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但什么也不說,
只看你在對面微笑。
我愛你,只有我自己知曉,
無須了解你對我的想法。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隱隱的憂傷,
那未曾化作痛苦的憂傷。
我發(fā)誓:我愛著你,
雖不懷抱任何希望,但幸福并非虛妄。
只要能夠見到你,我已心滿意足。
這一切就已足夠。
《雛菊》——阿爾弗萊·德·繆塞(法)
01
葉一朵五年戀愛葬送的那一天,是在易曉生的家里度過的。
易曉生當時正在專心致志地打LOL,和他工作時候的狀態(tài)如出一轍,一臉肅然,眉頭微皺,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身后地板上哭得涕淚縱橫的葉一朵完全淪為了背景,終于以他重重地放回了鍵盤為止,他轉過椅子,虛踢開了盤坐在地板上抱著紙巾盒的葉一朵,又停了停,頗為無奈地彎腰將地板上的紙團一一撿起,扔進紙簍,一邊說道:“你哭得我輸了?!闭f罷走向開放式的廚房。
易曉生家的廚房和客廳是聯(lián)通的,采光尤為好,做設計出生的他,喜歡干凈明朗的調調,淺灰色的廚房墻壁上,掛著一排白色的咖啡杯,正中間的卻是一只粉色的卡通馬克杯,是葉一朵的專用杯,一眼望去十分醒目,因為實在是……格格不入。易曉生取了一只咖啡杯,又取下了葉一朵的那只專屬杯,走了幾步到了咖啡機面前,按下了start按鈕,咖啡機發(fā)出了嗡嗡的攪拌聲,葉一朵抽噎的聲音隨即被淹沒。易曉生轉身看了地板上肩膀聳動的葉一朵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往她的專屬杯子里倒了半杯熱水,又擰開一旁的礦泉水瓶,往里摻和了半杯涼水,以手腕為圓心轉了轉杯子,勻了勻。很快空氣中彌漫起香濃的咖啡味,易曉生端著兩個杯子走到了葉一朵跟前的茶幾旁,將葉一朵的杯子放在靠近她的位置,自己捧著咖啡坐在了沙發(fā)上。
葉一朵聞著空氣中的咖啡香氣,堵塞的鼻子一下子也通了,沖著易曉生道:“我要喝咖啡,才不要喝白開水!”
易曉生置若罔聞,微微嘆了一口氣:“做事情,要專注?!?/p>
想起這話葉一朵未必明白,頗為無奈地又補充了一句,“失戀要有失戀的樣子?!?/p>
完全忽視了易曉生話中的嘲諷,只是聽見“失戀”二字,葉一朵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哭了兩聲覺得嗓子的確有點兒干,抽泣著拿起一邊的水杯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抹了抹淚痕,看著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的易曉生,氣不過,埋怨道:“每次我受委屈,你都這樣,易伯伯易阿姨不是讓你這樣照看我的!”
這話一說完,本在沙發(fā)上擺著一個舒服無比的姿勢的易曉生坐了起來,慢條斯理道:“你這話就不對了。小朵,我爸媽出國前是讓你們家照顧好我,你爸媽對我那真是不錯,可讓我照顧你可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了,你不會是失戀覺得自己沒有人要,訛我吧?”略一頓,好似想起來什么似的,驚訝地看著葉一朵說“你……這是……新一代碰瓷?”
這次輪到葉一朵愣住了,從小她的反應就比較慢一些,易曉生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可是在她面前一旦說起理來從來不輸任何人,而且易曉生一直是一個高度“低智商歧視癥”患者,和葉一朵講道理本身,就讓易曉生覺得自己很低智商。等到葉一朵理順了易曉生的話,易曉生已經(jīng)又躺在沙發(fā)上了,她只好丟了一個靠枕過去。易曉生看都不看,抬手接住丟來的靠枕,隨手壓在脖子后頭繼續(xù)刷手機,看著手機屏幕道:“你倆這次又是怎么啦?”作為和葉一朵從小一起長大的易曉生來說,她的戀情是在他的注視下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最后凋零的。
葉一朵沒有像往常那樣痛斥程然,空氣中能聽見她抽泣的聲音,她說:“曉生,他不要我了,他去美國了,我們分手了。”
易曉生有些意外地問道:“你才知道?”
葉一朵換了個姿勢,索性跪在地板上,隔著沙發(fā)背一把拽住易曉生的衣領道:“你早就知道啦?為什么不告訴我!”
說罷眼淚又掉了出來,在承受失戀的痛苦時,又一次嘗到了友情背叛的滋味。
易曉生頓了頓,冷靜地掰開了葉一朵攥著自己衣襟的手,終于流露出些許心虛道:“我……我以為你是知道?!?/p>
這話無異于火上澆油,在遭受愛情和友情的雙重背叛后,她的智商也明顯地被人碾壓了一次,道:“我我我知道個鬼啊!”
易曉生似乎對她這樣的態(tài)度習以為常,平靜地說道:“繁蒼樓,我?guī)闳コ??!?/p>
繁蒼樓是葉一朵最喜歡的飯店,因為太貴,兩人倒是不常吃,所以每次易曉生得罪了她都會選擇那里賠罪,一賠一個準兒。
葉一朵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易曉生完全不把自己的智商放在眼里,又氣又傷心地質問道:“你當我是傻的嗎?你當我很蠢對嗎?”見易曉生一副“竟然被你發(fā)現(xiàn)了”的表情,有些得意地補充道——“繁蒼樓是要預訂的呀!”
易曉生嘆了口氣,將手機塞進褲袋,走到玄關處,一邊穿鞋一邊道:“我剛剛手機訂了。”看見葉一朵從地板上起身走來,便將葉一朵的鞋子并攏又轉了個向,使得鞋尖對著自己方向。
葉一朵點點頭,覺得易曉生做事還算周道,把腳塞進鞋子里,一邊哽咽道:“那個,對了,叫上你的女朋友吧。”
易曉生拿起玄關柜子上貝殼里的車鑰匙,漫不經(jīng)心道:“分手了?!?/p>
葉一朵嘴巴有些合不攏,驚訝地看著易曉生,油然而生一股子敬意,雖然這位還從未謀面的女生已經(jīng)從易曉生的人生舞臺離開,但是易曉生竟然能如此的云淡風輕,相比較自己剛剛的一系列表現(xiàn),所以她麻利地擦了擦眼淚,道:“我還沒抹BB霜?!?/p>
易曉生頭也不回道:“沒必要,你是條漢子。”
葉一朵覺得哪里不大對,可又說不上來,于是訥訥地跟在易曉生后頭。在前往易曉生車子的路上,她還在慣性地抽泣著。因葉家和易家是鄰居同住一小區(qū),兩家又挨著,住了這些年,小區(qū)里的鄰居之間都很熟悉,所以出門遛狗的張大媽看見了這倆孩子——易曉生一手拿著車鑰匙一手插在灰色休閑褲的褲袋里,葉一朵咬著嘴唇不大樂意地跟著,嘴里還念叨著別人聽不清的話,活脫脫一個哥哥帶著正在傲嬌著的妹妹,而這種情形又十分常見,因此張大媽在看見臉上淚痕未干的葉一朵的時候,笑著道:“朵朵啊,你又和小易吵架啦?哎呀呀,讓他請你吃好吃的?!?/p>
易曉生雖然對葉一朵十分冷靜毒舌,但這小子自小家教很好,他站定腳步,剛剛對葉一朵不耐煩的神情早已消失無蹤,換作一副十分乖巧謙遜的模樣道:“張阿姨吃過沒有?”
張阿姨的臉笑成了一朵花,一邊拽著她家的金毛一邊對易曉生道:“等我女兒回來一起吃。曉生啊,爸媽不在國內,你沒飯吃來阿姨這兒吃!”說罷又回頭見葉一朵,儼然一副易曉生親媽的態(tài)度道,“小朵啊,你得幫小易多留心留心對象啊?!?/p>
易曉生和葉一朵對視了一眼,又與張阿姨說了幾句,張阿姨才拉著金毛離開。易曉生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又看了一眼還在擦眼淚的葉一朵,自己坐回了駕駛位,系好了安全帶,發(fā)動了車子。
葉一朵情緒平靜了許多,看著不遠處的張阿姨,突然問道:“你交往過那么多個女朋友,但是大家都把你當作需要保護的小伙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易曉生嘴角一?。骸皼]有確定之前,不要讓她接觸你自己的圈子,這都不懂?”高深莫測的表情,讓已經(jīng)離開校園很久的葉一朵不由得想起,旁邊的這位從小到大都是以學霸形象行走于同學朋友七大姑八大姨之間的。那些在葉一朵看來都沒法認識的語句、公式,到了易曉生手里從來都是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所以他時常說的那些理論讓葉一朵醍醐灌頂,卻又那么的順理成章。
葉一朵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什么易曉生這些年自稱談了很多個女朋友,她卻從來沒有見過,因此不但周圍人,連她自己,也覺得易曉生是一個青澀的沒有任何戀愛經(jīng)驗的男子。想到這里她恨恨地瞥了一眼易曉生,隨后想起了自己,嘆了一口氣道:“所以我這些年雖然只談了一次戀愛,但是大家都覺得我是戀愛老手。”
易曉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右手手腕離開方向盤,手背蹭了蹭下巴,笑了一聲:“我們做設計的,成稿前,不都要畫很多次草圖?”末了,停了停,側過臉真誠地問她,“戀愛婚姻也是如此,有些人在一個人身上不斷練習,有些人換著不同的人練習,明白嗎?”
葉一朵側臉看了看易曉生,眼中含著淚珠,答非所問道:“我就是喜歡他,就是想讓周圍人都曉得他!”她想起她和程然認得的時候,想起他在籃球場上的身手,想起他在圖書館里的側臉,想起雨天里他等在她的宿舍樓下……那些屬于她的回憶,就在他的一走了之里支離破碎了,碎的連渣都不剩,葉一朵雙手捂著臉,伏下身來,肩膀不斷地顫動。
這一次易曉生沒有揶揄他,他看著路況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閃了閃,從什么時候起,他對這邊副駕上的姑娘動的心呢?他不知道,也沒法算,他和她認識十余年,就像人要喝水一樣自然而然,沒有轟轟烈烈的某一瞬,就像他給人的感覺總是成熟穩(wěn)重的一般。或許也正是如此,他總是錯過她。
易曉生的右手落回到方向盤上,輕輕地打了個方向,一切都是那么的悄然無聲,路燈和電線桿將他的視野分割成很多片,好似這沿途的街景是他唯一的伴侶。
02
葉一朵自小成績不好,理科尤其差,葉母常常質疑她的智商指數(shù),尤其對比了發(fā)小的孩子易曉生后,更覺得她智商十分之低。就是這樣的一個連母上大人都覺得她笨的姑娘,卻有著讓眾人有口皆碑的樂觀精神。面臨自己理科從未及格過的狀況,從高中起,葉一朵就奠定了人一定要做擅長的事情的價值觀,于是她所有的訂正試卷都由易曉生來做,理由是自己做了也還是會錯。易曉生曾經(jīng)用木桶理論來教育過葉一朵,告訴她短板是致命的,但是葉一朵顯然不這么想,她告訴易曉生,如果木桶有短板,那么就得把這個木桶放倒好了,這個理論讓易曉生無法反駁,于是承包了她所有的理科作業(yè)。而葉一朵立志成為一個暢銷書作家,并且至今……尚未成名。
在失戀的事情上,葉一朵充分發(fā)揚了自己樂觀的長處。每晚難以入眠,埋怨、恨意、悲傷總是如期而至,當她站在鏡子前看著腫起的眼袋,黑色的眼圈,深深感覺到昨天易曉生來家里拿快遞看見自己被嚇到絕對不是裝的。易曉生走前跟她只跟她說了四個字——“小朵,嘖嘖……”
當愛情已經(jīng)離開,她難道連臉都不要了嗎?葉一朵洗了一把臉,抬起頭直起身,決定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讓自己振作起來。
葉一朵穿著一套極其標準的跑步套裝出現(xiàn)在小區(qū)路上的時候,易曉生剛好回來,他透過后視鏡看見與自己車擦肩而過的葉一朵,嘴角忍不住浮了浮。
他的后備箱里放著一只大的紙箱,里頭裝著他工作三年來的辦公用具。頂尖的工作環(huán)境、領導的賞識、不錯的薪水三年來的勤奮努力平步青云指日可待的易曉生,遲早會離開這家設計院,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么快。沒有人知道做這個決定的導火索,僅僅是葉一朵和程然的正式分手。從他意識到自己喜歡上這個笨到驚天動地的姑娘的時候,他連競爭的資格都不曾有過,而此刻,他終于來到了起跑線上。對于易曉生來說,他最大的夢想是做一個出色的設計師,然后讓葉一朵可以不用為了生計,去任性而痛快地寫那些她喜歡的文字。
葉一朵跑第二圈的時候,步伐速度已經(jīng)和走路沒有什么區(qū)別了,一邊氣喘吁吁,步履還有些凌亂,顯然是這些日子不鍛煉身體的必然結果。易曉生毫無壓力地大步走在她旁邊也不會掉隊:“黑眼圈淡了?!币讜陨恼f話風格永遠是用最簡短的文字表達最核心的內容。
葉一朵面露驚喜,正要笑,沒想到嗆了風,猛烈地咳嗽了起來,邊咳嗽邊道:“皮膚……是排毒器官……不是吸收……吸收器官,所以……我馬上就會油光水滑……”
易曉生一邊幫她拍著背,一邊糾正道:“油光水滑是形容動物皮毛?!?/p>
葉一朵直起身推開易曉生拍著自己背部的手,瞪著他道:“我一個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呵呵,漢語言文學你大概不懂,就是中文系!我一個中文系畢業(yè)的會不如你這個蓋房子的懂?我現(xiàn)在雖然是槍手,但是我不久就會成為雜志社的頂梁柱,日后必然成為各家出版商、影視公司哄搶的燙手山芋!”易曉生似乎要對“燙手山芋”四個字加以點評,想了想,還是生生咽了下去,表情很是精彩。葉一朵頓了頓道,“我的意思是我即將炙手可熱。”易曉生舒了一口氣。
兩人并肩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小區(qū)兩邊的樹木郁郁蔥蔥,偶有一兩家的花園里開著色彩鮮艷的花兒,他們的影子被穿過樹葉的零碎陽光投影在柏油路上。
“你怎么這么早就下班啦?”葉一朵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此刻才四點整??匆娺@只表,葉一朵不等易曉生回答,又跳到了她自己想說的話題上,“這只表還是我們高中的時候,你獲得物理競賽金獎的時候,送給我的禮物。你還別說,走了這么多年,就沒壞過。”葉一朵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左手手腕的表盤,補充道,“瑞士的表,質量就是好?!?/p>
易曉生落在她手腕上的目光溫柔似水,想起自己得到了那筆獎金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要送給葉一朵一份禮物,而手表是最容易默默伴隨著主人的最佳選擇,想起從前的種種情愫,他突然輕輕笑了笑,回到剛剛的話題,緩緩道:“我辭職了?!?/p>
葉一朵從表盤上抬起的目光里充滿了驚詫,嘴巴微微張開,隨后轉過頭看著易曉生,目光由驚詫又變成了同情,她帶著些顫抖的聲音道:“太慘了,我倆太慘了。一個被男人甩,一個被公司甩。”她看著易曉生的眼睛道:“你成無業(yè)游民了,你爸媽知道嗎?需要我保密嗎?以后還有錢吃東西嗎?你不能請我吃東西了,我現(xiàn)在又沒有錢,哎呀,我又得看我媽媽眼色了?!币娨讜陨槐菊?jīng)地點頭,她也捂著嘴巴連連點頭,眸子里透出堅定的目光,表示一定會幫他守住秘密,好似得到了某一個重要的任務。
易曉生寬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故意打趣道:“都‘燙手山芋’了還怕什么?”說完這話他罕見地彎了彎嘴角,傍晚的春風吹過,他想著暖風熏得人要醉怕不過是如此罷了。
葉一朵耷拉著頭,此刻她十分憂心,因為在她的觀念里,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下崗了,易曉生也不會失業(yè),她覺得易曉生此刻一定是在強顏歡笑,因為一個從小到大拿獎學金拿到手軟的優(yōu)等生失業(yè)了,其打擊可想而知有多大。她不顧易曉生的揶揄,擠出笑容,踮起腳尖,拍了拍易曉生的右肩道:“別怕,雖然我現(xiàn)在還是個槍手,但是我能賺點錢,我現(xiàn)在鍛煉身體,很多護膚品都不要買了,也省了不少開支。而且我只要告訴我媽媽我最近吃的多,她可以多給我點錢,大不了看她臉色好了。你放心,只要我有十塊我可以分你五塊!”說罷她豎起一只手,努力將五個手指張開到最大。
易曉生突然有些恍惚,眼前這個扎著馬尾辮,穿著運動裝,脖頸處還滴著汗珠的葉一朵,好像與多年前他的高中時代里的影像,完全重合了起來。
葉一朵見他不答話,想了想,生生縮回了中間的三根手指頭道:“六塊,六塊給你花?!?/p>
易曉生看見她認真的模樣,內心某一處被狠狠戳了戳,他曾經(jīng)很多次問過自己,到底喜歡眼前這個人什么呢?似乎他自己的長處在她身上找不到一星半點,想到無果的時候,他告訴自己有些人喜歡同類,有些人就注定喜歡自己身上沒有的東西,比如她莽撞的熱情,直接的思維、遲鈍的反應以及再干凈不過的善良,她皓白的牙齒,調皮的馬尾,是他靜如湖面的世界里那么一點色彩。
葉一朵見他還不說話,右腳狠狠踩了一下他的左腳尖,見易曉生臉上有吃痛的表情,老大不情愿道:“七塊,我雖然比你瘦,吃的比你少,但也是個女人,是不能再多的了?!?/p>
易曉生對她這樣的思考方式已經(jīng)見怪不怪,并未搭理她,故意裝作嫌棄的樣子道:“一身的臭汗?!?/p>
葉一朵嗅了嗅胳膊,道:“是出了很多汗,但不是臭汗,麻煩你注意點用詞!我回去洗澡了!”一邊小跑起來,轉身看了看易曉生,豎著六的手勢,道:“那六塊哦,我只能分你六塊?!?/p>
易曉生站在梧桐樹下,扭頭要走。
葉一朵想起來什么似的,又折了回來,湊近易曉生,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道:“那你記得,你花老子的錢,以后就要聽老子的話?!闭f著她用食指戳了戳易曉生的胳膊,然后自己點頭嗯了兩聲,自顧自幫易曉生回答了,滿意地再回頭快速往家的方向跑了去。留下一臉無奈的易曉生,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低頭看了看被她戳過的胳膊,似乎有些微微發(fā)麻,他抬起右手,往左臂上戳了戳,收回右手之際,用手背蹭了蹭下巴,然后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葉一朵沖完澡后,接到了編輯的電話,才發(fā)現(xiàn)離截稿日期竟然還有兩天,她一邊點頭哈腰地表示已經(jīng)寫好了,只不過筆記本丟在了朋友家,她只需要去拿筆記本,稿子什么的分分鐘就能發(fā)給對方。編輯倒是沒有拆穿她,怕是聽類似的借口聽了很多回,只是淡淡地留下了一句:“做槍手,就得有槍手的覺悟,等到你是大作家了,拖稿就是你的福利了。”
葉一朵無力反駁,頭上搭著浴巾,濕嗒嗒地坐在書房里的電腦前,屏幕里的文檔空空如也,只有一個標題——愛情于你,可有可無。
她看著這八個字,任由光影投射在她的眸子里,運動后的無力感緩緩布滿了整個身體。她將雙腿收回椅子上,弓著身子將膝蓋抱在了懷里,窗外的燈火間斷地點亮,她的書房里漸漸暗了下來,只剩下了屏幕的細微亮光,很快,屏幕進入了保護模式,暗了下去,樓下路上有汽車壓過路面的聲音,在她聽來都那么的清晰。她明白,程然是真的離開了自己,這一次,不是他們少不更事的爭吵,也并非誰心血來潮的惡作劇。她曾經(jīng)覺得愛情只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并非致命,因此那位著名的情感作家看中了她潑辣且流暢的筆力,雜志中的那個欄目也持續(xù)著人氣。葉一朵的下巴擱在膝蓋上,看著深藍色的夜空,白色窗戶沒有關上,海水藍的麻布窗簾似乎被調皮的少女吹著,輕輕撥動著,她突然覺得,對于外物的斷舍離,是基于自我的自信和肯定,而從一開始,她就將程然視為了自己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是的,或許正因為如此,程然才會選擇不告而別這種簡單卻又可以最快速度達到目的的方式。
葉一朵胡亂擦了兩下頭發(fā),空氣中安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她開始反思,自己到底給了程然多少壓力,才會讓他不堪重負忙不迭地離開?對于愛和被愛,她顯然不是一個合格者,那又憑什么說愛情可有可無呢?
她又走到小區(qū)的路上,開始快速地大步地行走,穿過小區(qū)的樹冠下,走出小區(qū)門口,街道上的車來車往,推著車的小攤販,燈火輝煌的路邊店鋪……她穿過它們,以自己最快的行走速度,她的身影在地上速度地明暗交替著,她知道自己無法割舍掉這樣的一段感情,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打包放在一個密封的盒子里,貼上封條,藏在心底里的最深處,不去觸碰它,永遠、永遠……她何嘗不明白,這樣的做法很“鴕鳥”,但是眼下,這是她能繼續(xù)生活、適合自己的唯一方法。好在她的生活并非那么糟糕,想到還有易曉生這樣的朋友,覺得老天還是寵愛自己的。
當葉一朵再折回小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大汗淋漓,半干的頭發(fā)濕了干,干了又濕,她瞧著路燈下一手卷著雜志,一手抄在口袋里慢慢悠悠往家走的易曉生,感慨真是不能念人,剛剛想起他這會子就遇到了他。這樣安靜的夜晚,她突然放慢了腳步,她不是頭一次看見易曉生的背影,這些年來他的走路姿勢從來沒有變過,只是長高了而已。她有些恍惚,那些關于這個背影的主人的回憶,一下子浮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據(jù)說葉一朵還在娘胎里的時候,易曉生的親娘便已經(jīng)開始教育易曉生要如何如何照顧即將出生的妹妹。這件事情易曉生自然是沒有印象的,只是聽兩位母親聊天說起過,但是在今后漫長的歲月里,葉一朵堅持認為這件事情肯定有,并且表示易曉生當時不但答應而且點頭,形容得惟妙惟肖,易曉生懶得與她計較,于是這件事情便成了葉一朵每次不想做什么事情讓易曉生代勞理直氣壯的借口。
長大了一些,葉母看著易曉生學鋼琴,于是也讓葉一朵去學,通常葉一朵被監(jiān)督的主要途徑是樓下的媽媽聽著樓上房間里她的琴聲,為了偷懶,她懇請易曉生翻窗戶來自己書房,并且關照無論如何不要彈得太流暢,然后自己趴在地板上看小說。
上學的時候,她一直仰望著易曉生每年都會站在主席臺上領獎,她作為鼓掌的一員心不在焉地盼望著表彰大會早點結束。易曉生不大愿意主動交朋友,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一個有些高冷的男孩兒,但是葉一朵勝在臉皮厚,所以她很清楚地知道易曉生有時候真的只是出于家長間的情誼而不得不幫她一些很瑣碎很白癡的忙。
她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路過籃球場,看見程然三步上籃連貫的動作的時候情形,然后她百般要求打滾耍賴,讓易曉生給了他朋友程然的聯(lián)系方式,她歡呼雀躍,開始了她的愛情。
如今看著易曉生的背影想著這些事兒,她突然發(fā)覺自己戀愛的時間里,易曉生是不是應該特別高興?她曾經(jīng)見過他伏案畫圖的側影,安靜、從容,給坐在地板上正要吃薯片的葉一朵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觀感。所以她覺得像自己這樣一個聒噪且德智體勉強及格的人,簡直是易曉生生活里最大的敗筆。因此,她忙著談戀愛,易曉生肯定是為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少了這個麻煩而舒了一口氣的。
不知不覺中,葉一朵已經(jīng)走到了易曉生的身側半步遠,易曉生似乎感受到了來人,輕一轉頭,冷不丁瞧見黑夜中路燈下,頭發(fā)滴著水的葉一朵,帶著責備的語氣道:“頭發(fā)怎么不吹干?”
葉一朵聽出他責備的語氣,想起他這些年從智商上對自己的碾壓,此刻一定覺得自己很蠢,作為被患有低智商歧視癥的易曉生嘲笑慣了的葉一朵,此刻完全沒有心情與他計較,只是搖了搖頭。同樣是跑步,比起下午時分,她穿的那樣專業(yè)的跑步套裝,此刻穿著家居服,頭發(fā)濕漉漉的散落在肩頭,堪稱毫無形象,她黑色的眼眸里,透著無盡的感傷,難有的認真的神情道:“易曉生,這些年,如果不是因為我們父母關系好,你還會不會和我成為朋友?”
似乎人在最低谷的時候,都會質疑自己,某一瞬間,某個階段,又擔心身邊的人會離開自己。葉一朵其實生怕易曉生真的是看在長輩份上才和自己有交情的人,但偏偏嘴巴還要逞強,如果答案是yes,她會一甩馬尾道:切,其實我也是。
易曉生很明白葉一朵在想什么,可偏偏總是會生出逗逗她的心思,尤其是自打知道了葉一朵失戀后,他雖然心疼葉一朵這失戀的狀態(tài),可心情總是好得很。易曉生的目光落在葉一朵因暴走喘氣而起伏的肩膀,微微彎腰,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著她的眼睛,真誠地回答道:“我做了什么,讓你誤會你我是朋友?”
葉一朵原本低落到谷底的心情,一瞬間變成了暴怒,她推開易曉生的手,怒斥道:“我們好好的,怎么就不是朋友了?你……你還是不是人!”
易曉生并未跟上去,站在原地的他,正好位于昏黃的路燈之下,使得他的整個輪廓都溫暖起來,他望著氣哼哼丟下他一人回家的葉一朵,原本帶著捉弄的狡黠的眸子里露出了一絲無奈,他習慣性地抬起右手手腕,用手背蹭了蹭下巴,自言自語道:“葉一朵,我真的沒有想過和你做朋友?!?/p>
03
“當我們在討論愛情是不是可有可無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被它打敗了。至少證明,這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葉一朵在黑暗的屏幕里,敲下這一行字的時候,玻璃上倒映著她的側影,昏暗又模糊,好似含著淚的人看見的景。
易曉生站在自己的二樓陽臺上,防腐木的圍欄在春天的夜里,摸上去并不涼,他握著白色骨刺鎏金邊的咖啡杯,看著斜前方的那扇窗戶上的模糊投影。多少年了,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習慣,站在這個地方,連角度都不曾變過,腳下的木板只有這一塊脫了皮。不管那扇窗戶是明還是暗,他都會在做累了設計后看一看那一扇窗,深夜無人的時分里,只有路燈微昏的光與他做伴,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和那些燈光好似宇宙中的星球,但因有了那扇窗,所以他覺得自己并不孤單。
葉一朵的稿子圍繞著本我和愛情展開了行云流水的展述,她奮筆疾書的時候,覺得自己被紙牌屋中的克萊爾附了身(克萊爾:《紙牌屋》中的女主角,幫助丈夫成為總統(tǒng),一個非常有思想的現(xiàn)代女性),不但稿件中充滿了她認為的正能量,而且也流露出了女人當自強的強烈情感,視愛情如敝帚簡直不堪一提,并且在結尾處點名了主題——“所謂愛情,不過是茶余飯后一個人主動給予另一個人被動接受的消遣,它無須也不配得到我們的全心付出。”寫完后,只覺得通身舒暢,比小區(qū)門口的盲人按摩還要痛快。
她在夢中夢見自己因為這篇稿子在網(wǎng)絡上引起了極大的共鳴,而雜志社決心給她一個名分,不僅僅有自己的專欄,她可以說是一夜成名,出版商甚至連影視方都來對她進行了條件豐厚的邀約,她為了躲避漫天的合約,有家不能回,只能躲在了一間屋子里,她覺得這間屋子很熟悉,卻怎么也想不起是哪里,終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老子收留你住,你要聽老子的話”,她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竟然是易曉生一本正經(jīng)的臉,她猛地往后一退,只覺得頭頂一陣疼痛傳來。葉一朵揉了揉撞到床板的頭頂,終于從夢中醒來,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著夢中被書商追著要簽合約的情形真是美好極了,忍不住嘿嘿笑了兩聲。遺憾的是,這一天的笑容在這一刻已經(jīng)全部耗光了。
葉一朵的手機顯示著“主編大人”的來電,她清了清喉嚨接聽了起來,連彎出笑容的弧度的時間都沒有留給她,宋主編的聲音帶著無盡的憤怒傳了過來——
“葉一朵,你是不是不想干啦?我告訴你,等著做她槍手的一抓一大把,我要的是她的槍手,不是要另一個作者來寫稿子!你做槍手,不需要有思想,你要的只是揣摩她的思想,這些我在和你簽約之前就已經(jīng)講得很清楚了。告訴我,你寫的那是什么玩意兒?”
葉一朵嘴巴張了張,一個辯解的字都沒有發(fā)出來,就聽見宋主編繼續(xù)訓斥的聲音:“愛情與你,可有可無。目的是要表現(xiàn)了女權主義嗎?是為了表現(xiàn)毫不在乎嗎?是為了表示都市生活中的那些女性們對愛的欲擒故縱、患得患失,表面說是可有可無,實際上還是巴巴地等著的心理,這些角度,你隨便選取一個都可以,你怎么就把愛情寫得真的可有可無呢?啊?你一個中文系畢業(yè),好歹是經(jīng)過我多層篩選才定下來的槍手,現(xiàn)在我要教你如何審題嗎?”宋主編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質問道,“在你那看似瀟灑放棄愛情尋找自我的文字里,告訴我,你是不是失戀啦?”
葉一朵頭如搗蒜,盡管手機的另一頭主編大人看不見,她連忙用一連串的嗯來表達,因為早起還未發(fā)聲,因此聲帶有些沙啞,反而增加了一種哽咽和傷心之類的效果,葉一朵想到同為女人,宋主編因此一定會特別同情自己,順便可以減輕這篇文不對題的稿件帶來的怒火。她抽了抽聲音說道:“我失戀了……宋姐,他一聲不吭就把我甩了……”
還想著繼續(xù)說下去博取同情的葉一朵,迅速被宋主編打斷,非但沒有得到期望中的理解同情,反而迎來了新一輪的狂風暴雨——“我說葉一朵,你出門打個車,去淮海路,路過的那些女人,不是還沒有戀愛的,就是已經(jīng)被甩的,別看手挽手的親密勁兒,能熬過今晚的又有幾個?你不過是這個城市里再普通不過的一個罷了,失戀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你對工作的態(tài)度就是你對男人的態(tài)度,這樣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你受到干擾的態(tài)度,我告訴你——找一個分一個!”
葉一朵覺得她雖然言辭激烈對自己頗為不滿,但是不得不承認宋主編說的是有那么一點道理。
“男人沒了,再找一個,有多大事情?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稿件不到位,要開天窗了,這才是頭等大事!”
葉一朵騰地從床上站起來,語氣堅決地表示:“宋姐,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兩個小時內交稿。”
宋主編嗯了一聲,麻利地收了線。
葉一朵赤腳洗漱,聽見樓下的門鈴,匆忙漱了口,趕下樓去,一開門是快遞小哥,還是挺大的一件,需要當場驗貨簽收,也顧不上穿鞋,再一看收件人是易曉生。因易曉生父母常年不在身邊,易曉生的工作經(jīng)常加班,屋子常年等同于沒人的狀態(tài),所以他的快遞基本上都是寄到葉一朵家。但是此刻葉一朵心系趕稿,覺得他真是添亂,在收件人那里寫了pig作為報復,然后遞給了快遞小哥。
小哥看了看簽名道:“不是本人簽收吧?”葉一朵點頭。
小哥又道:“你在收件人上簽了pig,不是說你自己嗎?”
葉一朵徒然一驚,連忙接了過來涂抹掉,然后寫上葉一朵的名字。就在快遞小哥點頭之際,“砰”的一聲從葉一朵身后傳來,小哥微微指了指她的身后,幽幽道:“你的門被風吹上了呢?!?/p>
葉一朵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壓抑著不喜道:“我知道?!?/p>
小哥跨上電動車,打量了一下還穿著睡衣的葉朵朵,又補充了一句道:“你肯定沒有帶鑰匙吧,挺慘的呢?!?/p>
葉一朵握著一張快遞單,提高了音量,為了顧及面子只好道:“我知道!”
待小哥走遠,葉一朵腦海中迅速做出了對應方案,此刻葉母一定在菜場,因為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去的,所以等她絕對不是良策;那么翻窗戶進去,可自己穿著睡裙,而小區(qū)里四處都有攝像頭……于是她果斷地想到了始作俑者,這份快遞的收件人易曉生。葉一朵抱著快遞轉身就往易曉生家去。
與葉一朵這種雜亂無章的生活相比,易曉生的生活更加顯得有條不紊,井井有條中還帶著那么絲絲優(yōu)雅。昨天雖然睡得晚,但是早上也就晚起了半個小時,晨跑結束后,吃了早餐,煮了杯咖啡,給遠在大西洋彼岸的杜可打了個電話。
杜可是易曉生大學同學,也是學建筑出身,當年為了能留在葉一朵身邊等待機會的易曉生,放棄了倫敦大學深造機會。比起易曉生這種患有低智商歧視癥的人,杜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他眼里葉一朵顯然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猩猩。一早就約定畢業(yè)后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杜可,確定了易曉生已經(jīng)辭職,毅然表示要成為他的合伙人,為此,他還寫了一份非自己不可的理由,其中的一個原因是兩人的智商在同等水準上,易于交流。而看見了郵件中杜可的郵件,也忍不住笑了,可是笑容背后易曉生深以為然。
和杜可商量完具體事宜后,易曉生發(fā)現(xiàn)浴室的水管出了一些問題,將問題和解決方法給到了物業(yè),約了第二天有人來修,搞定一切后,他只好用樓下的洗手間。樓下的洗手間里也可以洗澡,這個洗手間還有一扇門可以通往后院,通常用來洗點衣服。易曉生站在花灑下沖著澡,開始重新梳理昨天晚上的設計。雖然辭職,但是他的手頭上卻多了更多的項目要做,這些年早就不靠父母的易曉生,完全不用為了生計發(fā)愁,手中的作品在業(yè)內早就有了不俗的口碑,因此辭職之后,他只接了一單活兒,慢慢磨著。等到?jīng)_洗完畢,想到了一個可以修改的點,順手就在霧氣蒙蒙的玻璃上畫了起來。
此刻已經(jīng)在易曉生家門外按了門鈴無果的葉一朵,想起了高中的時候,自己也經(jīng)常忘記帶鑰匙,后來易曉生被她隔三差五的敲門給弄煩了,又考慮到他自己上了大學不會有人幫她開門,便在后院的花盆下面留了一把鑰匙。
于是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竄到后院,揭開了花盆,驚喜地發(fā)現(xiàn)鑰匙竟然還在。她吹了吹上頭的泥土,夾著快遞,彎腰想要插鑰匙,卻發(fā)現(xiàn)插了好幾回也沒有插進去,將快遞丟在了地上,蹲著專心開鎖,這一次好容易將鑰匙插進了鎖眼里,一轉動果然打開了。葉一朵直起身,松了一口氣,但就是在推開門的一剎那也有點蒙了。
撲面而來的是暖和的水蒸氣,在水汽繚繞中,她看見了一個赤身裸體背對著自己的男人,雖然她用腳指頭想都只可能是易曉生,但是架不住這樣大尺度的畫面,就在她準備尖叫地一剎那,易曉生迅速抄起手邊的浴巾裹住了自己下半身,然后迅速捂住了只張開嘴還未來得及發(fā)聲的葉一朵,順勢將她壓在了墻上。水蒸氣遇冷漸漸散去,玻璃上他剛剛畫的建筑構圖也在逐漸散去。易曉生發(fā)梢上的水珠低落下來,近在尺咫的葉一朵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她似乎是頭一次如此靠近易曉生,她一直覺得他長得很英俊,看著絡繹不絕的女生追求她,但是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那些女生眼光還真不差,所以她咽了咽口水再次表達對那些女生的認可。
易曉生看著她大概五秒,目光中的溫柔迅速收回,帶著玩世不恭的樣子,松開了手,抬手關上了后門,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道:“你怎么在這?!”
易曉生轉身面對鏡子,噴了一些剃須沫在下巴上,一手拿著剃須刀,一手將鏡子抹了抹,脖子的線條被拉得十分好看,他面無表情地說道:“又沒有帶鑰匙?”
葉一朵氣不打一處來:“還不是為了幫你收快遞!”
易曉生瞥了葉一朵一眼,隨后又專心致志地刮胡子,問道:“快遞呢?”
葉一朵看看手里,又看了看腳下,才反應過來剛剛為了能開門,將礙事的快遞擱在了腳邊,于是轉身就要開門去拿快遞,證明自己。一轉身,就被易曉生猛地拽住,一下子又推在了墻邊,他的剃須液有著好聞的清香,讓葉一朵再次有些走神。易曉生看直直地看著她:“葉一朵,你穿著睡衣來找我,偷看我洗澡,是不是要訛我?”
這話讓葉一朵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推開了近在咫尺的易曉生道:“你為什么不用你臥室的那個洗手間?”
易曉生似乎被她這話逗樂了,他似乎習慣了葉一朵在無法反駁自己的時候,通過另一條路來指責自己,企圖能為自己找回一些顏面,但在易曉生面前并沒有什么用,他一邊擦著頭發(fā)上的水珠,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的、家?!?/p>
葉一朵又一次被易曉生嗆了回去,眨了眨眼睛,無言以對。
葉一朵扯了扯嘴角說不出話來,氣得只能上前踩了他一腳。易曉生低頭見她,下意識地問道:“稿子交啦?”
葉一朵猛地一拍腦門,道:“快,借我你的電腦,我兩個小時內要交稿,不不,現(xiàn)在只有一個半小時了!”
葉一朵說罷直沖易曉生的書房,儼然忘記了快遞這回事。易曉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也跟著上了去。在他的一疊設計稿紙里,夾著一張他半夜走神時畫的葉一朵肖像,但當他有些擔心地跟了上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多慮了。葉一朵已經(jīng)打開了他的筆記本電腦,盤腿坐在了地板上,他的目光落在紋絲未動的一沓稿紙里,輕輕松了一口氣。葉一朵抬頭充滿疑惑的目光看著跟著自己而來的易曉生,易曉生不自在地用右手手背蹭了蹭下巴道:“找衣服?!?/p>
葉一朵歪著頭無語道:“你在書房找衣服?”
易曉生瞪了她一眼,見她訕訕地閉嘴,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道:“在這吃飯嗎?”
葉一朵自然地點頭,開始敲打著鍵盤。
易曉生面無表情但是心有余悸地去收拾他的設計圖,將它們放整齊,他將夾在其間的肖像使勁攏了攏,側身低頭看了看坐在地板上的葉一朵,他突然有些開心。
因為就在今天早上,杜可問他的問題猶在耳畔:“為了她,你放棄了那么多機會,值得嗎?”
專注敲鍵盤的葉一朵,地板上的陽光,比起轟轟烈烈的熱鬧節(jié)日,易曉生更愛她留下來吃上一頓午飯的平淡。多少年啦?他不知道,但是她單身了,他終于了可以說愛她的立場。
04
葉一朵交完稿件,得到了主編大人“嗯”的郵件回復,她知道通過了,高興之余,不由得感慨因為易曉生的緣故,她十分擅長與這類高冷人士的打交道。她吸了吸鼻子,聞到空氣中飄來的食物香氣,放下電腦,光著腳就下了樓。
雖然和廚房打交道的女人居多,但是做得好的,還是男人。易曉生系著圍裙,單手執(zhí)著平底鍋正在煎著什么,轉身看見葉一朵,眼神在她的光腳上掃了一眼,轉身之際道:“別弄臟我家地板,把鞋子穿上?!?/p>
葉一朵顛顛地去鞋柜找到了自己的拖鞋,乖乖穿上。易曉生家的鞋柜里有一雙粉色的拖鞋,他曾經(jīng)想幫葉一朵買一雙她專有的,又不好意思表現(xiàn)的太明顯,于是買了一雙巨丑無比的男性拖鞋給葉一朵穿,果然得到了葉一朵暴跳如雷的反饋,于是葉一朵自己買了一雙粉色的可愛的拖鞋,也成了她的專有拖鞋,達到了易曉生的目的。大概是交稿了之后心情極好,已經(jīng)不計較易曉生的地板和她的腳誰干凈的話題了,她哼著歌兒,將廚臺上做好的菜端到了橡木質的飯桌上,放好餐墊,然后接過易曉生遞來的飯碗。短短的一個小時,易曉生云淡風輕地張羅出了三菜一湯:涼拌黃瓜、紅燒排骨、清蒸鱖魚和西紅柿蛋湯。葉一朵喜笑顏開,因為沒有吃早飯此刻饑腸早已轆轆,吃得很香。易曉生看見她這副模樣嘴角浮了浮,然后將面紙推了過去道:“擦嘴角?!?/p>
葉一朵咽下口中的食物,抽出一張面紙,擦了擦,對易曉生道:“我說你這樣對待女孩子的態(tài)度是不對的,難怪談了那么多個都無疾而終。當女孩子的嘴角沾著飯粒的時候,你應該溫柔地傾身向前,然后輕輕地把它拿開,帶著無比寵愛的目光嗔怪她‘真笨’,明白嗎?”說罷,葉一朵揮了揮手,道:“算啦算啦,你怎么可能對女朋友這樣,肯定平常都你女朋友巴巴地對你好。”
易曉生怔怔地看著她,半晌帶著萬般無奈和不屑地拋出了兩個字:“真笨?!?/p>
葉一朵聽他這么說,很為易曉生的智商擔憂,嘆了一口氣,專注繼續(xù)吃飯。
等到兩人吃完,隔著餐桌互相望著的時候,易曉生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葉一朵低頭一看,自己穿的真是一件睡衣,這個時候才有心思注意這個,她想了想道:“你家有沒有女生的衣服?”
易曉生搖頭。
“那你有沒有洗了縮水的衣服?!?/p>
易曉生搖了搖頭。
“那我先湊合穿你的衣服,然后趁著月黑風高偷偷摸回去,怎么樣?”
易曉生側身看著窗外的大太陽,搖了搖頭。
葉一朵扶額自言自語:“這大白天的,我穿著睡衣或者你的衣服回去,影響實在太不好了,下半輩子就折你手里了不是……”
一般情況下易曉生會放任葉一朵的自言自語,因為這個屬于她的常態(tài),但是這一次,他冷靜地插了一句嘴:“原來你真的是碰瓷?!闭f罷嘴角有些忍不住地彎了彎。
葉一朵撓了撓頭發(fā),攤開雙手道:“我手機什么的都沒有帶,我媽也聯(lián)系不上我,等到她來你這里找我,我還是這副模樣,這才是碰瓷?!?/p>
易曉生為葉一朵罕見的智商爆表點了點頭,想了想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葉一朵輕輕招了招手,帶著一絲惡作劇的笑容,易曉生無奈地往前靠了靠,葉一朵顯然不滿這個距離,示意他再靠近一點。
易曉生頗為無奈:“家里就我們倆?!?/p>
葉一朵一愣,撓了撓頭,說道:“你爬到我家書房,然后去我的臥室,第二個抽屜,拿件衣裳來就行。”
“我不要。”易曉生立即斬釘截鐵地說道。
葉一朵冷笑了一聲:“那我就讓你看看什么叫碰瓷!”
易曉生起身往玄關處的鞋柜走去,換了一雙運動鞋,聽見葉一朵問他記清楚位置沒有,嘆了一口氣回道:“記得。”他記得葉一朵高中的時候,每到周末就會用各種法子讓他翻墻爬窗戶偷偷去幫她寫作業(yè),不過那么久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其實還有一種法子是她把作業(yè)扔下來。想到這里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背蹭了蹭下巴,覺得自己有點壞壞的。
易曉生順利地翻過了葉一朵家花園外頭的柵欄,順著水管利索地爬上了二樓的書房,在他一氣呵成到達書房的時候,自然沒有注意到從客廳一邊走向窗戶仰頭看了看、若有所思的葉母。所以易曉生躡手躡腳走到了葉一朵的房間,拉開她所說的第二個抽屜,正要拿衣服的時候,葉母的聲音從他身后冷不丁地傳來,他著實嚇了一跳。
“小朵衣服呢?”葉母冷靜地問道。
易曉生立即轉過身,將手中的衣物遞給了葉母道:“在這兒?!彪S后他的臉便騰地紅了起來。雖然易曉生在面對葉一朵的時候氣場全開,但是面對長輩的時候,他依舊是一副謙虛禮貌的晚輩心態(tài)。
葉母掃了一眼他手里的衣物,目光定定落在易曉生的臉上道:“我的意思是她現(xiàn)在沒有衣服穿嗎?”
易曉生連忙補充道:“有,她穿著睡衣?!?/p>
“她在哪兒?”
“在我家?!?/p>
“在你家?”
“嗯。”
葉母回歸家庭前,是一位優(yōu)秀的律師,邏輯思維能力不是一般的強,所以她第一個問題不是問易曉生你怎么在我女兒房間里,也不是問你拿她衣服干什么?葉一朵從小到大在她面前從來撒不了謊,到了后來破罐子破摔也是有這方面原因,一切追求鉆智商上的漏洞的企圖都會被分分鐘碾壓,所以她干脆放棄這些徒勞的努力?!靶∫?,你剛剛的意思里,我總結一下,就是說我女兒葉一朵,現(xiàn)在在你的房子里,穿著睡衣,你翻墻爬窗來她的臥室里取她的衣服的時候,我在家。我描述的對嗎?”
易曉生此刻深深感覺到姜還是老的辣,他將衣服擱在床邊,對葉母道:“阿姨,你和我一同回去,就知道了。”
葉母忍著笑板著臉點了點頭,易曉生松了一口氣,走到窗戶邊正準備按照原路返回,葉母轉過身道:“你還真是輕車熟路,現(xiàn)在可以從樓下的門走?!鞭D過去的臉上笑意明明白白寫著“這傻孩子”。
易曉生跟在葉母后面,提著一只紙袋子裝著葉一朵的衣物,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回家的短暫路程里,他迅速做出了判斷——葉母對這些年來他爬墻翻窗的行徑是心知肚明的,擦了擦汗,臉上的神情更加畢恭畢敬了。
在等易曉生幫自己取衣服回來的過程里,葉一朵深深感覺到如果不是有易曉生這樣的鄰居兼朋友,她也不會這么順利地交稿,還能吃上美美的午飯,因此,她決定做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洗碗。
因此當易曉生打開門,恭敬地讓葉母先進了去,兩人看見的是背對著他倆、系著圍裙哼著歌彎腰洗碗的葉一朵。易曉生連忙走了過去,搶過碗筷道:“還是我來洗。”
葉一朵心道易曉生還真是難得如此熱情,推辭道:“哎呀,什么你來我來你洗我洗的。不都一樣嘛?!?/p>
易曉生嘴里頭“不一樣”三個字還沒有說出口,葉母走上前,雙手交叉放于胸前,看著這一幕道:“既然小朵說她要洗,你就讓她洗吧?!?/p>
葉一朵吃驚地回過頭來,嘴唇生生扯了扯,道:“媽……”
葉母沒有搭理她,繼續(xù)道:“你洗完了,過來坐?!彼戳艘谎垡讜陨?,易曉生立即心領神會地去倒了杯茶,恭敬地放在了茶幾前。葉母看了一眼,示意易曉生可以坐了,易曉生又去看了看葉一朵洗完了沒有,葉一朵有些忐忑地看了看易曉生,易曉生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系列動作悉數(shù)落在了葉母的眼里,她靠近杯沿的嘴唇彎了彎。
葉一朵擦干手,端坐在葉母對面的沙發(fā)上,道:“媽,不是你看到的那樣?!?/p>
葉母先是“哦”了一聲,隨后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看見的是小易不走正門偏要爬樓梯到你臥室拿衣服,到了這里看見的是一身睡衣的你,以及搶著洗碗的場景。既然并非我所見的這樣,那你告訴媽媽,那我所見的應該是傳達什么意思呢?”
葉一朵看了易曉生一眼,易曉生正要說話,葉母一抬手他便不敢再吭聲,易曉生只好對葉一朵聳了聳肩膀。
“媽媽,我早上拿快遞然后門鎖上了,我沒有帶鑰匙,就到易曉生家來等你,沒想到我從后院到他家備用的那個衛(wèi)生間的時候,他正在洗澡,竟然還沒有穿衣服……”葉一朵說到這里也沒有意識到什么,但是身邊的易曉生明顯抽了一口氣,然后左手手背蹭了蹭下巴,最后食指在眉心處揉了揉,一臉的無語凝噎。葉一朵看見他的表情,不滿地用手肘捅了捅他道:“怎么了,事實就是這樣啊。”
葉母微微吃驚,看了看易曉生,易曉生無奈地點了點頭。葉母目光在他們間悄無聲息地游走了一圈:“是我們家的小朵失禮了,很抱歉?!闭f著瞪了葉一朵一眼,“這在古代,你就得對他負責!”
葉一朵吃了一驚,完全沒有注意到身旁的易曉生眼睛亮了亮。
“媽,他說我碰瓷!還說我要賴上他……”
葉母和易曉生對視了一眼,完全被葉一朵思路中沒有重點,隨時能跑偏的特點給征服了。葉母放下端著的架子,換了一副語重心長的口吻道:“無論你們以后怎么去發(fā)展感情,必須得是先動心,再談責任,如果前后顛倒了,那么必然不會長久?!?/p>
葉一朵急忙表態(tài),連連擺手:“媽、媽,我絕對不會對他負責任的?!?/p>
易曉生和葉母又嘆了一口氣。
葉母完全無視這個在她面前一直是個“學渣”形象的女兒,目光落在了易曉生的身上,淡淡地問道:“你明白阿姨的意思嗎?”
易曉生平視著葉母的眼光,然后鄭重地點了點頭,葉母舒心一笑:“那就好。”一旁的葉一朵眼神在他們倆之間游離,覺得聽著同樣的話,身處同樣的環(huán)境下的她怎么和易曉生看見的世界都不一樣呢。
葉一朵換了衣服出來,聽見葉母在和易曉生聊天,葉母正問道:“今天不用去設計院嗎?”
葉一朵徒然一驚,十分緊張,她連忙走到葉母身后沖著易曉生擠眉弄眼搖頭擺手,想表達自己從未透露過他失業(yè)的秘密,但是易曉生顯然對她這一系列的動作沒法理解,所以干脆忽略不計,回葉母道:“我辭職了?!?/p>
葉一朵無比擔心地看著媽媽的反應,想著隨時幫著易曉生找個臺階下,卻急的找不到救場的詞兒,但對話的兩人都異常平靜,葉母帶著長輩的關心道:“準備自己創(chuàng)業(yè)嗎?”
易曉生點頭。
“父母知道嗎?”
易曉生搖了搖頭:“這幾年有些資金,可以維持一段時間。平常還可以接一些活。暫時不想驚動他們。”
葉母點頭:“你自己決定了就好,沒錢了問阿姨要?!?/p>
易曉生感激地道了聲:“謝謝阿姨?!?/p>
葉一朵覺得此時此刻終于可以插上話了,連忙道:“媽,我最近沒錢?!?/p>
葉母和易曉生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葉一朵,目光中甚至帶著幾分同情的意思,隨后兩人默契地分開來目光。葉一朵不明白自己怎么一說話就冷場,好在她早已習慣這樣的場景,當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拎著裝著睡衣的衣袋先去換鞋,將她們送到門口的易曉生,下意識地將她的鞋子轉了個方向,鞋尖對著自己方便葉一朵穿。葉一朵未曾注意到這樣的舉動,也順其自然地一邊穿鞋一邊想:像易曉生這樣的學霸才像是自己爸媽親生的,因為他們交流起來完全不費力,而且她不大跟得上他們談話的節(jié)奏,譬如此時她看見門外的媽媽和易曉生似乎在跟易曉生交流著什么,但是她聽不清也不覺得他們倆有什么好說的。
“他們真的斷啦?”葉母低聲問道。
易曉生點頭。
“記得剛剛我和你說的話。”葉母叮囑道。
易曉生又點頭。
葉母看了一眼葉一朵,像是家長去老師辦公室領回犯錯誤的小孩一般,葉一朵乖乖地跟了上去,離開前不忘對易曉生笑了笑,擺擺手。
易曉生怎么會不明白葉母意味深長的那番話呢?他對葉一朵的心思瞞不了葉母,葉母怕是早就曉得,但那時候葉一朵談著戀愛,而易曉生十分懂得分寸,保持著最適當?shù)木嚯x,葉母心知肚明。現(xiàn)在葉一朵真的分手了,葉母擔心的是這么多年來易曉生將對葉一朵照顧當成習慣、當成責任,然后去填補那個空白,而非出于最基本的愛。
易曉生看著窗外的藍天,他知道這時機來之不易,指不準哪天她又冒冒失失地去談下一場戀愛了,可是他不想她在沒有走出這場失戀的陰霾前,因為孤獨和脆弱而接受自己。此刻陽光正好,誰來解他的暗戀之苦?
05
葉一朵這段時間的生活頗為規(guī)律,具體表現(xiàn)為:早起跑步,大吃一頓,寫稿子,中午大吃一頓,寫稿子,晚上大吃一頓,再暴走,汗如雨下回去沖澡,最后還是寫稿子,當然這期間少不了宋主編的建議改稿。生龍活虎地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頻率十分之高,連張阿姨的金毛都會沖她主動打招呼了。然而,很快葉一朵失戀的消息不脛而走,七大姑八大姨們上門來主要表達兩階段的意思,一個是程然眼瞎啊,這么好的閨女不要;另一個意思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葉一朵的年齡正處于女人的巔峰期,必須把握當下。
于是葉一朵幾乎是在眨眼間就順理成章地迎來了人生的新階段——相親。
迎來新階段的不僅僅是葉一朵,還有易曉生。
他們所在的C市里,因為新批了一個市轄區(qū),在這一大片空地上,政府部門投入了打量的財力物力人力,其中關于此區(qū)的圖書館設計,開放了競標,這無疑在建筑界成了人或者機構躍躍欲試的獵物,而剛剛成立了工作室的易曉生自然也不例外,更直接來講,在他成立了工作室后的第一個目標便是這個項目。
易曉生和杜可多次在電腦面前討論過這個項目,易曉生擅長創(chuàng)作,而杜可則對人群的定位、用戶的喜好有著先天性的敏感和專業(yè),雖然隔著大西洋,可兩人各司其職都希望能夠在這個項目上,能在易曉生的風格和市場的認可度中,取得一個最佳的契合點。所以易曉生幾乎足不出戶。
葉一朵起初并沒有意識到易曉生的連軸轉是多么忙,因為她不得不應付大姨介紹的一位據(jù)說是大姨看著長大的后生,于是在這位后生后又迎來了各位長輩的紛紛都是看著長大的后生們。這段時間里,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失戀的期間里,她無論面對長得帥的還是長得別具一格的相親對象,都不大有食欲,反思這段時間,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易曉生是下飯的絕佳對象,一段時間不見他,她覺得自己好像都瘦了。她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的時候,正坐在相親對象的車里,對方禮節(jié)性地送她到了小區(qū)門口,她明顯走神卻又面露微笑,等回過神來才不好意思地沖對方訕訕地笑了笑,對方似乎并沒有介意。
這讓葉一朵有些不大習慣,要是以往,自己這副表情總會或多或少地收到易曉生的嘲諷。葉一朵下了車,和對方禮貌告別,嘆了一口氣,心里頭微微有些失落,想著好久不見易曉生,不如去他家找他閑扯兩句。一轉身,正好遇到從便利店買水出來的易曉生。葉一朵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顛顛地叫了一聲:“嘿,曉生?!?/p>
易曉生其實一早就看見了副駕駛的她,見她被一輛陌生的車送了回來,下車的時候臉上浮現(xiàn)出歡欣雀躍的表情,握著瓶口的右手抬了抬,用手背蹭了蹭下巴,自然而然地問道:“相親?”
葉一朵半張嘴巴,感慨道:“你怎么知道?”
易曉生平淡的臉上并未展現(xiàn)出要解釋的欲望,問道:“吃飽啦?”
葉一朵剛合上的嘴巴又張開道:“當然沒有!”
易曉生取出了車鑰匙,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我還沒有吃飯?!?/p>
葉一朵連忙道:“我也要去?!币贿叡嫩Q了上去,她剛想要告訴易曉生自己在前一刻還在想著他,見易曉生一臉識破自己相親的優(yōu)越感,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易曉生一臉淡然地和她往自己的車的方向走去,上車前,他的目光落在了家中一樓的廚房方向,飯桌上方的磨砂玻璃下的燈亮著微黃的光,而光源下面放著剛剛吃完的碗筷盤子。
一上車,葉一朵便迫不及待地開始向易曉生倒苦水,頗有些怨婦的味道:“你說我這失戀的消息怎么就傳出去了呢?上我家來說親的人那是排山倒海啊?!蔽杖H著重強調了排山倒海四個字,想起了什么似的,湊著臉對對面喝著咖啡的易曉生道:“這是不是傳說中的一家女百家求?”
易曉生目視前方,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就現(xiàn)在的男女比例的極度不協(xié)調來看,你所指的一家女百家求,是有數(shù)據(jù)依據(jù)的……”盡管一邊的葉一朵怒目圓瞪,他仍舊一副淡定的姿態(tài)打了個方向,車子平穩(wěn)地轉了彎,往他們最喜歡的那家粵菜餐廳去。
兩人對面坐下,易曉生熟練地點好菜,奶黃包、炒河粉、面包厚多士……他從小不挑食,葉一朵吃的便成了他吃的最多的食物,也從未覺得不妥。葉一朵想著易曉生在車里打趣自己的話,好容易想出反駁的話,看見奶黃包上了桌,伸著筷子便去夾了一個。易曉生習慣性地叮囑了一句:“小心燙?!闭f完一臉嫌棄。
葉一朵見易曉生對自己這個態(tài)度也不是一兩天,吹了吹奶黃包,輕輕咬了一口,露出這些日子以來舒坦的表情,嚼了嚼滿足地咽下,道:“我之所以是一家女百家求,不是因為你說的那個什么概率啊數(shù)據(jù)的原因,終究還不是因為我特別美!”說罷為自己好容易想出來的反駁的語句表示格外得意。易曉生一抬頭,風輕云淡道:“人總是會看不清自己的?!?/p>
葉一朵皺著眉頭,本能覺得這話肯定不是夸自己,剛要反駁,突然瞧見斜對面桌子上坐著的正是剛剛送自己回來的那位相親對象,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向易曉生拼命沖那個方向努嘴,上菜的服務員對葉一朵嘴巴能歪到這個角度有些側目,易曉生沖服務生點點頭示意不用大驚小怪的模樣,然后順著葉一朵的視線望去,又轉過來。葉一朵才道:“看見了吧,一小時前他還和我吃了飯,現(xiàn)在又在趕下一場相親,比我還辛苦?!?/p>
易曉生笑了笑,看著一瞬間又低下頭專心致志吃著奶黃包的葉一朵,有些出神,他眨了兩下眼睛,單手握著杯子,左手的手背再次抬起來蹭了蹭下巴,腳尖輕輕點了點地板,醞釀了一下,才道:“你打算找一個什么樣的?”問完這個問題,他不露痕跡地舒了一口氣,頗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
葉一朵抬起頭來看著他,迎著他期待的目光,十分真誠地道:“我,能再點一籠嗎?”說罷眨了眨眼睛,帶著懇求的意思。
易曉生看了看眼前的杯盤狼藉,不得不感慨相親真是項體力活,然后他搖了搖頭:“不行?!辈恢缽氖裁磿r候起,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控制葉一朵的飲食,因為她不但作息差,而且飲食習慣十分紊亂,貪涼又貪量。
葉一朵微微一愣,然后擺擺手做不介意狀:“算啦,你現(xiàn)在都沒有工作啦,我還是少吃一點,省一點吧。”
付賬的時候,服務員將賬單和易曉生打包的一盒點心一并遞上,見葉一朵眼睛有點發(fā)亮,無奈道:“晚上趕稿子再吃?!比~一朵歡天喜地接了過來。
回停車場的路上,易曉生遲疑著是否要將剛剛那個葉一朵沒有回答的問題再問一遍,邊走邊揉肚子感慨終于吃飽了的葉一朵,走到他旁邊,懶洋洋地道:“你說我怎么可能通過相親認識喜歡的人呢?”
易曉生居高臨下看了她一眼,頭一回由衷地贊同地點了點頭。
葉一朵低下頭,空曠的停車場她的身影踽踽獨行,頗有些孤單的味道:“我談過一場那樣轟轟烈烈的戀愛,真的有人會不介意我那樣的過去,然后還會陪我走去下一段的人生嗎?”她在光影處轉頭看向易曉生,苦笑地搖了搖頭,“我自己連回憶都不敢回憶,更何況別人?!彼痤^來對著易曉生道,“就像剛剛我們在餐廳遇見的那個我的相親對象,這樣連軸轉地相親,等到遇到了覺得是等價交換的時候,走到了一起,又何必呢?”她停了停,“我的初戀雖然很失敗,但是我仍舊相信愛情,希望等到它的再次光臨?!笨諝庵杏兴f話的尾音,帶著這個年紀的姑娘少有的堅決。
易曉生罕有地沒有否認她,他說:“那個人說不定已經(jīng)來了,你只需要走出那段陰影,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彼f完這話,看了看地上和自己并肩的葉一朵的影子,靠的是那樣近,不知道說給她還是說給他自己聽,只是嘴角突然彎起了弧度。
葉一朵有些不可置信地轉頭看他:“你說我的真命天子,他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對嗎?”
易曉生取出了車鑰匙,一邊幫她打開副駕駛的車門,一邊加重了一些聲音道:“在回去的路上。上車!”
葉一朵鉆進了車內,樂顛顛地系上安全帶,然后催促道:“慢點開,說不定會碰上我的真命天子。”
易曉生一副被她打敗了的模樣,揉了揉眉心,深深覺得她是一個稀有動物。
各自回家后,易曉生和杜可聊完項目的情況,說起今天和葉一朵的事情,兩人都一致感慨她的智商很有問題。杜可忍不住在FaceTime里頭說道:“曉生,鑒于她的智商的情況,我建議你直接和她挑明。”
易曉生搖搖頭:“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她已經(jīng)快從失戀中走出來了,等到她能夠獨立做好自己了,才是最恰當?shù)臅r候?!?/p>
杜可有些不滿意道:“什么叫作最恰當?shù)臅r候?你給我個公式看看?你是不是沒有想好怎么表白?這樣,我?guī)湍闳フf?!?/p>
易曉生有些急:“不用不用,這個肯定得我自己來。”
杜可覺得也對,點點頭。易曉生頗有余悸地補充道:“你可不能出賣我。”
杜可連忙道:“怎么會,我們是好兄弟。這樣,我?guī)湍愕谋戆鬃鲆粋€概論,看看每個階段,你需要做什么,分為幾個要點,幾個小點,做事情,要有章法?!?/p>
易曉生撇撇嘴,表示不用如此復雜,杜可卻堅持做事情必須要有計劃,易曉生拗不過他,只好作罷不再爭執(zhí),關了iPad才想起來,杜可這小子,也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當晚葉一朵洗完澡,坐在書桌的電腦前,看著電腦屏幕,這是她決定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設定是小說的女主角因為一次采訪結緣男主角,她構思著美好的情節(jié),突然想起易曉生還沒有工作,如果這本書火了,她就有很多稿費,這樣可以請易曉生吃喝,繁蒼樓什么的自然不在話下,還可以在易曉生面前作威作福了,想到這里,她模仿著易曉生和爸媽經(jīng)??此哪欠N眼神:同情甚至帶著憐愛,對著書柜玻璃反復練習著,學著他們的口氣道:“小易啊,這個……那個……咳咳,你不大懂的,還是吃東西去吧……”一邊演著一邊樂著,頗為得意。
端著牛奶站在門外的葉父,看著這樣的情形無比擔憂地搖了搖頭,然后默默地將牛奶喝了。
葉父回到了房間,靠著床背帶著老花鏡看著雜志的葉母抬頭看他:“你把給女兒的牛奶喝了啦?”葉父抹了抹嘴唇,發(fā)現(xiàn)嘴唇被自己早就舔干凈了。葉母無奈解釋道:“如果是小朵喝的,你不會這么快帶著杯子回來?!?/p>
葉父點頭,將剛剛看見的一幕描述給葉母聽:“這孩子怎么啦?”
葉母鄭重其事地解釋道:“她的智商做出來的事情,我們沒法理解是正常的?!?/p>
葉父恍然大悟,隨后道:“跟那小子分手后,她似乎變得有些積極向上了。”
葉母嘆氣,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這才是問題所在?!?/p>
“我一直覺得曉生這個小伙子不錯,不知道他對我們家小朵有沒有意思?!?/p>
葉母合上雜志,單手支頭,側臥著看著葉父,道:“有?!?/p>
見葉父露出一副“我猜測得不錯吧”的表情,又道,“首先,她必須要清理好自己的世界,才可以迎接下一段感情,無論對象是不是小易?!?/p>
葉父不滿道:“那你還給她相親!”
葉母冷哼一聲:“那是你二爺介紹的,你去回?!币娙~父一臉“夫人都是我不好”的表情,才作罷,繼續(xù)道:“第二,現(xiàn)在相親未必相得中,相得中也長久不了,這是她自己的必經(jīng)之路;第三,我也很欣賞小易,智商高。”
葉父點頭:“對,是得給她找個智商高的?!?/p>
夫妻二人達成共識,關燈無話。
只有書房里的葉一朵噼里啪啦打著鍵盤,無數(shù)靈感盤旋在她的頭頂,如同揮著翅膀的小精靈,她時不時發(fā)出笑聲,時不時又眉頭深鎖。直到時鐘敲了三下,她才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只有桌上的那盞小臺燈亮著。
半夜的小區(qū)里格外安靜,連小區(qū)外頭的路上出租車偶然經(jīng)過的聲音都能聽見,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兩個窗口亮著燈,一盞來自葉一朵案頭的小臺燈,一盞是幾百米以外的易曉生的書房,交相輝映,成了這個夜里最有趣最溫暖的存在。
易曉生伸了伸懶腰,將工作休息的十分鐘里畫的葉一朵的肖像拿起來看了看,他依靠在椅背上,雙腿伸得筆直,右手抬起來蹭了蹭手背,微微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了抽屜里,這只木頭抽屜里放著的都是這些天來,他閑暇時候畫的葉一朵的素描肖像,有她運動時候的側影,有她低頭吃點心的剪影,還有她站在廚房水池邊洗碗的背影……然后他輕輕關上抽屜,將桌上的設計圖紙整齊放好,走向了洗手間,他這時才想起洗手間的花灑在葉一朵忘記帶鑰匙來自己的家的那天早晨壞了,而他每每走到這間更方便的洗手間時候,看見那只壞了的花灑,都只有一個想法——壞得很好,因此也不需要找人來修了。
易曉生覺得最近工作上雖然繁忙,但是總體還是很愉快,葉一朵恢復單身,雖然在不停地相親,但這并不是什么大問題,他希望自己事業(yè)穩(wěn)定后,再讓他們的關系升華一下,當然,如果這期間葉一朵突然開竅了,要提前升華關系,他也是不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