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愛你就像愛生命
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里,遇到你。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徐志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映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我曾經愛過你
普希金
我曾愛過你,愛情也許
依然留存在我心中。
但已不會打擾到你,
我并不想你再次悲傷。
我曾沉默地,絕望地愛過你,
我曾羞怯地,嫉妒地愛過你,
我曾溫柔地,真誠地愛過你,
我只愿上帝保佑,
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佚名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的距離
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愛到癡迷
卻不能說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不能說我愛你
而是想你痛徹心脾
卻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不能說我想你
而是彼此相愛
卻不能夠在一起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彼此相愛
卻不能夠在一起
而是明知道真愛無敵
卻裝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樹與樹的距離
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
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樹枝無法相依
而是相互瞭望的星星
卻沒有交匯的軌跡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星星之間的軌跡
而是縱然軌跡交匯
卻在轉瞬間無處尋覓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瞬間便無處尋覓
而是尚未相遇
便注定無法相聚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是魚與飛鳥的距離
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海底
最后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
林徽因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地,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地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地,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幃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后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fā)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著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chuàng)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么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么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fā)出的……
“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后所發(fā)……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只是一個
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么不同事實的發(fā)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口分手。在這茶會里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志摩十分地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于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時間,我們茶后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
“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你放心。”他說,“很穩(wěn)當的,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跡呢,哪能便死?……”
話雖是這樣說,他卻是已經死了整兩周了!
凡是志摩的朋友,我相信全懂得,死去他這樣一個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現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慘酷的實際早又添上時間的色彩,一周,兩周,一直地增長下去……
我不該在這里語無倫次地盡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情緒。歸根說,讀者抱著我們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里再聽到關于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為關于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里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決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
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逖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后便互相引為知己。他到康橋之后由逖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院,當時和他同學的有我姊丈溫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個月中源寧還常在說他當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說是笑話,那也是他對志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絲毫矯偽,他那種癡,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源寧說,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讀書,外邊下了傾盆大雨——惟是英倫那樣的島國才有的狂雨——忽然他聽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門,外邊跳進一個被雨水淋得全濕的客人。不用說他便是志摩,一進門一把扯著源寧向外跑,說快來我們到橋上去等著。這一來把源寧怔住了,他問志摩等什么在這大雨里。志摩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興地說“看雨后的虹去”。源寧不止說他不去,并且勸志摩趁早將濕透的衣服換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國的濕氣豈是兒戲,志摩不等他說完,一溜煙地自己跑了!
以后我好奇地曾問過志摩這故事的真確,他笑著點頭承認這全段故事的真實。我問: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橋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沒有?他說記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詫異地打斷他對那虹的描寫,問他:怎么他便知道,準會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說:“完全詩意的信仰!”
“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里哭了!也就是為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宿愿!“飛機是很穩(wěn)當的,”他說,“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的信仰!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后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
我個人的悲緒不竟又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朋友們原諒。
詩人的志摩用不著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yōu)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yōu)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說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么?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
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了解的我們便同情,不了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們能了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不表同情于我們不能了解的,我們也認為很公平。志摩則不然,了解與不了解,他并沒有過分地夸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逼仄的道德的天平指摘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yōu)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于我們劃定的范圍內。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了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為此說來志摩的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自然的結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著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于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而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幾有超人的寬量。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xiāng)間去拜哈岱,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yè),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并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采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秘。我說神秘,其實竟許是傻,是癡!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癡!他愉快起來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戚是深得沒有底。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的情感的脫離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們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著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他真是個怪人么?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近理,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極難得可愛的人格。
至于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么?他的興趣只限于情感么?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愛數學,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著關于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于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志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說他看過許多關于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苯裣奈以谙闵金B(yǎng)病,他常來閑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后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說了那么一段??墒瞧婀值?!他不像許多天才,幼年里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yōu)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里一個極嚴的經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里恭維他的學生,關于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為志摩在這里夸張,因為事實上只有為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于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么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為可觀,后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于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 Fry)和斐德(Walter Pater)的不少。對于建筑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筑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彼牢覀兪怯憛扲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里他曾從杭州給我?guī)追庑?,他自己叫它們作“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致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里一帶斷墻半晌不語,過后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墻上向晚的艷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于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止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后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出戲,回家時我們討論的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于“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須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么?這里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里握吊他的慘變。這是什么人生?什么風濤?什么道路?志摩,你這最后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心從此麻木,不再問世界有戀
陸小曼
我深信世界上怕沒有可以描寫得出我現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筆,不要說我自己這支輕易也不能動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無可以泄我滿懷傷怨的心的機會了,我希望摩的靈魂也來幫我一幫,蒼天給我這一霹靂直打得我滿身麻木得連哭都哭不出,渾身只是一陣陣的麻木。幾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過來,知道你是真的與我永別了。摩!漫說是你,就怕是蒼天也不能知道我現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傷!從前聽人說起“心痛”我老笑他們虛偽,我想人的心怎會覺得痛,這不過說說好聽而已,誰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嘗著這一陣陣心中絞痛似的味兒了。你知道嗎?曾記得當初我只要稍有不適即有你聲聲的在旁慰問,咳,如今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沒有你來低聲下氣的慰問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遠的拋棄我了?你從前不是說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須要連在一起才不負你我相愛之情嗎?你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是要飛去呢?直到如今我還是不信你真的是飛了,我還是在這兒天天盼著你回來陪我呢。你快點將未了的事辦一下,來同我一同去到云外去優(yōu)游去罷,你不要一個人在外逍遙,忘記了閨中還有我等著呢!
這不是做夢嗎?生龍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著一個病懨懨的我單獨與這滿是荊棘的前途來奮斗。志摩,這不是太慘了嗎?我還留戀些什么?可是回頭看看我那蒼蒼白發(fā)的老娘,我不由一陣陣只是心酸,也不敢再羨你的清閑愛你的優(yōu)游了。我再哪有這勇氣,去丟她這個垂死的人而與你雙雙飛進這云天里去圍繞著燦爛的明星跳躍,忘卻人間有憂愁有痛苦像只沒有牽掛的梅花鳥。這類的清福怕我還沒有緣去享受!我知道我在塵世間的罪還未滿,尚有許多的痛苦與罪孽還等著我去忍受呢。我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個深沉的黑夜里,靜靜凄凄地放輕了腳步走到我的枕邊,給我些無聲的私語,讓我在夢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家來探望你那忘不了你的愛來了,那時間,我決不張皇!你不要慌,沒人會來驚擾我們的。多少你總得讓我再見一見你那可愛的臉,我才有勇氣往下過這寂寞的歲月。你來吧,摩!我在等著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點也不怨,怨誰好?恨誰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無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來受盡千般的精神痛苦,萬樣的心靈摧殘,直將我這顆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今天才真變了死灰的了,也再不會發(fā)出怎樣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與柔情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過了?,F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別。不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見不著陽光曬也不見甘露漫了。從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間有我的笑聲了。
經過了許多的波折與艱難才達到了結合的日子,你我那時快樂直忘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記了世界上有“憂愁”二字,快活的日子過得與飛一般快,誰知道不久我們又走進憂城。病魔不斷地來纏著我。它帶著一切的煩惱,許多的痛苦,那時間我身體上受到了不可言語的沉痛,你精神上也無端的沉入憂悶。我知道你見我病身呻吟,轉側床笫,你心坎里有說不出的憐惜,滿腸中有無限的傷感。你曾慰我,我卻無從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為我荒廢了你的詩意,失卻了你的文興,受著一般人的笑罵,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沒有法子使你像從前的歡笑。誰知你不顧一切的還是成天的安慰我,叫我不要因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只是黑暗,有你永遠在我身邊不要再怕一切無謂的閑論。我就聽著你靜心平氣的養(yǎng),只盼著天可憐我們幾年的奮斗,給我們一個安逸的將來。誰知道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們的夢再也不能實現了,早知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用盡心血地將我撫養(yǎng)呢?讓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嗎?你常說天無絕人之路,守著好了,哪知天竟絕人如此,哪里還有我平坦走著的道兒?這不是命嗎?還說什么?摩,不是我到今天還在怨你,你愛我,你不該輕身,我為你坐飛機吵鬧不知幾次,你還是忘了我的一切的叮嚀,瞞著我獨自地飛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從此我再也聽不到你那嘰咕小語了,我心里的悲痛你知道嗎?我的破碎的心留著你來補呢,你知道嗎?唉,你的靈魂也有時歸來見我嗎?那天晚上我在朦朧中見著你往我身邊跑,只是那一霎眼的就不見了,等我跳著、叫著你,也再不見一些模糊的影子了??龋憬形覐拇嗽鯓佣却斯聠蔚娜赵履??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響,蒼天如何給我這樣殘酷的刑罰呢!從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們?yōu)槭裁磽屃宋业哪闳ィ膶⑽覀儍深w碰在一起的心離了開去,從此叫我無處去摸我那一半熱血未干的心。你看,我這一半還是不斷地流著鮮紅的血,流得滿身只成了個血人。這傷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來補,還有什么法子不叫它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誰知道?終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若是有時候你清風一陣的吹回來,見著我成天為你滴血的一顆心,不知道又要如何的憐惜、如何的張皇呢。我知道你又看著兩個小貓似眼珠兒亂叫亂叫著。我希望你叫高聲些,讓我好聽得見,你知道我現在只是一陣陣糊涂,有時人家大聲地叫著我,我還是東張西望不知聲音是何處來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著夢邊,你也不要怕擾了我的夢魂,像平常似的不敢驚動我,你知道我再不會罵你了,就是你擾我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為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擾,我就可以責問他們因何騙我說你不再回來,讓他們看著我的摩還是丟不了我,乖乖的又回來陪伴著我了。這一回我可一定緊緊的摟抱你,再不能叫你飛出我的懷抱了。天呀!可憐我,再讓你回來一次吧!我沒有得罪你,為什么罰我呢?摩!我這兒叫你呢,我喉嚨里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難道還沒有聽見么?直叫到鐵樹開花、枯木發(fā)聲我還是忍心等著,你一天不回來,我一天的叫,等著我哪天沒有了氣我才甘心地丟開這唯一的希望。
你這一走不單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傷感的痛淚。這一下真使人們感覺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險惡,沒有多少日子竟會將一個最純白、最天真不可多見的人收了去,與人世永訣。在你也許到了天堂,在那兒還一樣過你的歡樂的日子,可是你將我從此就斷送了。你以前不是說要我清風似的常在你的左右嗎?好,現在倒是你先化著一陣清風飛去天邊了。我盼你有時也吹回來幫著我做些未了的事,只要你有耐心的話,最好是等著我將人世的事辦完了同著你一同化風飛去,讓朋友們永遠只聽見我們的風聲而不見我們的人影,在黑暗里我們好永遠逍遙自在的飛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經上是怎樣一種因果,既有緣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難道說這也有一定的定數嗎?記得我在北平的時候,那時還沒有認識你,我是成天的過著那忍淚假笑的生活。我對人老含著一片至誠純白的心而結果反遭不少人的譏誚,竟可以說沒有一個人能明白我,能看透我的。一個人遭著不可語的痛苦,當然地不由生出厭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地只是藏起了我的真實的心,而拿一個虛偽的心來對付這混濁的社會,也不再希望有人來能真真的認識我、明白我,甘心愿意從此自相摧殘的快快了此殘生,誰知道就在那時候會遇見了你,真如同在黑暗里見著了一線光明,遂死的人又兌了一口氣,生命從此轉了一個方向。摩摩,你的明白我,真算是透徹極了,你好像是成天鉆在我的心房里似的,直到現在還只是你一個人是真還懂得我的。我記得我每遭人辱罵的時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我不得不對你生出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覺。我老說,有你,我還怕誰罵;你也常說,只要我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個人的,你又為什么要去顧慮別人的批評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著病魔的纏繞也再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只是對你滿心的歉意,因為我們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來打破,連累著你成天也過那愁悶的日子??墒莾赡陙砦覐膩砦匆娔阌幸恍┰购?,也不見你因此對我稍有冷淡之意。也難怪文伯要說,你對我的愛是“come and true”的了。我只怨我真是無以對你,這,我只好報之于將來了。
我現在不顧一切往著這滿是荊棘的道路上走去,去尋一點真實的發(fā)展,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幾年沒有受著一些你的詩意的陶熔么?我也實在慚愧,真也辜負你一片至誠的心了,我本來一百個放心,以為有你永久在我身邊,還怕將來沒有一個成功么?誰知現在我只得獨自奮斗,再不能得你一些相助了,可是我若能單獨撞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也不負你愛我的心了,愿你的靈魂在冥冥中給我一點勇氣,讓我在這生命的道上不感受到孤立的恐慌。我現在很決心的答應你從此再不張著眼睛做夢,躺在床上亂講,病魔也得最后與它決斗一下,不是它生便是我倒,我一定做一個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種人。我決心做人,我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yè),雖然我頭頂只見烏云,地下滿是黑影,可是我還記得你常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力”。一個人決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人的精神,讓厭世的惡質染黑人的血液。我此后決不再病(你非暗中保護不可),我只叫我的心從此麻木,不再問世界有戀情,人們有歡娛。我早打發(fā)我的心,我的靈魂去追隨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蓮花擁扶著你往白云深處去繚繞,決不回頭偷看塵間的作為,留下我的軀殼同生命來奮斗。到戰(zhàn)勝的那一天,我盼你帶著悠悠的樂聲從一團彩云里腳踏蓮花瓣來接我同去永久的相守,過吾們理想中的歲月。
一轉眼,你已經離開了我一個多月了,在這段時間我也不知道是怎樣過來的,朋友們跑來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說甚么好。雖然決心不生病,誰知(它)一直到現在也沒有離開過我一天。摩摩,我雖然下了天大的決心,想與你爭一口氣,可是叫我怎生受得了每天每時悲念你的一陣陣心肺的絞痛。到現在有時想哭,眼淚干得流不出一點;要叫,喉中疼得不出聲。雖然他們成天的逼我喝一碗碗的苦水,也難以補得我心頭的悲痛,怕的是我懨懨的病體再受不了那歲月的摧殘。我的愛,你叫我怎樣忍受沒有你在我身邊的孤單?你那幽默的靈魂為什么這些日子也不給我一些聲響?我晚間有時也叫了他們走開,房間不讓有一點聲音,盼你在人靜時給我一些聲響,叫我知道你的靈魂是常常環(huán)繞著我,也好叫我在茫茫前途感覺到一點生趣,不然怕死也難以支持下去了。摩!大大!求你顯一顯靈吧,你難道忍心真的從此不再同我說一句話了嗎?不要這樣的苛酷了吧!你看,我這孤單一人影從此怎樣去撞這艱難的世界?難道你看了不心痛么?你愛我的心還存在么?你為什么不響?大!你真的不響了么?
這是她的最后,絕不是她的結局
巴金
一
今天是蕭珊逝世的六周年紀念日。六年前的光景還非常鮮明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從火葬場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過了兩三天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想寫一篇紀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一種習慣: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常求助于紙筆??墒且痪牌叨臧嗽吕锬菐滋?,我每天坐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我痛苦地想,難道給關了幾年的“牛棚”,真的就變成“?!绷耍款^上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了一樣。我索性放下筆,什么也不寫了。
六年過去了。林彪、“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并不糊涂,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常去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里,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卻從擠滿了人的大廳轉到只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里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家》里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張慘白色的臉,那兩片咽下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里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么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給關進“牛棚”,掛上“牛鬼蛇神”的小紙牌,還掃過馬路。究竟為什么?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想盡辦法一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靠開后門她才住進醫(yī)院。但是癌細胞已經擴散,腸癌變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愿望總不能說是癡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邊的幾年中間,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樣受到。但是我并未挨過打,她卻挨了“北京來的紅衛(wèi)兵”的銅頭皮帶,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幾天后才褪盡。她挨打只是為了保護我,她看見那些年輕人深夜闖進來,害怕他們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門,到對面派出所去,請民警同志出來干預。
那里只有一個人值班,不敢管。當著民警的面,她被他們用銅頭皮帶狠狠抽了一下,給押了回來,同我一起關在馬桶間里。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在原單位(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給人當作“罪人”和“賊民”看待,日子十分難過,有時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回家。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面容,滿腦子的烏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要服兩粒眠爾通才能夠閉眼,可是天剛剛發(fā)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她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日子難過??!”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被蛘咴偌右痪洌骸皥猿志褪莿倮??!蔽艺f“日子難過”,因為在那一段時間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勞動、學習、寫交代、寫檢查、寫思想匯報。任何人都可以責罵我、教訓我、指揮我。從外地到“作協分會”來“串聯”的人可以隨意點名叫我出去“示眾”,還要自報罪行。上下班不限時間,由管理“牛棚”的“監(jiān)督組”隨意決定。任何人都可以闖進我家里來,高興拿什么就拿走什么。這個時候大規(guī)模的群眾性批斗和電視批斗大會還沒有開始,但已經越來越逼近了。
她說“日子難過”,因為她給兩次揪到機關,靠邊勞動,后來也常常參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專欄”上張貼著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報,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給寫出來“示眾”,不用說“臭婆娘”的大名占著顯著的地位。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她讓上海戲劇學院“狂妄派”學生突然襲擊、揪到“作協分會”去的時候,在我家大門上還貼了一張揭露她的所謂罪行的大字報。幸好當天夜里我兒子把它撕毀。否則這一張大字報就會要了她的命!
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蠶蝕著她的身心。我看出來她的健康逐漸遭到損害。表面上的平靜是虛假的。內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蓋??!怎樣能使它平靜!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上面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進巨鹿路口,快到“作協分會”,或者走進南湖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回到家里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分會”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后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
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后來發(fā)現她躺在床上小聲哭著。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憔悴的臉上重現,即使減少我?guī)啄甑纳鼇頁Q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二
我聽周信芳同志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作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笔捝翰⑽词艿竭@種新式體罰??墒撬诰裆辖o別人當皮球打來打去。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一片癡心,結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么痛心。我勸她,我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么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她嘆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后來她病倒了,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钡鹊轿覐奈濉て吒尚;丶倚菁?,她已經不能起床。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我當時的確在寫檢查,而且已經寫了好幾次了。他們要我寫,只是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y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平日去醫(y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yī)生或者實習醫(y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只有在發(fā)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y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輪車去看病,看好門診回家雇不到車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么病,但是辦不到。后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后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后又靠朋友設法開后門住進了醫(yī)院。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道真實的病情,她在醫(yī)院里只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愿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彼涯樀暨^去,不讓我看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地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同意我在市區(qū)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墒悄莻€頭頭“執(zhí)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yī)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只說機關不同意,后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里出現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經猜到她的病不輕了??墒侨藗儾蛔屛疫^問她的事情。這五天是多么難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頭頭通知我們全體第二天一早回市區(qū)開會。這樣我才又回到了家,見到了我的愛人??苛伺笥褞兔?,她可以住進中山醫(yī)院肝癌病房,一切都準備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見我一面,我終于回來了。連我也沒有想到她的病情發(fā)展得這么快。我們見了面,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說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說:“你安心治療吧?!彼赣H也來看她,老人家雙目失明,去醫(yī)院探病有困難,可能是來同他的女兒告別了。
我吃過中飯,就去參加給別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會,受批判、戴帽子的不止一個,其中有一個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他過去也是作家,不過比我年輕。我們一起在“牛棚”里關過一個時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聽話,他貼出大字報,聲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給提去關了一個時期還不算,還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監(jiān)督勞動。
在會場里我一直像在做怪夢。開完會回家,見到蕭珊我感到格外親切,仿佛重回人間,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講話,偶爾講一句半句。我還記得她講了兩次:“我看不到了?!蔽疫B聲問她看不到什么?她后來才說:“看不到你解放了?!蔽疫€能再講什么呢?
我兒子在旁邊,垂頭喪氣,精神不好,晚飯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著他小聲說:“他怎么辦呢?”他當時在安徽山區(qū)已經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沒有人管,生活上不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因為是我的兒子,給剝奪了好些公民權利。他先學會沉默,后來又學會抽煙。我懷著內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當初不該寫小說,更不該生兒育女。我還記得前兩年在痛苦難熬的時候她對我說:“孩子們說爸爸做了壞事,害了我們大家?!边@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沒有出聲,我把淚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覺醒過來忽然問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說:“不去了?!本褪悄莻€“工宣隊”頭頭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區(qū)。他還問我:“你知道蕭珊是什么???”我答說:“知道。”其實家里瞞住我,不給我知道真相,我還是從他這句問話里猜到的。
三
第二天早晨她動身去醫(yī)院,一個朋友和我女兒、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車來。她顯得急躁,又有些留戀,東張張西望望,她也許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塊大石頭。
將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醫(yī)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著她,同她短短地談幾句話。她的病情惡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