,使本色得見。以本色之性去映照萬物,一片清明。虞集推崇“沖而不盈,涅而不淄”的美感。他說:“石之似玉者,不曰白乎!光芒璀璨,圭角之廉厲,非所謂白也,不曰堅乎!”

空潭瀉春,古鏡照神:空潭寂靜無波,古鏡錚亮不染世塵,用以比喻心靈的洗煉之功。禪宗常以澄潭月影來表達心靈之開悟。如宗密說:“虛隙日光,纖埃擾擾。清潭水底,影像昭昭。”瀉春,虞侍書詩法本、古今小品本作“寫春”,亦可通,“寫”通“瀉”。古鏡照神,祝允明書跡本作“古鏡照人”,與他本異,意不合,誤。

體素儲潔:體和儲均為動詞,存也,貯也。素、潔形容潔凈無染之心。返真:返歸自然的真元之氣?!肚f子·秋水》:“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返真,懷悅本作“月真”,誤。

載瞻星辰,載歌幽人:載瞻、載歌之“載”均為語首動詞。此二句描寫的是一種道教的境界。幽人逸士,巖棲谷隱。山空松子落,天凈孤月懸,以此突現(xiàn)清幽高逸的情懷。虞集《和陳溪山韻》云:“幽人慎素履,古道思獨往。瞋目登高臺,浮云不足上。丹砂煉仙骨,沆瀣濯神爽。遠懷澄江靜,耿若孤月朗。河漢自傾注,山川邈游想?!保ā兜缊@學古錄》卷二十七)詩意與本品頗相似。星辰,古今小品本作“星氣”,不合韻,誤。郭紹虞集解本亦作“星氣”。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今夜所見流水,流水中所映照的明月,還是舊時的月,還是那遙遠的歷史之前的流水。所謂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明月永在。此喻瞬間永恒之意。虞集《蘇武慢》十二首,其中一首描繪的境界類此:“霽景??眨旃庋:?,一體了無分別。便堪稱,六一仙公,千古太虛明月?!?/p>

延伸討論

濯煉精神

《詩家一指》之十科中第三為“神”,其言“變化詩道,濯煉精神,含秀儲真,超源達本,皆其神也”。其四“情”云:“于詩為色為染,情染在心,色染在境,一時心境會至而情生焉。其于條達為清明,滯著為昏濁?!币蝗缬菁f的:“無時無處,莫不通達條暢,無所滯礙,然后快于其心。”虞集認為,詩不能拒斥于色,必須表之物色,顯之理事,正因此,不可能無染。然而,染之在外,性不可染。濯煉精神,就是將真性之外的染著蕩去,如拂去外在的灰塵,使真性朗然,圓融活絡地顯現(xiàn),故而為“條達清明”。如果情粘滯于色相、義理、欲望,情離于性,如烏云遮蔽,以此情發(fā)之為詩,豈有不“昏濁”哉!

此品其實是對《詩家一指》“十科”中此二科的延展,主論濯煉精神,顯露真性。

本品要在人精神境界的凈化和超越,認為詩要做得好,必須發(fā)自本心、本性、本色。道家哲學認為人還歸自然之天性,就能得其真,人為知識、欲望、功利的因素左右,就會造成對天性的遮蔽。還歸本真、天性的過程,也就是去除這種遮蔽的過程,從知識的“有封”到“渾”的無分別,從嗷嗷地為世所用到“拙”的無用于世,從“物于物”的物我雙方互為奴役的狀態(tài)到“物物”的融通一體,這就是“心齋”、“坐忘”、“洗心”的結(jié)果。此可謂“洗煉”。而以禪宗為代表的中國佛教哲學,以一切眾生都有佛性為理論基石,認為人人都有個“如來藏清凈心”——一切眾生本來具有的清凈本然的覺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人與人是平等的,人人都有個“佛性”在,然而人心本凈,客塵所染,生出種種妄想。禪宗的南北兩宗雖然開出了不同的覺悟路徑,但就靜心潔慮這一點來說,是沒有差別的。而儒家哲學乃“成人之學”,重視靜、凈二字,強調(diào)通過精神的養(yǎng)煉,切磋琢磨,而使性靈玲瓏溫潤起來。而對中國人的審美生活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楚辭,也將精神的清凈作為人生命價值的根本?!段男牡颀垺け骝}》說:“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皎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屈原奉“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為圭臬,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為性靈之追求??傊袊幕軐W中有關“洗心”的思想,成為“洗煉”一品的思想基礎。沒有這樣的文化,也不可能出現(xiàn)本品的思想延伸。

本品說:“空潭瀉春,古鏡照神?!碧K軾說:“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倍娒枋龅乃枷胧且恢碌?,都涉及傳統(tǒng)美學的“虛靜”理論。

虛靜理論雖然來源復雜,儒、道、墨、法諸家均有所論,然其理論影響最大者,當推道家。老子的“致虛極,守靜篤”,是關于“虛靜”的最早表述。歸于道,不是來自于知識的揀擇,而是返歸于心靈中虛靜之體驗,要“滌除玄鑒”——蕩滌心靈中塵埃,從而去“玄”“鑒”,去映照、契合大道之精髓?!肚f子》一書對“虛靜”理論闡發(fā)頗細密,如書中說:“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被貧w潔凈空靈之心靈,將遮蔽的東西蕩去,發(fā)明生命深層的“本明”(白),這時,“吉祥的鳥兒就會落到你生命的枝頭”(前一個“止”為棲息意,后一個“止”為語氣詞)。又說:“虛則靜,靜則動?!鼻f子將“虛靜”分為三個層次,一是“虛”(動詞),即心靈的虛廓,所謂“心齋”、“坐忘”、“非己”、“忘物”、“形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都是“虛”之功?!办o”是在“虛”之蕩滌過程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也就是心靈中“本明”狀態(tài)的歸復,人的“性”的回歸。這個“靜”不是與外在喧囂相對的環(huán)境之安靜,也不是與躁動相對的心靈之平靜,而是一種至靜至深的體驗,也就是老子所說的“歸根曰靜,靜曰復命”,是對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發(fā)明。而第三個層次是動,其意并非指外在的運動,而是與天地精神的契合。所謂“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達到體驗的最高境界。老莊所言之“靜”,是作為根、體之“靜”,是超越動靜關系之靜,是一種絕對的體驗境界。它與《周易》的“翕辟成變”、“陰陽互動”之靜是不同的,那是動靜相對關系中的“靜”。

中國美學講“澄懷觀道”、“澄懷味象”(宗炳語),講“疏瀹五臟,澡雪精神”(劉勰語),講“胸次灑脫,中無障礙,如冰壺澄澈,水鏡淵渟”(吳寬語),講“忽焉而淡,忽焉而濃,究其胸次,萬象皆空”(鄭板橋語),都是在傳統(tǒng)哲學的大背景下產(chǎn)生的,使之成為中國美學中最有特色的學說之一。

《二十四詩品》,將虛靜說的理論精髓貫徹在其敘述中?!跋礋挕逼分袑⒃姷膭?chuàng)造,歸之于一個內(nèi)在本明的發(fā)現(xiàn)過程。其要義,一在去蔽,所謂“超心煉冶”;一在歸真,所謂“乘月返真”。這正是莊子“虛則靜,靜則動”的虛靜理論所強調(diào)的內(nèi)容。這一思想在《二十四詩品》其他諸品中也有涉及。如“沖淡”品所言之“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高古”品所言之“虛佇神素,脫然畦封”,“勁健”品所言之“飲真茹強,蓄素守中”,都是虛靜觀的不同表達?!对娂乙恢浮贰笆啤敝械摹熬场庇性疲骸耙嘁蚱涮撁鲀裘?,而實悟自然。”“虛明凈妙”一語,正道出了“靜”之心靈本體的內(nèi)核。

作為一位講學家,虞集雖然主張會通朱陸,然對陸象山的心學思想尤有所重,他的主“靜”論受心學影響甚深。他論學重視“虛靈不昧”的靜之本體的創(chuàng)造。他說:“心之本體,虛靈不昧,未有不明者也?!?sup>這一“靜”的本體是永恒的、純粹的、絕于對待的。他說:“吾聞學仙者,煉氣以養(yǎng)神,煉神以養(yǎng)虛。余陰不存,純陽粹明,熙熙然其常春也,無四時之辨焉。”他對道教的成仙之道有濃厚的興趣,其實,這永恒無妄想的靜心,就是他的仙境。由此真一本體出發(fā),方有大機大用。

他在《大本堂記》中說:“人之受命于天,與血氣俱稟而生,其為性本靜也。知識生而情欲作,接于物而動者,紛至疊起,互為應感,反復相因于無窮,雖夢寐休佚之頃,其憧憧者未嘗小止而定也,是以一往而不復,倒行逆施,謬迷顛沛,以終其身,而莫知反其本原者多矣。彼為佛老亦或知此以為憂,乃為絕物壁立以自勝……今夫天道之行,必有斂肅以啟發(fā)生之機,人之為學,何可無所涵養(yǎng)以為動而泛應之地乎?茍自始及終,無一息之靜,則隱微之間,動機之發(fā),亦何以察其辨而致其力?況于風靡瀾倒、潰冒沖突而后從而制之,將何及乎?”這段話幾乎可以作為本品的理論背景來對待,它所表達的思想正是本品所申述的。

虞集的主靜論還有道教因緣。他在《靜明齋贊》中說:“外物不接,內(nèi)欲不起。碧空澄渾,明月秋水。”他以“孤峰接云海之空明,白日映江潭之澄澈”為心靈至高境界,所謂“空明”、“澄澈”成為他學說的標志之一。他在《三茅山四十五代宗師贊》中詳細談到這一思想,如其云:“委形虛壇,合莫太始”(四代宗師贊)、“人以腹實,我以虛寧”(八代宗師贊)、“茂松清泉,亦復何須?冥心合真,樂出太虛”(十一代宗師贊)、“至神合虛,應物無跡”(十二代宗師贊)、“神憑虛生,至靈為寶。世塵紛揚,獨靜以保。時成返空,我知其歸,來無所欣,去無所悲”(十四代宗師贊),等等。

“洗煉”品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理論點是瞬間永恒觀念。正如上引虞集所論,“靜”是永恒的。此品十二句,每四句一個意義單元,前四句談精神的洗煉本身,中四句談虛靜問題,而末四句的內(nèi)容表面看與整篇有些脫節(jié)。一連串的意象使人理解產(chǎn)生困難。幽人空山之中,又有滿天星辰,在這空茫的宇宙中,遠離塵寰,時間似乎也凝滯,但見得一丸冷月,照在深林中的空潭。詩人似乎在發(fā)問,這眼前的月,還不是那舊時的月?這林中的水,還不是那千千萬萬年以來的水?緬邈的世界在向我敞開,綿延的時間正與我對接。我就在這當下,這目前,將自己靈動活潑的心,糅進了無限的時空中。它所表現(xiàn)的思想正如李白《把酒問月》的詩境所陳:“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此品中鑄就的“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警句,五百多年來為無數(shù)人所引用,給無數(shù)的藝術家、詩人以生命存在的啟示。清吳錫麒說:“夫羚羊掛角,滄浪托之微言;明月前身,表圣標其雋旨。探詩人之奧,窺作者之藩,莫不冥契圓靈,旁通定慧。”將其與嚴羽之“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并列為兩大詩禪相通之例證。清張商言說:“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謂以禪喻詩,莫出此八字之妙?!?sup>其所言極是。禪宗有所謂蓮臺香靜蒲團破,明月前身證喜歡,與此說相合。禪家以“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為第一境;以“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為第二境;以“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為第三境。這“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與“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所言之境正相合。此即是對瞬間永恒境界的發(fā)現(xiàn)。瞬間永恒,就是沒有瞬間,沒有永恒,就是對時空的超越,進入到一種絕對體驗(或稱純粹體驗)之中。

蕩滌一切束縛,將生命的本明從遮蔽的狀態(tài)中拯救出來,臻于瞬間永恒的境界,從而洞見生命的真實,這是洗煉之極致境界。

八 勁健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

飲真茹強,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

天地與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實,御之以終。

校注

勁健作為一個藝術批評概念,六朝時就有使用。在書法中,虞世南《筆髓論》引王羲之云:“每作一點畫,皆懸管掉之,令其鋒開,自然勁健矣。”在繪畫中,釋彥悰《后畫錄》云:“筆力勁健,風韻頓挫,模山擬石,妙得其真?!薄稓v代名畫記》卷十評韋子:“工山水、高僧奇士、老松異石,筆力勁健,風格高舉?!痹谠妼W中,唐皎然《詩式·辨體有一十九字》:“題材勁健曰力?!眲沤?,是一種雄健有力的境界。

“行神如空”四句:極言勁健之爽直闊大之特點。勁健之神氣運行如寥落長空,無所滯礙,又如一彎虹霓橫跨天際,又如山峰高聳,直插云霄,狂風大作,云雷滾滾在其中。勁健的核心是具有無窮的張力。懷悅本“行神如空”作“行空如神”,誤?!白咴七B風”一句,懷悅本作“走雷”,虞侍書詩法本作“走雪”,楊成本、說郛本、津逮本作“走云”。相比較,還是以“走云”意較適當。

飲真:飲領自然之真氣,如“沖淡”品之“飲之太和”。茹強:涵容自然強勁之力。茹,涵容,包括。蓄素:蓄聚樸素之心。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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